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妇科医生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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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相
一个男妇科医生的自述

2010年8月14日 星期六
金羊网 |数字报系列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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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妇科医生
的自述


徐沛锦医生(左一)工作照


□徐沛锦/口述   贺贝 小素/撰稿
我给这位病人打包票,哪怕她丈夫只有一条精虫,无论这条精虫多么孱弱,我也能让她生育!
连母亲也看不起我,说自己也会给人接生,男人“做妇科”,丑死了!
男人做妇产到底会不会影响自己的私生活?我认为个体的情况差异很大……
目睹花一样的生命在眼前消逝,那种残酷与惊悚,让我对生命保持敬畏之心。
我是个地道的广州仔。当年家里很穷,但大概没有多少人像我这样幸运,想当医生就被中国医科大学录取;担心交不起学杂费食宿费,国家就给了全额公费待遇;爱上妇产专业,毕业后即如愿以偿。那年我26岁,一干53年,如今80岁了。
立志当妇产科医生
选择妇产专业,与我的家庭际遇有关。母亲生下12个儿女,但我的3个哥哥两个姐妹,都因病夭折;长兄15岁那年也死于莫名。父母唏嘘不已,泪流满面。
旧中国产妇的死亡率高达685/10万,婴儿死亡率超过11.76%。儿时家庭惨况和乡塾启蒙,令我萌发了“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想法,为相既不可能,那就立志从医吧!
然而未婚男子“做妇产”行吗?坦率说,我爱上妇产专业除了家庭变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以为妇产科比较好学———外科中,妇产科涉及的脏器最少,主要是一个子宫,两条输卵管和两个卵巢,范围较窄。这是当时的想法,其实后来发现,脏器的多少与医术的难易没有必然联系。
读书时心思都花在学业上,成绩一直很好。可能是在省级杂志发表了《妊娠中毒症30例分析》的缘故吧,毕业后就被实习医院留下来做妇科了。
1959年调回广州,进入后来的市二人民医院,就是现在的广医三院。那时它叫柔济医院,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创办,专门医治妇孺病人。教会的性质决定了它浓厚的性别色彩,医护人员多为未婚女性,谁要结婚就得离职。我这个男的,她们自然不要。我拿出从医的履历好说歹说,才同意我到儿科去。
名为医生,其实扫地倒水洗敷料抬杂物都要做。我想,国家培养了我,别的不说,光是费用就相当于50个贫下中农的收入,我应当以身相报。我什么都肯干,打杂就打杂吧。
后来,我终于转入妇产科,成为该院妇产科医生中唯一的男性。当时我听说,广州其他医院也有“妇科男”,但人数肯定是屈指可数,而我在“柔济”这个“唯一”也保持了多年。
回到妇产科,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
功夫都是练出来的
妇产科要求技术上功力深厚。
当年为训练、提高手术的基本技巧,常练习外科打结,直至一分钟可打结120个。能依据腹围大小、宫底增高的高度和脂肪厚薄等数据,比较准确预测胎儿体重,也是练出来的功夫。
那时,对基础性医学著作,比如凌罗达教授的《头位难产》等书,我有空就看,其中的经阴道徒手旋转、矫正胎位技术,有机会就练习。
现在,新科技新药物应用越来越多,传统的技术与药物好像已不大受重视。我认为,创新有时是双刃剑,并非百分百好,更不能因创新而否定传统,把传统丢掉。
有一个例子。传统的剖宫产是要缝合腹膜的,这可覆盖子宫伤口,减少粘连发生。然而几年前,有个以色列医生作新式剖宫产巡回表演,腹膜都可以不缝。他认为,腹膜的愈合不需要相互贴近,在游离状态下它可由再生的间皮细胞完全修复,形成新的腹膜,而腹膜的缝合恰恰是造成粘连的原因。现在国内也有医生做剖宫产手术时不缝合腹膜。我认为,这种“新科技”需要再研究,曾有论文指出,对两种方法作临床比较,结论是:“不缝合组”发生粘连的几率,是“缝合组”的6.6倍。
所以说,传统与创新哪个好,要具体分析,不能绝对化。像剖宫产,对骨盆狭窄、产道异常、胎位异常、宫内严重缺氧、有不良产史等产妇,能起到挽救母婴的作用,但也有出血量大、不利身体康复、婴儿肺功能较弱等缺点。因此只有在危及母婴健康时才可行剖宫产,过程也不能有偏差;而传统的“吸引”、“产钳助娩”等技术,可解决某些难产问题,避免剖宫产,风险也不是很大。
一个医生,若各种技术都了解透彻,操作过硬,临床时无论用传统的还是新型的,都能达到最佳效果。我院有个年轻医生,出生时难产,就是我用产钳把他钳出来的,如今壮实如牛呢!
