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鞋记》【清 乌有先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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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叙华筵共谈衷曲

  诗曰:

  堪叹世人不自知,欺人便是把天欺。

  茫茫欲海终填满,事到其间悔恨迟。

  丹风来仪宇宙春,中天景色四时新。

  世间事业惟忠孝,臣报君恩子报亲。

  这首诗乃前人所作,无非要世人以忠孝居心:如居官,以尽忠报国;居家者,以尽孝事亲。是忠孝为人生之大本也。人能全忠全孝,则知节义廉耻,凡一切越礼非法之事不敢妄为,宗族乡党揄扬德行,是以流芳百世;若不忠不孝,则丧节义廉耻,凡一切损人利己之事任意胡行,乡曲闾阎无不咬牙切齿,是以遗臭万年。这一节话乃千古公论,并非一人之私议也。按下不表。

  且说有一土豪劣绅,姓叶名荫芝,系莞邑石井乡人,别号鹿莪,浑名皮象。自幼在家攻书,侥幸名登金榜,曾任户部主事,在京供职几年,因丁内艰,回家守孝。发妻张氏,早已镜破钗分,姬人伊氏,恃宠专房,再续何门,乃贡士南宫之女。

  前生一女,许配白马烟同李鹩举之子。亲家来往十分情密。一朝主事寿辰,家人打扫地方洁净,满堂佳客纷纷到贺。

  荫芝在家贪恋妻妾,兼之财路通神,久经服缺,不欲起复登朝。

  是日寿辰,大开筵席,觥筹交错,婪美杯倾,膳罢酒阑,宾朋散退。座中惟有武举邓清、同宗叶润泽。此二人乃是主事门下走狗,惯于巧言令色,左右逢迎。荫芝将各亲友送了,只留他两个不肯放行,声称:“仁兄何必匆匆回府,权且屈驾寒庄,弟有言词奏告。”于是分付家丁重摆酒宴,与二人畅饮谈心。

  正饮之间,家人报上:“亲家李老爷到来。”三人连忙起身,离席相迎。彼此说长话短,共叙寒温。礼毕,大众一齐入席。

  台中摆列海错山珍。酒过数巡,鹩举把杯,命仆满满斟上,双手捧定,叫句:“亲家,今日乃东华注算,南极增辉,弟叨姻末,理应到贺称觞,只因俗冗匆匆,以致迟迟到府,借花敬佛,聊表微款,但愿亲家大人从此加官进爵,财帛亨通,年年此日,岁岁今朝。”说罢,将酒敬上。荫芝双手捧接,只称:“亲家,小弟材同蒲柳,不过马齿频加,辱承宠锡吉语,实深惶愧既承台命,自当乐从。”将酒一饮而尽,命童满斟一盏回敬。邓清乘势连声称羡;”进士公果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近日天平旺相,厘戥兴隆,财帛丰盈,不下陶朱之富。”荫芝答曰:

  “小弟才微福薄,虚愿难偿,数载经营,目今依然故我。吾兄所云,实为铺张取笑。我想世间千好万好莫如钱好,自古道:一肥能遮百丑。但此物原非易得,纵然枉尺直寻,亦无妨碍。世上见利而思义者,能有几人哉!”叶润泽胁肩微笑,说道:“若要取财,须凭胆大,一不怕人言捐摘,二不怕神明鉴察,三不怕官司告发,方能患得银钱到手。”

  邓清闻言,十分称妙:“润兄高见,果实不差。难怪人人请你做状。原来一肚尽系砒霜。但系求财须寻方向,不若我们同往城中找觅一向公所,大家朝夕聚首,彼此打算求谋,写出主事户部衔头,谁不称羡。就系大小衙门也亦无奈其何,况且更有一宗美事,城中有女如云,袅娜娉婷,风流称绝。或时倚门卖笑,甚属可人,引动多少官家子弟,倩人作线穿针,但得身边有些钱钞,何愁好月不得团圆。”这一番话说得荫芝心如火热,霎时就要动身举行。便向邓清说道:“此言果合我意,烦兄与我找所雅洁房间,以便在城居住。”邓清说:“谨遵台命。此事交于小弟担承。”言罢,一众告辞,各自回家。

  次日,邓清即往城中,便向水头陈宅赁了一所,名曰:评花阁,内中奇花茂胜,秀草清幽,家伙什物,一切齐备。邓清令仆打扫虔(干)洁,安排各事停当,便请主事乔迁。荫芝进到馆中,把目观瞧,心中十分喜悦,便道:“邓兄办事真乃妥当。”从此狐群狗党日相往来,不在话下。

  一日荫芝无事,想起老邓个篇言语,就欲出街闲游。小装打扮,脚下穿了一双方头行履,手上带了一个金镯。轻摇雅箑,做出官家模样,徐安、陈福跟随,就向西门而去。一路行来,只见游人成群结队,比户弦歌。多少油头粉面遮遮掩掩,卖弄风情。远望一道朱门排列高牌。执事徐安说道:“前边那所亭苑甚属华美,日日有人在此醉月飞觞,老爷何不步往赏玩一番。”

  荫芝说:“来意不诚,未便唐突。我们不若掉过隔边去罢。”

  二仆称是,随即步往松柏高街。正在徘徊四顾,忽闻香风扑鼻。抬头一看,只见门边有位佳人,露出足下二寸金莲,恍如潘妃再世,真乃俊俏销魂。头上螺髻堆云,身中白衣铺雪,下边映出葱绿纱裤。貌赛娥,恰似对人暗传心事。荫芝看罢,暗暗叹道:“这个欢喜冤家,五百年前结下。”不觉遍体酸麻,恨不得向前偎傍。但恐被人耻笑,有失官方。权为忍耐。倚身靠住墙边,方寸自乱。此时欲行欲止,进退维艰。谁料惊觉这个女子,见其如醉如痴,忍不住笑,丢个俏眼,低声叫句:“嫂嫂,你看街上游人挨肩擦背,络绎不绝,你不若放下绣鞋,偷闲片刻工夫,出来则剧。”荫芝听见莺喉宛转,便更魄散魂飞。正在留连驻足观望,这女子旋即举步入内,兰麝之香仍在,环之声渐远,望眼将穿,馋涎空咽,万种相思从此而起。几回搔首仰天长叹,心中暗想:这位佳人未晓谁家妇女,淡妆素服,如此摄魄勾魂。站立一回,绝无声息。只得呼唤徐安、陈福转回旅邸。是晚愁肠百结,坐立不安。意欲归房就寝,争奈孤枕难眠。起来独步园亭,但见一轮明月照耀长空,我想天上嫦娥难比此娇美貌。随唤徐安来问:“今日经过高街,看见站在门边这个女子,你可否知其来历?不妨底细说来。”徐安听罢,口称:“老爷在上,今日所见这位佳人乃系张木公之女,匹配何家为媳,孀居已自三年了。他乃莞邑堪夸,绝色有名,张凤姐之称远近闻名,无人不识。他兄名唤良雪,颇有膂力,惯娴弓马。长向花街柳巷,爱月贪风。老爷如果中意此女,不妨坦腹东床。”荫芝听见徐安言语,心内思量,不知此女意下若何?但风流人物是必情长。观其动静,也有求凰之意,必须寻觅一人穿针引线,方能撮合成就。主仆谈论多时,耳听樵楼四鼓。徐安请主歇息。荫芝暂回帐底安身。辗转牙床,不能成寐,回思彼美人兮青年失偶。情实堪怜,若得与她共枕同衾,就使一年半载,死亦无憾。转眼鸡声报晓,曙色光窗,起来穿衣盥漱。徐安报道:“亲家老爷到来!”

