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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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像一只狼——匈奴人的兽祖(“图腾”——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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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突厥——蒙古民族的古代神话中的祖先是一个狼。据《蒙古秘史》记载,蒙古人的神祖是一个苍色的狼;据《乌古思史记》,突厥人的神祖是一个灰色的狼:“从一条光
芒之中出来了一个巨大的灰色毛和鬃的雄狼。”
——(法)勒尼·格鲁塞《草原帝国》
上级机关对额仑宝力格牧场军马群事故的处理决定已下达到牧场。负责全场生产的乌力吉记行政大过一次,并撤消牧场三结合领导班子成员职务,下放到基层劳动锻炼。巴图、沙茨楞等四位马倌各记大过一次,撤消巴图的民兵连长一职。另一份任命也下达到场,已办完转业手续的包顺贵,被任命为牧场领导班子第一把手,负责全场革命与生产的全面工作。
乌力吉离开了场部,包顺贵和张继原陪他去牧业大队。乌力吉的行李只有一个小挎包,比猎人出猎时带的行囊还要小。文革前乌力吉就喜欢把场长办公室放在牧业队或牧业组。他在牧业队有自己的四季蒙袍蒙靴,一直由几个蒙古包的主妇替他保管和缝补。多年来,他下不下放,都在下面;他有职无职,都在尽职。乌力吉的威信和影响依然如故,但是,此时他出行的速度却降了一半。乌力吉骑的是一匹老白马,已到春末这个时令,老马还怕冷,身上的毛尚未脱落,就像一个到初夏还焐着棉袄的老人。
张继原想把自己的快马换给乌力吉,乌力吉不同意,并催他快马快走,不要陪他耽误工夫了。张继原到场部为大队的马倌领电池,返队刚出场部的时候遇到了两位新旧领导,便陪护着乌力吉上路了。当他知道乌力吉要住到毕利格老人家里,心里稍稍感到放心。
包顺贵骑的是乌力吉原先的专骑,高大强壮的黄骠马,薄薄一层新毛像黄缎一样光滑亮泽,包顺贵需要经常勒紧马嚼子,才能让乌力吉与他并肩而行。黄骠马不断地挣嚼子,它对这位新主人经常顿它腰的骑术很不习惯。有时它会有意慢行,用头去轻轻蹭磨身旁老主人的膝盖,并发出哀哀的轻嘶。
包顺贵说:老乌啊,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你留在领导班子里。我不懂牧业,从小在农村长大,上面非让我负责这么大的一个牧场,我心里真是没底。
乌力吉不停地用马靴后跟磕马,额头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骑老马人很累,马也累,张继原用马鞭子不停地帮他赶马。乌力吉伸出手拍了拍黄骠马的马头,让它安静下来,一边对包顺贵说:这样处理已经算是照顾我了,只定性为生产事故,没算作政治问题。这次事故影响太大,不撤了我,没法向各方面交代。
包顺贵一脸诚恳地说:老乌,我来了快一年了,这牧业是比农业难整,要是再出一两次大事故,我这个主任也当不长……有些人非要让你去基建队,是我坚持让你去二队的,我觉着你懂牧业,住在毕利格那儿我心里踏实,哪儿出了差错,我也好随时找你请教。
乌力吉脸色开朗了许多,问道:二大队进新草场的事,场革委会定下没有?
定下了,包顺贵说:场部决定这件事由我总负责,由毕利格具体负责,什么时候进场,怎么安排营盘,分配草场,全由毕利格定。场部反对意见不少呐,路太远,山里狼多,蚊子多,什么设施也没有,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得负主要责任啊。所以我决定跟你们一起下去,我还要带基建队去,盖药浴池,羊毛仓库,临时队部和临时兽医站,还要把几段山路修一修。
乌力吉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出了一会神。
包顺贵说:这件事还是你的功劳,你看得远。全国都没牛羊肉吃啊,今年上面又给咱们场加了任务,四个大队都叫唤草场不够,再不开辟新草场,今年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乌力吉说:羊羔还小,进场还得等些时候,这几天你打算干什么?
包顺贵毫不含糊地说:抽调好猎手,组织打狼队,集中射击训练。我已经向上面要来不少子弹,非得把额仑草原的狼害灭了不可。最近我看了牧场十年的损失报表,全场每年一大半的损失是由狼灾造成的。超过了白灾、旱灾和病灾。要想把咱们牧场的畜群数量搞上去,得抓两件事,第一是打狼,第二是开辟新草场。新草场狼多,要是治不住狼,新草场咱们也开不出来。
乌力吉打断他:那可不成。狼造成的是损失,可灭了狼,牧场就不是损失了,就要遭大祸,以后补都补不回来。
包顺贵抬头望了望天,说:我早就听说,你和毕利格,还有一些老牧民尽替狼说话,今儿你就敞开说吧,不要有顾虑……
乌力吉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什么顾虑,我顾虑的是草场,祖宗留下这么好的草场别毁在我手里。狼的事,我已经说了十几年了,还要说下去……我接手牧场十几年,畜群数量只翻了一倍多,可上交的牛羊要比其它牧场多两倍。最主要的经验是保护草场,这可是牧业的本。保护草场难啊,要紧的是严格控制草场的载畜量,特别是马群的数量。牛羊会反刍,晚上不吃草。可马是直肠子,最费草,马不吃夜草不肥,马白天吃晚上吃,一天到晚地吃,一天到晚地拉。一只羊一年需要20亩草场,一匹马一年至少需要200多亩。马蹄最毁草场,一群马在一块地停上十天半个月,这块地就成了沙地,废了。夏天雨水多,草长得快,除了夏天以外,每个牧业点必须每隔一个多月就搬一次家,勤着迁场,不准扎在一个点啃个没完。牛群也毁草场,这牛呐,有个大毛病,每天回家,不会散着群往家走,偏喜欢一家子排着队走。牛个大体重,蹄子又硬,走不了几天,就把好好的草场踩出一条条沙道,要是不经常搬家,蒙古包旁边一两里地就全是密密麻麻的沙道沙沟了。再加上羊群天天踩,用不了两个月,营盘周围方圆一两里地就寸草不长了。游牧游牧,就是为了能让草场老能喘口气。草场最怕踩,最怕超载,超载就是狠啃狠踩。
乌力吉看包顺贵听得仔细,就一口气说下去:还有,保护草场关键一条经验,就是不能过分打狼。草原上毁草的野物太多了,最厉害的是老鼠、野兔、旱獭和黄羊。这些野物都是破坏草场的大祸害。没有狼,光老鼠和野兔几年工夫就能把草原翻个儿。可狼是治它们的天敌,有狼在它们就翻不了天。草场保护好了,牧场抗灾的能力也就大了。比方说白灾吧,咱们牧场遇上白灾的年份比较多,别的公社牧场有时一场大白灾,牲畜就得损失一大半。可咱们场就没有太大的损失。什么原因?就是咱们场的草势旺,每年秋天都能打下足够的青干草
,这些年又添了畜力打草机,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把全场备灾的干草打足。草势旺草就高,一般大雪盖不住草;草场好,水土不流失,泉眼小河不干,就是遇上大旱,人畜都有水喝。草好牛羊就壮,这些年咱们牧场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病灾。牧场生产上去了,也有力量添置机械设备,打井盖圈,增加抗灾能力。
包顺贵连连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保护草场是搞好牧业的根本,我记住了。我可以经常带干部下大队,亲自逼牧民按期搬家迁场,让马倌一天24小时跟着马群,让马群在山里转悠,不准停在一块地界上乱刨乱啃。我还要每个月检查各队各组的草场,哪个组的草场啃过头了,我就扣他们的工分。哪个组的草场保护得好,我就要给他们发重奖,给他们评先进。我用部队严格管理的方法,我不信管不好额仑草原……可是依靠狼群来保护草场,我还是想不明白。狼有这么大的作用吗?
乌力吉见包顺贵真像是听进去了,脸上露出了笑容,继续说:你真不知道,一窝老鼠一年吃的草比一只大羊吃的草还要多,黄鼠秋天还要叼草进洞,储备半年多冬季的吃食。我在秋天挖开过几个鼠洞,里面有几大抱草,还全是好草和草籽。黄鼠繁殖能力最强,一年下四五窝,一窝十几只,一年一窝变十窝。你算算一窝黄鼠加上小窝变大窝,一年要吃掉多少只羊的饲草?野兔也一样,一年下几窝,一窝一大堆。旱獭獭洞你也见过了,旱獭能把一座山掏空。我大概算了算,这些野物一年吃的草,要比全场十万牲畜吃的草还要多几倍。咱们牧场这么大,面积相当内地的一个县,可人口只有不到一千人,要是知青不来的话,全场的人口连一千都不到。就这么一点人,要想灭掉几百万的鼠兔旱獭黄羊能办得到吗?
包顺贵说:可是这一年多我没见着几只野兔,除了场部附近老鼠比较多,别的地方我也没见多少黄鼠啊,獭子獭洞倒是见了不少。就是黄羊太多了,上万只一群的大黄羊群,我见着过好几次,我还用枪打死过三四只呢。黄羊倒是一大祸害,啃起草来真让人看着心疼。
乌力吉说:额仑的草场好,草高草密,把黄鼠和野兔都遮住了,你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到了秋天你就能见着,草原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的草堆,那是黄鼠的晒草堆,晒干了再叼进洞。黄羊还不算最厉害,它们光吃草,不打洞刨沙。可黄鼠、野兔和旱獭,它们又吃草又能打洞又特别能下崽,要是没有狼群,用不了几年这些野物就能把额仑草原吃光掏空,整个儿变成沙地沙漠。你要是非要可劲打狼,再过三五年你这个主任真就当不成了。
包顺贵嘿嘿一笑说:我只知道猫抓鼠,鹰抓鼠,蛇也吃鼠,可从来没听说过狼会抓鼠。连狗拿耗子都是多管闲事,狼还会管那点小事吗?狼是吃羊吃马的,老鼠这点肉还不够它塞牙缝的呢,狼怎么会抓老鼠吃,我真的不信。
乌力吉叹道:你们农区来的人就是弄不清这件事,你们要是不调查研究,真要误大事。我是在草原长大的,我太了解狼了。狼是爱吃牛羊马黄羊这些大家伙,可是牛羊马有人看管,弄不好吃不着牛羊还得把自个儿的小命搭上,黄羊腿快也不容易抓着,比较起来就数黄鼠好抓。从前草原上的穷人,在荒年的时候也是靠吃鼠肉活命的。我小时候当奴隶,吃不饱的时候也常常抓黄鼠吃,草原黄鼠个大肉肥,小的有一扎长,二三两重,个大的有一尺长,一斤多重,吃上三四只就能饱。抓多了吃不完,就剥了皮,晒鼠肉干,也很好吃,还可以储存。你要是不信,等有空了我抓几只烤好了让你尝尝,那肉又细又嫩,当年苏武,还有成吉思汗,在草原上都吃过鼠肉的。
包顺贵面露窘色。乌力吉不看他,只管说下去:有一年,一位领导到边防站视察,他是广东人。那天我正好到边防站谈军民联防的工作,他问我草原上的大鼠好不好吃,我说很好吃,他一听就说今天中午不吃别的,你们就拿鼠肉招待我吧。我带了一个牧民民兵到草地上找了几个大鼠洞,又提了水桶往里面灌水,不到一小时就抓回来十几只大鼠,鼠皮一剥就是一身的肥白肉,那位领导一看就说好,中午我们三人美美地吃了一顿烤鼠肉,把全站的官兵都看傻了,闻着香就是不敢吃。那位领导说,草原干净,草更干净,吃草原上的青草和草籽长胖的鼠也最干净,他还说这是他吃过的最香最好吃的鼠肉,比广东的鼠肉好吃多了。要是拿到广东去卖,非抢疯了不可。可惜广东太远,火车上不准运活鼠,要不然每年内蒙古可以向广东提供多少活鼠啊,既可以帮助草原灭鼠,又增加一笔大收入,还可以给广东增加高级肉食……
包顺贵笑起来:有意思,咱们牧场要是把草原大鼠卖给广东,没准要比卖羊毛羊肉的收入还要多呢。那,黄鼠好抓吗?
乌力吉说:好抓!可以用水灌,用绳子套,用铁锹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训练几条抓鼠狗。草原上的狗都喜欢抓老鼠玩,母猎狗教小狗抓野物,就先教抓鼠。草原上的狗有牛羊肉吃,它们从来不吃老鼠。可是狼在吃食上就不像狗那么有保障了,草原鼠又肥又大又好抓,
所以春夏秋三季,黄鼠就成为狼的主要食物。有一年我们抓生产抓得紧,牧民的责任心也很强,狼群总是找不到下手掏羊掏马的机会。后来我和牧民打了几条狼,我发现狼还挺壮,心里纳闷,剖开狼的肚子一看,里面尽是大鼠,鼠肉烂了,可鼠头鼠尾不烂,我数了一条狼肚子里的黄鼠,足足有20多个鼠头和20多条鼠尾,还有一只旱獭的碎头。你说一条狼一年要吃多少黄鼠?每次旗盟或自治区的领导来,我都要跟他们讲这件事。跟他们说狼是草原灭鼠的大功臣。可是他们就是不太相信,要转变农区人对狼的老看法真叫难啊。
张继原越听越来劲,忍不住插话说:我当了两年马倌,经常看到狼抓鼠,追得尘土飞扬。狼抓黄鼠比狗还要有本事。狼抓黄鼠一是靠趟,狼常常到黄鼠最多的草地里,到处乱趟,一碰到黄鼠就窜过去,一巴掌把黄鼠打得认不得自家的洞了,然后一口吞进肚里。趟个十几回狼就能吃个半饱了。二是靠挖洞,狼是草原上挖洞高手,狼一见大黄鼠钻进洞里,几条狼就合伙挖洞守洞,不一会儿就能把一窝黄鼠全挖出来吃掉。
乌力吉说:母狼和小狼最喜欢抓鼠吃。小狼断奶以前,母狼要教小狼抓活物,也是先教小狼抓鼠。母狼还带着小狼的时候,一般不会跟大狼群外出打猎。小狼长到一尺多长,刚会小跑的时候最怕人,猎人只要发现母狼带着一群小狼在野地上打猎,一枪把母狼打死,那群小狼就一个也跑不掉,猎人就可以像抓羊羔一样地把一群小狼都抓住。所以小狼还没长大的时候,母狼就得把小狼带到远离人畜的地方。远离了人畜小狼倒是安全了,可就吃不到牛羊了,那母狼和小狼靠什么活命呢?除了公狼头狼给它们带回一些大猎物的肉和骨头,母狼和小狼主要就得靠吃黄鼠和旱獭了。
乌力吉侧头看看包顺贵,见他没有不耐烦,便又说了下去:这段时间,母狼就带着一群小狼在没人的安全地方抓大鼠吃,一来可以教小狼学习抓活物的本事;二来可以喂饱小狼的肚子。小狼长到两尺多长的时候的一段时间里,还是跟不上大狼群东奔西跑几十里。它们就得靠自己抓鼠吃饱肚子。我见过一群小狼抓黄鼠,小狼一边玩一边追,追得像在草地上起了风沙,比猫抓老鼠还好看,到处都是黄鼠吱吱的叫声。到夏天,又是小兔子刚会跑的时候,小兔哪有小狼跑得快,所以小狼又是吃小兔的能手。一窝小狼七八只,十几只,它们要吃掉多少黄鼠和小野兔才能长成大狼?