识破真假妊娠
过往,未到开诊时间,诊室外大多已挤满病人,大嫂孕妇少女都有。一天看多少病号?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前两年我还开诊,现在只是顾问,偶尔回去看看吧。
我也常常听到病人投诉医生看病草率,排上大半天队,不到三分钟就被医生打发走。其实,有时是病人误会了,看病过于随便的医生不是没有,但用时多少主要与患病的深浅、诊断的难易和医生的经验有关,不能据此认定医生是认真还是草率。经验老到的医生,有些疾病一眼就能断定,有些却不大容易,阅历让他们顾及更多,更考虑到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就说妇产科的查孕吧,并非看一看就知道有无。医学是一门探索性科学,有些诉求与病征真是匪夷所思,就像《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有个37岁的农家女子,婚后12年未孕,因闭经3个月前来就诊。我详细检查后确定是早孕,但她与丈夫却认为绝对不可能,言语间甚至讥讽我是个庸医。这是一对同患矮小症的夫妇,就是侏儒,两人身高都不足90厘米。听他们的言语,我知道其中另有隐情,便不与他们争辩,待其冷静下来后再作询问。
原来,女方月经周期向来紊乱,曾被医生认定为难以排卵,医治10年始终是肚内空空;后来医生怀疑男方也有不育问题,两人因此对生育小孩心灰意冷。这种状况下说她怀孕,他们怎会相信?
侏儒大多不孕不育,主要因为生长激素不足,第二性征发育缺乏———就是男性无须、隐睾,女性月经紊乱甚至闭经。这对夫妇长期不孕毫不奇怪,但是情况并非绝对,当体内发生某种变化时也可怀孕。从妇检和她身体的变化分析,我坚信她是怀孕了。
果然,5个月后,女方由家属陪同前来就诊并道歉,她的妊娠已毋庸置疑,足月后,剖宫产下一健康男婴。我对她一直作病案跟踪,25年后,她的儿子娶妻,也生下正常男婴。事实证明,矮小症的病因复杂,多年不孕而“意外”怀孕的情形并不足奇。后来,我们成为多年的朋友,1988年其夫去世,我还参加了追悼会。
而假孕的情况更复杂。华工一位教师婚后7年未孕,经多间医院治疗无果,31岁时,因急性阑尾炎伴停经6个月入院治疗。据她反映,停经50多天时,尿孕试验呈阳性;呈现胎动、溢乳等反应,要求给予保胎。我检查后认为她并未妊娠。妊娠时宫底会逐渐增高,用手触诊可测到宫底高度,并能初步估计胎儿大小和怀孕周数。她虽然全腹有压痛,乳房增大,乳晕着色且可挤出乳汁,但其宫底触及不到,此前也未行妇检,虽有尿检阳性但不等于怀孕。果然,做阑尾炎手术时看到,她的子宫并无增大,附件大小也属正常,证实是个假妊娠。
不是妊娠为何会停经、胎动?大家必定好奇,个中原因至今尚未完全弄清楚。这也算是遗憾吧。临床上,我们多见的是,婚后长期不孕者,因盼望妊娠,导致神经系统紊乱,内分泌失调,产生类似妊娠的某种变化。其中的“胎动”,也可能是心理幻觉。
通常,假孕只占育龄妇女的1/5000-7000,但正因为比率较低,“欺骗性”更大,稍不留神就会误诊。门诊是诊治的第一关卡,不能为了赶时间而“例牌”开单。这几例真假妊娠被我识破,首先都是在门诊环节。病人多时,我宁愿晚点下班也不会草率应付!
