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明义:阅读的七道阶梯——柏拉图的启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11:53:33
郝明义:阅读的七道阶梯——柏拉图的启示

阅读的七道阶梯——柏拉图的启示

    开了第一条路了,有了第一桶金了。知道这样在密林中走下去,可以寻找或放弃寻找某些树叶的方法了。
    然而,密林如此深广,路途如此遥远,有没有什么地图或指标,可以拿来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使用?
    如果说前进之路不是斜坡而是阶梯,如果说攀升阶梯需要有一些眼界,这些眼界又从何而来?有没有什么参考?
    我想到了柏拉图。
 
    柏拉图在《会饮篇》之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说明了爱情可以如何由儿女之情一路提升为对宇宙真理之美的认知。“柏拉图式的爱情”,正是说他的这种升华理论。
    柏拉图如此描绘这个过程:
    ……应从幼年起,就倾心向往美的形体。如果他依向导引入正路,他第一步应从只爱某一个美形体开始,凭这一个美形体孕育美妙的道理。
    第二步他就应学会了解此一形体或彼一形体的美与一切其它形体的美是贯通的。这就是要在许多个别美形体中见出形体美的形式。假定是这样,那就只有大愚不解人才会不明白一切形体的美都只是同一个美了。想通了这个道理,他就应该把他的爱推广到一切美的形体,而不再把过烈的热情专注于某一个美的形体,就要把它看的渺乎其小。
    从此再进一步,他应该受向导的指引,进到各种学问知识,看出它们的美。于是放眼一看这已经走过的广大的美的领域,他从此就不再像一个卑微的奴隶,把爱情专注于某一个个别的美的对象上──某一个孩子、某一个成年人,或是某一种行为上。这时他濒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出无数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豁然贯通唯一的涵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
    (一个人)真到对爱情学问登峰造极了,他就会突然看到一种奇妙无比的美。他的以往一切辛苦探求都是为着这个最终目的。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
 

    那一天读到这个段落的时候,我想,知识密林里的阅读地图,不就在这里吗?阅读的阶梯,不就在这里吗?
    于是,我就根据柏拉图的理论,画出了一个由七道阶梯构成的阅读地图。
    在阅读的地图上,有这样七道阶梯。
 
    第一道   你关心、思考的,是如何让自己更美好
    因此,你会寻找健康、美丽、求学、考试、企管与工作Knowhow、职业工作能力需求、理财、休闲、旅游、励志这些主题来阅读。
 
    第二道   你开始关心、思考如何让自己与所爱的人,共同更美好
    因此,你会寻找爱情、婚姻、亲子、心理、居家、烹饪这些主题来阅读。

    第三道   你开始学习欣赏一切抽象的美好
    因此,你会寻找哲学、科学、宗教、艺术、绘画、音乐、建筑、等主题来阅读。
 
    第四道   你开始学习欣赏社会制度之美好
    一个只读文学的人,如果开始对政治、社会、法律、经济、伦理这些题目感起兴趣,就是个例子。
    大至思考社会的运作机制,了解社会的硬件与软件规划,小至思考一个组织如何遵行制度规章运作之美,也是例子。
 
    第五道 你开始学习欣赏与自己相异之行为的美好
    懂得欣赏社会制度的美好之后,才能开始懂得欣赏政治、宗教、意识型态与自己不同的人的行为之美。
    这时,才会看出一些特立独行,不为社会大众所注意(甚至所喜)的人物的传记,有什么阅读的需要,有什么参考的价值。
    上不到这一道阶梯,我们喜欢看的传记,总超脱不了富豪与企业成功人士的经验与价值观,以及奋斗于病魔或艰苦环境的人物的光明美德。
    但是,阅读能让我们看到的美好,远不只这些。
 
    第六道   你开始学习体会多元知识激荡之美好
    你不只在自己始终擅长、专研的知识领域之外,至少能再深入专研另一个知识领域,并且可以体会到不同领域知识之间相互激荡、相互滋生的美好。
    知识,在你面前交织成一片绵密无比的光网。光网上每一条线的每一个光点,都逐渐相互沟通。你可以随意从任何一个角度提起知识光网,任意挥舞,自由自在。
 