还有,乌力吉又加重语气说:没有狼群,草原上的人和牲畜要是碰上大灾就麻烦了。草原上出现百年不遇几百年不遇的大白灾的时候,牲畜成片死亡,雪化以后草原上到处都是死畜,臭气熏天,如果死畜不及时埋掉,很可能爆发瘟疫。草原上出了大瘟疫,半个旗的人畜都保不住命。可是如果狼群多,狼群就会很快把死畜处理干净,草原上狼多的地方就不会发生大瘟疫,额仑草原就从来没有出过大疫情。古时候,草原上战争频繁,一场大战下来,人马一死就是几千几万,那么多的尸体谁来处理?还得靠狼群。老人们说,草原上要是没有狼,蒙古人早就瘟死绝了。额仑草原一直水清草旺,多亏了狼群。没有狼,额仑草原哪有这么兴旺的牧业。南面那些公社,狼打光了,草场马上就毁了,牧业再也上不来了……
包顺贵一言不发。三匹马走上了一个坡顶,坡下的草甸一片新绿,草香花香,还有陈草的酵香扑面而来。停在半空清唱的百灵子,突然垂直地飞落到草丛里,又有更多的百灵鸟,从草丛中直飞蓝天,急扇翅膀,停在半空接唱对歌。
乌力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们看,这片草场多好看,跟几千年前一模一样,这是中国最美的一片天然草原了。草原人和草原狼为了守住草原,打了几千年的仗,才把这片草原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它可千万不能亡在咱们这些人的手里。
张继原说:您应该给各个牧业队的知青办个学习班,好好讲讲草原学和狼学。
乌力吉神色黯然地说:我是个下台干部,哪有资格办学习班啊。你们还是多向老牧民学习吧,他们懂得比我还要多。
又翻过一个山坡,包顺贵终于开口:老乌啊,你对草原的感情谁也不会否认,你这十几年的成绩更不能否认。但是,你的思想赶不上趟了,你说的事都是从前的事,现在时代不同了,都到了中国原子弹爆炸的时代,还停留在原始时代想问题,是要出大问题的。我到这个牧场,也想了很长时间,咱们一个牧场,比内地一个县的面积还大,可是只养活了千把人,还没有内地一个村子的人多呢。这是多大的浪费。要想给党和国家多创造财富,就一定要结束这种落后的原始游牧生活。前些日子我也做了一些调查,咱们场的南面有不少黑沙地,有好几大块,每块地都有几千亩,还有一块地有上万亩。我用铁锹挖过,那里的土很厚,有两尺多深,这么好的地用来放羊太可惜了。我到盟里开会的时候,征求过一个自治区农业局专家的意见,他说这种地完全可以用来种小麦,只要不是大面积连片开垦就没事,几百亩一两千亩的小规模开垦是不会造成沙害的。
包顺贵见乌力吉不吭气,又接着说:我还调查了水,那里的水也方便,挖条小渠就能把河里的水引来浇地。咱们牧场有的是牛羊粪,那都是上好的肥料。我敢说,要是在那儿种小麦,头一年我就能让亩产过黄河,不出几年,咱们牧场的农业产值就上来了,以后没准还能超过牧业。到那时,不光全场人畜的粮食和饲料可以自给,而且可以支援国家。现在全国的粮食这么紧张,在我老家,户户粮食不够吃,家家一年至少缺三个月的口粮。到了牧场,我看着这么好的黑土地荒着,一年就让牛羊在这些地上吃一个多月的草,我真心疼啊。我打算
先开几块地试验试验,等成功以后再大搞。听说南边几个公社牧场草场不够,牧业维持不下去了,他们决定划出部分厚土地来搞农业。我觉得这才是内蒙草原的出路。
乌力吉脸色骤变,他长叹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们老家的人先是不顾草场的载畜量,拼命发展牲畜的数量,还拼命打狼,等把草场啃得不长草了,就垦地种粮。我知道你们老家几十年前也是牧区,改成农区才十几年,家家的粮食都不够吃。这里已经是边境,等什么时候你把这片好牧场也垦成你老家那样,我看你还能往那儿垦?新疆大沙漠比内地一个省的面积还要大,戈壁上全荒无人烟,你说是不是浪费土地?
包顺贵说:这个你尽可放心,我会吸取我老家的教训的,一定严格划清可开垦的地和不可开垦的地的。全牧不成,全农也不成,半农半牧最好。我会尽量保护好草场,搞好牧业的。没有牧业,农业就没有肥料。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没有了牛羊粪,粮食产量从哪来?
乌力吉生气地说:等农民一来,他们见了土地,到时候谁也管不住了。就算你这一代能控制,到下一代你还能控制吗?
包顺贵说:一代人管一代事,下一代事我就管不着了。
乌力吉说:那你还是要打狼喽?
包顺贵说:你就是打狼不坚决才犯了大错,我可不想走你的老路。要是再让狼干掉一群马,我也跟你一样下场。
远处已见营盘的炊烟。包顺贵说:场部那帮人太势利眼了,他们给了你这么一匹老马,多耽误工夫。又回头对张继原说:小张,你回马群一定要给老乌换一匹好马,告诉巴图就说是我说的。
张继原答道:到了大队,谁都不会让乌场长骑赖马的。
包顺贵说:我的事太多,就先走一步了。我到毕利格家等你,你慢慢走吧。说罢,便一松嚼子,狂奔而去。
张继原勒紧嚼子,跟在那匹慢吞吞的老马身旁,对乌力吉说:老包对您还是不错的。我听场部的人说,他给上面打了好几次电话,要求把您留在领导班子里。可是,他当兵出身,有不少军阀习气,你可别生气。
乌力吉说:老包干工作有冲劲,雷厉风行,经常深入第一线,要是在农区他一定是把好手。可是到了牧区,他的干劲越大,草原就越危险。
张继原说:如果是我刚来草原那会儿,我肯定会支持老包的观点,内地农村有不少人饿死,草原上却有那么多土地闲着。知青中支持他的人还不少呢。可现在,我不那么看了。我也认为您说的道理更有远见。农耕民族不懂草原的载畜量,不懂土地的载人量,更不懂大命和小命的关系,陈阵说草原千百年来有一种朴素的草原逻辑,是符合客观发展规律的。他认为满清前期和中期二百年的草原政策是英明的,草原就不能让农区的人大量进入,这会付出加倍惨重的代价。
乌力吉对“草原逻辑”这个词很感兴趣,念叨了几遍就记下了。然后接着说:到清朝后期,草原政策顶不住内地的人口压力,还是执行不下去了,草原就一步步向北缩,再往西北缩,快要和大戈壁碰头了。要是长城以北都成了大沙漠,北京怎么办?连蒙古人都心疼着急,北京从前是蒙古人的大都,也是当时世界的首都啊……
张继原看见马群正在不远处的井台饮水,便急着向井台跑去。他要给乌力吉老场长换一匹好马。
汉朝与唐朝统治全亚洲的幻梦是被十三——十四世纪时的元朝皇帝,忽必烈与铁木耳完泽笃,为古老的中国的利益而把它实现了,将北京变成为俄罗斯、突厥斯坦、波斯、小亚细亚、高丽、西藏、印度支那的宗主国首都。
…………
统治人的种族,建立帝国的民族为数并不多。能和罗马人相提并论的是突厥——蒙古人。
——(法)勒尼·格鲁塞《草原帝国》
陈阵不停地搅着稠稠的奶肉粥,粥盆里冒出浓浓的奶香肉香和小米的香气,馋得所有的大狗小狗围在门外哼哼地叫。陈阵这盆粥是专门为小狼熬的,这也是他从嘎斯迈那里学来的喂养小狗的专门技术。在草原上,狗崽快断奶以前和断奶以后,必须马上跟上奶肉粥。嘎斯迈说,这是帮小狗长个头的窍门,小狗能不能长高长壮,就看断奶以后的三四个月吃什么东西,这段时间是小狗长骨架的时候,错过了这三四个月,以后喂得再好狗也长不大了。喂得特别好的小狗要比随便喂的小狗,个头能大出一倍。喂得不好的小狗以后就打不过狼了。
一次小组集体拉石头垒圈的时候,嘎斯迈指着一条别家的又瘦又矮,乱毛干枯的狗悄悄对陈阵说,这条狗是巴勒的亲兄弟,是一个狗妈生出来的,你看它俩的个头差多少。陈阵真不敢相信狗里面也有武松和武大郎这样体格悬殊的亲兄弟。在野狼成群的草原,有了好狗种还不行,还得在喂养上狠下功夫。因此,他一开始喂养小狼就不敢大意,把嘎斯迈喂狗崽的那一整套经验,全盘挪用到狼崽身上来了。
他还记得嘎斯迈说过,狗崽断奶以后的这段时间,草原上的女人和狼妈妈在比赛呢。狼妈拼命抓黄鼠、獭子和羊羔喂小狼,还一个劲地教小狼抓大鼠。狼妈妈都是好妈妈,它没有炉子,没有火,也没有锅,不能给小狼煮肉粥,可是狼妈妈的嘴就是比人的铁锅还要好的“锅”。它用自己的牙、胃和口水,把黄鼠旱獭的肉化成一锅烂乎乎温乎乎的肉粥,再喂给小狼,小狼最喜欢吃这种东西了,小狼吃了这样的肉粥长得像春天的草一样快。
草原上的女人要靠狗来下夜挣工分,女人们就要比狼妈妈更尽心更勤快才成。草原上懒女人养赖狗,好女人养大狗。到了草原,只要看这家的狗,就知道这家的女人是好是赖啦。后来陈阵就经常猛夸巴勒,夸得嘎斯迈笑弯了腰。陈阵一直想喂养出像巴勒一样的大狗,此时他更想喂养出一条比狼妈喂养的更大更壮的狼。
自从养了小狼,陈阵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许多生活习惯。张继原挖苦说陈阵怎么忽然变得勤快起来,变得婆婆妈妈的,心比针尖还细了。陈阵觉得自己确实已经比可敬可佩的狼妈和嘎斯迈还要精心。他以每天多做家务的条件,换得梁建中允许他挤牛奶。他每天还要为小狼剁肉馅,既然是长骨架光喂牛奶还不够,还得再补钙。他小时候曾被妈妈喂过几年的钙片,略有这方面的知识,就在剁肉馅的时候剁进去一些牛羊的软骨。有一次他还到场部卫生院弄来小半瓶钙片,每天用擀面杖擀碎一片拌在肉粥里。这可是狼妈妈和嘎斯迈都想不到的。陈阵又嫌肉粥的营养不全,还在粥里加了少许的黄油和一丁点盐。粥香得连陈阵自己都想盛一碗吃了,可是还有三条小狗呢,他只好把口水咽下去。
小狼的身子骨催起来了,它总是吃得肚皮溜溜圆,像个眉开眼笑的小弥勒,真比秋季的口蘑长势还旺,身长已超过小狗们半个鼻子长了。
陈阵第一次给小狼喂奶肉粥的时候,他还担心纯肉食猛兽不肯吃粮食。肉粥肉粥,但还是以小米为主。结果大出意外,当他把温温的肉粥盆放到小狼的面前的时候,小狼一头扎进食盆,狼吞虎咽,兴奋得呼呼喘气,一边吃一边哼哼,直到把满盆粥吃光舔净才抬起头来。陈阵万万没有想到狼也能吃粮食,不过他很快发现,小狼决不吃没有掺肉糜和牛奶的小米粥。
小狼的肉奶八宝粥已经不烫了。陈阵将粥盆放在门内侧旁的锅碗架上,然后轻轻地开了一道门缝,再贴身挤出了门,又赶紧把门关上。除了二郎,一群狗和小狼全都扑了过来。黄黄和伊勒都将前爪搭到陈阵的胸前,黄黄又用舌头舔陈阵的下巴,张大嘴哈哈地表示亲热。三条小胖狗把前爪搭在陈阵的小腿上一个劲地叼他的裤子。小狼却直奔门缝,伸长鼻子顺着门缝,上上下下贪婪地闻着蒙古包里的粥香,还用小爪子抠门缝急着想钻进去。
陈阵感到自己像一个多子女的单身爸爸,面对一大堆自己宠爱的又嗷嗷待哺的爱子爱女们,真不知道怎样才能顾了这个,又不让另一个受冷落。他偏爱小狼,但对自己亲手抚养的这些宝贝狗们,哪一个受了委屈他也心疼。他不能立即给小狼喂食,先得把狗们安抚够了才成。
陈阵把黄黄伊勒挨个拦腰抱起来,就地悬空转了几个圈,这是陈阵给两条大狗最亲热的情感犒赏,它们高兴得把陈阵下巴舔得水光光黏乎乎。接着他又挨个抱起小狗们,双手托着小狗的胳肢窝,把它们一个个地举到半空。放回到地上后,还要一个一个地摸头拍背抚毛,哪个都不能落下。这项对狗们的安抚工作是养小狼以后新增加的,小狼没来以前就不必这样过分,以前陈阵只在自己特别想亲热狗的时候才去和狗们亲热。可小狼来了以后,就必须时时对狗们表示加倍的喜爱,否则,狗们一旦发现主人的爱已经转移到小狼身上,狗们的嫉妒心很可能把小狼咬死。陈阵真没想到在游牧条件下,养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狼,就像守着一个火药桶,每天都得战战兢兢过日子。这些天还是在接羔管羔的大忙季节,牧民很少串门,大部分牧民还不知道他养了一条小狼,就是听说了也没人来看过。可以后怎么办?骑虎难下,骑狼更难下。
天气越来越暖和,过冬的肉食早在化冻以后割成肉条,被风吹成肉干了。没吃完的骨头也已被剔下了肉,风干了。剩下的肉骨头,表面的肉也已干硬,虽然带有像霉花生米的怪臭味,仍是晚春时节仅存的狗食。陈阵朝肉筐车走去,身后跟着一群狗,这回二郎走在最前面,陈阵把它的大脑袋夹搂在自己的腰胯部。二郎通点人性了,它知道这是要给它喂食,已经会用头蹭蹭陈阵的胯,表示感谢。陈阵从肉筐车里拿出一大笸箩肉骨头,按每条狗的食量分配好了,就赶紧向蒙古包快步走去。
小狼还在挠门,还用牙咬门。养了一个月的小狼,已经长到了一尺多长,四条小腿已经伸直,有点真正的狼的模样了。最明显的是,小狼眼睛上的蓝膜完全褪掉了,露出了灰黄色的眼球和针尖一样的黑瞳孔。狼嘴狼吻已变长,两只狼耳再不像猫耳了,也开始变长,像两只三角小勺竖在头顶上。脑门还是圆圆的,像半个皮球那样圆。小狼已经在小狗群里自由放养了十几天了,它能和小狗们玩到一块去了。但在没人看管的时候和晚上,陈阵还得把它关进狼洞里,以防它逃跑。黄黄和伊勒也勉强接受了这条野种,但对它避而远之。只要小狼一接近伊勒,用后腿站起来叼奶头,伊勒就用长鼻把它挑到一边去,连摔几个滚。只有二郎对小狼最友好,任凭小狼爬上它的肚皮,在它侧背和脑袋上乱蹦乱跳,咬毛拽耳,拉屎撒尿也毫不在意。二郎还会经常舔小狼,有时则用自己的大鼻子把小狼拱翻在地,不断地舔小狼少毛的肚皮,俨然一副狗爹狼爸的模样,小狼完全像是生活在原来的狼家里。快活得跟小狗没有什么两样。但陈阵发现,其实小狼早已在睁开眼睛以前,就嗅出了这里不是它真正的家,狼的嗅觉要比它的视觉醒得更早。
陈阵一把抱起小狼,但在小狼急于进食的时候,是万万不能和它亲近的。陈阵拉开门,进了包,把小狼放在铁桶炉前面的地上。小狼很快就适应了蒙古包天窗的光线,立刻把目光盯准了碗架上的铝盆。陈阵用手指试了试肉粥的温度,已低于自己的体温,这正是小狼最能接受的温度。野狼是很怕烫的动物,有一次小狼被热粥烫了一下,吓得夹起尾巴,浑身乱颤,跑出去张嘴舔残雪。它一连几天都害怕那个盆,后来陈阵给它换了一个新铝盆,它才肯重新进食。
为了加强小狼的条件反射,陈阵又一字一顿地大声喊:小狼,小狼,开……饭……喽。话音未落,小狼嗖地向空中蹿起,它对“开饭喽”的反应已经比猎狗听口令的反应还要激暴。陈阵急忙把食盆放在地上,蹲在两步远的地方,伸长手用炉铲压住铝盆边,以防小狼踩翻食盆。小狼便一头扎进食盆狼吞起来。