对生命保持敬畏之心
50多年来,我做过多少手术?大小手术700多例吧。而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最难忘的,不是手术成功或有了什么成绩,而是生命在眼前无情地消逝。
想起不幸的死者,我至今心有余悸。
我记得很清楚,40多年前,有位29岁的农妇,妊娠足月,临产时阴道出血增多,从基层转院来时,已是面色苍白、冷颤出汗、不愿说话。我为她做检查,发现她血压低沉,脉搏微弱,全腹呈现明显压痛,脐上尤甚,胎儿右上肢已娩出阴道口,是妊娠合并子宫破裂。我马上给她做剖宫产,可是晚了,腹腔已大量积血,子宫裂口参差不整,胎体有部分已处于宫腔之外。急救持续了15小时,最终仍是母婴双亡。
这个结果对我打击很大。虽然造成这种后果,主要原因是基层医院在其产前对胎位异常未作矫正,临产时观察不够细,未能及时发现病情恶化,误了抢救时机,但我仍然情绪低落,数日心情难以平复。
另一个我难以忘记的个案,是一艇家女。她怀的是第8胎,因产情来得突然,产时用力过度,引起子宫外翻,难以回纳,导致休克,当时迅速抢救,已来不及。那惨状,多年后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还有一年轻女子,怀孕时去金声戏院看《李双双》,散场后跨越座椅快速奔向大门,不慎被椅背挂伤外阴,出血渐多晕倒。一小时后送到医院,因静脉大出血,不治身亡。
一中年孕妇,临近分娩时,因穿海绵拖鞋在家里滑倒,手上的热水瓶爆裂并与腹部碰撞,伤及阴道而出血。送院后检查为双胎妊娠且胎盘早剥,急行剖宫产后脱险,但两个胎儿窒息死亡。
……
她们在我眼前活生生地死去,那种残酷与惊悚的场景,在我脑里刻下终身的印记,让我对生命保持敬畏之心。
男医生的尴尬事
一个大男人,在妇产科这么多年,不遇到些尴尬事才怪!现在的男妇科医生,要比我们以前好做多了,至少现在的妇女要开明开放些。
后来,我们科室也陆续来了些男医生,平常开会,和同行的“男妇科”碰面时,大家都会说起自己碰到的尴尬事:
有位少妇做妇检,遇上个男实习医生,她怎么也不肯上病床,没办法,男医生只好暂时离开。
一老妇肚子痛看妇科,要她脱裤子检查时,她对着眼前的男医生愣了片刻,突然“哎呀”一声,抢过病历就跑。
某单位做体验,“妇科一室”排头位的是个已婚少妇,她出来后哇哇大叫,说里面的医生是个后生仔!排队候检的女工们顿时嚷成一片,哗啦一声几乎全都转到“妇科二室”看女医生。
有位“妇科男”到诊室取器械,里面有位孕妇正在做检查,他一出门就被孕妇的丈夫揪住呵斥、殴打:“你进去干什么?你这个流氓,我叫你看,叫你看!一顿拳脚把他打得找不着北……”
这样的例子多不胜数。虽叫人啼笑皆非,也让人很无奈。一个大男人要检查女人的隐私,难免会遇上某些误解和抵触,这我也能理解。
过去男人做妇科,政审很严格。连我的母亲都看不起我,她说自己没读过书,也生下这么多子女,也会给人接生。男人“做妇科”,丑死了!