第二回 宝莲庵请尼作合

  诗曰:

  意外姻缘不是真,无端邂逅两逢亲。

  莫愁底事难成就,自有穿针引线人。

  话说荫芝听得亲家来了,连忙迎入馆中。礼毕,分宾坐下,徐安就即进茶。鹩举微微含笑,叫声:“亲家,几日违教,为何愁容可掬?”荫芝答曰:“不错,弟是有宗心事,难向人言,叨在亲好,不妨与你细说。只因昨日散步闲游,打从松柏高街经过,忽遇门边站立一位如花美女,查问原由,知道她是张凤姐,有意兼葭相依玉树,未晓桃源何处问津,伏祈高明一为指示。”鹩举闻言,哈哈大笑:“我估亲家为着何来,谁知思念张凤姐。小弟颇知她的根底。先年嫁与汾溪何宅,不幸青年守寡,三载于斯,时常归来外室居住。她同宝莲庵内桀枝、亚左两尼交好,时常往来,不啻如糖似蜜。亲家为何忘却了么,不用求媒执斧,不用拉扯皮条,但得两个秃奴舌剑唇枪,自能携云握雨。亲家意下以为如何?”荫芝听得这番说话,喜上眉头。

  心中偷忖起来,亚左系我平日交好,今将此事托其作合,恐他求更〔不便〕推却。主意已定,开口叫句:“亲家,多蒙赐我指南小妇,谨依榘训。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古云:

  送佛送到西天。还请亲家与我同行前往宝莲,幸勿吝玉。”鹩举答道:“这个自然。”荫芝连忙穿衣打扮,吩咐徐安看守馆中。于是两人摇摇摆摆出门而去。信步行来,顷刻之间便即到了。但见禅院深沉,寂无人声。二人步入庵内,看见苔痕绿净,满径红飘。转过东轩,适值桀枝课诵已完,经堂倦坐。见了叶、李两人,疾忙起身迎接,春风满面,笑说:“今日是何风吹贵人到此,禅室生辉。”问讯已毕,吩咐小尼敬奉茶汤。请问二位光临,有何照顾?睽违雅范,结想殊深。”荫芝道:“握别以来,时萦五内,只缘俗冗纷纭,有疏奉候。目今寄寓水头陈宅,相去咫尺,可得时常亲近。今者到来,并无别意,有一机事相求,师傅若肯应承,方可说与你听。”桀枝道:“素女雅爱,报答无由,倘有万难之事,也亦尽力为之。伏望你令,明以教我。”荫芝道:“蒙你允肯周全,实乃心腹之人。不瞒你说,我因日前在松柏高街经过,看见张凤姐站立门边,丰姿可爱,秀色可餐,归来忘餐废寝朝夕怀思。左右思维,实乃无从入手,闻得你与张凤姐时相往来,颇得同心合意,特此拜浼,为我传音。倘获玉成,断不有辜大德。”桀枝说:“我估所托何事,原来为看张凤姐。若托别的,我可担承,要我传书递柬,实难从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人只知看经念佛,不管引线穿针。另请高明,恕吾方命。”荫芝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佛法无边,普度一切,有求必应,无不乐从,故此禅堂梵院称为欢喜地。伏望大开方便之门,慈云荫护杨枝,甘露灌溉荒田。事成之日,定然厚报深恩。”桀枝道:“既然如此,只得曲为承应。但我虽能作合,千祈勿要过后去人。”荫芝作揖称谢,叫声:“师傅,一切放心,此恩此德没齿难忘。”鹩举闻听,甚为喜悦,便道:“我所指引,可是真的?”荫芝答云:“高见不差。”议论之间,不料桀枝早已令人备办斋膳,扳留叶、李两位在客堂酌酒。饮毕,告别回归。

  声言迟日再来补报。桀枝相送出门,一拱而别。二人各自归去,按下不表鹩举。单说荫芝回窗,心中忽然想起:倪训导名新棠,与我颇称莫逆。闻他与张府属在葭莩,不若祀他鼎力周全,从旁相助,俾得早为成就,以免担延时日也。次朝早起,峨冠束带。吩咐仆人打轿,前往倪府拜会。徐安先行投帖,陈福在后跟随。到了倪府门前驻轿。新棠忙便出迎,携手步进书房。二人施过了礼,分宾坐下。倪爷说道:“违教以来,实深企慕,迩闻乔迁贵寓,未得趋候起居,疏懒之罪,乞为原宥。”荫芝答道:“不敢,弟缘公私交迫,弗克时亲芝宇,近况如常,藉福托庇平善。日前蒙兄过信,尚未归赵,寸衷殊觉耿耿耳。”倪爷道:“区区之项,何足介怀。朋友有通财之义,自古皆然,毋庸齿及。”家童进茶,饮毕,叙谈悃愫。末几,叶爷意欲告辞,新棠挽留再四,吩咐摆筵款待,情义殷殷。荫芝心内不胜欢喜,暗暗称羡;倪公果实疏财仗义,我的心事何妨与他倾谈。酒过三巡,叶爷启口叫声:“贤弟,不瞒你说,我有一段姻缘与你商酌,倘蒙鼎力介绍,谅必有济。”倪爷说:“有何见教,请道其详。”荫芝便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尽为剖白。新棠听了,微微含笑:“进士公实乃有心人也。彼姝者子,果然生得美貌超群,但此女寡居三载,有意曲谱求凰,恐茂陵才子从此便乃当炉耳!弟想弟与张家属在戚末,但伊母平日背冷趋炎,十分势利。若然说出当朝户部主事求亲,自必乐为从允。既承见谕,这段姻缘交于小弟身上,断不有辜所托耳。”荫芝听罢,呵呵笑道:“兄乃斫轮老手,作事必谐。况小弟先已令人通传消息,看来不致落空。更有一言奉托,贱内乃是女流,生平赋性耿介,恐其怀有醋意,不能相安。仰恳驾下修书一封,札致家岳南宫,训诲伊女,以免后来争论。”新棠诺诺连声答应。荫芝拜谢,辞别而归。

  光阴易过,时序频更。不觉乃是端阳佳节,柳垂陇畔,荔熟村头,画舫兰桡,男女共看龙舟竞渡,满河尽是游人。笙歌迭奏,锣鼓喧天,十分热闹。张凤姐叫声:“嫂嫂,我想前世不修,身为女子。你睇佳节当前,不能学得男子,四方游玩。或东或西,听其随意行乐;或南或北,任他到处留连。我辈女流,算来虚担岁月。”陈氏闻言,双眉频蹙:“姑娘所说,大欠参详。我想人生在世,男女皆同一体,总为命里所招,厚福者,荣华乐享;薄福者,冷落堪怜。多少名门闺秀出嫁,夫唱妇随,燕侣莺俦,如胶似漆。虽是女流,未为孤负,何必区区身为男子乎?所可恨者,如我命生不辰,竟同秋叶,终年长守有夫之寡,这却是虚耽岁月了!”言罢泪如雨下,凤姐连忙劝解:“嫂嫂何必如此伤情,我兄迷离花柳,乃系少年心性,一朝省悟,定必月缺复圆矣。如妹许字何门,心拟天长地久,不意福薄灾生,青年丧偶,独守空房,何恨如之。今者柏舟自咏,触景伤神,画眉彩笔谁拈?舞鸾青镜独对。虽不敢云节凛冰霜,少可自信肠如铁石。孤芳独抱,以待将来。”二人谈论一番,转回闺阁而去。按下不题。

