梁治平:城市的记忆和生命(新京报 2007-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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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记忆和生命
www.thebeijingnews.com · 2007-8-18 0:15:18 · 来源: 新京报

公正评说
梁治平
一旦城市被规划、整理得整齐划一,城市的记忆就会被抹平,城市的创造力就将枯竭,剩下的,就是人们常说的文化沙漠。
香港有离岛长洲,每年农历四月,那里都要举行盛大的太平清醮活动。活动期间,当地居民扮作神祇在街上巡游,最后一晚的节目“抢包山”更是有名。届时,长洲北帝庙前用作祭祀之用的三个包山,便成为万众瞩目的竞技场。传统的包山以竹搭成,高十数米,上面挂满供神的莲蓉包,包上印有红色“寿”字,名为“幽包”,又名“平安包”。抢包山者,攀爬包山争抢“幽包”之谓也。当地及远近渔民皆相信,“幽包”不但为人带来福缘,而且有治病功效,故而以多得者为羡。据说,“幽包”虽经日晒雨淋,竟不腐败变质。其神奇如此,无怪抢包山时勇者如云,争先恐后。数分钟之内,包山凋零,数以万计的包子尽落众人囊中。
“抢包山”虽然刺激热闹,但也潜伏危险。1978年的包山节,抢包山时发生包山倒塌事故,造成数十人受伤,致令这项节目长期停办,直到2005年方才恢复。其实,类似悲剧在历史上也曾发生。2002年我在香港访问时读到一则史料,其中写到上世纪30年代某次“抢包山”时,一座包山因不堪众人攀爬而轰然坍塌,相邻包山上的抢包者却视如无物,兀自争抢不已。那段描写令我印象深刻。巧的是,就在当年“包山节”之前约一周,我竟有机会亲自去长洲一游。
黄昏时分船到长洲,港湾里船只麇集,渔舟唱晚,颇富诗意。
沿傍海路,穿过熙熙攘攘的食客一直向里走,就到了著名的北帝庙。北帝庙空无一人,庙前空场上有两个巨大的脚手架,地上则有几具尚未完成的“包山”,其形状如宝塔,以一圈圈竹片扎成,估计立起来会有三层楼高。
当时“抢包山”节目仍未恢复,这些搭建中的包山大约不会有实际用途,只是用来助兴罢了。
从北帝庙往回走,有一条僻静的小街,街上有一间“北社街坊会”会堂,会堂陈设简单,周遭墙壁上挂有若干“老照片”,内容多为当地节庆活动,其中亦有“飘色巡游”和“抢包山”照片几帧。据介绍,“北社街坊会”成立于上世纪80年代,为当地民人组织。
提到香港,人们自然会想到矗立在维多利亚港岸边的那些标志性建筑。它们是现代都市文明的表征,代表着高度发达的科技、工商和金融秩序。毫无疑问,这样一个香港是真实的。但这肯定不是香港的全部。香港是多样的、混杂的、融合的。香港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人口密集,寸土寸金。但它又是世界上人均拥有公园面积最多的地方:有一则资料说,香港郊野公园的面积占到全港土地面积的60%;作为自由港的香港,一直被誉为“购物者的天堂”,但那里也有曲折的海岸,怡人的自然风光,充满地方风情的传统节目;香港有现代化的博物馆,设施先进,管理科学,然而香港本身就是一个民俗博物馆,吸引世界上许多人类学家来此作深入研究;香港有健全的现代法治系统,但它也能够容纳所谓“中国的法律和习惯”,包括由清代流传至今的法制与习俗;作为一个国际性大都市,香港不但汇集了全世界的商品和货物,而且也融汇了全世界的人群、宗教和生活方式。一句话,香港是一个融合了传统与现代、历史与当下、都市与乡村、本土文化与外来文明的地方。这才是真实的香港,这也是香港的魅力所在。
其实,要领略香港的魅力,不一定要遍游离岛,也要出入教堂、寺庙、祠堂、博物馆、学校、墟市、郊野公园或者新界的村落。
香港的城市记忆与生命脉动其实就蕴藏在每一条普通的街巷之中。有一次,朋友带我从幽静的半山往热闹繁华的中环,我们沿一条长长的石梯拾阶而下。石梯带顶,可以遮阳蔽雨。石梯一侧是一条电动扶梯,供上行者使用。
石梯两侧,店铺鳞次栉比。与街道相接处,扶梯上均设出口供人出入。这些街道无一例外地狭窄曲折,但是同样商肆云集,尤以各国风味的餐饮为多。行走其间,我忽然怦然心动,若有所悟。用内地习见的标准衡量,这些街道太窄、太小,太不整齐,那些店铺的形象和风格也太不一致,就是那条贯通上下的石阶和扶梯,也不够气派。
然而,香港的可爱之处也正在于此。弯曲狭小的街道铭刻了城市的记忆,大小不一风格迥异的店铺充盈生活气息,就是那条石阶和扶梯也颇富有人情味。在那细小平凡但是色彩斑斓的市井生活场景之下,人们能够感受到城市生命的绵延,感受到当下生活的自然与真实。
后来曾同两位居住深圳和广州的亲友谈到香港,令我惊讶的是,她们眼中的香港同我看到的截然不同。在她们看来,香港就是湾仔和铜锣湾,高楼林立,人群密集,哪里比得上深圳市面的开阔与通透。如今,香港在购物方面的优势也已经大不如前,对她们来说也就无甚可观了。的确,单从土地的规划和利用讲,深圳的阔绰乃至奢侈是香港不敢想象的。不过,若论城市的韵味,平地起高楼的移民城市深圳不必说,就是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盛极一时的广州,比之当年地处一隅而且在文化上甘居边缘的香港,恐怕也不再有自矜自夸的资本了。
过去数十年里,内地人以改天换地的气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革除四旧、改造人心,敢叫城市“旧貌换新颜”,“经营城市”,以新为尚,将残存之历史痕迹从城市中进一步地消除。一些地方政府官员们相信,城市是可以“打造”出来的,于是,他们发挥各自想象力,以行政手段,锻造其城市特色。结果,人们看到的,只是千篇一律、单调、无趣、笨拙、丑陋、了无生气。这并不奇怪,因为城市从来都不是被“打造”出来的。城市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成长轨迹,自己的记忆。这种记忆必定是杂多的、重叠的、片断的、不齐整的,甚至是矛盾的。因为这种记忆的源泉是无数个体的欲望、活动、追求和创造力。一旦城市被规划、整理得整齐划一,城市的记忆就会被抹平,城市的创造力就将枯竭,剩下的,就是人们常说的文化沙漠。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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