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迟来的人生基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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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13日 11:10:17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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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露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继《亲爱的安德烈》后,台湾作家龙应台再次推出思考“家族人生情感”的《目送》。
2004年,龙应台父亲的逝世让她体味到人生如同“暗夜行山路”。在父亲去世前,五十多岁的她从未经历过任何至亲的死亡。作为从大陆到台湾的移民,除了父母兄弟,小时候的龙应台没有其他家族亲人,因为这一背景,她对许多“人生基础课程”的学习有着严重的时间上的延迟。“如果我在原来的家族,可能十岁就遇到祖父过世、十三岁祖母过世,还会有叔公之类亲戚的人际变化。”她说:“可是我到了五十岁,才上别人十几岁就上过的人生课程。”父亲的逝世,是她第一次上“生死大课”,她也开始独自去咀嚼和消化人生不可逃脱的生老病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父亲过世、母亲失忆,死去与老化的演绎,加上儿子成长迫使做母亲的她要独立,“五十岁了,我的人生课程才从头上起。”这迟来的“人生基础课程”还发生许多趣事:她不会煮饭,不知道蛋多少钱,分不清楚蜈蚣与马陆有什么不同。直到儿子到香港与她居住,她才惊觉自己这方面的低能。她记下自己的尝试与挫折,也写下对父亲的回忆以及与母亲的相处。
龙应台细细地写着生活点滴,从细微之事却更明白生死大课的本质。“人在天地之间终究是无所凭依的孤独。你真能面对生老病死,就真的明白,在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附着依托。”
对龙应台而言,《目送》可以说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写父亲时,父亲已经走了;写母亲时,也即将目送母亲离去;写与孩子的关系时,看到的是他们永远用背影对着自己。人生走到这样的年龄阶段,是四顾苍茫,唯有目送。
二十多年前读龙应台《野火集》长大的一代,也都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阶段,对他们而言,从牵着孩子幼小的手,情意满满的亲情,到青春后期孩子与自己渐行渐远的背影;从陪着年迈母亲如带着女儿一般,思及自己也曾是父母眼前一去不返的背影,《目送》中处处是感同身受的亲情滋味,篇篇有让人沉吟难忘的人生情景。(那 达) 书摘
牵手
你有多久没有牵过父母的手
你可曾专注凝视过父母的眼
接到你电话说你已上路,他就摸着扶手颤颤巍巍下了楼来,站在饭店门口守候。远远看见你的座车,他就高举一只手臂,指挥司机的动线。下车时你告诉司机,“把公文带回府,两点准时来接我。”话没说完,他已经牵着你的手,准备带你上楼。你曾经很婉转地对他说:“我四十岁了,你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他的手又伸了过来。后来你又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五十岁了,你真的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手又伸了过来。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很暖。
然后有一天,一个个儿很高、腿很长很瘦的年轻人,就在那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很认真地对你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你真的应该克制一下要牵我手过街的反射冲动。”
你当场愣在那里,然后眼泪巴巴流下,止不住地流。儿子顿时觉得丢脸极了,大步蹿过街到了对面,两手抄在裤袋里,盯自己的脚尖,一副和你毫不相干的样子。你被拥挤的车流堵在大街中线,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车顶远远看着对街儿子阳光下的头发,泛出一点光。你曾经怎样爱亲吻那小男孩的头发啊。他有那种圣诞卡片上常画的穿着睡衣跪着祈祷的小男孩的头型,天使般的脸颊,闻起来有肥皂清香的头发,贴着你的肩膀睡着时,你的手环着他圆滚滚的身体,感觉无比的踏实。
就在那车水马龙一片滚动喧嚣中,你仿佛看见无边无际的空旷和荒凉,灰尘似的,自四面八方鬼魅般缓缓升起,渐渐聚拢。
司机把你在座车里批完的公文放进一个提袋,将车开走。你像绵羊一样让他牵着你的手,一步一步上楼去。
眼睛
“喂──是我,妈妈,他──今天怎么样?”
“今天好一点,可是一整天,他眼睛都是闭起来的。”
“他有说话吗?”
你虎着脸瞪着玛丽亚,“你是怎么帮他洗脸的呢?帕子一抹就算了?”
他坐在沙发。你手里拿着一支细棉花棒,蘸水,用手指拨开他的红肿的眼皮,然后用棉花棒清他的眼睑内侧。
“一直说他眼睛不打开,”你在发怒,“你就看不出是因为长期的眼屎没洗净,把眼睛糊住了吗?”
清洗过后,他睁开眼睛。母亲在一旁笑了,“开眼了,开眼了。”
眼睑仍有点红肿,但是眼睛睁开了,看着你,带着点清澄的笑意。你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心里在颤抖。兄弟们每天打电话问候,但是透过电话不可能看见他的眼睛。你也来探过他好多次,为什么在这“好多次”里都没发觉他的眼睛愈来愈小,最后被自己的眼屎糊住了?你,你们,什么时候,曾经专注地凝视过他?
他老了,所以背佝偻了,理所当然。牙不能咬了,理所当然。脚不能走了,理所当然。突然之间不再说话了,理所当然。你们从他身边走过,陪他吃一顿饭,扶着他坐下,跟他说“再见”的每一次当下,曾经认真地注视过他吗?
“老”的意思,就是失去了人的注视,任何人的注视?
你突然回头去看母亲,她的头发枯黄,像一撮冬天的干草,横七竖八顶在头上。眼睛里带着病态的焦虑──她,倒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强烈、燃烧、带点发狂似地注视着他,嘴里喃喃地说,“同我说话,你同我说话。我一个人怎么活,你同我说话呀。” (《目送》 龙应台著 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