  且说贡士何公,饩食有年,品学兼美,其女配与叶荫芝为继室,夫妻笃好,如鼓瑟琴。何公在水和街里设帐,桃李如云。

  节届端阳,放假无事,在家养静。忽然见有一个苍头手捧鱼鸿尺素,据云:钦式倪老爷奉达何公。双手接过,即行开阅。内云:

  世愚侄倪钦式书奉南宫世伯大人阁下:久疏麈教,鄙吝丛生。联隔以来,屡欲裁鸿到候,只缘公私交迫,以致尺一快如。

  辰下荷风荡暑,竹露生凉,遥念台禧定符,私祝翘异何如。启者,令坦鹿莪曲谱求凤,情殷射雉,表卿卓女,指日同盟。俱以稔知,无烦赘述。前所虑者,张家乔梓,未肯曲从,今调处之馀,又蒙许可,天合奇缘。想鹿莪不亦称快乎。惟是外缘易就,内患难堪,无疗妒之方,莺燕有相猜之隐,在令爱夙承姆训,固知德荫江沱,在鹿莪熟虑闺情,恐其伴生床第。特嘱侄修芜楮,聊达葵私,伏乞琴书之暇,雇肩舆踵弃府,详谕令爱一番。俾鹿莪月意园成,庶不致负前因于石上,虚雅约于河洲,妙何可罄,临楮不尽依驰。专此,走达。顺请潭祉,不既。世愚侄倪钦式顿首。

  何公看罢书函,沉吟半晌,此事新棠也曾说过,因到张家拜会,见木公心意未决,权为放下。今者书来,嘱吾将女劝谕,以杜后来争端。此乃荫芝过虑。先为安慰女心,待我修函致复新棠,然后将情劝女。缮札已毕,打发苍头回转,吩咐催轿,即往石井村而去。到了叶府,何氏闻知,疾忙迎接父亲。问安已毕,亲手敬春香茶,口称:“爹爹到此,有何见谕。”南宫含笑叫句:“女儿,我来并无他事,只因张家女子,情性温柔,举止端庄,你夫有意好逑,添为内助。想你自幼在家读书,颇谙三从四德,闺房之事也亦深知。古来三妻二妾指不胜屈,后妃能逮下而乔木兴吟,夫人承雅化而江沱致咏。况伊乃是德门之裔,堪比玉叶金枝,不嫌位列小星,你亦何妨容物?千祈勿生妒心,常怀醋意,不惟你夫之幸,亦你父之幸也。”何氏听罢这一番言语,满面春风:“爹爹一旦放心,女儿虽属愚呆,夙昔曾娴闺训,但愿之子于归,同心共事夫婿,情同姊妹,有何大小之分。第恐人心叵测,反复无常,更恐男子溺情笃好,恃宠争强,使女有绿衣黄裳之叹,夫复何言。”何公听罢,满心欢喜,得女如此,真不愧大家之风。话罢,即时打轿归家。

  荫芝得了新棠回信,忧疑已释。这也不在话下。

第三回 张凤姐绣鞋慰赠

  诗曰:

  男情女意两无猜,谁信时乖命也乖。

  海誓山盟何足据,多情全在绣花鞋。

  却说张凤姐姑嫂二人正在房内谈心,匆然丫环报上:“宝莲庵两位女师到来。”言还未了,桀枝、亚左步进,姑嫂接见满面欢颜。便道:“你们许久不来,有何贵冗?正系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近日以来我姑嫂甚属寂寞,思念芳容,殊深渴想。”

  桀枝道:“彼此谅亦同情。只因个天前往西门,打从倪府经过,被他奶奶苦苦相缠,不得已,共同亚左在彼处盘桓。不知来了一位叶爷,生得人物潇洒,相貌堂堂。身为当朝户部主事,定要我们两个与他念佛,故此淹滞几日,始得回来。”凤姐道:“你个秃奴,花言巧语,我想出家个个俱是势利,但见人家富贵,便加意十分奉承。诵甚么经,念甚么佛,分明支吾浑帐,借端想赚人钱,故意卖弄风情,只念一句阿弥陀佛。”亚左说道:“我们皈依净域,绝无半点凡心,身坐蒲团,一尘不染,正系色色空空都看破,花开花落不关情。可惜姐你空房独守,孤负年少青春,何不改弦易辙,窃效吟风弄月,以免担愁艳闷,虚度韶光。”凤姐听了亚左这几句话儿,已挑动了春心,说道:“师之所言甚合奴意,无如目前绝少钟情之辈,若者只图眼前快活,只怕错脚难翻。”亚左乘机说道:“姐呀,舍得有意寻欢,何愁不逢知己。即如我所讲这位叶老爷,真系才貌双全,兼之家称巨富,少年登弟,在朝叨沐圣恩。贡士南宫之女系他继室,白溪李家之婢系他爱妾。现在妻妾二人,不分大小,姐妹相称。食不了珍馐百味,穿不尽绸缎绫罗,出入提笼打轿,随从小价、丫环。快活风流,谁能争胜。莫说我亚左出家人势利,就系彼都人士,无不称羡他富贵双全。更可夸者:亭台楼阁,美丽奢华,夫唱妇随,顺时行乐。我辈身在法门,未免怦怦心动。”凤姐听罢,叹了一声:“人生在世,青春几何,孰不关情风月。自怨时乖命薄,嫁夫不得到头。芙蓉帐底孤眠,菱花妆镜独对,难效鸳鸯比翼,燕雀双栖,万种忧愁,凭谁可解。”说到此时,不禁潸然泪下。桀枝从旁接语:“娇姐不必伤怀,待我出家人行个方便,成就你一段良缘,免得你日夕含愁,长吁短叹。”凤姐道:“但得如此,生死不忘,比如你目中所注何人,乞其明以告我。”桀枝道:“若问此人,不用登山涉水,问迹寻踪,远在天边,近在目前。”凤姐道:“究竟乃是何人呢?”桀枝说:“实不相瞒,就系先时亚左所云个位叶老爷。他因日前游街,也曾见你生得貌好,心中十分思慕。已经托媒求聘,只恐姐你不肯居其次位。倘若不嫌做个平妻,包管归去专权擅宠,尊意以为何如?”凤姐沉吟半响,说道:“不知此人情性若何,品格若何,怎好造次承应。”亚左称说:“要见此人,却也不难。明日趁你回家路经水南,何不与他相会,面谈一切。”嫂嫂陈氏连声称妙:“这段姻缘真乃前生注就。”二尼辞别出门,亚左即往评花阁送信。步入馆中,但见落红满径,寂无人声。遥望朱扉半启,高卷画帘。荫芝独自一人坐于太师椅上,愁眉不展,默默无言,似有所思。亚左行近低声叫句:“老爷。”荫芝惊觉连忙问道:“慈云光降,适自何来。”亚左答曰:“老爷独坐寒窗,为何如此纳闷。我今到来,特为痴心人报喜。凤姐明日到水南庙拜神求水,你可买舟前去与他相会。成败在此一举,切切不可有误。”荫芝听说,喜之不胜:“难为阿传深费清心,事成之日,自当重报。”亚左说:“出家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既为介绍,敢不抒诚报命。”荫芝见她人物风流,语言乖巧,甚属可爱。此事看来八九分成就,待我先行酬谢冰人。行近口称:“阿传媒女,虽未过门,执柯者岂可空过。”亚左答云:“我不是贪想媒钱,目下分文不取。且待将来,要你跪向媒女跟前,方为酬谢。”说毕,意欲抽身,荫芝一手扯住,说道:“十赊不如九,现见钟不打,何处寻铜。我因孤馆寂寥,无人作伴,相如饥渴难堪,伏乞杨枝甘露灌我荒田,幸无见却。”此时亚左欲行欲止,顿起春心,半觉含羞,无言低首。荫芝乃是偷香老手,见机而作,向前便将亚左搂抱怀中,共入红罗帐内。魂迷楚岫,梦绕巫山,片时间云收雨歇,各自穿衣而起。荫芝见亚左两颊红生,恰似海棠睡醒,秀色可人,观之不厌:“今日蒙师惠以琼花,后会重看贝叶。情深如海,铭激五中。”左云:“区区贱体,有污贵质,何劳尚挂齿颊。他日美人入室,便更销魂矣。”整衣告别,荫芝相送,出门而去。