世界上,狼才真正是以食为天的动物。与狼相比,人以食为天,实在是太夸大其辞了。人只有在大饥荒时候才出现像狼一样凶猛的吃相。可是这条小饱狼在吃食天天顿顿都充足保障的时候,仍然像饿狼一样凶猛,好像再不没命地吃,天就要塌下来一样。狼吃食的时候,绝对六亲不认。小狼对于天天耐心伺候它吃食的陈阵也没有一点点好感,反而把他当作要跟它抢食、要它命的敌人。
一个月来,陈阵接近小狼在各方面都有进展,可以摸它抱它亲它捏它拎它挠它,可以把小狼顶在头上,架在肩膀上,甚至可以跟它鼻子碰鼻子,还可把手指放进狼嘴里。可就是在它吃食的时候,陈阵绝对不能碰它一下,只能远远地一动不敢动地蹲在一旁。只要他稍稍一动,小狼便凶相毕露,竖起挺挺的黑狼毫,发出低低沙哑的威胁咆哮声,还紧绷后腿,作出后蹲扑击的动作,一副亡命徒跟人拼命的架势。陈阵为了慢慢改变小狼的这一习性,曾试着将一把汉式高粱穗扫帚伸过去,想轻轻抚摸它的毛。但是扫帚刚伸出一点,小狼就疯似地扑击过来,一口咬住,拼命后拽,硬是从陈阵手里抢了过去,吓得陈阵连退好几步。小狼像扑住了一只羊羔一样,扑在扫帚上脑袋急晃、疯狂撕啃,一会儿就从扫帚上撕咬下好几缕穗条。陈阵不甘心,又试了几次,每次都一样,小狼简直把扫帚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几次下来那把扫帚就完全散了花。梁建中刚买来不久的这把新扫帚,最后只剩下秃秃的扫帚把,气得梁建中用扫帚把把小狼抽了几个滚。此后,陈阵只好把在小狼吃食的时候摸它脑袋的愿望,暂时放弃了。
这次的奶粥量比平时几乎多了一倍,陈阵希望小狼能剩下一些,他就能再加点奶水和碎肉,拌成稍稀一些的肉粥,喂小狗们。但是他看小狼狂暴的进食速度,估计剩不下多少了。从它的这副吃相中,陈阵觉得小狼完全继承了草原狼的千古习性。狼具有战争时期的军人风格,吃饭像打仗。或者,真正的军人具有狼的风格,假如吃饭时不狂吞急咽,军情突至,下一口饭可能就要到来世才能吃上了。陈阵看着看着,生出一阵心酸,他像是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狼吞虎咽的流浪儿一样,它的吃相就告诉了你,那曾经的凄惨身世和遭遇。若不是如此以命争食,在这虎熊都难以生存的高寒严酷的蒙古草原,狼却如何能顽强地生存下呢。
陈阵由此看到了草原狼艰难生存的另一面。繁殖能力很高的草原狼,真正能存活下来的,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毕利格老人说,腾格里有时惩罚狼,也是六亲不认的,一场急降的没膝深的大雪,就能把草原上大部分的狼冻死饿死。一场铺天盖地的狂风猛火,也会烧死熏死成群的狼。从灾区逃荒过来的饿疯了的大狼群,也会把本地的狼群杀掉一大半。加上牧人早春掏窝、秋天下夹、初冬打围、严冬枪杀,能侥幸活下来的狼便是少数了。老人说,草原狼都是饿狼的后代,原先那些丰衣足食的狼,后来都让逃荒来的饥狼打败了。蒙古草原从来都是战场,只有那些最强壮、最聪明、最能吃能打、吃饱的时候也能记得住饥饿滋味的狼,才能顽强地活下来。
小狼在食盆里急冲锋,陈阵越看越能体会食物对狼的命运的意义。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即使是良种,但若争抢不到食物,不把恐怖的饥饿意识,体现在每一根骨头每一根肉丝上,它只能成为狼世界中矮小的武大郎,最后被无情淘汰。
陈阵逐渐发现,蒙古草原狼有许多神圣的生存信条,而以命拼食、自尊独立就是其中的根本一条。陈阵在喂小狼的时候,完全没有喂狗时那种高高在上救世济民的感觉。小狼根本
不领情,小狼的意识里绝没有被人豢养的感觉,它不会像狗一样一见到主人端来食盆,就摇头摆尾感激涕零。小狼丝毫不感谢陈阵对它的养育之恩,也完全不认为这盆食是人赐给它的,而认为这是它自己争来的夺来的。它要拼命护卫它自己争夺来的食物,甚至不惜以死相拼。在陈阵和小狼的关系中,养育一词是不存在的,小狼只是被暂时囚禁了,而不是被豢养。小狼在以死拼食的性格中,似乎有一种更为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精神在支撑着它。陈阵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将这条小狼留住并养大。
陈阵最后还是打消了在小狼吃食时抚摸它的愿望,决定尊重小狼的这一高贵的天性。以后他每次给小狼喂食的时候,都会一动不动地跪蹲在离小狼三步远的地方,让小狼不受任何干扰地吞食。自己也在一旁静静地看小狼进食,虔诚地接受狼性的教诲。
转眼间,小狼的肚皮又胀得快要爆裂,吞食的速度大大下降,但仍在埋头拼命地吃。陈阵发现,小狼在吃撑以后就开始挑食了,先是挑粥里的碎肉吃,再挑星星点点的肉丁吃,它锐利的舌尖像一把小镊子,能把每一粒肉丁都镊进嘴里。不一会儿,杂色的八宝肉粥变成了黄白一色的小米粥了。陈阵睁大眼睛看,小狼还在用舌尖镊吃着东西,陈阵再仔细看,他乐了,小狼居然在镊吃黄白色粥里的白色肥肉丁和软骨丁。小狼一边挑食,一边用鼻子像猪拱食一样把小半盆粥拱了个遍,把里面所有荤腥的瘦肉丁、肥肉丁和软骨丁,丁丁不落地挑到嘴里。小狼又不甘心地翻了几遍,直到一星肉丁也找不到的时候,它仍不抬头。陈阵伸长脖子再仔细看它还想干什么,陈阵几乎乐出了声,小狼居然在用舌头挤压剩粥,把挤压出来的奶汤舔到嘴里面,奶也是狼的美食啊。当小狼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大盆香喷喷的奶肉八宝粥,竟被小狼榨成了小半盆没有一点油水,干巴巴的小米饭渣,色香味全无。陈阵气得大笑,他没想到这条小狼这么贪婪和精明。
陈阵没有办法,只好在食盆里加上一把碎肉,加了剩留的牛奶,再加上一点温水,希望还能兑出大半盆稀肉粥,可是他怎么搅也只能搅出肉水稀饭来。陈阵把食盆端到包外,把稀汤饭倒进狗的食盆里,小狗们一拥而上,但马上就不满地哼哼叫起来了。陈阵感到了牧业的艰辛,喂养狗也是牧业分内的一件苦差事,再加上一条狼,他就更辛苦了。而这份苦,完全是他心甘情愿自找的。
小狼撑得走不动道了,趴在地上远远地看小狗们吃剩汤。小狼吃饱了什么都好说,陈阵走近小狼,亲热地叫它的名字:小狼,小狼。小狼一骨碌翻了个身,四爪弯曲,肚皮朝天,头皮贴地,顽皮淘气地倒看着陈阵。陈阵上前一把抱起小狼,双手托着小狼的胳肢窝,把它高高地举上天,一连举了五六次,小狼又怕又喜,嘴高兴地咧着,可后腿紧紧夹着尾巴,腿还轻轻地发抖。但小狼已经比较习惯陈阵的这个举动了,它好像知道这是一种友好的行为。陈阵又把小狼顶在脑袋上,架在肩膀上,但它很害怕,用爪子死死抠住陈阵的衣领。
回到地上,陈阵盘腿坐下,就把小狼肚皮朝天放在了自己腿上,给它做例行的肚皮按摩,这是母狗和母狼帮助小崽们食后消化的工作,现在轮到他来做了。陈阵觉得这件事很好玩,用巴掌慢慢揉着一条小狼的肚皮,一边听着小狼舒服快乐哼哼声,和小狼打嗝放屁的声音。吃食时狂暴的小狼这时候变成了一条听话的小狗,它用两只前爪抱住陈阵的一根手指头,不断地舔,还用尖尖的小狼牙轻轻地啃咬。小狼的目光也很温柔,揉到特别舒服的时候,小狼的狼眼里还会充满盈盈的笑意,似乎把陈阵当作了一个还算称职的后妈。
辛苦之余,小狼又给了他加倍的欢乐。此时陈阵忽然想起在遥远的古代,或者不知什么地方的现在,一条温柔的母狼在用舌头给刚吃饱奶的“狼孩”舔肚皮,光溜溜的小孩高兴得啃着自己的脚趾头,格格地笑。一群大小野狼围在这团小胖肉旁边相安无事,甚至还会叼肉来给他吃。从古到今,天下母狼收养了多少人孩,天下的人又收养了多少狼崽。多年来关于狼的奇特传说,如今陈阵能够身临其境了,他能亲身感受、亲手触摸到狼性温柔善良的一面。他心里涌出冲动,希望能替天下所有的狼孩,无论是古匈奴、高车、突厥,还是古罗马、印度和苏联的狼孩们,回报人类对它们的敬意。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鼻子碰了碰小狼的湿鼻头,小狼竟像小狗一样地舔了一下他的下巴,这使他兴奋而激动。这是小狼第一次对他表示信任,他和小狼的感情又进了一步。他慢慢地享受品味着这种纯净的友谊,觉得自己的生命向远古延伸得很远很远。有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老很老了,却还保持着人类幼年时代的野蛮童心。
惟独使他隐隐不安的是:这条小狼不是在野外捡来的,也不是病死战死的母狼的弃儿或遗孤。那种收留和收养充满了自然原始的爱,可他的这种强盗似的收养,却充满了人为的刻意。他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和研究,把天下流传至今美好的人狼故事,强制性地倒行逆施了。他时时都在担心那条被抄了窝的母狼来报复。这也许是科学和文明进程中的冷酷与无奈?但愿这种冷酷和新野蛮能为腾格里所理解——他的本意是想由此进入草原民族的狼图腾精神领域呵。
二郎已经把它那份食物吃完了,它向陈阵慢慢走来。二郎每次看到陈阵抱着小狼给它揉肚皮的时候,总会走得很近好奇地望着他俩,有时还会走到小狼的身旁给它舔肚皮。陈阵伸手摸摸二郎的脑袋,它冲他轻轻咧嘴一笑。自从陈阵收养了小狼以后,二郎与他的距离忽然缩短了。难道他自己身上也有野性和狼性?而且也被它嗅了出来?如是那样倒有意思了:一个有野性狼性的人,一条有野性狼性的狗,再加上一条纯粹的野狼,共同生活在充满野性狼性的草原上。那他的情感年龄就突然变得高龄起来。他竟然获得了从远古一直到现代的全部真实感觉,远古的感觉越真实,他就觉得自己的生命越久远。难道现代人总想跑到原始环境里去探奇,难道在下意识中是为了从相反的方向来“延长”自己的寿命吗?他的生活忽然变得比奇特的狼孩故事还要奇特。
陈阵觉得自从对草原狼着了魔以后,他身上萎靡软弱无聊的血液好像正在减弱,而血管里开始流动起使他感到陌生的狼性血液。生命变得茁壮了,以往苍白乏味的生活变得充实饱满了。他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生命和生活,开始珍惜和热爱生命和生活。他渐渐理解为什么《热爱生命》是与一条垂死的狼联系在一起的。为什么列宁在生命垂危的时候,要让他的夫人再给他朗读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列宁是在听着人与狼生死搏斗的故事中安详长眠的,他的灵魂也可能是由异族的狼图腾带到马克思那里去了。连世上生命力最旺盛的伟人都要到荒原和野狼那里去寻找生命的活力,更何况他这个普通人了。
陈阵的思绪渐渐走远。他突然觉得,生命的真谛不在于运动而在于战斗。哺乳动物的生命起始,亿万个精子抱着决一死战的战斗精神,团团围攻一枚卵子,杀得前赴后继,尸横遍宫。那些只运动不战斗、游而不击的精子全被无情淘汰,随尿液排出体外。只有战斗力最顽强的一个精子勇士,踏着亿万同胞兄弟的尸体,强悍奋战,才能攻进卵子,与之结合成一个新人的生命胚胎。此间卵子不断地分泌杀液,就是为了消灭一切软弱无战斗力的精子。生命是战斗出来的,战斗是生命的本质。世界上曾有许多农耕民族的伟大文明被消灭,就是因为农业基本上是和平的劳动;而游猎游牧业、航海业和工商业却时时刻刻都处在残酷的猎战、兵战、海战和商战的竞争战斗中。如今世界上先进发达的民族都是游牧、航海和工商民族的后代。连被两个大国紧紧封闭在北亚高寒贫瘠内陆、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依然没有被灭绝,显然要比历史上古埃及,古巴比伦和古印度的农耕民族,更具战斗力和生命力。
小狼开始在陈阵的腿上乱扭,陈阵知道小狼要撒尿拉屎了。它也看到了二郎,想跟它一块玩了。陈阵松开手,小狼一骨碌跳下地,撒了一泡尿就去扑闹二郎,二郎乐呵呵地卧下来,充当小崽们的玩具“假山”。小狼爬到了二郎背上玩耍。小狗们也想爬上来玩,但都被小狼拱下去,小狼沙哑地咆哮发威,一副占山为王的架势。两条小公狗突然一起发动进攻,叼住小狼的耳朵和尾巴,然后一起滚下狗背,三条小狗一拥而上,把小狼压在身下乱掐乱咬,小狼气呼呼地踹腿挣扎,拼命反抗,打得不可开交,地面上尘土飞扬。可是不一会儿,陈阵就听到一条小公狗一声惨叫,一条小爪子上流出了血,小狼居然在玩闹中动了真格的了。
陈阵决定主持公道,他揪着小狼的后脖颈把它拎起来,走到小公狗面前,把小狼的头按在小狗受伤的爪子前面,用小狼的鼻子撞小狗的爪子,但小狼毫无认错之意,继续皱鼻龇牙发狼威,吓得小狗们都躲到伊勒的身后。伊勒火冒三丈,它先给小狗舔了几下伤,便冲到小狼面前猛吼了两声,张口就要咬。陈阵急忙把小狼抱起来转过身去,吓得心通通乱跳,他不知道哪天两条大狗真会把小狼咬死。在没有笼子和圈的情况下,养着这么一个小霸王太让他操心了。陈阵连忙摸头拍背安抚伊勒,总算让它消了气。陈阵再把小狼放在地下,伊勒不理它,带着三条小狗到一边玩去了。小狼又去爬二郎的背,奇怪是,凶狠的二郎对小狼总是宽容慈爱有加。
忙完了喂食,陈阵开始清理牛车,为搬家迁场做准备。突然他看见毕利格老人赶着一辆牛车,拉了一些木头朝他的蒙古包走来。陈阵慌忙从牛车上跳下来,抓起小狼,将小狼放进狼窝,盖好木板,压上大石头。他心跳得也希望能有一块大石头来压一压。
黄黄伊勒带着小狗们摇着尾巴迎向老人,陈阵赶紧上前帮老人卸车拴牛,并接过老人沉重的木匠工具袋。每次长途迁场之前,老人总要给知青包修理牛车。陈阵提心吊胆地说:阿阿……爸,我自个儿也能凑和修车了,以后您老就别再帮我们修了。
老人说:凑合可不成。这回搬家路太远,又没有现成的车道,要走两三天呐。一家的车误在半道,就要耽误全队全组的车队。
陈阵说:阿爸,您先到包里喝口茶吧,我先把要修的车卸空。
老人说:你们做的茶黑乎乎的,我可不爱喝。说完突然朝压着石头的木板走去,沉着脸
说道:我先看看你养的狼崽。
陈阵吓慌了神,连忙拦住了老人说:您先喝茶吧,别看了。
老人瞪圆杏黄色的眼珠喝道:都快一个多月了,还不让我看!
