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路之一:蓝天下的剪影——给我仅见过一面的母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21:00:05

故乡路之一:蓝天下的剪影——给我仅见过一面的母亲

   

  “ 你妈妈在你当兵的那一天去了,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她说她不甘心,从来就没有听见你叫过一声妈妈。你也从来没有在信中问候过她一句······”

 

伯伯,不,应该说是我的父亲在信里的第一句话把我打懵了。后面说了什么,再也没有看完——几张千里迢递外邮来的纸无力地散落在地上。

 

残阳如血。南海和蓝天融为远眺处的蔚蓝,点点归帆在暮色的夕阳里似乎已经定格。

 

我摘下军帽,抱头枕望高天,将身体斜摊在巨大的馒头石上,任海风不时掀起衣角,心思回到了11岁的少年,回到了我的第一次故乡之行······

 

 

 

那时特别高兴。因为我们矿的子女只有我和一个叫做王金莲的从山村小学考上了这个建于清朝的省重点中学,整个完小只有我们两人成了中学生。我跑通学——爷爷奶奶住在县城,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院落。

 

那天,一路踢着石子回家,不觉眼前一亮:“解放军叔叔好!”我向这位戴着近视眼镜、笑容可掬的军官敬了一个队礼。他把我高高举起,仰头悄悄说:“不许叫我叔叔,叫我哥哥。”

 

 

我拽着奶奶的围裙,一脸惊恐:“那个解放军叔叔是谁啊?”奶奶没有明确回答,只说了句“今天晚上跟他去看戏,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说罢,踮着小脚,摇晃着忙晚饭去了。叔叔不让我去河边挑水,也不让我四处去给爷爷拾香烟屁股,牵着我就往街上走。

 

“你不姓C,你是我妈生的。你没看见我们好象吗?你叫伯伯的那个人就是我们的爸爸呀?你还有好几个哥哥,也有弟弟妹妹。明天你跟我走,去见你伯伯还有二哥,然后我们一起回老家过年。”

 

“不行。我妈妈会伤心的。我还从来没有在外面过年。”我嗫嚅着,怯怯的。

 

“不要紧的,我送你回去,她不会打你的。”他摸着我的头,安抚着我已经犹豫的心,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世界。

 

夜晚的戏院子人声鼎沸。口里舔着糖果的清甜,手指不时摩挲着昂贵的英雄100号金笔,听着他好像永远背不完的古代诗词,渐渐认可了这个大哥。

 

 

次日,我写了一张便条,托一脸失望的王金莲带给我外号“张铁匠”的妈妈,就和大哥登上了开往董家湾煤矿的长途汽车。颠簸了一整天,看到围坐在通红的焦炭火堆边给工人们讲《薛仁贵征东》的伯伯时已经饿得全身发软了。

 

 原来这个被人们尊称为“

X当家”、声音洪亮的伯伯还真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个四方脸盘的汉口高级步校的军校教官果真是我的大哥!

 

 第二天,三人登车往北去与新关铁厂的二哥汇合。一见我们,这个面色黑里透红、眼睛炯炯有神、总是笑嘻嘻的英俊青年丢下乒乓球拍和他的漂亮对手就跟我们上路了。

 

这就是我的故乡吗,白云山?冬天了,依然有鸟鸣啾啾。满目居然青山如夏。院落前一口幽深的古井水面似乎飘浮着一缕热气。井旁高大的椿树上几只喜鹊白尾巴上下翘着,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打谷坪里,孩子们踢房子、抽陀螺、滚铁环、踢毽子、欢叫着、追逐着。各家各户房顶上的缕缕炊烟在暮色里冉冉升腾。轻微的晚风不时从发黄的冬茅上掠过。男人们吧哒着泛着铜绿的水烟袋,扯着听不懂的农事,爽朗的哈哈此起彼伏。猎狗顽皮地追得鸡鸭不停地煽动着翅膀围着房舍转圈。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上有隐隐约约的山歌被断断续续的山风送入邻近年关的腊月深山的农家场院······

 

夜晚,大家团团围着火坑。孩子们不停地扒拉着埋在火灰堆里的红薯、玉米、年糕。燃烧的树蔸偶尔劈劈啪啪地爆出点点火星。跳跃的火焰把影子开心地映在人们红扑扑的脸上。熏得焦黄的腊猪肉、腊麂子肉、腊野猪肉不时滴答的油滴让火苗呼呼地窜起。千年的故事从伯伯口中绘声绘色地在大家眼前千年的故事从伯伯口中绘声绘色地在大家眼前演绎。

 

大哥对我附耳低语:“你到厨房里去,妈妈要给你烤年糕。”我不想从故事里走出来,扭了扭身子。伯伯扫了我一眼:“上个茅房着。且听下回分解。”大哥悄悄地:“你从进屋就没有叫过一声妈妈,她好伤心哩。哪怕就叫一声mama也好嘛。”

 

老人家坐在灶门前,不停地往里添加着柴火。男人们在外面烤着火说说笑笑,只有她独自守着黑黢黢的伙房准备着年货,煮着猪食。我的心陡然有点酸。她,就是我的母亲吗?满头乱发盘着乡下妇女常梳的发髻,家机布在昏暗的桐油灯下分不出颜色,常年的烟熏火燎使她的眼睛似乎永远眯缝着,手背上爆着的一根根青筋在跳动的火苗中依稀可见。接过她从灶火里扒拉出来的年糕,我怯生生地用家乡的土话叫了一声mama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堂屋的火坑边去听伯伯的“下回分解”了。

 