  到了次日,荫芝打发润泽去唤船,又命徐安往请亲家同去水南与凤姐相会。不一时,润泽将船催便湾泊步头,把高照桅旗插起,安排得当。此时鹩举也亦来到,与荫芝一齐下船,这也不表。

  且说桀枝是日前往张家,看见凤姐妆整十分俊俏,说道:“似此天香国色,恍若嫦娥降世,仙子临凡。莫道叶爷渴想,就我一见也亦情牵。”打扮已完,出堂禀知母亲:“女儿今与桀枝师傅往水南参神求水,顺便回去大汾。”安人见女要去拜神,允其所请。凤姐别了嫂嫂,即同桀枝落船。吩咐舟人即忙解缆,兰桨荡开千尺浪,锦帆高挂一江风。

  凤姐推窗观望,只见波涛荡漾,水光接天。远远看见前边有只大船,官衔灯笼分插左右,船头高挂旗号,桀枝便知主事来了。笑指:“这号乃是叶爷座船先来等候,足见诚心。”即令梢子快摇前往,顷刻撑去与荫芝船只近傍。荫芝已晓暗里机关,连忙走出船边,叫声:“阿传何幸到此,实属忠信人也。”

  桀枝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今与彼美往水南古庙拜神求水,实出到诚。”回身便对凤姐转说:“此位就是叶老爷,现今身为户部主事,名重当时。姐亦既系关心,不可失之觌面,何不请来一会。”荫芝乘势踏过船来,步入舱中,整衣相谒。

  行近深深作揖,口称:“芳卿久欲识荆,未遑御李,今幸下逮垂青,喜出望外。倘蒙不我遐弃,朝夕相依,则终始成全,断不致异日有白头之叹。”凤姐闻听,面带羞惭,俯首弄衣,无言可对,惟是双眼盈盈,观人不厌。看见荫芝举止端详,性情温厚,心中已有九分惬意,愿托终身。朱唇微展,低声说道:“妾乃质同蒲柳,命若秋云,许字何郎,三年失偶,原拟柏舟自矢,之死靡他。辱蒙封菲不遗,愿执箕帚,弟巩床第绸缪,大妇致生嫌隙,使妾无地自容,未免自贻伊戚。”荫芝答道:“芳卿无须过虑,承蒙金诺,望重斗山,何敢视若秋毫之末。请从今日一言为定,永不改更。但救人饥渴,胜造七级浮图,乞赐天上碧桃,以慰凡夫之口。”凤姐闻言,含羞答答,正在欲言不语之际,忽听隔船有人呼唤,闻来乃是邓清并同贡士南宫到来。荫芝连忙撒手,步出船头,勉强叫声:“岳丈大人为何到此。”南宫接语:“只因有宗财路,我同邓兄斟酌几天,要你方能落局,特邀贤婿协力经营。荫芝自忖难以推却,无奈过船与南宫、邓清轻摇兰棹,即便登程。剩下凤姐一人,索然寥寂,别了桀枝,舟回大汾而去。

  却说荫芝目送凤姐起程,在船中细问其中原委。老邓说:“只因有个土豪姓万名人恶,住居南营,平日为非作歹,交结凶徒、恶棍,逐队成群,家中忽然暴富,近因抢夺人家妻妾,被人告发。现在官兵将伊围捉,使人求教于我,细想此事非轻,故请令岳南宫筹策,竭力调停,终于溷淆,因思弹压官兵非足下不可,所以共齐今岳前来请你,伏祈指助一臂,俾得分肥,足感盛惠。”荫芝听罢,微微冷笑:“不是我夸大口,此事非我断断不能,莫说官兵听吾言语,就是上台大宪,也亦俾吾情面。”谈论之间,不觉舟抵南营。三人登岸,到了人恶村前。

  荫芝看见官兵屯集多人,开声问道:“你等到此何事?”众兵答道:“奉差捉拿人恶。”荫芝吩咐:“你等不得乱动,人恶系我通家旧好,他平日极是良善,不过家下有些钱财,人遂诬他抢夺妻女,以为鱼肉可啖,你等速速回营,销差自保,前程要紧。倘敢执违,定干咎戾。”众兵听罢,个个目瞪口呆,知道叶老爷平日威声远振,不敢将他抗拒,遂即一哄而散。人恶看见官兵回营,急忙出来叩谢,并请荫芝进屋,四礼八拜,大排筵席款待。饮酒之间,人恶取出白银一千六百两,双手呈献,口称:“进士公,晚生身罗重罪,蒙爷解救,即粉骨碎身难酬万一,谨具不腆,乞莞存之。感甚幸甚。”荫芝道:“些小事情,何劳厚惠,但承美意,却之恐蹈不恭,爰为拜领,以志不忘。”说毕,人恶令取大杯,满满斟上,各敬三杯。膳罢方行散席,荫芝等三人揖谢告辞,人恶送下程四百两,荫芝收入,一拱而别,步回船中,荫芝把银两瓜分停当,就即转回陈馆。

  按下南宫、邓清不题。

  且说荫芝次日在馆思忆凤姐,深为纳闷。亲家鹩举在旁劝解,说道:“你今不用愁烦,既有桀、亚左鼎力周旋,断无向隅失望,惟是好事多磨,伏祈宁心以待。”话未完时,忽然桀枝步进馆中,笑嘻嘻走到荫芝跟前,连声称喜。荫芝叫声:“阿传,前日舟中如此扫兴,未晓何日再睹芳容,刻下寸衷耿歉,喜从何来?”桀枝答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古云:“有志者事竟成。并非浪说,兹者天缘有定,地望无嫌,所谓伊人今日偕嫂来游禅院,故此特来送信。此舟过后永无船只,老爷今番切切不可失其机会。”言罢,转身告别:“待我先回庵中迎接佳人。”荫芝相送出门,叮咛致嘱,如此这般切勿忘却。