陈阵横下一条心说:阿爸,我打算把狼崽养大了,配一窝狼狗崽……
老人满脸怒气,大声训道:胡闹!瞎胡闹!外国狼能配狼狗,蒙古狼才不会配呢。蒙古狼哪能看上狗,狼配狗?做梦!你等着狼吃狗吧!老人越说越生气,每一根山羊胡子都在抖动:你们几个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在草原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没听说有人敢养狼。那狼是人可以养的吗?狼能跟狗一块堆儿养的吗?跟狼比,狗是啥东西?狗是吃人屎的,狼是吃人尸的。狗吃人屎,是人的奴才;狼吃人尸,是送蒙古人的灵魂上腾格里的神灵。狼和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能把它们俩放到一块堆儿养吗?还想给狼和狗配对?要是我们蒙古人给你们汉人的龙王爷配一头母猪,你们汉人干吗?冒犯神灵!冒犯蒙古祖宗!冒犯腾格里啊!你们要遭报应的啊,连我这个老头子也要遭报应……
陈阵从没见过老人发这么大的火。小狼这个火药桶终于爆炸了,陈阵的心被炸成了碎片。老人这次像老狼一样动了真格了,他生怕老人气得一脚踢上石头踢伤了脚,再气得一石头砸死小狼。老人铁嘴狼牙,越说越狠,毫无松口余地:一开始听说你们养了一条狼崽,我还当是你们内地人汉人学生不懂草原规矩,不知道草原忌讳,只是图个新鲜,玩几天就算了。后来听说道尔基也养了一条,还打算配狼狗,真打算要养下去了。这可不成!今儿你就得当着我的面把这条狼崽给处理掉……
陈阵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草原养狼,千年未有。士可杀,不可辱。狼可杀可拜,但不可养。一个年轻的汉人深入草原腹地,在草原蒙古人的祖地,在草原蒙古人祭拜腾格里,祭拜蒙古民族的兽祖、宗师、战神和草原保护神狼图腾的圣地,像养狗似的养一条小狼,实属大逆不道。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古代草原,陈阵非得被视作罪恶的异教徒,五马分尸抛尸喂狗不可。就是在现代,这也是违反国家少数民族政策、伤害草原民族感情的行为。但陈阵最怕的,是他真的深深地激怒和伤害了毕利格老阿爸,一位把他领入草原狼图腾神秘精神领域的蒙古老人,而且就连他掏出的那窝狼崽,也是在老人一步步指点下挖到手的。他无法坚持,也不能做任何争辩了。他哆哆嗦嗦地叫道:阿爸。老人手一甩喊道:甭叫我阿爸!陈阵苦苦央求:阿爸,阿爸,是我错了,是我不懂草原规矩,冒犯了您老……阿爸,您说吧,您说让我怎么处理这条可怜的小狼吧。陈阵的泪水猛然涌出眼眶,止也止不住,泪水洒在小狼和他刚才还快活地玩耍和亲吻的草地上。
老人一愣,定定地望着陈阵,显然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条小狼。老人肯定知道陈阵养狼根本就不是为了配狼狗,而是被草原狼迷昏了头。陈阵是他精心栽培的半个汉族儿子,他对草原狼的痴迷已经超过了大部分蒙古年轻后生,然而,恰恰是这个陈阵,干出了使老人最不能容忍的恶行。这是老人从未遇到过的,也从未处理过的一件事情。
老人仰望腾格里长叹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汉人学生不信神,不管自个儿的灵魂。虽说这两年多,你是越来越喜欢草原和狼了,可是,阿爸的心你还是不明白。阿爸老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草原又苦又冷,蒙古人像野人一样在草原上打一辈子仗,蒙古老人都有一身病,都活不长。再过不了多少年,你阿爸就要去腾格里了。你咋能要把阿爸的灵魂带上腾格里的狼养在狗窝里呢?你这么做,阿爸有罪啊,腾格里兴许就不要你阿爸的灵魂了,把我打入戈壁下面又呛又黑的地狱。草原上要是都像你对奴才一样待狼,蒙古人的灵魂就没着没落了……
陈阵小声辩解说:阿爸,我哪是像对奴才一样对待小狼啊,我自己都成小狼的奴才了。我天天像伺候蒙古王爷少爷一样地伺候小狼,挤奶喂奶,熬粥喂粥,煮肉喂肉。怕它冷,怕它病,怕它被狗咬,怕它被人打,怕老鹰把它抓走,怕母狼把它叼走,连睡觉都睡不安稳。连梁建中都说我成了小狼的奴隶。您是知道的,我是最敬拜狼的汉人。腾格里全看得见,腾格里最公平,它是不会怪罪您老的。
老人又是微微一愣,他相信陈阵说的全是真的。如果陈阵像供神灵,供王爷一样地供着小狼,这是冒犯神灵还是敬重神灵呢?老人似乎难以做出判断。不管在方式上,陈阵如何不合蒙古草原的传统和规矩,但陈阵的心是诚的。蒙古草原人最看重的就是人心。老人像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渐渐收敛。陈阵希望争取睿智的老阿爸,能给他这个敬重狼图腾的汉族年轻人一个破例,饶了那个才出生两个月多的小生命。
陈阵隐约看到了一线希望,他擦干眼泪,喘了一口气,压了压自己恐慌而又焦急的情绪说:阿爸,我养狼就是想实实在在地摸透草原狼的脾气和品行,想知道狼为什么那么厉害,那么聪明,为什么草原民族那样敬拜狼。您不知道,我们汉族人是多么恨狼,把最恶最毒的人叫作狼,说他们是狼心狗肺,把欺负女人的人叫做大色狼,说最贪心的人是狼子野心,把美帝国主义叫做野心狼,大人吓唬孩子,就说是狼来了……
陈阵看老人的表情不像刚才那样吓人,壮了壮胆子接着说下去:
在汉人的眼里,狼是天下最坏最凶恶最残忍的东西,可是蒙古人却把狼当神一样地供起来,活着的时候学狼,死了还把自己喂狼。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草原两年多了,要不是您经常开导我,给我讲狼和草原的故事和道理,经常带我去看狼打狼,我不会这么着迷狼的,也不会明白了那么多的事理。可是我还是觉着从远处看狼琢磨狼,还是看不透也
琢磨不透,最好的办法就是养条小狼,近近地看,天天和它打交道。养了一个多月的小狼,我还真的看到了许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越来越觉得狼真是了不起的动物,真是值得人敬拜。可到现在,咱们牧场还有一大半的知青,没有改变对狼的看法呢。知青到了草原还不明白狼,那没到过草原的几亿汉人哪能明白呢。以后到草原上来的汉人越来越多,真要是把狼都打光了,草原可怎么办呢?蒙古人遭殃,汉人就更要遭大殃。我现在真是很着急,我不能眼看着这么美的草原被毁掉……
老人掏出烟袋,盘腿坐到石头前。陈阵连忙拿过火柴,给老人点烟。老人抽了几口说:是阿爸把你带坏了……可眼下咋办?孩子啊,你养狼不替你阿爸想,也得替乌力吉想想,替大队想想。老乌场长刚被罢了官,四个马倌记了大过,这是为的啥?就是上面说老乌尽护着狼了,从来不好好组织打狼,还说你阿爸是条老狼,大队的头狼,咱们二队是狼窝。这倒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咱队的知青还真的养了一条小狼。别的三个大队的学生咋就不养?这不是明摆着说你是受二队坏人的影响吗?你这不是往人家手里送把柄吗?
老人忧郁的目光,从一阵阵烟雾中传递出来,他的声音越发低沉:
再说,你养小狼,非把母狼招来不可,母狼还会带一群狼过来。额仑草原的母狼最护崽,它们的鼻子也最尖,我估摸母狼一准能找见它的崽子,找到你这块营盘来报复。额仑的狼群什么邪兴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咱们队出的事故还少吗?要是再出大事故,老乌和队里的干部就翻不了身了,要是狼群盯上了你的羊群,逮个空子毁掉你大半羊群,你养狼招狼,毁了集体的财产,你没理啊,那你非得坐牢不可……
陈阵的心刚刚暖了一半,这下又凉下去多半截。在少数民族地区养狼,本身就违反民族政策,而在羊群旁边养狼,这不是有意招狼,故意破坏生产吗?如果再联系到他的“走资派”父亲的问题,那绝对可以上纲上线,而且还要牵连到许多人。陈阵的手不由地微微发抖,看来今天自己不得不亲手把小狼抛上腾格里了。
老人的口气缓和了些,说:包顺贵上台了,他是蒙族人,可早就把蒙古祖宗忘掉了,他比汉人还要恨狼,不打狼就保不住他的官。你想,他能让你养狼吗?
陈阵还在做最后一线希望的努力,他说:您能不能跟包顺贵说,养狼是为了更好地对付狼,是科学实验。
老人说:这事你自个儿找他去说吧,今天他就来我家住,明天你就找他去吧。老人站起身,回头看了看那块大石头说:你养狼,就不怕狼长大了咬羊?咬你,再咬别人?狼牙有毒,咬上一口,没准人就没命了。我今天就不看狼崽了,看了我心里难受。走,修车去吧。
老人修车时候一句话也不说。陈阵还没有做好处死小狼的心理准备,但是他不能再给处境困难的老阿爸和乌力吉添乱了……
老人和陈阵修好了两辆牛车,正要修第三辆车的时候,三条大狗猛吼起来,包顺贵和乌力吉一前一后地骑马跑了过来,陈阵急忙喝住了狗。包顺贵一下马就对毕利格说:你老伴说你到这儿来了,我正好也打算看看小陈养的小狼崽。场革委会已经决定,让老乌就住在你家。场部那帮人,差点要把老乌打发到基建队去干体力活。
陈阵的心急跳不停。草原的消息比马蹄还快。
老人应道:嗯,这件事你干得还不赖。
包顺贵说:这回开辟新草场的事情,都惊动了旗盟领导,他们对这件事很重视,指示我们要争取当年成功。能增加这么大的一片新牧场,载畜量就可以翻一番,真是件大好事。这件事是你们俩挑头干的,这次我特地让老乌住到你家,这样你们研究工作就更方便了。
老人说:这件事是老乌一人带头干的,不论啥时候,他的心都在草原上。
包顺贵说:那当然,我已经向领导汇报过了。他们也希望老乌同志能将功补过。
乌力吉淡淡一笑说:不要谈功不功了,还是商量一些具体的事吧。迁场路太远,搬家困难不少,场部的汽车和两台胶轮拖拉机应该调到二队帮忙,还得抽调一些劳力把路修一修……
包顺贵说:我已经派人通知今晚队干部开会,到时候再议吧。包顺贵又转头对陈阵说:你交上来的两张大狼皮,我已经让皮匠熟好,托人捎给我的老领导了,他很高兴,说想不到北京知青也能打到这么大的狼,真是好样的,他还要我代他谢谢你呐。
陈阵说:你怎么说是我打的呢,明明是狗打的嘛,我可不敢贪狗之功。
包顺贵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的狗打的就是你打的。下级的功劳从来都是记在上级的功劳簿上的,这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好吧,让我见识见识你养的小狼。
陈阵看了看毕利格老人,老人仍不说话,陈阵赶紧说:我已经不打算养了,养狼违反牧民的风俗习惯,也太危险,要是招来狼群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他一边说着,一边搬开石头掀开了案板。
洞里,胖乎乎的小狼正要往上爬,一见洞上黑压压的人影,立即缩到壁角,皱鼻龇牙,可是全身的狼毫瑟瑟发抖。包顺贵眼里放出光彩,大声叫好:哈!这么大的一条狼崽,才养
了一个多月,就比你交上来的狼崽皮大两倍多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你都养了,等大一点再杀,十几张皮就能做一件小狼皮袄了。你们瞧,这身小狼皮的毛真好看,比没断奶的狼崽皮厚实多了……
陈阵苦着脸说:那我可养不起,狼崽特能吃,一天得吃一大盆肉粥,还要喂一碗牛奶。
包顺贵说:你怎么就算不过账来呢,小米子换大皮子多划算。明年各队再掏着狼崽,一律不准杀,等养大两三倍再杀。
老人冷笑道:哪那么省事,断奶前他是用狗奶喂狼崽的,要养那么多的狼崽,上哪儿找那么多母狗去?包顺贵想了想说:哦,那倒也是。
陈阵伸手捏着小狼的后脖颈,将它拎出洞。小狼拼命挣扎,在半空中乱蹬乱抓,浑身抖个不停。狼其实是天性怕人的动物,只有逼急了才会伤人。
他把小狼放在地上。包顺贵伸出大巴掌在小狼身上摸了几下,笑道:我还是头一回摸活狼呢,还挺胖啊,有意思,有意思。
乌力吉说:小陈啊,看得出来,这一个多月你没少费心。野地里的小狼都还没长这么大呢,你比母狼还会带狼崽了。早就听说你迷上了狼,碰到谁都要让人讲狼故事,真没想到你还养上了狼,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毕利格老人出神地看着小狼,他收起烟袋,用巴掌扇走了洞口的烟,说道:我活这么大的岁数,这还是头一回瞅见人养的小狼,养得还挺像样儿,陈阵这孩子真是上了心啊,刚才求了我老半天了。可是,在羊群旁边养狼,不全乱套了吗?要是问全队的牧民,没一个会同意他养狼的。今儿你们俩都在,我想,这孩子有股钻劲,他想搞个科学试验,你们说咋办?
包顺贵好像对养狼很感兴趣,他想了想说:这条小狼现在杀了也可惜了,就这么一张皮子做啥也不好做。能把没断奶的狼崽养这么大,不容易啊。我看这样吧,既然养了,就先养着试试吧。养条狼做科学实验,也说得过去。毛主席说,研究敌人是为了更好的消灭敌人嘛。我也想多琢磨琢磨狼呢,往后我还真得常来这儿看看小狼呢。听说你还打算把狼养大了配狼狗?
陈阵点点头:是想过,可阿爸说根本成不了。
包顺贵问乌力吉:这事草原上从前有人做过吗?
乌力吉说:草原民族敬狼拜狼,哪能配狼狗?
包顺贵说:那倒可以试一试嘛,这更是科学实验了。要是能配出蒙古狼狗来,没准比苏联狼狗还厉害。蒙古狼是世界上最大最厉害的狼,配出的狼狗准错不了。这事部队一定感兴趣,要是能成,咱们国家就不用花钱到外国去买了。牧民要是有了蒙古狼狗看羊,狼没准真的不敢来了。我看这样吧,往后牧民反对,你们就说是在搞科学实验。不过,小陈你记住了,千万要注意安全。
乌力吉说:老包说可以养,那你就先养着吧。不过我得提前告诉你,出了事还得你自己承担,不要给老包添麻烦。我看你这么养着太危险,一定要弄条铁链子拴着养,不让狼咬着人咬着羊。
包顺贵说:对,绝对不能让狼伤着人,要是伤了人,我马上就毙了它。
陈阵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连声说:一定!一定!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得求你们,我知道牧民都反对养狼,你们能不能帮我做做工作?
乌力吉说:你阿爸说话比我管用,他说一句顶我一百句呢。
老人摇摇头说:唉,我把这孩子教过了头,是我的错,我也担待一点吧。
老人将木匠工具袋留给陈阵,便套好牛车回家。包顺贵和乌力吉也上马跟着牛车一块走了。
陈阵像是大病初愈,兴奋得没有一点力气,几乎瘫坐在狼窝旁边。他紧紧搂抱着小狼,搂得小狼又开始皱鼻龇牙。陈阵急忙给它挠耳朵根,一下就搔到了小狼的痒处,小狼立刻软了下来,闭着一只眼,歪斜着半张嘴,伸头伸耳去迎陈阵的手,全身舒服得直打颤,像是得了半身不遂,失控地抖个不停。
上(汉武帝——引者注)乃下诏:“……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耐饥渴,失一狼走千羊。’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
——司马光《资治通鉴·汉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
包顺贵带领巴图、沙茨楞等五个猎手和杨克,以及七八条大狗率先进入新草场。两辆装
载着帐篷、弹药和锅碗瓢盆的轻便铁轮马车紧随其后。
登上新草场西边山头,包顺贵和猎手们用望远镜,仔细搜索大盆地的每个山沟山褶,河湾河汊,草坡草甸,竟没有发现一条狼,一只黄羊。只有盆地中央的湖泊里成群的野鸭、大雁和十几只大天鹅。
每个猎手似乎都对初夏打狼提不起精神,可都对这片盛着满满一汪草香的碧绿草场惊呆了眼。杨克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瞪绿了,再看看别人的眼珠,也是一色绿莹莹,像冬夜里的狼眼那样既美丽又吓人。一路下山,青绿葱葱,草香扑鼻,空气纯净,要想在这里找到灰尘简直比找金沙还要难。马蹄和车轮全被草汁染绿,连拖地的套马杆的尾根也绿了。马拼命挣着嚼子,硬是低下头吃新草。杨克惟一感到遗憾的是,陈阵向他描述的大片野花已经凋谢,全绿的草色略嫌单一。
包顺贵像发现了大金矿,大声高叫:真是块风水宝地,翡翠聚宝盆啊,真应该先请军区首长们开着小车来这儿玩几天,打天鹅打野鸭子,再在草地上生火吃烤肉。杨克听得刺耳,眼前忽地闪过了芭蕾舞剧《天鹅湖》中,那个背着黑色翅膀的飞魔。
马队轻快地下山,走过一个小缓坡以后,包顺贵又压低声音叫起来了:快瞧左边,那条山沟里停着一群天鹅,正吃草呐。咱们快冲过去打下一只来!说完便带着两个猎手急奔而去。杨克阻拦不及,只好也跟着奔过去。一边揉了揉眼睛望去,果然在左前方的一个山沟里有一片大白点,像一小群夏季雪白的大羊羔,白得鲜艳夺目,与刚才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大天鹅一样白亮。杨克憋得喘不过气来,他手中没枪,要不真想故意走火惊飞天鹅。狂奔了一段,白点还是不动,杨克几乎就要大喊了。正在这时,几个猎手都突然勒住马,垂下了枪,减了马速,并大声说着什么。包顺贵也勒了勒马,掏出望远镜看了起来。杨克也赶紧掏出望远镜,当他看清了镜头里的景物时,一下子就懵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群白羊羔似的娇艳亮色,竟然是一大片野生白芍药花丛。前一年的初夏,杨克曾在旧草场的山里见过野芍药,都是几株一丛,零零散散的,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片,他恍然觉得这些芍药花,像是由一群白天鹅在眨眼间摇身一变而成。
包顺贵并没有感到扫兴,他反而又高叫起来:我的天!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芍药花,比城里大公园里人种人养的芍药长得还要好。快过去看看!几匹马又急奔起来。
冲到花前,杨克惊得像是秋翁遇花神花仙那样快要晕过去了。在一片山沟底部的冲积沃土上,三四十丛芍药花开得正盛。每丛花都有一米高,一抱粗。几十支小指那样粗壮的花茎,从土里密密齐齐伸出来,伸到一尺多就是茂密的花叶,而花叶上面就开满了几十朵大如牡丹的巨大白花,将花叶几乎完全遮盖。整丛花像一个花神手插的大白花篮,只见密密匝匝的花朵,不见花叶,难怪远看像白天鹅。杨克凑近看,每朵花,花心紧簇,花瓣蓬松,饱含水分,娇嫩欲滴;比牡丹活泼洒脱,比月季华贵雍容。他从未在纯自然的野地里,见过如此壮观、较之人工培育更精致完美的大丛鲜花,几乎像是天鹅湖幻境里的众仙女。
包顺贵也看傻眼了,他惊叫道:这可真是稀罕玩意儿,要是送到城里,该卖多少钱啊?我得先移几棵给军区首长,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老干部不爱钱,可都爱名花。送这花,就送到他们的心坎里了。小杨,你们北京的国宾馆,也没有这么神气的芍药花吧?
杨克说:别说国宾馆了,我看国外的皇家花园里都不见得有呢。
包顺贵大喜,转身对猎手们说:你们都听好了,这些花可是宝贝,要严加看管,咱们回去的时候,砍些野杏树杈,把这片花围起来。
杨克说:要是以后咱们搬家走了怎么办?我真怕人偷挖。
包顺贵想了想说:我自有办法,你就别管了。
杨克面露担忧:你千万别把这些花移走,一挪可能就挪死了。
马队和马车来到小河边的一个河套子里,猎手们很快找到狼群打围的几处猎场,黄羊的尸骨几乎吃尽,只剩下羊角、蹄壳和碎皮,连羊头骨都没剩下。巴图说:狼群又打过几次围,来过不少群狼。你看看这些狼粪,我估摸连老狼瘸狼都来过了。包顺贵问:现在狼群上哪儿去了?