    第七道   你学习体会宇宙的智慧之美
    蕴含于,也超脱于一切阅读、学习、知识之美之外的宇宙智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无始无终的智慧。
 
    这就是阅读的七道阶梯。
    在知识密林里,你随着阶梯越登越高,眼界越来越开阔,密林的范围、深远、景致,也都随着越来越清楚,终至一切尽在你的眼下。
    参考这七道阶梯,你可以拾阶而上。
    否则,你在地面看那最高的一阶,永远只是天梯。
    证明可以如此一路走上来的人很多。
    罗素只是其中之一。


 

Reader Takes All:越读者时代

 在阅读的阶梯上,我们终究会面对知识架构的问题。
    中国人本来自有一套知识架构。
    在长期科举制度之下,以四书五经为核心形成的考试知识,与其它所有归之为“小说”类的知识,固然理论是分裂的,但是在菁英读书人的弥补及联系之下,这两大分立的知识区块,仍然容成了一套自有的知识架构。在这个架构之下,个人的知识如何学习、累积、扩展、应用、考证等等,自有一套辩证过程,形成许多理论与方法。
    十九世纪开始,西方的影响力进入东亚。当时他们从十五世纪开始的人文与科学发展,正因工业革命而跃升进另一个崭新的阶段──人类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新阶段。工业革命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知识经济的革命,因科技而引发科技的突破开始滚雪球。欧洲各国竞争不想在这波革命中落后,竞相研究知识如何引发新的科技突破,科技突破又回头激发新知识的归纳与探索,两者激荡相生,不断刺激出新的知识领域,进而改变知识架构的样貌、内容与方法。
 
    因此,到鸦片战争双方一正面相遇,中国垮掉的不是对战力与国力的信心,而是当西方如此动态的知识架构与中国如此静态的知识架构相冲撞之后,发现原来那套自成体系的知识架构之脆弱,不堪一击。
    曾经长期导入,并信赖中国知识架构,但是距离稍远一点的日本,比较好办。他们只要从明治维新开始,淘汰这套知识架构,彻底接受西方的知识架构,事情也就比较容易推展了。
    但是中国本身则难以如此。对于这套起自于本身,有着如此源远流长历史,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证明其理论及实用价值,又与我们的生活如此一体结合的知识架构,说要放弃,说要改革,大家的想象、论述、行动,其争论可想而知。
    所以,接下来的一百多年里,我们看到了许多事情。
 
    影响极大的,先是张之洞。
    张之洞提出《劝学篇》,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然后,“西学”一分为二,再主张“西政急于西艺”。这些主张虽然有其迫于时势的理由,但也从本质上造成了“中学”与“西学”的割裂,以及“西政”与“西艺”(约莫相当于“理科”与“文科”)的断章取义。中国人开始对自己与他人的知识架构,都有了名正言顺,可以切割对待的立场与理由这对之后一百多年的发展,影响深远。
    五四前后,不但中西之辨更甚,各种理论与制度之争辩也更激烈。中医与西医之争,文言文与白话文之争,汉字罗马化与注音符号之争,正体字与简体字之争,无一不争,如此,再加上从社会发展到种种政治制度之争的掺入与发酵,更使得我们对待知识与阅读,习惯于以各种相争不下的派系来切割对待。互不相让,也就互不相容。
    已经被“中学”与“西学”之分,“西政”与“西艺”之分切割得十分厉害的阅读观念,加入了这些政治与意识型态的作用之后,从此更加七零八落。
    再过三十年,到1949年之后,海峡两岸出现不同的政权。两个不同的政权,延续着从五四以来的各种争辩,不但在文字的使用上走向不同的路,各自在自己的政权范围内更顺理成章地划出种种禁忌,让七零八落的知识及阅读,实际更加破碎不堪。
    这已经早就不是中西之争的分裂。这一百多年来的中国文化及社会环境,不论因为这些主观因素,还是客观的战火及社会动荡等因素,基本上就是把知识架构,以及知识架构之下的阅读这件事情,日益走向切割再切割,零碎再零碎之路。
 
