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的命运——访止庵-看书店变迁,读社会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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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世界]书店的命运——访止庵

xilei 发布于 2010-8-13 21:32:00


    受访人:止庵

    采访人:坚白

    受【读品】委托,笔者采访了在京城文化圈里素有“读书家”之称的止庵先生,请他就“消失的书店”这个话题谈谈自己的感想——对于读书人来说,这个话题即使不算沉重,至少也够苦涩了吧。

果然,止庵兴之所至,如数家珍地列举了一大堆“消失的书店”,仅以新华书店门店而论,仅以现在二环以内地铁5号线沿线的新华书店门店而论,北新桥的一家没了,交道口的一家没了,东单的一家改成专卖教材的了,东四的一家前几年还在,现在也没了,据说是因为修地铁。中国书店的门店呢,虽说琉璃厂里不减反增,可是东单少了一家,东安市场少了一家,西单商场里少了一家,毕竟是淡出城市中心区了。至于专业书店、民营书店、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这些年消失的更是不胜枚举。

    止庵对某一家“消失的书店”的回忆,总是和某一本他觉得颇为难得的书籍的购买经历相关。在东四那家门面不大,但进深颇长的新华书店里,他觅得了诺曼·梅勒的《艳星梦露》,这本长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的小书似乎从未在北京别的书店里出现过,直到现在也罕为人知;在今日西单图书大厦背后的一条小胡同里,他找到了大众文艺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在那里买到了弗雷泽的《金枝》,虽然是个节本,但也聊胜于无;在王府井新华书店三楼,他花十块钱买下了卡尔维诺主编的《意大利童话》,当时还是八十年代初,他一个月用来买书的钱也就这么多。其实这些觅书挑书购书的温馨感觉,二十多年前曾经是许多人共通的情怀。止庵自称当年在一帮酷爱读书的朋友中间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个,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能够坚持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这才“水落石出”。二十多年来许多书店相继消失,也是同一原因。止庵曾在一篇题为《买书琐谈》的散文里说道: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刚买书的时候,也就是‘文革’以后,外国文学名著开始‘解禁’的时候。今昔不同,首先在于如今在书店里看见一本想要的书,无需急忙掏钱,过上两三个月,照样还能买到。从前可不行,一本书错过,也许第二天就买不着了。只好从书店门口的‘黄牛’手里买加价的,书本不贵,无非加三五毛钱而已,不过已是很大的百分比了。现在到处都卖降价书,九折八折不等,如果不着急,六到八个月以后,就可以在降价书市买到半价的了……随便找出一本二十年前的书,开印动辄几万、十几万册,还是一抢而光;现在很多书不过三五千册,居然卖不出去。”

    在采访中,止庵向笔者出示了他上万分册藏书中的一套16卷本的《契诃夫文集》(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此书历时十九年方才全部出齐,这十九年里,止庵先后从不同的书店乃至直接向出版社购买,终于买齐。而这16卷印数的变化,亦足以为“能够坚持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这一断语提供直观的佐证:

    第一卷,1980年6月出版,30000册。

    第二卷,1982年4月出版,27000册。

    第三卷,1983年11月出版,17500册。

    第四卷,1984年8月出版,15000册。

    第五卷,1985年12月出版,7000册。

    第六卷,1986年10月出版,3200册。

    第七卷,1989年6月出版,2000册。

    第八、九卷,1992年7月出版,2000册。

    第十卷,1993年5月出版,2500册。

    第十一、十二卷,1997年7月出版,4000册。

    第十三至十六卷,1999年7月出版,2000册。

    ——从三万册到两千册,坚持下来的只有十五分之一。市场需求如此,一时运会如此,书店又焉能不越来越少?

    然而“消失的书店”就一定是苦涩的吗?倒也不是。

    1984年冬天,25岁的止庵想读《古拉格群岛》。当时这套书出版已经两年了,但属于高级别的“内部发行”书,只有副局级以上干部凭工作证才能买到。止庵当时是《健康报》的一名记者,这家报社是局级单位,虽然进报社只有半年,求书心切的止庵还是鼓足勇气找到了一位领导,请他出面为自己购书。

   “《古拉格群岛》,这是什么书啊,你这么想看?”领导勉强答应了,却不免不太放心。

   “是地理书。”

    “地理书?那为什么要内部发行呢?”