巴图说:八成跟黄羊进山去了,也没准狼群上山打獭子去了,要不就是跟黄羊回界桩那边了。小黄羊这会儿都跑得跟大羊一样快,狼抓黄羊难了,要不狼群不会把黄羊吃得这么干净。
包顺贵说:老乌老毕他们明明看见过几百只黄羊,几十条狼,怎么才二十多天,就跑没影了呢?
巴图说:来了那老些狼,黄羊能呆得住吗?
沙茨楞笑道:狼群准保最怕你,你一来狼就吓飞啦。对狼太狠的人反倒打不着狼。你看毕利格尽放狼一码,可他一打狼,就是一大群。
巴图对包顺贵说:你看见狼群的好处了吧,要是没有狼群,这么好的一片新草场早就让黄羊啃光尿遍了。咱们的羊群来了,一闻黄羊尿就一口草也不愿吃啦。这片草场真太好了,马都不肯走了。我看还是选点支帐篷吧,下午歇歇马和狗,明天再进山看看。
包顺贵只得下令过河。巴图找了一片水较浅的沙质河床,然后和几个猎手用铁锹在河的两岸铲出斜坡。巴图骑马牵着架车的辕马过了河,猎队又在东山坡上一块地势较平的草地上
,支起了白帆布帐篷。巴图吩咐两个猎手在帐外埋锅烧茶,然后对包顺贵说:我去南边山沟里看看,没准能找着受伤的黄羊,猎人到了这儿,哪能吃带来的肉干呢。包顺贵高兴地连连点头称是。巴图带上两个猎手和所有大狗向南山奔去。巴勒和二郎认识这片打过黄羊的猎场,猎性十足地冲在前面。
杨克最惦念湖中的天鹅,不得不把跟巴图去打猎的机会忍痛割舍,而留在营地高坡上远远眺望天鹅湖。为了看天鹅湖里的天鹅,他缠了包顺贵和毕利格老人足足两天,一定要在大队人马畜群开进新草场之前捷足先登,才总算得到了这个充分欣赏边境处女天鹅湖美景的机会。此刻,他觉得天鹅湖比陈阵向他描述的还要美,陈阵没有到小河的东边来,这里地势高,可以越过密密的绿苇,将天鹅湖尽收眼底。他坐在草坡上,掏出望远镜,看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他正独自一人沉浸在宁静的遐思中,一阵马蹄声从他身后传来。
包顺贵兴冲冲地对他喊道:嗨,你也在琢磨天鹅那?走,咱俩上泡子边去打只天鹅来解解馋。这儿的牧民不吃飞禽,连鸡都不会吃。我叫他们去,谁也不去。他们不吃,咱俩吃。杨克一回头,看见了包顺贵正摆弄着手中的那杆半自动步枪。
杨克差点吓破了胆,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说:天鹅可……可是名贵珍稀动物,千……千万不能杀!我求求您了。我从小就爱看芭蕾舞《天鹅湖》,三年困难时期,我为了看苏联一对年轻功勋演员和中国演员合演的《天鹅湖》,旷了一天课,在大冬天饿着肚子,排了半夜的队才买到票。《天鹅湖》可真是太美了,全世界的伟大人物和有文化的人,对天鹅爱都爱不过来呢,哪能到真正的天鹅湖,杀天鹅吃天鹅呢?你要杀就先杀了我吧。
包顺贵没想到碰到这么一个不领情的人,满脑子的兴奋,被泼了一盆冷水。他顿时瞪起牛眼训道:什么天鹅湖不天鹅湖的,你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不就是个高中生吗,我的学历不比你低。不把《天鹅湖》赶下台,《红色娘子军》能上台吗?
沙茨楞见包顺贵拿着枪要往泡子走,急忙跑来阻拦,他说:天鹅可是咱们蒙古萨满供的头一个神鸟,打不得,打不得啊。对了,包主任,你不想打狼啦?你的枪一响,山里的狼可就全跑了,咱们不就白来一趟了吗?
包顺贵愣了愣,连忙收住马步,转过身来对沙茨楞说:亏你提醒,要不真得误大事。包顺贵把枪递给沙茨楞,然后对杨克说:那就陪我走走吧,咱们先到泡子边上去侦察侦察。
杨克无精打采地重新备鞍,骑上马跟着包顺贵向湖边走去。接近湖边,湖里飞起一大群野鸭大雁和各色水鸟,从两人头上扑楞楞地飞过,洒下点点湖水。包顺贵扶着前鞍鞒,伸直腿从马镫上站立起来,想越过芦苇往湖里瞧。正在此刻,两只大天鹅突然贴着苇梢,伸长脖颈,展开巨翅,在包顺贵头上不到三米的低空飞过。惊得包顺贵一屁股砸在马鞍上,黄骠马一惊,向前一冲,差点把包顺贵甩下马鞍。大天鹅似乎不怕人,悠悠地飞向盆地上空,又缓缓地绕湖飞翔,再飞回湖里,消失在茂密的芦苇后面。
包顺贵控住了马,猛地扭了一下屁股,校正了歪出马脊梁的马鞍。他笑道:在这儿打天鹅太容易了,拿弹弓都能得打着。天鹅可是飞禽里的皇帝,能吃上一口天鹅肉,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不过,我得等到打完狼,再来收拾它们。
杨克小心翼翼地说:刚才你看见芍药花,说是宝贝,一个劲的要保护。这天鹅可是国宝、世界之宝,你为什么倒不保护了呢?
包顺贵说:我是农民出身,最讲实际,人能得着的宝贝才是宝贝,得不着的就不是宝贝了。芍药没腿,跑不了。可天鹅有翅膀,人畜一来,它张开翅膀就飞到北边去了,就是苏修蒙修锅里的宝贝了……
杨克说:人家真把天鹅当宝贝,才不会打下来吃呢。
包顺贵有些恼怒地说:早知道你这么不懂事理,我就不带你来了!哼,你瞧着,我马上就要把你的什么天鹅湖,改造成饮马河,饮牛泡子……
杨克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他真想抄起一杆枪,向天鹅湖上空胡乱开枪,把天鹅全部惊飞,飞离草原,飞出国界,飞到产生舞剧《天鹅湖》的那个国度去,那里才会有珍爱天鹅的人民。在这块连麻雀都快被吃光了的土地上,在一个仅剩下癞蛤蟆的地方,哪能有天鹅的容身之地呢?
沙茨楞用手转着大圈,大声高喊让他俩回去。两人急忙奔回营地。桑杰从东南山里回来了,正在套牛车。他说:巴图他们在东南山沟里打着了几只野猪,让他回来套牛车拉猎物,还说让包主任去看看。包顺贵乐得合不拢嘴,一拍大腿说:草原上还有野猪吃?真没想到。野猪可比家猪好吃。小杨,咱们快走。杨克曾听说过猎人打着过野猪,但他来草原后一次也没见过,就跟着包顺贵向桑杰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还没有跑到巴图那儿,两人就看到被野猪群拱开的草地。小河边、山坡下、山沟里大约几十亩的肥沃黑土地,像是被失控的野牛拉着犁乱垦过一样。东一块西一块,长一条短一条,有的拱成了沟,有的犁成了田。长着肥草根的阔叶大草,根已被吃掉,干蔫的草叶草棵东倒西歪,有的已被埋进土里,大片优质草场像是变成了被家猪偷拱过的土豆地。包顺贵看了大骂:这野猪太可恶了,要是往后种上了粮食,还不都让野猪毁了!
两人的马不敢奔跑了,只能慢慢向巴图靠近。巴图坐在山脚下抽烟,大狗们正趴在死猪旁边啃食。两人下了马,只见巴图身边并排躺着两只完整的野猪,还有两只已被狗撕成几大块,狗们分头吃得正香,二郎和巴勒各把着最大的两条猪腿。两只整猪比出栏的家猪小得多,只有一米多长,全身一层稀疏灰黄的粗毛,猪拱嘴比家猪的嘴要长一倍多,但个个长着结结实实的肉,从外表看不出一点骨架。嘴里的獠牙也不算太长,没有想象的哪样可怕。两头野猪脖颈上都有狗咬的血洞。
巴图指了指远处一条山沟说:是两条大狗先闻着狼味的,就追了过去,一直追到那条山沟,我们就看见一大片坑坑洼洼的赖地,后来又看见了三四只让狼吃剩下的死猪骨头。两条大狗就不追狼了,顺着野猪的味一直追到这个山沟里,轰出一小群猪,大猪有长牙,又跑得快,狗不敢追。我也不敢开枪,怕惊了狼。狗就咬死了这几只半大的猪,我把两条咬烂的猪喂狗了,剩下两只全拖到这儿来了。
包顺贵用脚踩了踩肉滚滚的野猪,笑道:你们干得不错,这半大的猪,肉嫩着呢,更好吃。今儿晚上,我请大伙儿喝酒。看来这儿的狼还真不少,明儿你们几个再能打上几条狼就更好了。
巴图说:这些野猪都是从几百里外的林子里下来的,那儿野猪多,顺着河就过来了。要不是额仑的狼多,这片草场早就被野猪毁了。
包顺贵说:野猪肉是好东西嘛,往后人多了,多打点野猪,不是可以少吃点牛羊肉了吗。我们农区来的人还是爱吃猪肉,不太爱吃牛羊肉。
桑杰的牛车赶到,几个人将猎物抬上车。巴图示意狗们在原地继续啃食,猎手和牛车先回。营地的柴堆已经准备好,车一到,大伙儿先挑了一只最大的野猪开膛剥皮卸肉,草原牧民吃野猪肉也像吃羊一样先要剥皮,而且不吃皮。不一会儿,篝火上空飘起烤野猪肉的香气。野猪没有家猪的厚肥膘,但是,肚里的肥网油不少,杨克学着包顺贵,用网油裹着瘦肉烤,那肉烤得油汪汪的滋滋响,远比家猪烤肉更香。杨克早在猎手们卸肉的时候,就挖了不少野葱野蒜和野韭菜,这回他也尝到了香辣野菜就野味的草原烤肉的原始风味,心里十分得意和满足。他既看到了陈阵没看到的天鹅芍药,又饱餐了草原稀罕的野猪烤肉,回蒙古包后他就可以向陈阵夸耀自己的新奇眼福和口福了。
篝火边,包顺贵一边请大家喝酒,一边给猎手们大讲天鹅美味帝王宴,可是猎手们都摇头,弄得他很是没趣。额仑草原的牧民只猎走兽,不碰飞禽,他们敬畏能飞上腾格里的生灵。
猎狗们结伴回营,警惕地巡守营地。七个人吃得酒足肉饱才站起身,收拾好剩下的猪,放在一只铁皮大洗衣盆里。除了心和肝,大部分的内脏和猪头都扔到草地上,作为狗们下一顿的食物。
傍晚,杨克悄悄离开人群,独自一人走到可以望见天鹅湖全景的地方坐下来,双肘支膝,双手握着望远镜,静静地欣赏也许在不久后就将逝去的天鹅湖。
天鹅湖缓缓波动,湖中西边的波纹反射着东方黑蓝天空的冷色,东边的波纹反射着西边晚霞的暖色。波纹轻轻散开,慢慢滑动,一道道玛瑙红、祖母绿、寿山黄;一道道水晶紫、宝石蓝、珍珠白,冷暖交融,色泽高贵。杨克的眼前仿佛正在上演冷艳凄美的天鹅之死,腾格里撒下了各色宝物宝光,为它珍爱的天鹅和清清天鹅湖道别送行。
波纹一道又一道地缓缓先行,像长长序幕中的序曲,让人不忍看波纹后面的悲剧主角。杨克希望这幕舞剧只有天幕的背景,永远不要出现主角。但是,墨绿色的苇丛下,一只只大天鹅还是悄然滑出水湾,一只两只三只……竟然出现了十二只,缤纷的湖面与身后的天穹,为它们搭建了巨大的舞台。天鹅们已换上了冷蓝色的晚礼服,使得它们头上的那块黄色也变成了冷紫色。幽幽天鹅的弯弯颈项,像一个个鲜明的问号,默默地向天问、向地问、向水问、向人问、向世上万物追问。问号在湖面上静静地移动,静静地等待回答。然而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水面上的倒影在波纹中颤抖,变成了十几个反问号,一阵风来,十几个反问在波纹和波光中破碎……
杨克想起了狼,此刻,那一条条凶恶的草原狼,竟然显得特别可亲可敬,它们用最原始的狼牙武器,在草原上一直顽抗到原子时代,能让他最后看上一眼草原处女天鹅湖的美景,他和陈阵真是现代汉人中的幸运儿。假如狼群的凶猛和智慧再强一些,也许就能继续延迟人畜对草原的扩张和侵略?而逼迫草原民族去扩张的却是华夏人口失控的农耕民族。杨克心中充满了感动和哀伤,还有对狼的感激。狼群的溃败,将是草原溃败的先兆,也是人类心目中美的溃败。泪水模糊了望远镜镜头。处女天鹅湖渐渐远去……
第二天,猎队在东山里,一条山沟一条山沟地拉网搜索,整整一天却一无所获。第三天猎队进入深山,直到下午,已是人困马乏,包顺贵,巴图和杨克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枪声。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东边山梁上竟然出现了两条狼。两条狼刚刚跌跌撞撞跑上山梁,发现这边也有人马狗,于是便拼命往一处岩石突兀的山头上爬。巴图用望远镜看了看说:大狼群早就逃走了,这是两条跟不上队的老狼。包顺贵兴奋地说:不管老狼还是好狼,扒下这两张狼皮就是胜利。巴图一边追一边嘀咕:咋看不出,你看两条狼后半身的狼毛还没脱干净
呢,可怜呐。
山梁两侧的猎手和猎狗全部追向山顶。两条老狼一大一小,大的那条左前腿不能伸直,好像是在以往的战斗中被猎狗咬伤了脚筋。另一条小的像是条老母狼,瘦骨嶙峋,老得毛色灰白。巴勒、二郎和其它猎狗,见到两条狼是老狼半瘸狼,不仅不加速,反而有些迟疑。只有一条刚成年的猎狗以为可占到便宜,便不知深浅地冲了上去。
两条狼跑进了遍布风化岩石的地段,那里山势复杂,巨石突兀,碎石虚叠。狼每走一步,就发出碎石垮塌的哗哗声响。马已难行,猎手们纷纷下马,持枪持杆,三面包抄。久经沙场的巴勒和二郎步幅小,吼声大。只有那条争功心切的愣头青,全速猛追,叫都叫不回。只见那条老公狼,刚刚跃上一块巨大方石,便以两个后爪为轴,冷不丁地来了个180度的全身急扫,将那条正跃在半空,眼看就要落到方石上的猎狗打偏了航道。只听一声惨叫,猎狗坠入石下,仰面朝天地卡在两块柱石之间,伤虽不重,但人一时很难将它拔出来,只好任它在那里哭叫。猎狗们全都紧张得竖起鬃毛,老母狼趁机嗖地钻进一个石洞。
老公狼冲到了只有两张饭桌大小的断崖顶部,此崖东南北三面是悬崖绝壁,一面与山体陡坡相连。老狼背冲悬崖独把一面,浑浊的老眼中凶光老辣呛人,它喘了一口气准备死拼。猎狗们围成半圆猎圈,狂吼猛叫,可谁也不敢上,生怕失足坠崖。人们全围了过去,包顺贵一看这阵势高兴地大喊:谁也别动,看我的!他掰顺刺刀,推上子弹,准备抵近射击。
包顺贵刚走到狗群的后面,只见老狼斜身一蹿,朝断崖与山体交接处的碎石陡坡面扑去。老狼头朝上扑住了碎石坡面,用四爪深深地抠住陡坡碎石,头胸腹紧贴坡面,石块哗啦啦地垮塌下去,老狼像是趴在高陡的滑梯上一般,随着无数碎石坠滑下去;碎石带起无数小石大石,纷纷砸到老狼身上,一时卷起滚滚沙灰,将老狼完全吞没、掩埋了。
人们急忙小心地走近崖边,探头下看,直到尘沙散尽,也没有见到老狼的影子。包顺贵问:咋回事儿?狼是摔死了砸死了还是逃跑了?巴图闷闷说:不管死活,反正你都得不着狼皮喽。包顺贵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克低头默立,他想起了中学时看的那个电影《狼牙山五壮士》。
两条守住石洞的猎狗又叫了起来。包顺贵猛醒,他说:还有一条呐,快去!今天怎么也得抓着一条狼。
沙茨楞和桑杰先走向被石头卡住的狗,两人各抓住狗的两条腿,把狗从石头里抬拔出来。狗两肋的毛擦脱了两大片,露出了皮,渗出了血,同一家的狗亲戚上前帮忙舔血。
猎队来到石洞口外,这个洞是石岩风化石垮塌以后形成的一个天然洞,成为草原动物的一个临时藏身洞,石头堆上有几大摊像石灰水似的老鹰粪。包顺贵仔细看了看石洞,开始挠头:他奶奶的,挖还不能挖,一挖准塌方;熏还没法熏,一熏准撒气漏风。巴图,你看咋办?