    过去,在漫长的戒严时期,台湾在这种历史与文化背景之下,许多人对阅读的认知、态度、习惯、方法,以及所能拥有的环境,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形成的。
    所以,我们的社会,会长期重“理”轻“文”,是合理的。说起来,“理工”领域里的知识与阅读,似乎可以避开“人文”领域的敏感纷争,可以自成体系,自有架构。但是大家容易忽略,没有人文领域的结合,理工是有局限的。
    我们的学校教育,会越来越趋向于考试导向,也是合理的。训练学生应对一道一道的试题考试,要比熏陶、引领他们探索一个被零碎化的知识架构,充满诸多禁忌的知识架构,又轻松,又有效果,又更能满足家长的需求,何乐不为。
    考试的作用被放大了。学校的作用就被放大了。学校的作用被放大了。考试的作用就更被放大了。
    唯一越缩越小,越切越碎的,是我们对知识的心态。至于知识架构?就更不在话下了。
 
    1980年代末,台湾随着政治的解严、经济的起飞、出版的国际化、媒体的多元化,使得我们拥有了从没有过的开放而自由的阅读环境。
    但是,长期影响我们的历史与文化因素,不是短短十来年时间所能弥补或是调整得过来的。
    不论就主观或客观因素来说,怎么面对一个新的阅读时代,我们还没回过意来;怎么挥别我们历史与文化背景里对阅读这件事情所有的那些惯性见解与方法,我们还没转过神来。
    甚至,更严重。
 
    知识架构的切割与零碎化,又不只是我们面对的问题。
    “近代科学分野严密,治一科学问者多故步自封,以专门为借口,对其他相关学问毫不过问。”朱光潜说。
    进入二十世纪,是一个科技的世纪。科技的日益精密发展,导致科技日益的精密分工。(不然又为什么要称之为精密呢?)知识的领域不断往外衍生扩张,不断向内深化分裂,不论科学还是人文,举世皆然。
    知识架构的切割与零碎化,是进入二十世纪之后的人类的共同苦恼。只是我们的苦恼在一些特别的时空背景下,被考试制度的教育填塞了糖果,因而或是自以为找到出路,或是根本就没觉得那是问题,还以为那就是一个人的教育过程里的正常过程。
 
    一百五十多年前,当中西知识架构第一次碰撞的时候,有识之士看出双方知识架构之差异,而有各种大声疾呼我们与他人的差距。疾呼的声音虽然不同调,嘈杂又争吵,但起码大家是注意到了这件事。
    一百五十多年后,当网络发生的作用在不同人手里产生天壤之别的作用时,我们却很容易从自己的网络企业之发达,网站使用人数可以排进全世界前十名而沾沾自喜,电脑窗口上一个个页面可以越开越多,就真以为自己和别人并肩齐驱了。
    我们以为网络的全球化,使得世界是平的。
    对不起,世界不是平的。世界正以从来没有过的急剧高低不平而呈现。

 
    在书籍和网页的数量都爆炸到今天这种程度的时候,我们面对阅读方法,来到了一个临界点。对于阅读方法的需求,虽然长期存在,但从没有像今天这么重要。
    在商业社会里,我们常说“Winner Takes All.”(赢家通吃)。
    今天,则是 Reader Takes All.“越读者时代”时代来临。
    Reader Takes All. 可以说只是上半句话,下半句则是,Or, Nothing.。
 
    如何找到自己的阅读之道,是人类追寻圣杯的恒久课题。
    只是到了今天,这个课题有了完全不同于过去的意义与作用。掌握到方法的人,就可以掌握到开启所有知识的钥匙;掌握不到方法的人,根本就难于启动阅读。
    你有了懂得阅读的神奇钥匙,所有的资源为你所尽享;没有那把钥匙,你只会被无边的知识与信息压迫得窒息,或是逃避。
    过去,我们可以有种种理由及方便,使得自己拣取零碎的阅读与知识就得以果腹,但是今天,在“网络”与“书”形成如此深密的丛林后,你要不就得掌握丛林的全貌,要不则得像最原始的人,饿死于最丰足的食源之前──因为没有通往食源的路径。
    不论我们愿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都逼到了我们的面前。
    面对Reader Takes All的时代,我们必须每个人都建立自己个人的知识架构。
 