  桀枝诺从,转回庵内。正值凤姐姑嫂二人肩舆来到,遂同亚左出迎,携手步入客堂,坐下,饮罢香茶,叙了几句套话,按下不表。

  且说荫芝送了桀枝回去,便即换服更衣,共同亲家而往,行行不觉到了宝莲庵门首。荫芝把金扇轻轻扣户两三声,桀枝已会其中之意,悄悄走出,启放禅扉,先行引导荫芝与亲家追步后尘。将近客堂,忽闻笑语喧天,香风扑鼻,情不自禁大踏步突然闯进。姑嫂二人相推相让,疾忙躲闪,陈氏嫂嫂走向曲栏左边桀枝用手持着陈娇说道:“此位佳人老爷未曾见过,为人良善,品性温柔,兼之实在慈心,救急扶危,时行方便。”

  荫芝听说,整衣上前,深深一揖,桀枝连忙启口:“他就是张良雪的奶奶了。”荫芝道:“夙钦雅范,未获瞻韩,入耳贤声,心爱慕向,未亲教诲。相见恨晚矣。”转身便向凤姐施礼,口称:“芳卿,自从舟中相会,慰我怀思,挹别以来,时索寤寐,望卿大发慈悲,许我良缘永缔,感荷裁成,不啻恩同再造。”

  凤姐嘿言不答,如醉如痴,方寸摇摇不能自立。陈氏嫂嫂早已洞悉其奸。含笑称叫:“姑娘我今与你代劳。”便把香茶亲手敬奉主事。荫芝接过,称谢不已。桀枝接语:“凤娇肠如匪石,相会之后,未免也亦情牵,但恐世态炎凉,变生不测,男子心事不能终始如一。况佳人命薄,才子缘悭,若使柳眉皱碧,杏脸消红,是虽以情而始,弗克以情而终也。依我愚见,与其悔吝将来,莫若维持在昔。古语有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二人既要埋堆,何不打在佛前发誓,神人共鉴彼此,以免忧疑。”荫芝说道:“阿传所云甚属有理,我们就此遵行。”桀枝即行秉烛,焚香,相请二人行礼,陈氏推着凤姐,亚左扯着荫芝,走向佛前躬身跪下,低首叩头,绝无一语。

  陈氏在旁看见,忍笑不住:“你们两个难道是哑的不成!为何半言不发。”桀枝道:“一定他二人怕羞,待吾替其禀诉也是一样,行前合掌,顶礼禀上:“龙天护法西方诸佛菩萨,今有当朝户部主事,弟子叶荫芝与张姓信女共缔姻娅,永谐琴瑟,百载和谐,男情女爱,两相乐从,诚恐隙未衅,终半途而废,特向佛前发誓,以表诚心。男若背盟不全尸首,女如负誓永堕丰都。不践前言,神天鉴察。”誓罢,起来。桀枝又说:“你二人今虽发誓,当留物件以为表记,荫芝说:“阿传所言甚是。”

  遂向手中除下金镯一个,向前递与凤姐:“此镯聊为表记,愧不成敬,伏乞哂存。”凤姐接镯,心内思维,并无长物回敬,只是双眼望着足下金莲。桀枝已解凤姐心事,带笑开言:“姐你有件稀奇之物,何不将来回赠与君,先日我与你所做的绣鞋,现存我处,竟可送他为记,预卜百载和谐,岂不是好。”凤姐听罢,诺诺连声。桀枝即回房内取出,交与凤姐,亲手奉送。

  荫芝接转,如获异宝,再四观瞻,不忍释手,赞羡一番,藏于怀内。彼此盘桓半日,亲家鹩举在外等候多时,心中焦燥,口内流涎。正在踌躇搔首,忽听敲门,有客到来,便把他们一众冲散,各各回家。其中琐碎情事,毋庸赘述。

第四回 张良雪忿激出妻

  诗曰:

  不为蒸梨事舅姑,无端比翼两分途。

  人言自古须当畏,义忿何须怨丈夫。

  话说荫芝在庵中与凤姐发誓,分手回到陈家馆内,朝夕怀思,暗暗自忖:此事虽蒙彼美许我成双,未晓他父母意下若何?其中还要调停斟酌,若是仗势横行,只怕变生荆棘。细想新棠倪训导系张家戚末,木公与他时常来往,何不向新棠再图良策,俾得早日完婚,免致蹉跎岁月。主意已定,吩咐徐安打轿,竟往倪府而去。到了门前,家人通报,倪爷立即出来迎接,步进书房,主宾施礼坐下。茶烟已毕,倪爷启口说道:“连日违教,渴想殊深,轩车枉顾有何见谕?”荫芝道:“日前奉恳作札与家岳之事,已蒙彼美垂青。日昨业经宝莲庵内把晤订盟,但不知乃翁乃母可否合意,故尔登堂再求高明指教。”倪爷说:“此事算来已八九定局,容俟面晤张公,弟再从旁赞助,俾得相与有成。”议论之间,忽报张爷到拜。新棠运忙迎入,彼此揖罢,荫芝也亦行前见礼,木公回答已毕,三人齐齐坐下。荫芝与木公叙了几句客话,新棠接语,口称:“老表台近日兴居,定获佳胜,令爱失婚待字,有意相攸佳偶,想孔雀屏开,曾否选就东床快婿。”木公答曰:“未也。”新棠说:“原来尚未成就,弟当为令爱执柯,但有一说,令爱闺秀名娃,夙娴内则,虽无咏雪之才,然非碧玉小家女所可同年而语,必须觅一俊俏郎君,方可与她匹配。”木公说:“足下言之甚是,第一时难以得人,倘足下意中有合式者,不妨一为吹植。”新棠乘机进说:“小弟为令爱筹之熟矣,现有一中选者,未知可否能如尊意。”木公问道:“是何人物?”新棠手指荫芝笑说:“就是这位进士公了,身居户部主事,乃是阀阅名流,况伊久仰令爱芳容,愿为东床坦腹。家下现有正室,乃贡士南宫之女,温恭淑慎,绝无嫌怨支离,而二女事夫,娥皇昔曾厘降。事有凑巧,请从面订良姻。”木公听了这番言语,心内犹夷未决。况平日知道荫芝恃势横行,武断乡曲,不肯以女配他,因见新棠言之谆谆,未便当面推却,只是吱唔答应,起身告别而行。荫芝此时意绪索然也,亦辞归馆内。适值亲家在此等候,荫芝见了,将情事细说一番,叹曰:“事不谐矣,将奈之何。”鹩举称说:“不妨,此事全凭凤姐主意,他既允诺,何惧乃父不从。君子见机而作,且俟异日另生良计,未为晚也。”按下不题。