巴图用套马杆后杆往里捅了捅,里面传出碎石下落的声音。他摇了摇头说:别费事了,挖垮了石堆,伤了人和狗划不来。包顺贵问:这个洞深不深?巴图说:深倒是不深。包顺贵说:我看咱们还是用烟熏,你们都去挖草皮,点火以后,哪儿冒烟就堵那儿。我带着辣椒呢,我不信狼不怕辣烟。快!快!都去干!我和杨克留下守洞。带了你们几个打狼能手,打了三天狼,一条也没打着,全场的人都该看咱们的笑话了。
猎手们分头去找烧柴和草皮,包顺贵和杨克坐守在洞口。杨克说:这条母狼又老又有病,枯瘦如柴,活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再说,夏天狼皮没狼绒,收购站也不收,还是饶它一命吧。
包顺贵面色铁青,吐了一口烟说道:说实话,这人呐,还真不如狼。我带过兵,打起仗来,谁也不敢保证部队里不出一个逃兵和叛徒,可这狼咋就这么宁死不屈?说句良心话,额仑的狼个个都是好兵,连伤兵老兵女兵都让人胆颤心惊……不过,你说夏天的狼皮没人要,那你就不懂了,在我们老家,狼毛太厚的狼皮没人敢做皮褥子,睡上去人烧得鼻子出血,毛薄的狼皮倒是宝贝。你可不能心软,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穷寇也得斩尽杀绝。
巴图等人用绳索拖来一捆捆枯枝,沙茨楞等人用单袍下摆兜来了几堆带土的草皮。包顺贵将干柴湿柴堆在洞口,点火熏烟。几位猎手跪在洞口火堆旁,端起蒙古单袍的下摆,朝洞里煽烟。浓烟灌进洞里,不一会儿,石堆四处冒烟,猎手们急忙往冒烟处糊草皮,洞外一片忙乱一片咳声,石堆上漏气漏烟处越来越少。
包顺贵抓了一大把半干辣椒,放到火堆上,一股呛辣浓烟被煽进洞里。人和狗都站到上风头,石洞正处在石堆的下方,像一个大灶的添火口。辣烟滚滚而入,一会儿就完全灌满了石洞,猎手们只是故意留出了一两个小小的出气口。忽然,洞里传出老母狼剧烈的咳嗽声,所有的人都紧握马棒,所有的猎狗都弓背待搏。洞中的咳声越来越响,像一个患老年支气管炎的病人,咳得几乎把肺都要咳出来了。然而,母狼就是不露头。杨克被残烟呛出了眼泪,他简直无法相信狼有这样惊人的忍耐力。要是人的话,死也要死到外面来了。
突然,石堆哗啦一声,一下子塌下半米,几处石缝冲出几股浓烟,不一会儿,所有封泥处都重新冒出烟来。几块大石头向擂石一样滚砸下山,差点砸着扇烟的猎手。人们惊出一身冷汗,包顺贵大喊:洞里塌方,快躲开!
洞中咳声骤停,再没有任何动静。辣烟朝天升去,石洞已灌不进烟了。巴图对包顺贵说:算你倒霉,又碰上了一条敢自杀的狼。它把洞扒塌了,把自个儿活埋了,连皮子也不给你。包顺贵恼怒地吼道:搬石头!我非要把狼挖出来不可。
忙累了多日的猎手们都坐石头上,谁也不动手。巴图掏出一包好烟,分给众猎手,又给包顺贵递上一颗,说道:谁都知道你打狼不是为了狼皮,是为了灭狼,这会儿狼已经死了,不就成了吗?咱们这点人,怕是挖到明儿天亮也挖不成。大伙都可以作证,你这回带打狼队,赶跑了狼群,还打死了两条大狼,把一条狼逼得跳了崖,还把一条狼呛死在石洞里。再说,夏天的狼皮卖不了钱啊……巴图回头说:大伙能证明吗?众人齐声说:能!包顺贵也累了,他猛吸一口说:好吧,休息一会儿,就撤!
杨克愣在石堆前,他的灵魂像是被巨石塌方猛地震砸了一下,全身的血气都冲发出来。他几乎就要单腿下跪向石堆行蒙古壮士礼,挺了挺身子还是站住了。杨克走到巴图面前向他要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便双手举烟过头,向石堆拜了三拜,然后把香烟恭恭敬敬地插在石堆面前的石缝里。石堆宛如一座巨大的石坟,袅袅烟雾轻轻升空,带着老母狼不屈的灵魂,升上蓝蓝的腾格里。
猎手们都站了起来,他们没有跟着杨克插香。人吸过的香烟是被蒙古牧民认作不洁之物,不能用来敬神,但是他们都没有计较杨克这种不洁的方式。猎手们掐灭了手中的香烟,站得笔直,仰望腾格里,默默无语,目光纯净清澈,比香烟更快地直上腾格里,护送老母狼的灵魂抵达天国。连包顺贵都不敢再吸一口烟,直到烟烧手指。
巴图对包顺贵说:今天看见了吧,从前成吉思汗的骑兵,个个都像这两条狼,死也要死得让敌人丧胆。你也是蒙古子孙,根还在草原,你也该敬敬蒙古神灵了……
杨克心中感叹道:死亡也是巨大的战斗力,狼图腾培育了多少慷慨赴死的蒙古武士啊。古代汉人虽然几乎比蒙古人多百倍,但宫廷和民间骨子里真正流行的信仰却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华夏农耕民族得以延续至今的一种极为实用的活命经验和哲学。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赖劲”,也是一种民族精神,而这种精神又滋生出多少汉奸伪军,让游牧民族鄙视和畏惧。中唐晚唐以后汉人一蹶不振,频频沦为亡国奴,秦皇汉武唐宗时代的浩浩霸气上哪里去了呢?难道是因为中唐晚唐时,中原大地的狼群被汉人斩尽杀绝了么?是由于凶猛卓绝的狼老师被灭绝,才导致民族精神和性格的萎靡?杨克又有新问题可以和陈阵讨论一夜了。
猎队快到帐篷的时候,包顺贵对巴图说:你们先回去烧一锅水,我去打只天鹅,晚上我请大伙喝酒吃肉。杨克急得大叫:包主任,我求求您了,天鹅杀不得。包顺贵头也不回地说:我非得杀只天鹅,冲冲这几天的晦气!
杨克一路追上去,还想劝阻,但是包顺贵的马快,已经先行冲到湖边。湖上的水鸟大雁野鸭,还在悠悠低飞,根本不提防骑马带枪的人。芦苇中飞起七八只大天鹅,像机群刚刚驶离机场跑道,腾空而起,一扇扇巨大的翅膀迎面扑来,在包顺贵头顶上落下巨大的阴影。还未等杨克追上包顺贵,枪声已响,啪啪啪一连三枪,一只巨大的白鸟落到杨克的马前。马被惊得猛地一闪,把杨克甩到湿漉漉的湖边草地上。
白天鹅在草地上喷血挣扎。杨克多次看过芭蕾舞剧中天鹅之死那凄绝的一幕,但眼前的天鹅却没有舞剧中的天鹅那么从容优雅,而像一只被割断脖子的普通家鹅一样,拼命蹬腿,拼命扑扇翅膀,拼命想用翅膀撑地站起来,求生的本能使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挣扎。血从天鹅雪白侧胸的枪洞里喷涌出来,杨克扑了几次,都没有抱住它,眼睁睁看着那条细细的血流注入草地,然后一滴滴流尽……
杨克终于抱住了大天鹅,它柔软的肚腹上仍带着体温,但那美丽的长颈,已弯曲不成任何有力量的问号了,像被抽了脊骨的白蛇一样,软沓沓地挂在杨克的肘弯里,沾血的白羽毛在人迹初至的天鹅湖畔零落飘飞。杨克小心地托起天鹅的头,放大的瞳孔中是一轮黑蓝色的天空,好似怒目圆瞪的腾格里。他的眼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这高贵洁白、翱翔万里的生命,给人类带来无穷美丽幻想的大天鹅,竟然被人像杀草鸡一样地杀死了。
杨克心中的悲愤难以自制,那一刻他真想跳到湖里去,游到苇丛深处去给大天鹅们报警。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一锅天鹅肉孤单单地陪着包顺贵,没人同他说话。猎手们仍以烤野猪肉当晚餐,杨克拿着剔肉刀子的手一直在发颤。
天鹅湖的上空,天鹅群“刚刚、刚刚”的哀鸣声整夜不绝。
半夜,杨克被帐外几条猎狗学叫狼嗥的声音惊醒,狗叫声一停,杨克隐隐听到东边远山里传来凄凉苍老,哽咽得断断续续的狼嗥。杨克的心被凄寒冰冷的狼嗥穿透——那条老公狼高山跳崖竟然没有摔死,爬了半夜,带着累累重伤翻过了山。它此时一定在老伴亡妻的石坟前,哀叫哭嚎,痛心痛魂痛不欲生,它可能连扒开石堆再见一次老妻遗容的力气也没有了。丧偶天鹅的哀鸣和丧偶老狼的哀嗥振颤共鸣,合成了《草原悲怆》,比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更加真切,更加悲怆。
杨克泪水喘急,直到天明。
几天以后,沙茨楞从场部回来说,包顺贵装了半卡车野芍药的大根,到城里去了。
高原初夏的阳光,将盆地上空浮岛状的云朵照得又白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弥漫着羊群羊羔嚼出的山葱野蒜的气味,浓郁而热辣。人们不得不时时眨一下眼睛,滋润一
下自己的眼珠。陈阵睁大眼睛观察新草场和新营盘阵地,他太怕母狼带狼群来抢夺小狼和报复羊群了。
二大队三十多个蒙古包,扎在盆地西北接近山脚的缓坡上。两个蒙古包组成一个浩特,浩特与浩特相距不到一里,各个生产小组之间也很近。这样的营盘安排要比以往各组相距几十里驻营间距,紧了几十倍。毕利格和乌力吉下令如此集中扎营,显然是为了防范新区老区狼群的轮番或联合攻击。陈阵感到额仑的狼群无论如何也攻不破这样密集的人群狗群防线。只要一个营盘遭狼袭击,就会遭到无数猛狗的联合围杀。陈阵稍稍放下心来,开始眯起眼睛欣赏新草场。
大队几十群牛羊马都已开进了新草场,处女草地一天之间就变成了天然大牧场。四面八方传来歌声、马嘶声、羊咩声和牛吼声,开阔的大盆地充满了喜气洋洋的人气、马气、羊气和牛气。
陈阵和杨克的羊群长途跋涉以后都累了,散在蒙古包后面不远的山坡上吃草。陈阵对杨克感慨道:这片夏季草场与去年那块草场真有天壤之别,我心里有一种开疆拓土般的自豪,舒畅还是多于遗憾。有时觉得好像在梦游,把羊放到了伊甸园来了。
杨克说:我也有同感,这真是个世外草原,天鹅草原。要是没有包顺贵,没有知青,没有外来户就好了,额仑的牧民肯定能与那些白天鹅和平共处的。在天鹅飞翔的蓝天下牧羊,多浪漫啊,连伊甸园里可能都没有白天鹅。再过几年,娶一个敢抓活狼尾巴的蒙古姑娘,再生几个敢钻狼洞的蒙汉混血儿,此生足矣。杨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草香说道:连大唐太子都想当个突厥草原人,更何况我了。草原是个爱狗和需要狗的地方,不像北京到处都在“砸烂狗头”。我这个“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能到草原扎根安家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陈阵反问道:要是没有知青就好了,你不是知青啊?
杨克说:在灵魂诚心诚意拜过狼图腾以后,我就是一个蒙古人了。蒙古草原人真是把草原当作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大命,到了牧区以后,我觉得农区来的人真可恶,难怪游牧民族要跟农耕民族打几千年的仗。我要是生在古代,也会像王昭君那样主动请求出塞的,哪怕当昭君的卫兵随从我也干。一旦打起仗来,我就站在草原大命一边,替天行道,替腾格里行道,替草原行道。
陈阵笑笑说:别打啦,历史上农耕与草原两个民族打来打去,然后又和亲又通婚,其实我们早已是中原和草原民族的混血后代了。乌力吉说过,这片新草场能让额仑的人畜松快四五年,如果乌力吉立了这个大功,能重新上台就好了,我关心的是乌力吉和毕利格他们的草原力量,能不能抗过掠夺草原的势力。
杨克说:你太乌托邦了!有一次我听见父亲说,中国的前途,就在于把农耕人口数减少到五亿以下。可是农耕人口恶性膨胀的势头谁能挡得住?连蒙古的腾格里和中国的老天爷也干没辙。这二十年不要说把农民逐渐变为工人、市民和城市知识分子了,还恨不得把城里的知识分子统统赶到农村去当二等农民,咱们几百万知青不是一下子就被扫地出城了吗?就乌力吉和毕利格这点力量……连螳臂当车都不如。
陈阵瞪眼道:看来,狼图腾还没有成为你心中真正的图腾!狼图腾是什么?狼图腾是以一当十、当百、当千、当万的强大精神力量。狼图腾是捍卫草原大命的图腾,天下从来都是大命管小命,天命管人命。天地没命了,人的小命还活个什么命!要是真正敬拜狼图腾,就要站在天地、自然、草原的大命这一边,就是剩下一条狼也得斗下去。相信物极必反的自然规律吧,腾格里是会替草原报仇的。站在大命一边,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和破坏大命的势力同归于尽,然后灵魂升上腾格里。人生能有这种结局,也就死得其所了。草原绝大多数的狼都是战死的!