    《理想国》里,有这么一段话:
    “当某个人喜爱某样东西时,他喜爱的是这样东西的全部,还是喜爱它的某个部份而不喜爱它的其它部份?”
    “全部。”
    “那么我们也要肯定,智慧的爱好者热爱全部智慧,而不是爱一部份智慧而不爱其它部份智慧。”
    “没错。”
 
    这也是鼓励Reader Takes All的意思吧。

最好有一个心仪的对象

“我认识一位出色的艺术史专家,一个极其博识的人,在他读过的所有著作中,他最喜欢《匹克威克外传》,他在任何讨论中,都会引用狄更斯这本书的片断,并把他生命中每一个事件与匹克威克的生平联系起来。渐渐地,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理,都在一种完全认同的过程中,以《匹克威克外传》的面目呈现。”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还提到了这么一个例子。
  一个人,如果能以一本自己深爱的书为原型,来重新引导、型塑自己的人(我相信最后一定包括相貌),生命及宇宙观,这是一个多特别的例子。
 
  在阅读的探索路途上,想要有一个动力驱使、引导我们一直往上攀登,最好有一个追赶的对象。也许是这样的一本书,也许是一个人。
  我自己设定的,是一个人。
  以一个心仪的人为目标,来追赶,来驱使自己往上攀登。
  我心仪的人,是罗素。
 
  罗素早年对数学先产生兴趣,建立了他第一个专门学问中心。他在二十五岁那年,就提出了“罗素悖论”,之后有“罗素公理体系”,三十一岁那年,就发表了《数学原理》,在数理逻辑上站到了颠峰的位置。
  之后他就转而研究哲学,和摩尔、维特根斯坦等人并列为分析哲学的开山人物。除了在数学和哲学方面有着这两个领域顶峰的光环之外,他的研究和著作,对认识论、形而上学、伦理学、政治哲学这些学问的推展,也有里程碑的贡献。
  除此之外,他为看不懂爱因斯坦原著的人写作《相对论ABC》,成了经典。他来了中国一趟所写的《中国问题》,成为几十年来被讨论的名著。他从很特定的议题出发来写书,如对莱布尼兹的反驳,十九世纪的德国社会民主,二十世纪中叶的越南战争犯罪等等,他写更多通论的政治、教育、宗教、历史、人生书籍──从知识到婚姻到伦理到权力,涵盖范围极大。一生以英文出版著作不下七十种。
  因此,他还不只是著述,更起而行动。他有自己的儿童教育理论,不只与各方论战,更亲自开设幼儿园教学,实地证明。他相信自己的政治理论,就亲自参与竞选,尽管落选。
 
  他出身贵族,拥有世袭的勋爵爵位,但没有人记得这些,只记得他是坚持的和平主义者,从一次大战就反对英国参战,反战立场与主流民意相违,不但被判刑坐过六个月的牢,被剑桥大学除名,二战时期甚至不见容于英国,形同流放至美国。但他继续坚持。二十世纪的50年代,氢弹发明后,他发表了著名的反核战《罗素—爱因斯坦宣言》;60年代,罗素以八十九岁高龄参与一个反核裁军的游行后,被拘禁了七天;为了反越战,又和萨特一起成立了一个后来称为“罗素法庭”的民间法庭,揭露美国的战争罪行。
  他又从来没放弃过自己对爱情的追求。一生三次婚姻。对爱情和婚姻都抱持当时惊世骇俗的开放态度,“认为过多的道德束缚是人类不幸的根源,道德不应限制人类本能的快乐,因此提倡试婚、离婚从简和节育等,认为未婚男女在双方都愿意的情况下发生性关系并非是不道德的行为”,这种观点,使他在流浪美国的那40年代初,遭到激烈抗议,导致他失去了纽约城市大学的教授职务,生活都几成问题。但罗素说,“爱情有时给我带来狂喜,这种狂喜竟如此有力,以致使我常常会为了体验几小时爱的喜悦,而宁愿牺牲生命中其它一切。”
  1950年,他七十八岁那一年,为了“表彰他所写的捍卫人道主义思想和思想自由的多种多样意义重大的作品”,罗素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
  罗素是我心仪的一位对象。
 
  虽然我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但我永远以一个十八岁少年的心情,努力追赶我的学习之路──学习他把探索知识的范围拉出如此眼界,又把阅读与人生的关系,结合得如此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