  却说凤姐有一胞兄,名唤良雪,生平赋性卤莽,不通书史,目不识丁,素娴弓马,早掇武第科名,终日狎暱邪淫,不思光前裕后,不修边幅,不畏羞惭,人人称他混名”大栋。”伊妹凤姐与荫芝钻隙逾墙,不以为耻,反为扬扬得意。古云:好事不出门,恶言传万里。又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因凤姐声名狼籍,良雪佯作不知。一日清闲无事,静坐园亭,忽闻有客到来,此人乃系姓李名荣绅,与良雪同习弓马,颇称莫逆。便即请入亭中,分宾〔主〕坐下,家童茶进,饮毕,良雪开声说道:“许久未见,谅必须时叶吉。惠然光顾,有何赐教?”荣绅答曰:“小弟到来,并无别事,特与吾兄贺喜。”良雪道:“喜从何来?”荣绅道:“闻得府上近日新得一位富贵双全佳客以作门楣,不独吾兄体面,即小弟与有荣施。”良雪叫声:“兄长何由得知,比如佳客系属何人,有何凭据,是谁作伐呢?”荣绅呵呵冷笑:“佳客乃是当朝户部主事叶荫芝,执柯就是令正夫人。打在宝莲庵内相请女尼作线,姑嫂联盟,不难亲上加亲了。我想近来风气,多有父母贪钱,不顾女身作贱,即使为妾为娼,无非看银份上。令妹乃名门之女,得此佳婿,自必携带父兄共享荣华,他时你与他进京博得一官半职,人人都说你是裙带之亲,岂不是好。”这一席话,气得良雪怒发冲冠,大叫一声:“错了,若不是吾兄到来提醒,险些败了门风,趁此未曾到手,一刀斩断情根。吾兄权且请回,待我把两个贱人严加处治,迟日即行,踵府叩谢。”荣绅说道:“不敢。”便即告辞,良雪急忙相送。回转亭中,咬牙切恨,大肆咆哮。

  木公听见荣绅之话,也亦十分气忿。叫句:“我儿,你妻妹如此无廉,实乃令人可恼。良雪口称:“爹爹不必忧虑,孩儿自有调剂,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容这狗妇玷辱家门。”父子两人打在亭中义论,凤姐房内早已听闻,叫声:“嫂嫂,费了多少工夫,化作一场春梦。”陈氏连忙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凤姐说:“你有所不知,此事爹爹不独不肯应承,而且甚属生气焉,我与你不顾廉耻,败坏门风。不该在庵中私会订情,把他面皮剥尽,哥哥生平性烈,自必将我们两个难为。”正是,连理枝头开并蒂,妒花风雨乱相催。

  姑嫂悲啼不已,忽听詈骂连声,良雪走入房来,磨拳擦掌,陈氏躲避不及,被他一脚踢翻在地,几乎性命不保,手指贱人骂道:“丧节败名,丢尽张家之丑,有何面见诸亲,断不能容在室,快些滚回娘家,留在此间何用?从此恩断义绝,再休想我认你为妻。”转身又骂亚凤:“青年丧偶,再醮理所当然,虽云一嫁由父母,二嫁由本身,亦该光明正大,择选良才匹配,何必作此私通苟合,自取污名。”骂得舌卷喉塞,无地容身。

  此际,木公气得面如土色,骂声:“亚凤,你本金枝玉叶,不自珍重,情愿做此土豪恶棍偏房,闻你得受荫芝金镯为聘,快与我弃之,以免丢丑何门,辱及本族。”转身又骂媳妇不守法度,朋比作奸,陷姑败节,应犯七出之条。言还未了,人役已至,良雪喝令伊妻即速收拾,打叠登程,不容迟滞。陈氏无奈,只得叩辞舅姑,与凤姐洒泪而别。归到外室,自始到终将情由逐一禀诉父母,深为悼惜。良雪见妻业已大归,不胜忿恨。细想妹子淫心已炽,难以遏止,荫芝倚势行强,已非朝夕,恐其一旦生交,将若之何。左右踌蹰,忽然想起有个堂侄,平日为人奸淫邪盗,行为不正,人人唤他老鼠天,现在南村居住,不若命童请彼到来商量退兵之计,以免临事张。吩咐家仆平安即速前往。平安承命,立刻起程,不一时到了南村,适值老鼠天闲暇无事,在村前游玩。平安上前,口称:“相公,我家大爷请你有话相商,祈即振衣,幸无裹足。”老鼠天心中偷忖,良雪大叔命人请我有话商量,未便推却,遂即穿就衣服与仆平安偕行。不知叔侄有何商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逞豪强损人利己

  诗曰:

  浮生若梦事悠悠,贵贱同归土一丘。

  任意欺凌生与死,人憎鬼怨在心头。

  话说老鼠天到了张良雪家下,叔侄见过了礼。老鼠天叫声:“大叔唤侄有何吩咐?”良雪把凤姐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老鼠天道:“这件事我久已知到,听闻人讲纷纷,我正欲到来言知大叔,不意你又着人前来唤我。”良雪道:“你果然聪名伶俐,难怪人家叫你做狐仙。比如这件事,我已将妻子逐回外室,现在亚凤究竟如何区处?”老鼠天说:“女子从来水性杨花,她已注意在叶荫芝身上,恐怕不能罢手,近日我见个个叶润泽鬼头鬼脑,在街前行来行去,其中必有诡谋。况且荫芝目无王法,兼之羽翼甚多,就系他侄子亚狄已属了不得的,恐其一旦带领人来,将凤姑蜂拥抢去,不如未事先防,以免临时凑手不及。”良雪赞善:“深谋远虑,高见不差,但一时何处请人呢?”老鼠天说:“大叔不必介怀此事,在侄担承就是了。我有一个好友名唤三百六,血气方刚,两膀能有千斤之力,不独武艺高强,兼之能飞檐走壁,待我请他邀集数十余人,前来一同卫护,大叔意下若何?”良雪道:“妙甚,妙甚!任凭贤侄与我出力就是。”老鼠天遂即邀了各友在良雪家下防守。一连两月,不见动静,始行散去。这也不表。

  且说叶荫芝自与凤姐庵中订盟以后,盼望佳期,不能成就,寸衷甚属抑郁,一日闻听邓清来说:“凤姐被父兄责骂不堪,日夕酷禁房中,极为严密,不许别人来往,水泄不通。”仰天叹了一口气,说道:“凤姐为我被困牢笼,何时方能脱离苦海。想他乃是金玉贵质,如何捱得这等凄凉,可恨伊父兄不解人情,生生拆散鸾凤,恰似月明却被云遮,花开便遭雨打,两地相思竟作一场春梦。”正在愁烦不已,忽然来了一人,行近声称:“叔父,联隔尊颜,瞬经数月,在城日久,定必财路亨通。”

  荫芝问道:“贤侄到来做甚?”亚狄说:“奉了婶娘吩咐,特来请安。叔父此间无事,可即回家料理一切。”荫芝听说,心内暗暗自忖,我为凤姐在此担搁多时,误了多少衙门事情,不若暂且回去消停,迟日再图良策。即忙收拾行李,与亚狄下船。