杨克一时无语。
小狼对视野宽广的新环境十分好奇和兴奋,它有时对排队去小河饮水的牛群看个没完,有时又对几群亮得刺眼的白羊群,歪着头反复琢磨;过了一会儿,又远眺湖泊上空盘旋飞翔的大鸟水鸟群。小狼看花了眼,它从来没有一下子看到过这么多的东西。在搬家前的接羔草场,陈阵的浩特距最近的毕利格家都有四五里远,那时小狼只能看到一群牛,一群羊,一个石圈,两个蒙古包和六七辆牛车。在搬家的路上,小狼被关在牛粪箱里两天一夜,什么也没看到。当它再次见到阳光时,周围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小狼亢奋得上蹿下跳,如果不是那条铁链拴着它,它一定会跟着狗们到新草地上撒欢撒野,或者与过路的小狗们打架斗殴。
陈阵不得不听从乌力吉的意见,将小狼用铁链拴养。小狼脖子上的牛皮项圈扣在铁链上,铁链的另一端扣连在一个大铁环上,铁环又松松地套在一根胳膊粗的山榆木的木桩上,木桩砸进地面两尺深,露出地面部分有近一米高。木桩上又加了一个铁扣,使铁环脱不出木桩。这套囚具结实得足以拴一头牛,它的结构又可以避免小狼跑圈时,将铁链缠住木桩,越勒越短,最后勒死自己。
在搬家前的一个星期里,小狼失去了自由,它被一根长一米半的铁链拴住,成了一个小囚犯。陈阵心疼地看着小狼怒气冲冲地与铁链战斗了一个星期,半段铁链一直被咬得湿漉漉的。可是它咬不断铁链,拔不动木桩,只能在直径三米的圆形露天监狱里度日。陈阵经常加长放风溜狼的时间,来弥补他对小狼的虐待。小狼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偶有一条小狗走进狼圈陪它玩,但它每次又忍不住将小狗咬疼咬哭咬跑,最后重又落得个孤家寡人。只有二郎时常会走进狼圈,有时还故意在圈里休息,让小狼没大没小地在它身上踩肚踩背踩头,咬耳咬
爪咬尾。
小狼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眼巴巴地盯着蒙古包门旁属于自己的食盆,苦苦等待食盆加满再端到它的面前。陈阵不知道小狼能否意识到它成为囚徒的真正原因——小狼眼里总是充满愤怒:为什么小狗们能自由自在,而它就不能?故而常常向小狗发泄,直到把小狗咬出血。在原始游牧条件下,在狗群羊群人群旁边养狼,若不采取“非人的待遇”,稍一疏忽小狼也许就会伤羊伤人,最后难逃被处死的结局。陈阵好几次轻声细语地对小狼说明了这一点,但小狼仍然冥顽不化。陈阵和杨克开始担心这种极其不公平的待遇,会对小狼心理发展产生严重影响。用铁链拴养必然使小狼丧失个性自由发展的条件和机会,那么,在这种条件下养大的狼还能算是真正的狼吗?它与陈阵杨克想了解的野生草原狼肯定会有巨大差别。他俩的科学研究,一开始就碰上了研究条件不科学的致命问题。如果能在某个定居点的大铁笼或一个大石圈里养狼,狼就能相对自由,也能避免对人畜的危害了。陈阵和杨克隐隐感到他们有些“骑狼难下”了,也许这个科学实验早已埋下了失败的种子。杨克有一次偶尔露出了想放掉小狼的念头,但被陈阵断然拒绝。杨克的心里也实在是舍不得放,他对小狼也越发疼爱了。
草原又到了牛群自由交配的季节。草原自由神,几头雄壮的牛,居然在当夜就闻着母牛的气味,轰轰隆隆地追到了新草场,找到了它们的妻妾。小狼对近在眼前的一头大牛很害怕,赶紧把身子缩在草丛中。当牛狂暴地骑上一头母牛后胯的时候,小狼吓得向后猛地一蹿,一下子被铁链拽翻了一个大跟头,勒得它吐舌头,翻白眼。小狼经常忘记自己脖子上的锁链,等到牛又去追另一头向它回头示意的母牛的时候,小狼才算平静下来。
小狼对这个新囚地,似乎还算满意,它开始在狼圈里打滚撒欢。新居的领地里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青草,比原来的干沙狼圈舒服多了。小狼仰面朝天躺在草上,又侧着头一根一根地咬草拽草,它自己可以和青草玩上半小时。生命力旺盛的小狼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为自己找到了可以燃烧生命的运动,它又开始每日数次的跑圈运动,它沿着狼圈的外沿全速奔跑,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小狼疯跑了一阵以后,突然急刹车,掉头逆时针地跑。跑累了便趴在草地上,像狗一样地张大嘴,伸长舌头,滴着口水,散热喘气。陈阵发现小狼这些日子跑的时间和圈数超出平时几倍,他忽然明白小狼好像有意在为自己脱毛换毛加大运动量。毕利格说,小狼第一次换毛,要比大狼晚得多。
草地最怕踩,狼圈新跑道上的青草,全被小狼踩得萎顿打蔫。
突然,东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张继原骑马奔来,额头上扎着醒目的白绷带。两人吃了一惊,忙去迎接。张继原大喊:别别!别过来!他胯下那匹小马一惊一乍,根本不容人接近。两人才发现他骑的是一匹刚驯的生个子。两人急忙躲开,让他自己找机会下马。
在蒙古草原,蒙古马性格刚烈,尤其是乌珠穆沁马,马性更暴。驯生马,只能在马驹长到新三岁,也就是不到三岁的那个早春来驯。早春马最瘦,而新三岁的小马又刚能驮动一个人,如果错过这个时段,当小马长到新四岁的时候,就备不上鞍子,戴不上嚼子,根本驯不出来了。就算让别人帮忙,揪住马耳把马摁低了头,强行备鞍戴嚼上马,马也绝不服人骑,不把人尥下马决不罢休。哪怕用武则天的血腥驯马法也无济于事。这匹马就可能成为永远无人能骑的野马了。
每年春季,马倌把马群中野性不是最强的新三岁小马,分给牛倌羊倌们驯,谁驯出的马,就归谁白骑一年。如果骑了一年后,觉得这马不如自己名下其它的马好,可将新马退回马群。当然,这匹驯好的新马从此就有了名字。在额仑草原,给马取名字的传统方法是:驯马人的名字加上马的颜色。比如:毕利格红、巴图白、兰木扎布黑、沙茨楞灰、桑杰青、道尔基黄、张继原栗、杨克黄花、陈阵青花等等。马名一旦定下,将伴随马的一生。在额仑,马名很少重名。以驯马人名字来给新马命名,是草原对勇敢者的奖励。拥有最多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马的骑手,在草原上受到普遍的尊敬;如果驯马人觉得自己驯出的是一匹好马,他就可以要下这匹马,但必须用自己原来名额中的一匹马来换。一般羊倌牛倌会用自己名下的四五匹、五六匹马中最老最赖的马,去换一匹有潜力的小新马。
在草原上,马是草原人的命。没有好马,没有足够的马和马力,就逃不出深雪、大火和敌兵的追击,送不及救命的医生和药物,报不及突至的军情和灾情,追不上套不住狼,追不上白毛风里顺风狂奔的马群牛群和羊群,等等。毕利格老人说,草原人没有马,就像狼被夹断两条腿。
羊倌牛倌要想得好马,只能靠自己驯马。草原人以骑别人驯出的马为耻。在额仑草原,即便是普通羊倌牛倌,骑的都是自己驯出来的马,优秀的羊倌牛倌,骑着一色儿的好马,让年轻的小马倌看了都眼红。
马群中剩下的野性最强的新三岁马,大多由马倌自己驯。马倌的马技最好,驯出的马最多,好马倌就有骑不完的马。但是遇到野性奇强的生马,马倌被摔得鼻青脸肿,肉伤骨折的
事也时有发生。但在额仑草原,往往野性越大的马就越是快马和有长劲的上等马,成了争强好胜的马倌们争夺的对象。在额仑,哪个马倌好马最多,哪个马倌的地位就最高,荣誉和情人就最多。蒙古草原鼓励男儿钻狼洞、驯烈马、斗恶狼、摔强汉、上战场、出英雄。蒙古草原是战斗的草原,是勇敢者的天下。蒙古大汗是各部落联盟推选出来,而不是世袭钦定的。蒙古人在历史上一直从心底里拒绝接受无能的“太子”登基,蒙元时平庸无能的太子,经常被强悍的皇兄皇弟、勇将悍臣取而代之。
张继原一边挠着马脖子,一边悄悄脱出一只脚的马镫,趁生个子分神的机会,他一抬腿利索落地。生马惊得连尥了十几下,差点把马鞍尥下马背。张继原急忙收短缰绳,把马头拽到身边,以避开后蹄,又费了半天劲,才把马赶到牛车轱辘旁拴结实。生个子暴躁地猛挣缰绳,把牛车挣得哐哐响。
陈阵和杨克都长舒了一口气。杨克说:你小子真够玩命的,这么野的马你也敢压?张继原摸了摸额头说:早上我让它尥了下来,脑袋上还让它尥了一蹄子,正中脑门,把我踢昏过去了,幸亏巴图就在旁边。青草还没长出来的时候我就压了它两次,根本压不住,后来又压了两次才总算老实了。哪想到它吃了一春天的青草,上了膘,就又不肯就范了。幸亏是小马,蹄子还没长圆,没踢断我的鼻梁,要是大马我就没命了。这可是匹好马胚子,再过两三年准是匹名马。在额仑,谁都想得到好马,不玩命哪成!
陈阵说:你小子越来越让人提心吊胆。什么时候,你既能压出好马,又不用打绷带,那才算出师了。
张继原说:再有两年差不多。今年春天我连压了六匹生个子,个个都是好马,往后你们俩打猎出远门,马不够骑就找我。我还想把你们俩的马全换成好马。
杨克笑道:你小子胆子大了,口气也跟着见长。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我想换好马,自个儿驯。今年尽顾小狼了,没时间压生个子,等明年吧。
陈阵也笑着说:你们俩的狼性都见长。真是近朱者赤,近狼者勇。
马群饮完了水,慢慢走到陈阵蒙古包正前方坡下的草甸上。张继原说:这里是一个特棒的观战台,居高临下,一览无余,跟你们说十遍不如让你们亲眼看一遍。从前大队不让马群离营盘太近,你俩没机会看,这回就让你们俩开开眼,一会儿你俩就知道什么叫蒙古马了。
新草场地域宽广,草多水足,进来的又只是一个大队的牲畜,大队破例允许马群饮完水以后,可以在牛羊的草场上暂时停留一段时间。由于没有人轰赶,马群都停下来,低头吃草。
陈阵和杨克立即被高大雄壮剽悍的儿马子夺去了视线。儿马子全都换完了新毛,油光闪闪,比蒙袍的缎面还要光滑。儿马子的身子一动,缎皮下条条强健的肌肉,宛如肉滚滚的大鲤鱼在游动。儿马子最与众马不同的,是它们那雄狮般的长鬃,遮住眼睛,遮住整段脖子,遮住前胸前腿。脖子与肩膀相连处的鬃发最长,鬃长过膝,及蹄,甚至拖地。它们低头吃草的时候,长鬃倾泄,遮住半身,像披头散发又无头无脸的妖怪。它们昂头奔跑时,整个长脖的马鬃迎风飞扬,像一面草原精锐骑兵军团的厚重军旗,具有使敌人望旗胆战的威慑力。儿马子性格凶猛暴躁,是草原上无人敢驯,无人敢套,无人敢骑的烈马。儿马子在草原的功能有二:交配繁殖和保护马群家族。它具有极强的家族责任心,敢于承担风险,因而也更凶狠顽强。如果说牛是配完种就走的二流子,那么,儿马子就是蒙古草原上真正的伟丈夫。
没过多久,激烈的马战突然开始。马群里所有儿马子,都凶神恶煞地加入了厮杀。一年一度蒙古马群中驱赶女儿,争抢配偶的大战,就在观战台下爆发了。
三个人坐在狼圈旁的草地上静静观看,小狼也蹲坐在狼圈边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马群大战,狼鬃瑟瑟颤抖,如同雪地里饥狼。狼对凶猛强悍的大儿马子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但它看得全神贯注。
五百多匹马的大马群中,有十几个马家族,每个儿马子统率一个家族。最大的家族有七八十匹马,最小的家族只有不到十匹马。家族成员由儿马子的妻妾、儿女构成。在古老的蒙古马群中,马群在交配繁殖方面,进化得比某些人还要文明。为了在残酷的草原上,在狼群包围攻击下能够继续生存,马群必须无情地铲除近亲交配,以提高自己种群的质量和战斗力。
每当夏季,三岁的小母马接近性成熟的时候,儿马子就会一改慈父的面孔,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女儿赶出家族群,决不允许小母马跟在它们妈妈的身旁。发疯发狂的长鬃生父,像赶狼咬狼一样地追咬亲生女儿。小母马们被追咬得哭喊嘶鸣,马群乱作一团。刚刚有机会逃到妈妈身边的小母马,还未喘口气,凶暴的儿马子又快速追到,对小母马又踢又刨又咬,绝不允许有丝毫顶抗。小母马被踢得东倒西歪,只好逃到家族群之外,发出凄惨的长嘶苦苦哀求,请父亲开恩。但是儿马子怒瞪马眼,猛喷鼻孔,狠刨劲蹄,无情威胁,不许女儿重返家族。而小母马的妈妈们刚想护卫自己的女儿,立即会遭到丈夫的拳打脚踢。最后大母马们只好无可奈何地保持中立,它们也似乎理解丈夫的行为。
各个家族驱赶女儿的大战刚刚告一段落,马群中更加残酷的争夺新配偶的恶战接踵而来,这是蒙古草原上真正雄性野性的火山爆发。马群中那些被赶出族们,无家可归的小母马们,立即成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其它儿马子的争夺对象。所有儿马子都用两只后蹄高高地站立起来,捉对厮杀搏击,整个马群顷刻间就高出了一倍。它们用沉重巨大的马蹄当武器,只见马蹄在半空中,像抡锤,像击拳,像劈斧。马蹄铿锵,马牙碰响,弱马被打得落荒而逃,强马们杀得难分难解。前蹄不灵就用牙、大牙不行就转身用后蹄,那可是能够敲碎狼头的超级重
武器。有的马被尥得头破了,胸肿了,腿瘸了,但儿马子们毫无收场之意。
当小母马趁乱逃回家族的时候,又会遭到狂怒的父亲和贪婪的抢亲者共同追咬。儿马子又突然成了战友,共同把小母马赶到它必须去的地方。
一匹最漂亮健壮的小白母马,成了两匹最凶猛的儿马子争抢的目标。小母马全身雪白的新毛柔顺光亮,一对马鹿似的大眼睛妩媚动人。它高挑苗条,跑起来像白鹿一样轻盈快捷。杨克连声赞道:真是太漂亮了,我要是匹儿马子也得玩命去抢。抢婚比求婚更刺激。妈的,草原上连马群的婚姻制度都是狼给定的,狼是马群最大的天敌与克星。如果没有狼,儿马子犯不上这么凶猛无情,小母马也不得不接受野蛮的抢婚制。
两匹儿马子激战犹酣,打得像罗马斗兽场里的两头雄狮,怒发冲天,你死我活。张继原下意识地跺着脚,搓着手说:为了这匹小母马,这两匹大儿马子已经打了好几天了。这匹小白母马人见人爱,我管它叫白雪公主。这个公主真是可怜,今天在这个儿马子的马群呆一天,明天就又被那匹儿马子抢走了,然后两匹马再接着打,后天小公主可能又被抢回去。等这两匹儿马子打得精疲力竭,还会突然杀出一匹更凶猛狡猾的第三号竞争者,小公主又得改换门庭了。小公主哪里是公主啊,完全是个女奴,任儿马子争来抢去,整天东奔西跑,连这么好的草也吃不上几口,你们看它都饿瘦了。前几天,它还要漂亮呢。每年春天这么打来打去,不少小母马也学乖了,自己的家反正也回不去,它就找最厉害的儿马子的马群,去投奔靠得住的靠山,省得让人家抢个没完,少受点皮肉之苦。小母马们很聪明,都见过狼吃马驹和小马的血腥场面,都知道在草原上如果没有家,没有一个厉害的爸爸或丈夫的保护,弄不好就可能被狼咬死吃掉。蒙古马的野性,儿马子的勇猛战斗精神,说到底都是让狼给逼出来的。
张继原继续说:儿马子是草原一霸,除了怕狼群攻击它的妻儿之外,基本上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怕狼更不怕人。以前我们常说什么做牛做马,其实跟儿马子根本就不相干。蒙古马群真跟野马群差不多,马群中除了多一些阉马,其它几乎没太大区别。我泡在马群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可我还是想像不出来,那原始人一开始是怎么驯服野马的?怎么能发现把马给骟了,就有可能骑上马?骟马这项技术也不是好掌握的,骟马必须在小马新二岁的早春时候骟,骟早了小马受不了,骟晚了又骟不干净。骟掉马睾丸也很难,割破阴囊皮,挤出睾丸以后,睾丸还连着许多细管子。不能用刀切,一切就感染;也不能拽,一拽就会把马肚子里别的器官拽出来。马倌的原始手法是把连着睾丸的细管子拧断,断口被拧成一个小疙瘩,才不会让伤口感染,稍稍一感染小马就会死掉。骟马还必须在新二岁骟,到了新三岁就该驯生个子了,把骟马和驯马放在同一个时候,非把小马弄死不可。这项技术难度太高了,你们说,原始草原人是怎么摸索出并掌握这项技术的呢?
陈阵和杨克互相看了一眼,茫然摇头。张继原便有些得意地说下去:
我琢磨了好长时间,我猜测,可能是原始草原人先想法子抓着被狼咬伤的小野马驹,养好伤,再慢慢把它养大。可是养大以后也不可能骑啊,就算在小马的时候还勉强能骑,可小马一长成儿马子谁还敢骑啊。然后再想办法抓一匹让狼咬伤的小野马驹,再试。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代,没准原始人碰巧抓住了一匹被狼咬掉睾丸,侥幸活下来的新二岁小马,后来长大了就能驯骑了……这才受到启发。反正原始草原人驯服野马的这个过程,太复杂太漫长了。不知摔伤摔死了多少草原人才终于驯服了野马。这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伟大一步,要比中国人的四大发明早得多,也重要得多。没有马,人类古代生活真不堪想象,比现在没有汽车火车坦克还惨,所以,游牧民族对人类的贡献真是不可估量。
陈阵兴奋地打断他说:我同意你的观点。草原人驯服野马,可比远古农民驯化野生稻难多了。至少野生稻不会跑,不会尥蹶子,不会把人踢破头,踢死拖死。驯化野生植物基本上是和平劳动,可是驯服野马野牛,是流血又流汗的战斗。农耕民族至今还在享用游牧民族的这一伟大战果呢。
杨克说:游牧民族真了不得,他们既敢战斗,又会劳动和学习。游牧民族文明发展程度虽然不如农耕民族高,可是一旦得到发展条件,那赶超农耕民族的速度要比野马跑得还要快。忽必烈、康熙、乾隆等帝王学习和掌握汉文化,绝对比大部分汉族皇帝厉害得多,功绩和作为也大得多,可惜他们学的是古代汉文化,如果他们学的是古希腊古罗马或近代的西方文化,那就更了不得了。
陈阵叹道:其实现在世界上最先进的民族,大多是游牧民族的后代。他们一直到现在还保留着喝牛奶、吃奶酪、吃牛排,织毛衣、铺草坪、养狗、斗牛、赛马、竞技体育,还有热爱自由、民主选举、尊重妇女等等的原始游牧民族遗风和习惯。游牧民族勇敢好斗顽强进取的性格,不仅被他们继承下来,甚至还发扬得过了头了。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对于民族也一样。原始游牧是西方民族的童年,咱们现在看原始游牧民族,就像看到了西方民族的“三岁”和“七岁”的童年,等于补上了这一课,就能更深刻懂得西方民族为什么后来居上
。西方的先进技术并不难学到手,中国的卫星不是也上天了吗。但最难学的是西方民族血液里的战斗进取、勇敢冒险的精神和性格。鲁迅早就发现华夏民族在国民性格上存在大问题……
张继原说:我当了马倌以后,感触最深的就是蒙汉民族的性格差别。过去在学校,我也算是处处拔尖的,可一到草原,发现自己弱得像只猫。我拼命地想让自己变得强悍起来,后来才发现,咱们好像从骨子里就有些先天不足似的……
陈阵叹道:就是先天不足!华夏的小农经济是害怕竞争的和平劳动;儒家的纲领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强调的是上尊下卑,论资排辈,无条件服从,以专制暴力消灭竞争,来维护皇权和农业的和平。华夏的小农经济和儒家文化,从存在和意识两个方面,软化了华夏民族的性格,华夏民族虽然也曾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但那是以牺牲民族性格为代价的,也就牺牲了民族发展的后劲。当世界历史越过了农业文明的低级阶段,中国注定了要落后挨打。不过,咱们还算幸运,赶上了蒙古草原原始游牧生活的最后一段尾巴,没准能找到西方民族崛起的秘密也说不定?