其实男人“做妇科”有先天优势,抽象思维和想象能力都较强,对女性疾病的研判往往更加敏锐、准确。技术上和体力上也有优势,特别是做手术,协调性好,肌肉力量强,通常要比女医生做得标准、利落。我曾为一名子宫破裂昏迷的病妇做手术,时间长达18个钟,女医生一般难以坚持;主刀技术通常也是男医生要好一些,医院妇产科的一把手和名医,许多都是男医生。
当然,因是“妇科男”,我也受过不少委屈。最火爆的,有个产妇分娩时羊水喷到灯泡上引起爆炸———这是十分罕见的事,那产妇竟起飞脚,踢翻我的帽子……
但我一向认为,医者父母心,医生要理解病人的心情,耐心解释,千万不能急躁和抱怨。
男人因做我们这一行而影响了恋爱婚姻的事我也听过。
有一对男女刚确定恋爱关系,当女方得知男友在“妇产科”工作时,如晴天霹雳,半天不说话。男友问她怎么啦?她说“金眼科,银外科,窝窝囊囊妇产科”,我不愿自己的丈夫整天检查其他女人的隐私。况且,我怎么跟家人和朋友介绍你?说你“做妇产科”?我真开不了口。结果,恋爱无疾而终。
还有个妇科男医生,好不容易结了婚,但男人该做的“事”却怎么也做不了,吃了几种药都没改善。妻子忿恨地抱怨:“男医生天天面对女人的私处,对老婆还能有多少激情?难怪有网民把你们叫做‘类人猿’!”并要求老公转到别的科室去。
类似的烦恼有男同行也跟我说过,也有很多人问过我,男人做妇产到底会不会影响自己的私生活?我认为个体的情况差异很大,如果真这样,也可考虑做别的医生。行内是有这样的惯例,做了20年若感到厌倦,可选择转到别的专科。
尊重病人的隐私
但我自己从没想过离开。
假如我是女性,有个做妇产的丈夫其实很不错。什么叫女性的美,什么叫痛,什么叫爱,一般男人理解不深,妇产科医生就不一样。面对女人分娩的痛苦,我们看到的不是淫秽,是神圣;我们每天触摸的,不是女人的性器,而是生命之门,母爱之源;我们是帮助女人在创造世界。置身其中,男人能不对她们生出由衷的敬意?
我的太太是工程师,当年我们刚结婚就分居两地,都没有影响我们的感情。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在上海,很不容易,我一直都记着……
现在,儿子也是儿科医生了!
这么多年,我不敢说让每个病人都满意,但妇检方面从未让人投诉过。
我也是从年轻过来的,主要是态度好,尊重病人的隐私。比如做妇检,我坚持让女护士在旁陪同。一对一检查,女病人不放心,发生误会时自己也解释不清。让实习医生参与妇检,则要讲究方式方法,要在安全的前提下事先告知病人,征求意见,尊重病人的知情权和选择权。这是很重要的。
时常有女病人向我询问不孕不育的问题,不孕不育的病人我也治好了很多,但印象最深的是广州一个宾馆经理,她40岁了,较胖,无月经,一直难以怀孕,且乳房溢液、带血,多个医院都怀疑她得的是乳腺癌。来找到我,我一看,认为不是乳腺癌,而是垂体问题———也会影响乳腺。后用核磁共振一照,果然是垂体长瘤———微腺瘤。给她开药治疗后,大概四个月就怀孕了。后来生了个女儿,9斤重呢!
昨天又有一个病人问类似的问题,我建议她的丈夫也做相关检查,她十分担忧:万一丈夫不能生育,如何是好?我叫她不要害怕,并给她打包票,哪怕她丈夫只有一条精虫,哪怕这条精虫多么孱弱,我也能让她生育!
这就是妇产科医生要做的嘛!
贺贝、小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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