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曹禺(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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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曹禺(记忆)

郑 榕《 人民日报 》( 2010年08月21日   08 版)

  今年是我国现代话剧奠基人曹禺诞辰100周年。在回忆与思考中,想到一个问题——话剧的特点和作用究竟是什么?

  以前曾有人批评曹禺只“突出了现象”而忘了应该突出的“现实”……也有人说:“曹禺的剧本中有过多的易卜生和奥尼尔……”

  1954年开放“五四”以来剧目,北京人艺首选《雷雨》。当时我最大的顾虑,就是怕犯“人性论”的错误……

  前些时又有人说:“曹禺的现实主义已经过时了!”

  这些误解和迷惑,经过历史的长河,今天在我们的头脑里是否已经得到澄清了呢?

  我年轻的时候,《雷雨》和《日出》第三幕都遭到过禁演,现在却成了生命力最长的两出中国话剧——为什么?

  周总理说:“合乎那个时代,这样的作品保留下来了!这样的戏,现在站得住,将来也站得住。”这也许是最好的解答了!

  曹禺充分考虑到如何使外来的话剧适应中国的社会现实,如何适应中国观众的审美习惯和精神需要。他的成功主要在于他走了一条民族化群众化的道路。

  《雷雨》中有“乱伦”情节,《日出》中有妓院的描绘,但他丝毫没有迎合观众的低级趣味和刺激观众感官的做法,而是着重揭示人物的心灵和社会的黑暗。他走的是一条“人性开掘”的路子,反映了人与人的冲突,人与环境的冲突,人的内心世界中两个不同自我的冲突。

  曹禺说:“繁漪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端’的‘矛盾’构成了《雷雨》的基调。”

  北京人艺的龚丽君和王班扮演的繁漪和周萍赢得了观众的同情,这是极不容易的。以前繁漪曾是赵慧琛的代表作,可以从影片《马路天使》中看到她的人物造型——在旧社会像繁漪这样的人是为旧道德所不容的,她们的心灵在周围环境的重压下往往变为阴暗、乖戾……龚丽君在新社会的感召下,突破了这重枷锁,她认定:“我不能把繁漪演得使人觉得她阴鸷可怖,甚至把她演成一个疯疯癫癫精神失常的女人……”她成功了!导演欣威明确了《雷雨》的最高任务是“人性的挣扎与呼号”,确定了繁漪是《雷雨》的第一主角。这就恢复了曹禺的本意。

  我在《雷雨》中扮演过周朴园,开始想以“阶级分析”代替“人性论”,用表注情绪代替人物性格的“多面性”,结果走了很大的弯路……“文革”以后才逐步获得清醒认识。

  艺术创作的动力来自艺术家的愿望。激发艺术家幻想的愿望也有高低之分。有的是为了个人名利,或追逐时尚;有的则是出于对社会的不公平、社会黑暗现象、社会弊端的愤怒,对劳动人民深切的同情,还有对爱情的渴望……曹禺属于后一种,1981年他对《日出》剧组谈话时明确指出:“如果演《日出》,把某种人演得很像,使人去欣赏甚至学习那种坏东西,而不去想过去的残酷与黑暗,这个戏就不可演,不要让青年看完戏后,受那些恶毒、庸俗、残暴的影响。这个戏不是教人学坏的,而是要人懂得憎恶黑暗和邪恶,追求光明和美好。”

  他赞赏王馥荔扮演的翠喜,因为她演出了人物活的灵魂。

  他赞美一个扮演欣八奶奶的美国演员,因为她并不是“怎么恶心就怎么演”。

  在《北京人》创作过程中,他曾向剧专学生读了《北京人》的片段,然后问:“你们听得出来这个剧本写的是什么吗?”学生方琯德回答:“我觉得您写出了善良的人们在一片无涯的痛苦中,以抚慰别人为自己快乐的高洁的心灵,尤其是愫方,她简直是美的化身。”曹禺说:“你理解得不错。”

  上世纪50年代,中央广播剧团演出的《北京人》,深得周总理的好评。29岁的年轻演员李晓蔺体现了愫方“最能忍耐、一心为人的纯洁心灵”。可惜这一点渐渐被人们淡忘了,“文革”后导演想突出瑞贞的出走,以后的演出突出了棺木和死亡,传统的中国妇女美德似乎已成为过去了……其实曹禺在改编巴金的《家》时,把重点从觉慧的出走转移到瑞珏和梅表姐身上,就显示了他对人性的重视。和眼下流行的把人性抽象化的表现有极大的不同,抽象化处理人性大大减弱了民族性的特色。

  曹禺自己也承认《原野》受了奥尼尔《琼斯皇帝》的某些影响,但他写作的动机则是源于听保姆讲的悲惨家史,农民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处境,听到了附近监狱中被狱警毒打发出的惨叫声……而不是从摹仿象征主义的形式出发的。剧中狭隘的复仇观念是受到批判的,曹禺不同意演出时删掉黑林子中各种幻相,那是仇虎害死小黑子受到的精神上的谴责。

  最可贵的是曹禺在剧中写出了对光明的理想和希望。当年我19岁离家出走,就是受了《原野》中火车笛声,向往着那个“黄金子铺地的地方”和《日出》中打夯歌展示的窗帘后面的“有太阳的世界”的影响……

  曹禺的剧中暴露了黑暗,但给予人们的是光明和爱。抗战时期贺孟斧在重庆导演的《家》,梅表姐是这样出场的,有人喊:“梅表姐来了!”台上人跑下。一个静场,从台后方寂静的长廊上,穿过梅林,走来一个身着灰绸衣裙的少妇,她上半身被一把灰绸伞遮住了,来到长廊中部,缓缓收伞,俯首回身。随着转身,慢慢抬头,观众这才看到她的脸,苍白的面孔,发髻上簪着一朵小白花。真个是: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贺孟斧导演的《风雪夜归人》周总理曾看过七次,在重庆第二轮上演时也曾打动过我的心。后来又在焦菊隐导演的《蔡文姬》中得到了类似的感受:焦先生紧紧抓住了作者郭老的真挚深情,充分运用了各种舞台技巧,展现出诗一般的意境,使观众如醉如痴,取得很大成功。

  焦先生说:“我们发展戏曲传统的表演艺术,主要就是要刻画人物,而不是表现许多技巧。”可见在话剧舞台上展现现实主义的人性的美还是大有广阔前途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应当永久向曹禺老院长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