在草甸上,原始马战仍打得不可开交。打着打着,那匹美丽的“白雪公主”,终于被一匹得胜马圈进它的马群。失败者不服气,狂冲过来,朝小母马就是几蹄,小公主被踢翻在地,不知道该向谁求救,卧在草地上哀伤地长嘶起来。小公主的妈妈焦急地就要上前援救,但被恶魔似的丈夫几蹄子就打回了马群。
杨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推了推张继原说:你们马倌怎么也不管管?
张继原说:怎么管?你一去,马战就停,你一走大战又起。牧民马倌也不管,这是马群的生存战,千年万年就这样。整个夏季,儿马子不把所有女儿赶出家门、不把所有的小母马争抢瓜分完毕,这场马战就不会停止。每年一直要到夏末秋初才能休战,到那时候,最凶猛的儿马子能抢到最多的小母马,而最弱最胆小的儿马子,只能捞到人家不要的小母马。最惨的儿马子甚至连一个小妾也捞不着。夏季这场残酷的马战中,会涌现出最勇猛的儿马子,它配出的后代也最厉害,速度快,脑子灵,性格凶猛。战斗竞争出好马,通过一年一度的马战,儿马子胆量战技也越强越精,它的家族也就越来越兴旺。这也是儿马子锻炼斗狼杀狼,看家护群本领的演习场。没有一年一度的马战演习,蒙古马群根本无法在草原生存。
陈阵说:看来能跑善战,震惊世界的蒙古马,真是让草原狼给逼出来的。
张继原说:那当然。草原狼不光是培养了蒙古武士,也培育了蒙古战马。中国古代汉人政权也有庞大的骑兵,可是汉人的马,大多是在马场马圈里喂养出来的。咱们下乡劳动过,农村养马的过程咱们还不知道吗?马放在圈里养,有人喂水添料,晚上再加夜草。内地马哪见过狼啊,也从来没有马战。马配种不用打得你死我活,全由人来包办,把母马拴在柱子旁边,人再牵一匹种马来配就得了,等配完了母马还不知道公马长得什么样。这种马的后代哪还有个性和战斗力?
杨克笑道:包办婚姻包出来的种,准傻!幸亏咱们哥仨都不是包办出来的种,还有救。不过现在农村的包办婚姻还很普遍,但是总算比耕马强一点,小媳妇们还能知道男人长得什么样。
陈阵说:这在中国可真算是个大进步了。
张继原又说:中原汉人的马,只是苦力,白天干活,晚上睡觉,跟农民的作息没什么两样。所以汉人这边是劳动农民和劳动马,当然就打不过蒙古草原的战士加战马了。
杨克叹道:傻马上阵能不败吗?可马傻的根本原因还是人傻。傻兵骑傻马,夜半临深潭。
三人苦笑。
张继原继续说:战斗性格还真比和平劳动性格更重要。世界上劳动量最大的工程——长城,仍是抗不过世界上最小民族的骑兵。光会劳动不会战斗是什么?就是那些阉马,任劳任怨任人骑,一遇到狼,掉头就逃,哪敢像儿马子那样猛咬狠踢。在马群里呆久了就可以发现,马群里有不少大阉马,它们的个头、体重、牙齿和蹄子,跟儿马子也差不了太多,如果它敢跟狼拼命的话,狼肯定打不过它。可是为什么大部分阉马见狼就逃呢?原因就是强悍的雄性和勇气被阉割掉了。
杨克赞同地说:唉,长城万里是死劳动,可人家草原骑兵是活的战斗,绕个几百几千里玩似的。有一次蒙古骑兵与金国交战,攻打居庸关打不动,人家马上南下几百里,打下毫无防备的紫荆关,再从南边攻北京,一攻就下来了。
陈阵说:我觉得咱们过去受的教育,把劳动捧得太极端。劳动创造了人,劳动创造了一切。勤劳的中国人民最爱听这个道理。实际上,光靠劳动创造不了人。如果猿猴光会劳动不会战斗,它们早就被猛兽吃光了,哪还轮得上劳动创造以后的“一切”。猿人发明的石斧,你说这是劳动工具还是武器?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杨克说:石斧当然首先是武器,不过用石斧也可以砸核桃吃。
陈阵笑道:劳动光荣,劳动神圣。勤劳是华夏民族的一大优势,是未来民族复兴的雄厚资本。但是劳动不是万能的和无害的,劳动之中还有奴隶劳动,奴役性劳动,专政下的劳动,劳改式的劳动,做牛做马的劳动。这种劳动光荣神圣吗?可以赞美吗?而奴隶主,封建主最喜欢和赞美这种劳动。自己不劳动甚至剥削别人劳动的人,同样也会高唱赞美劳动的歌曲

杨克忿忿说:我最恨的就是这种人,真应该用石斧好好收拾收拾他们。
陈阵思索着说:劳动之中还有无效劳动,破坏性劳动和毁灭性劳动。两千多年以前,修建阿房宫的劳动,就把整个四川的森林砍光了,“蜀山兀,阿房出”,这种劳动多可恶。世界上许多农耕民族的垦荒劳动,其结果是劳动出一片大沙漠,最后把自己的民族和文明都埋葬了。而且,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些东西,都不是劳动可以创造出来的。比如,劳动创造不了和平、安全、巩固的国防;劳动创造不了自由、民主、平等及其制度;劳动创造不了强烈要求实现自由民主平等的民族性格。不会战斗的劳动者,只是苦力、顺民、家畜、牛马。自由民主平等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战斗口号。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勤劳、劳动历史最长、并且从未中断过劳动的华夏人民,却创造不出劳动历史短得多的西方民族所创造的先进发达的文明……
儿马子终于暂时休战,都去往肚子里填草了。小母马们,趁机又逃回妈妈身边,大母马心疼地用厚厚的嘴唇给女儿撸毛揉伤。但小母马只要一看到父亲瞪眼喷鼻向它怒吼,就吓得乖乖跑回自己的新家,远远地与妈妈相望,四目凄凉。
杨克由衷地说:以后我还真得多到马群去上上课。当年威震天下的蒙古骑兵都是从马群大学中毕业出来的高材生。
高建中赶了一辆牛车兴冲冲地回来。他大喊:咱们赚了!我抢了大半桶野鸭蛋!三人跑过去,从车上拎下沉甸甸的大水桶,里面大约有七八十个长圆形野鸭蛋,其中有一些破了,裂了口子,金黄色的汁液从蛋壳的缝隙里渗出来。
杨克说:你可是一下子就消灭了一大群野鸭啊。
高建中说:王军立他们都在那儿抢呢。西南的泡子边,小河边的草里沙窝里,走不了十几步就能找到一窝野鸭蛋,一窝就有十几个。先去的人都抢了好几桶了。跟谁抢?跟马群抢呗。马群去饮水一踩一大片,河边泡子边尽是蛋黄碎蛋壳,看着真心疼啊。
陈阵问:还有没有?咱们再去抢点回来,吃不了就腌咸鸭蛋。
高建中说:这边没了,四群马一过还能剩下多少,泡子东边可能还有。
杨克冲着张继原大吼:马群真够浑的,你们马倌也不长点眼睛。
张继原说:谁知道河边草里有野鸭蛋啊。
高建中看到了家门口下面不远的马群,立即对张继原说:哪有把马群放在自己家门口的,把草吃光了,我的牛吃什么。你快把马群赶走,再回来吃摊鸭蛋。
陈阵说:他骑的可是生个子,上马下马不容易,还是让他吃了再走吧。他刚才给我们俩上了一课,也得犒赏犒赏他。又对张继原说:别走别走,这么多的破蛋我们仨吃不了。
高建中吩咐说:你们都过来,把破蛋好蛋分开挑出来。我两年没吃到摊鸡蛋了,这次咱们吃个够。正好包里还有不少山葱,野葱摊野蛋,是真正的野味,一定特香。杨克你去剥葱,陈阵你去打蛋,继原去搓一大簸箕干牛粪来,我掌勺。
挑的结果,一半好蛋,一半破蛋。每人先可以吃上八九个破蛋,四人乐得像过节。不一会儿,羊油、山葱和野鸭蛋浓烈的混合油香溢出蒙古包,在草原上随风飘散。狗们全都流着口水摇着尾巴挤在门口,小狼把铁链挣得哗哗响,也馋得蹦高,凶相毕露。陈阵准备留出一份喂狼,想看看小狼吃不吃羊油摊野鸭蛋。
四人在蒙古包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在兴头上,忽然听到嘎斯迈在包外大声高叫:好啊,吃这么香的东西,也不叫我。嘎斯迈带着巴雅尔,扒拉开狗进了包。陈阵和杨克立刻让坐,请两人坐在北面地毡主座的位置上,陈阵一边给两人盛鸭蛋,一边说:我以为牧民不吃这种东西呢,来,你们先尝尝。
嘎斯迈说:我在家里就闻到香味了,太香了,隔着一里地都能闻见,馋得我像狗一样流口水了,连我家的狗都跟来了。我怎么不敢吃?我吃我吃!说完就拿筷子夹了一大块,放到嘴里,嚼了几口,连说好吃好吃。巴雅尔更是吃得像小狼一样贪婪。吃在碗里望着锅里,担心锅底朝天。草原牧民一天早上一顿奶食、肉和茶,晚上一顿主餐,不吃中饭。这时母子俩都确实饿了。嘎斯迈说:这东西太好吃了,我的“馆子”的吃啦。不用进城啦,今天一定得让我吃个饱。
额仑草原的牧民把汉家菜叫作“馆子”,都喜欢吃“馆子”。近年来,牧民的饮食中也开始出现汉菜的佐料,牧民喜欢花椒、酱油和大葱,有的牧民也喜欢辣椒,但所有的牧民都不喜欢醋、蒜、生姜和八角大料,说大料“臭臭的”。
陈阵赶紧说:往后我们做“馆子”一定请你们来吃。
高建中经常吃嘎斯迈送来的黄油、奶豆腐、奶皮子,也经常去她家喝奶茶吃手把肉。他最喜欢吃嘎斯迈做的蒙古奶食肉食,这次终于得到回报的机会了。他笑着说:我这儿有一大桶呢,破的不够就吃好的,保你吃够。他连忙把破蛋放在一边,一连敲了五六个好蛋,专门为嘎斯迈母子摊一锅。
嘎斯迈说:可阿爸不吃这东西,他说这是腾格里的东西不能动,我只好到你们这儿来吃啦。
陈阵说:去年我见到阿爸向场部干部家属要了十几个鸡蛋,那是怎么回事?
嘎斯迈说:那是因为马得了病上了火,他捏住马鼻子,让马抬起头,再在马牙上把两个
这东西打破,灌下去。灌几次马病就好啦。
杨克小声跟张继原嘀咕:这事坏了,咱们来了,牧民也开始跟着咱们吃他们原来不吃的东西了,再过几年这儿不要说天鹅了,连野鸭子也见不着了。
巴雅尔越吃越来劲,他满嘴流油地对高建中说:我知道哪儿还有这东西,你再给我们做一碗,我明天带你去捡。土坡上废獭洞的口子里面准有,早上我找羊羔的时候,就在小河旁边见到过。
高建中高兴地说:太好了,小河边是有一个土包,还真有不少沙洞呢,马群肯定踩不着。他一边摊着蛋,一边让陈阵再敲出一些蛋来。又是一大张油汪汪厚嫩嫩的摊鸭蛋出了锅,这回高建中把蛋饼用锅铲一切两半,盛到嘎斯迈母子的碗里,母子俩吃得满头冒汗。油锅里油烟一冒,一大盆打好的蛋汁,又刺啦啦地下了锅。
等摊蛋出了锅以后,陈阵接过锅铲说:我再让你们俩吃新花样。他往锅里放了一点羊油,开始煎荷包蛋,不一会儿,锅里就出现了两个焦黄白嫩的荷包形的标准煎蛋。嘎斯迈母子俩跪起身来看锅,看得眼睛都直了。陈阵给他们俩一人盛了一个,并浇了一点化开的酱油膏。嘎斯迈一边吃一边说:这个新东西更好吃啦,你再给我们做两个。杨克笑嘻嘻地说:呆会儿我给你做一碗韭菜炒鸭蛋,你们吃饱以后,再让张继原给你们做一锅鸭蛋葱花汤。我们四个的手艺一个也不落下了。
蒙古包里油烟和菜香弥漫,六个人吃撑得有点恶心了,才放下碗筷。这顿野鸭蛋宴消灭了大半桶鸭蛋。
嘎斯迈急着要走,刚搬家,里里外外的活儿多,她打着饱嗝回头笑了笑说:你们可别跟阿爸说啊。过几天,你们几个都上我那儿去吃奶皮子拌炒米。
高建中对巴雅尔说:明天一定带我去找鸭蛋啊。
陈阵追上巴勒,悄悄地给它的嘴里塞了一大块摊蛋,巴勒马上把蛋吐在草地上看了看,又闻了闻、舔了舔,确信这是主人刚才吃的好东西时,才眉开眼笑地吃到嘴里,咂着滋味慢慢咽下,还不忘向陈阵摇尾答谢。
人都散了,陈阵心里惦着自己的小狼,赶紧跑去看。
一眼看去,小狼竟然没了。陈阵冒出一头冷汗,慌忙跑近一看,却见小狼原来是放扁了身子,下巴贴地,趴躲在高高的草丛里。一定是刚才的两个陌生人和一大群陌生狗把它吓成这样,看来小狼天生具有隐蔽的才能,陈阵这才松了一口气。小狼探头看了看陌生人和狗都不在了,才跳起来,上下左右闻着陈阵身上浓重的煎蛋油烟香气,还不断地舔陈阵的油手。
陈阵转身进包,向高建中要了六七个破鸭蛋,又加大羊油量,为小狼和狗们做最后一锅摊鸭蛋。虽然不可能让它们吃饱,但他决定必须要让它们尝一尝。草原狗对零食点心的喜爱有时超过主餐,喂零食也是人亲近狗的好法子。陈阵摊好了蛋,把它分成四大块三小块,四块大的给三条大狗和小狼,三块小的给三条小狗。狗们还挤在门口不肯走,陈阵先把小狼的那块藏好,然后,蹲在门口用炉铲像敲木鱼那样,轻轻敲了敲每条狗的脑门,让它们不准抢,必须排队领食。再拿了最大的一块蛋递给二郎,二郎把蛋块叼住,尾巴摇得有点摆度了。
陈阵等狗们满意地到草地上玩去了,又等到摊蛋完全放凉了,才把小狼的那份蛋放到食盆里向小狼走去。杨克、张继原和高建中都跟着走过来,想看看小狼吃不吃摊鸭蛋,这可是草原狼从来没见过吃过的东西。陈阵高喊:小狼,小狼,开饭喽。食盆一放进狼圈,小狼像饿狼扑羔一样,把羊油味十足的摊鸭蛋一口咬到嘴里,囫囵吞下,连一秒钟都没有。
四人大失所望。张继原说:狼也真是可怜,把东西吞到肚子里就算幸福了。狼的字典里没有“品尝”这个字眼。
高建中心疼地说:真是白白糟蹋了那么好的鸭蛋。
陈阵只好解嘲地说:没准狼的味蕾都长在胃里了。
三人大笑。
陈阵留在蒙古包里,收拾刚搬来的乱家。其他三人准备去马群、牛群和羊群。陈阵对张继原说:嗳,要不要让我揪住马耳朵帮你上马?
张继原说:那倒不用,生个子很聪明,它一看我要回马群,准不给我捣乱。
陈阵又问:你骑这匹小马,怎么换马?它能追上你的大马吗?
张继原说:马倌都有一两匹老实马,你喊它一声或者用套马杆敲敲它的屁股,它就停,不用追,也不用套。马倌要是没这种马,万一一个人在马群里被烈马摔下来,没马骑了,马群又跑了,那就惨啦。要在冬天,非冻死在深山里不可。
张继原拿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又跟陈阵借了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出了包。
张继原果然轻松上马,又在马群里顺利换马,然后赶着马群向西南大山方向跑去。
拓跋焘(魏太武帝——引者注)于429年决定向东戈壁的蠕蠕蒙古部落采取反侵寇的行动时,他的一些顾问们向他预告说:南朝(南京)帝国的汉人可能要趁机来牵制他的兵力。他简单地回答道:“汉人乃步卒,吾人则骑士。驹犊群岂能抗拒豺狼。”
——(法)勒尼·格鲁塞《草原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