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可以表示为万物,同时也意味着虚无 (评论: 远离赌城 Leaving Las Vegas...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03:46:32
布卢姆说,试图解释爱是一种徒劳的举动,爱可以表示为万物,同时也意味着虚无。很久没有看到这样透彻、清晰而淋漓尽致的话了,就如五雷轰顶,一下子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世界上有那种文学经典中所不懈宣扬的爱吗?或者正因为爱之实在性的缺失,文学和电影,才不断制造关于爱的神话。在进入对《远离赌城》的自我解读之前,似乎有必要言说一下何为爱,其表现形式如何,它是怎么产生,又是如何消失的?
  
  生物学家把一个男人对一个特定女人,而不是另一个女人的爱,解释为某种生物化学机制的自然反应;道德家认为爱等同于义务、伦理和责任。但不管怎么说,爱都是一种理想,是一种古老的心理现实,而不是社会实存。爱不具有自主性,无法独自发挥、成就和传承,不能像继承文化与传统那样承继。事实上,对于爱,我倾向于认为:
  
  第一,爱是一种心理现实,不是实在。
  因为灵魂的空缺和宇宙的空洞,因为没有任何永恒性和意义,爱就变得神圣和伟大。宗教、道德体系与哲学文化,不过是对男女一己之爱的理论化和系统化。
  
  第二,爱不具有唯一性,而以时间性为内在本质。
  没有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能从内在性深处,专注而热烈持久的爱上另一个人。人常说,爱为什么会消失呢?相爱的人,为什么最终会变心呢?这是因为,人都在不断成长和变化,在达到变化的最终形式——死亡之前,人的心理与思想都在不断的流逝,随着时间的移动而发散、发酵和整合着。发生在时间之内的爱,自然随着时间而变化,所以,背叛、变心等等,皆是很自然的事情。当然,问题是,人和动物界不同,人需要秩序,而爱,似乎难以被其规范,然后人就发明了道德、理性与体制。人的伟大和渺小,都在于人有理性,而不是因为有爱。解释在缺乏爱的前提下,婚姻得以稳固持久的原因,就要在理性与秩序中去寻求。爱的伟大,有时不过是道德伟大,以及理性强迫发达的代用语。
  即便从世俗的男女之爱的维度看,那种唯一性也是虚假的。有的女人一辈子爱着一个男人,有的女人只能一次爱一个男人,有的如段正淳般天生多情,可以同时爱几个人。在这些梁祝般神话的机制中起作用的,并不是心灵的本能与天性之爱,而是一些自以为是的执着,条件的受限以及可能性的夭折。一个男人以为他就爱这一个,只爱这一个,只是因为,他的条件、存在和在宇宙中的位置,只够爱这一个,也是因为,另外的偶然性与可能性还没有到来。而它们一旦到来,背叛就开始上路。这就是爱情的第三个特点:
  第三,爱是一种时刻处于变化之中的,从不能完全展开的可能性。
  在此层面,可以解释,爱情的背叛与分手是一种必然。
  
  第四,爱不具有纯粹的本性,就其历史与现实而言,爱是一种秩序。
  人可以没有爱而活着,但是只有爱,人无论如何是活不下去的。爱必须被纳入秩序,因为爱就是一种秩序:一种凌驾于物化秩序之上的集体性深在人性秩序。这种秩序不但美化人生与社会,还通过安慰体制使得暴力机制、社会秩序与文化等级次序变得可以容忍。它具有合理化现存的功效,缓解革命与改良的作用。当一个人以各种各样的残忍来戕害另外的人时,最常用的借口就是爱。每一个人,每一天,都把爱挂在嘴边,以各种各样、变幻莫测的爱的名义,进行沟通,相处和分离。作为一种潜在秩序,爱具有梦想性、调和性与美学化的现实特征。尽管实际上没有人敢肯定他在爱,有没有爱,但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结婚是为了爱,离婚的源于没有爱。国家、权力和政府也在更合理化的层次上这样对待它的大众。爱一方面是传统、文化与习俗制造的梦幻,一方面只是一种性冲动的升华。爱可以使性变得合法而伟大,没有爱,性即便被纳入婚姻的合理化之中,也变得猥亵和低下。这就说到爱的第五个特征:
  
  第五,爱是对人性卑劣的蓄意升华,是对人性的辩解和装饰,也是对抗“黑暗的心”的准宗教。
  在更严肃的意义上,爱还是对抗虚无的力量。所有的宗教与文化,都提倡爱,解释爱和实践爱,把其作为“天路历程”,作为救赎和通达永恒的道路。在世俗的层面上,爱通过伦理变成伦理本身的体系与秩序,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利益之外更富有人情。爱使忍耐变的合理,使世界值得人一再的居住,使生命本身充满了无畏与崇高。爱终究是为了克服,而不是面对恐惧,所以,爱从来不曾深入到一个人的深渊,进入存在的终极性,以至其和死亡相遇。
  