大年初一清晨,儿女们来不及洗脸就被大哥率领着,在条凳上微笑端坐的父母前跪了一地,磕头如仪齐齐高声:“给爸爸妈妈拜年——!”他们的笑容是那样舒心。然后给我们每人发了2角钱的压岁钱,连大哥也欢天喜地的收下了。

 

我和大哥算是当地的贵客。似乎后来便没有在自己的家里住过,总是被大哥牵着沿着起起伏伏的山道去串那些我至今也莫名其妙的亲戚。当然,是不准回家的。

 

 

 

 

 

 

 

 

 

 大约三、四天后邮递员踩着厚厚的积雪呼哧呼哧地把一封部队电报交到大哥手中,我们不得不离开了。送行的人沿着

S形山路跟着一长溜。我们不断地劝说着,亲人们才客套着挥挥手和我们道别打转。只有母亲默默地跟随着我和大哥不肯离去。步子似乎越走越慢,大哥和母亲低低的说着什么,好像总也说不完似的。我的心早就回到了养育了我11年的那个家去了,想着那边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想象着他们对我的担心。对告别这个陌生的大家有着不可掩饰的欣喜。我戴着墨镜,口里吹着三哥用细竹管做成的哨子,手中的竹条不停地抽打着路边被积雪压得低垂的茅草······

 

不知道走过了几个山头。不能再送了。白雪覆盖下的皂市镇远远地、静静地趴在白云山下。我停下绑着草鞋的脚步等着母亲和大哥走到身边。母亲轻轻的嘱咐我:“以后你要经常回来看看哪!”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没有吭气。于是又叮嘱大哥:“你要小心些,莫让他摔倒了。要跟他妈妈好点讲清楚。到了部队就赶快写信回来。”哥哥一叠连声的好好好。“妈妈,你老人家回去吧,他们都在等你呢。”大哥劝着母亲,母亲也是一叠连声的好好好,步子却不动。

 

下山的路很陡很滑,我们不得不侧着身子慢慢往下挪。

 

回头仰望:天,依然很蓝。母亲站在山顶的最高处,呼啸的山风卷起她的衣襟,深色的衣着在皑皑白雪中是那样醒目,一动不动,象一尊雕塑。

 

拐了几个湾,回头仰望:母亲还在,只是已经看不见她的泪水,看不见她的面容,看不见她的衣着,只是看到了蓝天下、白云山顶伫立的一尊雕塑的剪影······

 

 

我把思绪拉了回来,从硕大的馒头石上坐起,泪眼朦胧地看着手中军帽上鲜艳的红五星问自己:“你错了吗?不该来当兵,而应该赶回去给老人家送终吗?”我的思绪重又回到一个月前。

 

当兵是我儿时的梦想之一。男儿没有赶上狼烟四起的年代已经是生不逢时,和平年代还不抓紧一切机会为国戍边将会遗憾终生。参加工作三年了,年年都有接兵部队看中我希望能把我带走,但单位的头头脑脑就是死活不松口,总是以一句雷打不动的紧箍咒限制着:“组织在培养你,革命工作需要你在这里干。”眼看着时光溜走,第三年再也不能错过。我跑到武装部的游政委家,表达了坚决当兵的愿望。我们是老乡又是老熟人,磨了一个晚上才得到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这个小鬼呀,真难缠。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干革命?”走过来用手指弹弹我的脑门:“回去吧,我给你试试看,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又找过武装部姚部长。那天一大帮人喜笑颜开的从门前跑过,居然是去郊外体健!难道又泡汤了?我对师傅说了声,甩下工作就往3公里外的武装部拼命跑去。首长们面对我的嚎啕大哭面面相觑。最后他们掏出一张电报:母病危,速归! 原来单位领导居然将电报直接交到了征兵指挥部。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最后,接兵部队首长郑重的说,你要想清楚了,如果你不回去,可能永远见不到你的母亲,而明年你还可以报名的。明年?哼,天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变化!于是我擦干眼泪,大声说:“不,我要当兵!今年就当兵!!我又不是医生,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不错,是个好苗子!”首长们满意地笑了。从他们手中接过有关通知,我也破涕为笑了。父亲来电的阴影完全被批准当兵的狂喜驱赶得无影无踪。

 

一个月后,母亲果然去了,带着对我的遗憾永远地去了。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母亲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道她是怎样的走过了一生,不知道她到底身背过怎样的重负,不知道她隐藏了多少忧伤,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过幸福,更不知道她对我这个生下来才两周就被遗弃的儿子所遭受的打骂和委屈有没有了解。

 

母亲没有过照片。她的声音,她的模样一直没有在我心里留下痕迹。

 

若干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父亲信中那几句沉重的开头:““你妈妈在你当兵的那一天去了,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她说她不甘心,从来就没有听见你叫过一声妈妈。你也从来没有在信中问候过她一句······”

 

是的,我是不孝之子。不管我的被弃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在当时肯定有他们迫不得已的理由。过去做父母的儿子不懂什么是爱,如今做了女儿的父亲才知道孩子在父母心中如自己生命般的地位。

 

 

 

 

 

母亲不在了,虽然再也看不见她的泪水,看不见她的面容,看不见她的衣着,听不到她的叮咛,但是故乡的蓝天下、白云山顶伫立的那尊雕塑的剪影却复制在儿女的心中——永远,永远······

 

                                         ——————  暮云深

                                                     写于 5/14/2006

【博客写于四年前,因为那时没有相机/dv和扫描仪,不能配图成了遗憾。这次上山重走了母亲46年前走过的路,才有机会拍下了相关照片,得以在网易博客空间发布。它不仅是对母亲的纪念,也是对故乡北山的情思。故乡的路,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就让本篇作为故乡路的开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