    “因为里面有不少地图,和公开出版的地图不一样。”

    “哦,那你注意了。”

 
    领导施以援手,终于令止庵如愿以偿。那年冬天,虽然家里生着火炉,止庵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却如冰水浇背,结果发高烧卧床不起。回忆往事止庵微笑了:“到现在我还没有类似的经历,看一本书大病一场。”

    这套《古拉格群岛》是在出版此书的群众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买的,但这并非买书的常道,不能每本书都去出版社买。当年,要买“内部发行”书,最直截的法子是去主营此类书籍的“内部书店”。而如今,不仅“内部发行”的书越来越少,即使是注明“内部发行”的书,也不难在普通书店里买到,比如三联书店去年出版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内部书店”已成陈迹。

    上世纪八十年代止庵最常去的一家“内部书店”,位于今日北京音乐厅往南的西绒线胡同7号,隶属于新华书店总店。这是一座朝南的楼房的一层,分为三间,西边一间小屋,居中一间大厅,东边再有一间小屋。楼上是办公区。任何人只要凭一张有抬头的公函纸,盖上公章,什么级别的公章无所谓,写上“兹介绍我单位某某前往贵处购书,请予接洽”,即可在西边的小屋和中间的大厅里购书。中间大厅出售的其实是在新华书店也可以出售的普通书籍,西边小屋里出售低级别的“内部发行”书,不消说,前面提到的《古拉格群岛》是不会在这里露脸的。东边的小屋却只有级别高的人才能进去,止庵只是在门口向里面窥视过,他倒是亲眼看见许多老干部由人搀扶着进到里边,那里想必都是高级别的“内部发行”书了。止庵在这家书店买下的“内部发行”书包括斯大林女儿斯维特兰娜的《致友人的二十封信》、《仅仅一年》、苏联作家涅克拉索夫的《旁观者随笔》等,而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要数美国学者马克·斯洛宁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1917—1977》。这本书他八十年代初买回家读了一夜,读完之后天都亮了。书里提到的很多人当时他都不知道,而他知道的很多人书里都没有,他对苏联文学的印象由此完全转变。不过他八十年代末便不再去那里购书了,不知道那座楼房现在是否还在,西绒线胡同则是早已成了大马路了。

    另一家“内部书店”位于东单三条靠近西口的位置,可能是隶属于北京市东城区新华书店,现已拆迁,完全不存在了。当年是一个坐南朝北的院子,院里一座相连两间的平房,没有多大地方。这里的书比较一般,止庵印象比较深的,是在这里买过莫泊桑的《不可抗拒的爱》(该书另有一个较为常见的译本《如死一般强》),这部小说当时也是“内部发行”,不知是何缘故,可见“内部发行”往往没有什么道理。

    东单三条这家“内部书店”的前身,或许即是早先位于王府井工艺美术大厦二楼的一家小门脸的书店,那是止庵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二三友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当时他还不知道西绒线胡同的“内部书店”,所以要买“内部发行”书便只能来这儿,诸如《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等。他还曾在这里见到过国内翻印的《知堂回想录》,但当时没买。这家小书店没过几年便不存在了,工艺美术大厦后来也拆了又在原址上重建了。

   “卡夫卡早在‘文革’前就介绍到中国来了,可当时是黄皮书,看不着,如果我在那时候就能看到这书,那我还看什么《金光大道》、《艳阳天》呢?当时我看了那么多中国小说和苏联小说,可是如果你把那黄皮书的书单子列出来,那我肯定不看这些书……”虽说是陈年旧事,但止庵的神情依然颇为激奋:“所以‘内部发行’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种禁锢,我处在文化禁锢的范围内,但它同时又是文化禁锢下的一个小漏洞,我那时为什么热衷于到内部书店买书呢?也是想尽量挤入这个漏洞。”

    作为止庵的晚辈,生于七十年代的一员,笔者聆听此言却别有感喟:当“内部书店”消失的时候,许多有价值的书店便随之一起消失了;当艺术创作不再有清规戒律的时候,艺术家便似乎再也创作不出伟大的作品了……也许,心灵总是在禁锢尚存的时候因为沉重而饱满,在禁锢消失的时候却因为轻盈而萎靡——难道这真是人类的宿命吗?

来源:【读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