  布卢姆说,爱可以表示为万物,同时也意味着虚无。在我看来,这一命题应该是如此:爱就是万物,也是虚无本身。只有空虚本身,才可能既是一切,又是虚无。虽然我们可以乐观的用爱阐释一切,却并不代表一切存在里都饱含爱,这就像我们可以说爱意味着虚无,并不代表虚无不是爱一样。唯一无孔不入的东西,就是空虚自身。对爱的理解,也应如是。
  
  回到电影本身。
  《远离赌城》是一部没有任何希望的电影,我把其理解为一部哲学般的虚无主义电影,虽然,其远没有达此深度。本的人生没有希望,莎拉的也是,他们的露水般的爱,也是如此。一部异端灰色和阴暗的小人物电影,绝望与虚无的气息直逼空洞的宇宙本身。而在这部电影里,最典型的倒不是本的失败,而是本的沉沦的自由性与彻底性。这种沉沦,连爱情都无法救赎和缓解。和这种虚无相关的,是莎拉对本徒劳的,虚无主义的爱。
  
  如果有人把它看做是对美国梦的反讽,其实也未尝不可。但这样一来,一部人生的电影,就变成一部社会与权力电影。这不是我想要的。本之依赖酒精,正如莎拉之依赖爱。酒精与爱,都是加速死亡,而不是逃出死亡的东西。对本来说,他的堕落,在电影语境里,具有无可争议的合理性,甚至具有一种能得到众神认可的真正人性的光芒。在这里,道德、责任与爱都变得渺小和多余。沉沦成为生命本身唯一的能量,唯一的道路,唯一的意义。在他自由的选择沉沦的时候,他其实是在学着平静的和死亡相遇、相知乃至相交。一种死亡的必然性从他骨子里四溢出来,在无法改变的情况下,他接受这死亡的邀请。这也是一种人性的勇敢,沉沦成为生存本体,超越世俗规范与正常人性而变成正常人性本身。没有人有资格指摘本的堕落,因为这沉沦,在内在性上,不是堕落,而是以极端个体的形式进入死亡坦途的唯一之路。这种道路的合理性与人性化,就像真正的自杀对自杀者的人性化,就像一个人为其理想去奋斗和拼搏一样勇敢和正常。
  
  在这个世界上,梦想与现实,总是分道扬镳。有人选择做婊子,有人选择无聊,有人爱上孤独,有人喜欢一夜情,有人心甘情愿的进入虚无的子宫。本的方式是虚无的方式,因为在他的生活与命运里,除了虚无,已经身无长物。这种积极的虚无主义态度与实践,比之以浮士德开天辟地般的积极创造,也实不为过。
  
  莎拉对本的爱,对莎拉来说是万物,可是对本来说,却是虚无。当他让自己成为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时候,爱就不再能安慰他的绝望。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二人,最终也不能通过互相救赎走到一起,从绝望中摆脱的内在根由。实际上,对本的爱,只是莎拉没有绝望到本的境界的一种表现。倘若她也位列虚无的仙班,她需要的就不是她对本的爱,而是本的酒精。本只是莎拉无聊与痛苦人生的救命稻草,她相信她可以借此得救,成为一个幸福的常人。但是,她不知道的是,本已经无可救药,也不想自己有药可救。他只想这样死去,别无所求。当莎拉明白本其实已经变成虚无本身时,她甚至也没有绝望。她并不要求他爱她,她只是要求他能够让自己来爱他。但对于一个虚无主义者来说,不管是爱别人,或是接受别人的爱,在本质上,都已经变得多余。
  
  让我感动的,除了本的虚无,就是莎拉的爱。几乎是无条件的爱上这样一个在短期内就会死亡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爱酒精胜于接受她的爱。她知道他一无所有,也不想再有,知道他是个虚无的酒鬼,知道他除了虚无,其实确实一无所有。而她就愿意这样爱着,并且不抱希望,不求回报。如此决绝,如此绝望与心碎,这样的爱,不仅是对经典爱情的颠覆,也是一种深化。我一直觉得,莎拉之所以爱上本,其实一种必然,正如本爱上他那必然性的死亡。因为在莎拉的骨子与命运里,唯一的财富也是本已经沉浸其中的虚无。她爱的是本的虚无,因为她也在走向这种虚无。这种深在的认同与相惜,正是莎拉之爱的内在动力。在这里,爱情的命题已经不再重要。爱不再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存在与永恒的孩子。这种爱建基于对一种生命哲学的体悟,由此,莎拉之爱,就变成一种哲学之爱。她的爱本,只是认可本的生存样式的佐证。所以,归根结底,莎拉爱的,其实不过是一种生存哲学,一种存在与其样式,一种死亡的方式和死亡本身。
  
  爱,就这样在电影里被升华了,以至于成为一种思想,一种生存。但悲剧依然是不能避免的,因为,爱在本和莎拉之间,不是对等的、平衡的:爱,对绝望的莎拉是万物,可对虚无主义者本,只是虚无。而虚无与万物,从来不能相容,就像冰与火。当然,有人可能会假设,假如莎拉也成为虚无主义者,那么他们会不会由相爱而救赎彼此呢?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对于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而言,他并不需要那种额外而多余的虚无。虚无就是一切,一切都不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