  一帆风送,归到家中,安排放下行李什物,忽然来了一群无赖之徒,纷纷称叫:“老爷回来甚属着时,只因这个陈表与我们赌博输下铜钱二十七千,无力偿还,惟有同姓婶娘田二十亩,情愿写数作按,俾还我们。细想别人不能做得,只有叶老爷可以担戴,是否应承,统祈裁酌。”荫芝尚未回答,亚狄连忙开声:“此事虽好,但要多写银数方可举行。”众人问道:“要写多少呢?”亚狄答曰:“要写三百两。”陈表道:“我只欠钱二十七千,因何要写三百两揭数,这事如何做得?”众人骂道:“我们几多央求,始得叶老爷应允,你还争多论少,真真不知好歹。此舟过后无处寻船,问你将何银两酬还我们。”这个要打,那个要杀,纷纷争嚷起来。陈表此时无可奈何,只得书了三百两数交与荫芝收执。亚狄取出铜钱二十七千,分给众人携去。过了半月,陈姓寡妇风闻此事,带领两个黄牙幼子走到荫芝家下,苦苦哀求,情愿陪银一百五十两取回揭数。荫芝不允,转入内厢。陈姓寡妇只得携子回家,一出大门,适逢亚狄在门首混骂,声称:“迟日找田。”陈寡妇与他争论,冒触虎威,胆将陈姓二子拿禁宗祠。寡妇此时肝肠寸断,魄散魂飞,拚死与他兑命。亚狄唤人拦截,大骂:“愚妇轻生,不知进退。慢说你这个村婆,胆敢与吾作对,你看篁村张姓,莞城初姓,其余何姓、翟姓,以及胡蔡子等,被我找了田地,不知送了几多银两,方得取赎。你今作速将银送来,倘若迟延,只恐你两儿性命难保。”陈寡妇听了这番恶言臭语,无奈忍气吞声,不如星飞赴县具控,以凭官法公断。

  主意已定,立即赶往城中,请人作状,将情禀达县尊。知县太爷十分清正,立即准理,票差三班六总移会武营前,往石井协拿恶棍。其时荫芝业已闻风,吩咐准备刀枪器械,在于村内围护。顷刻,兵役齐至,不敢动手,营负何某督令向前,忽听号炮一声,家伙齐齐拥出,吓得兵差四散奔逃,莫能相抗,迨后陈寡妇只得备银三百两,将揭数取出,带领二子回去。从此荫芝大肆纵横,亚狄从旁附和,其中作孽不胜枚举。日则贪噬乡中,夜则恣淫枕畔。正室何氏秉性纯良,无甚醋意。荫芝一夕与妾交媾,云雨情浓,伊氏说道:“老爷你勤劳实甚,千祈保重身子,切切不可贪恋南风,免致精神损耗。”荫芝笑道:“乖乖,难怪太太叫你妲己,我晚晚与你交锋对阵,难道就不损耗精血不成?从今以后,我只是爱你,不爱别人。于是重整干戈,直抵玉门关内。伊氏口称:“老爷,自你归来,日日有银进屋,我想人生岁月能有几何?勿要蹉跎虚度,趁此年富力强,设法经营,再滚三二百万,以为子孙日后之计,岂不是好。”荫芝道:“我久有此心,且待明日与亚狄商酌,再作道理。”言罢,贴胸交股而睡。

  次日天明,起来盥漱已毕,穿了衣服,吩咐仆人徐安去请亲家李老爷到来,有话相商。徐安领命,去不多时,鹩举即行步至。荫芝见了,先把凤姐之事说了一遍,再将挖坟勒赎情由细细倾谈,商酌已定,适值亚狄外出归来。鹩举揖罢,与之共议,亚狄不胜欣忭,随即唤便土公备齐一切应用家伙,先将房叔、亚实之坟试挖,次向各处追寻,终日登山逾岭,跋涉奔驰,不惮劳苦。

  一日到了五爪龙山,远远望见有所坟茔,整砌十分华美。亚狄心中暗暗偷忖,此穴若不是富贵之家,怎能做得如此体面。即令土公举锄发掘,挖起尸棺,将骸骨用席袋装入,便往别山而去。行来尔久,又到一山,名曰:青葱岭。其中见有一穴,甚属堂皇,问据旁人,称说:“这是汾溪洪宅祖坟,子孙个个都系财主,极为有钱,人人都叫他做肥老鼠。”亚狄闻听,犹如口内啖糖,又令工人连忙挖取。此时归鸦噪晚,日色西沉,便即带了两姓骨殖回去,无处收藏,只可放在屋后塘内。一连几日,只是各处挖掘人家坟墓,共有一十二副骨殖,荫芝吩咐披削竹签标插,免致淆乱,以为他日人来取赎地步。可怜各姓山坟惨遭毒手侵伐,阴魂缥缈,抱恨黄泉。各乡远近,谈论纷纷。

  被害之家肝肠寸断,欲想开官具控,苦无证据可凭,县府亦难为之申理,不若托人恳他收赎,费些钱钞,以免结讼公庭。内有一人说道:“你们要去取赎尸骨,必须李鹩举方可做得,不然从费一番唇舌耳。”众人听说,皆云:“有理。”一齐同往白溪,相请鹩举向荫芝说合。几多央浼,始肯承应,所有扣头尽为鹩举所得。各人无奈,也亦情愿鹩举。带了众人同到荫芝冢下。说明每副尸骨要银三百两,方准赎回。众皆应允,把银两备足,荫芝吩咐工人落塘捞取,一副一包,安放地面,众人看见不胜凄惨,纷纷流泪,上前查明标插签内字号,只得领回另行觅地安葬。

  荫芝将所得银两三人瓜分。亚狄食知味道,当作寻常。鹩举得银,一拱而别。归到家中,扬扬得意,其妻邓氏悄然不悦,正容谏道:“你乃不修因果,任意胡行,不义之财,多方计取,照彰报应,毫发不差。你只顾目前富贵,不思贻祸将来。亲家荫芝如此非为,你不惟不谏,而且助纣为虐,殊属不成事体。倘不及早回头,将来必致噬脐莫及矣。”邓氏这几句话说得鹩举毛骨悚然,垂头丧气,转入房中而去,按下不表。

第六回 叶荫芝托尼问病

  诗曰:

  无限愁思苦才衷,严加防范计将穷。

  情根种下应难断,探病凭尼作雁鸿。

  话说张凤姐自从被兄良雪管束以来,寸步不能行动,无异日困愁城。细想嫂嫂因我私情被兄休弃,扪心自问,殊属不安,今我独守空房,并无一人来往,满怀忧怨,凭谁传达东君。不思茶饭,不事铅华,终日相思,空剩梅花骨瘦,恹恹成病,弱体难支。家人纷纷传说,竟到荫芝耳边,闻得凤姐抱病,恰如利剑剖心,连忙赶出城中,搬回陈馆打听消息。一日庭中独坐,展转怀思,怎得个心腹的人前往探候,正在踌躇打算,忽闻步履之声,抬头一望,原来乃是桀枝、亚左到来。走近跟前,叫声:“老爷纳福,回府日久,自必兴居佳胜,阁第凝庥。可怜凤姐被兄锢禁,真若笼中之鸟,有翅难飞,老爷叫人不来,莫非忘怀了么?”荫芝道:“阿传,你说那里话来,我因家事纠缠,以致担搁,凤姐抱恙业已闻知,故此赶出城来,正欲令人前去探候,岂料你们到此,实乃天作之合。今有北茸一枝,此物能医虚损,大补气血,并养元神。敢烦二位送去与他诘尝试之。其病谅必安痊矣。更有一说,嘱她千万放心,权且忍耐,既蒙订以终身,断不令其珠沉玉碎,倘或天不从人,宁甘一死以谢芳卿。”言罢,凄然泪下。二尼笑道:“老爷实乃死心人也。书云天下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其斯之谓欤。现在有此良药,何思病不回春。待我们与你送去,俾意中人得睹此物,以慰离愁,当必霍然耳。”说毕,抽身而起。荫芝相送出门。其时日已黄昏,二尼行抵张家,潜入内室,低声叫句:“凤姐,前闻贵体有采薪之忧,近日可占勿药,我们奉叶爷之命,送来北茸一枝,乞为笑纳。即向袖中取出,凤姐玉手连忙接转,叹了口气,说道:“自我抱病以来,凭谁慰藉,今者承君宠爱,赐以北茸,睹物思人,未免又添惆怅。妾身自怜命薄,竟如断梗飘蓬。父兄若此威严,断难久居此地,明日打叠辞归大汾,杜门不出。但东君义重情深,不敢忘却。生为叶姓之人,死为叶姓之鬼。相烦二位与我道达隐衷,并嘱君家自当保重,幸毋以妾神驰。”二尼听说,连声称羡:“你两人可谓情之所钟,云水相合。惟是病后务祈细加调摄,切切不可日抱愁思,自贻伊戚。细想叶爷乃是道高八斗,经权达变,无不咸知。若此同同儿女私情,何虞棘手,且待东风一到,自然成功。嗣后倘有佳音,当为足下作鱼鸿矣。”凤姐答曰:“全仗阿传照拂。”二尼告别,转回庵中而去。

  且说荫芝独在馆中,俯首凝思,昨日曾托桀枝携送北茸与凤姐,谅已收到,不知病体曾否复元。想我两人结此空缘,乃镜花水月,不过作如是观。从此相思,永无虚日,仔细思量计将安在?忽然想起老邓近来为甚不到我馆,其中自有缘故,他虽是个男子,却无半点机谋,但伊妻运筹握算,甚是精能,甚夸女中丈夫。我今不若备具微仪,前往伊家奉忌高明相教,岂不是好。即忙取出白银二十两,封就藏入袖中。吩咐徐安看守门户,遂即穿街过巷,信步而行,到了十字街头,不期与邓清相遇。彼此上前施礼。邓清道:“违教日久,想足下动定咸宁,诸凡顺适。有何贵冗,税驾何方?”荫芝道:“小弟并无别意,只因与凤姐之事,未知何时方能成就?久闻尊嫂妙计奇谋,特为趋府请谒。”邓清道:“既承枉顾,请往舍间一叙。”便即携手同行。入到家内,分宾〔主〕坐下,家童茶进,饮毕。荫芝向袖中取出札仪一封,欲笑说道:“此是薄敬,敢烦仁兄转呈尊嫂夫人,聊申鄙意,伏祈笑纳。”邓清道:“仁兄宽坐片时,待我说知拙荆,看其作何意见。”荫芝说:“有劳了。”

  邓清将银携入内室,见了妻子,把情由一一说上。黎氏道:“此事不难设计,但不该收他这封银子,要他这些臭铜中甚么用。谚云:‘一不做,二不休’,你将此银交还与他,且待事成,怕他不重重谢我。”邓清诺诺:“贤妻听言甚是,但不知有何妙计。”黎氏道:“柱费他是一个进士公,胸中并无半些计策,既要吟风弄月,不惮觅迹寻踪,兼之作事不可张扬,只好暗中筹策。闻得张家与倪府系属亲戚,内眷时常往来,凤姐现在已回何宅,就此乘机使一人假扮倪奶奶,前去何家探望凤姐,可说石龙大会,相请凤姐同往游观,倪家不知底里,断无推却。那时一竹篙撑开潜往别方而去,正系人不知,鬼不见,纵使张家闻知,亦无处访寻。你道好不好呢?”邓清说:“此计虽然是好,但无人装扮倪家奶奶。”

  黎氏答云:“甚属容易,待我指鹿为马,调将提兵,况有陈家契妈十分乖巧,许他事后酬谢,无不乐从。仔细想来,势如反掌。枉你身为男子,绝无一些计策真真是个酒囊饭袋。”邓清将妻这番言语,一一说与荫芝。

  叶爷闻听,欢喜异常,连声称妙:“尊嫂如此深谋,舍得早来求教,何用担搁到此。”言罢,咨嗟不已。邓清将原礼奉还。

  荫芝说:“轻微薄敬略表微忱,尊嫂何其见外?令我无地自容,且俟异日功成,定当琼瑶厚报。”揖别辞归,转回陈馆而去。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瞬间已是中秋八月一日,亲家鹩举到馆,荫芝将黎氏设立计谋对他细述,声言:“有劳亲家往宝莲庵一走,内中行事可说桀枝、亚左知晓,叫他两个先往何家透个信息,准于八月十三,着凤姐捡拾衣物,等候人来相接,一同动身。切切不可贻误。”鹩举答应,立即起行,步入庵中,正值亚左在经堂念佛,同往桀枝房内共谈底事,从头到尾,一一说个明白。次日,二尼即往大汾何家,见了凤姐,遂陈颠末。

  凤姐闻言,把满天愁绪尽付东流,从此云开见月,枯木逢春,暗将钗环首饰,一切衣物,乘间寄往别处,等待佳期一至,以便跨鹤凌霄。其时荫芝日与鹩举商议,打点安排一切停妥。到了是日,吩咐润泽雇便大小船只,荫芝自坐一号大船先往南江候接。相请亲家往邓清家内说与黎氏知道,黎氏即速扮妆,穿带衣服首饰,极是排场。带领丫环仆妇假作倪府奶奶,驾了小舟竟往汾溪去接佳人,鹩举也亦另船随往。风送一帆,直抵大汾溪畔。将船湾泊埠头。黎氏吩咐打轿,便到何门。丫环先行报信何宅,安人闻知连忙更衣,出堂迎接。

第七回 效鸾凤舟中叙会

  诗曰:

  暗里机关几度营,良缘佳偶慰平生。

  珠江江上团圆月,从此鸳鸯绣得成。

  黎氏到了何门,安人迎接,携手共入内所。主宾施礼已毕,凤姐也亦出来相见。坐下,丫环茶进,安人说道:“不知奶奶驾到,有失远迎,乞祈恕罪。”黎氏答曰:“岂敢,素仰芳仪,未获登龙趋候,疏懒之罪,望其鉴原。”安人连称:“不敢,不敢!连驾光临,有何赐教?”黎氏道:“并无别故,只因石龙大会十分热闹,今者买棹游观,因思独行踽踽,欲邀令媳舍亲同往行乐,片时当即回府。不知安人可否见允?”安人说:“人生岁月几何,难得及时行乐,小媳年少孤孀,空房独守,未免有负青春,既承台命,敢不允从。老拙因要操持家务,恕我不能奉陪。”黎氏口称:“安人,多蒙见谅,足感深心。”

  便令凤姐归房打扮。须臾,收拾得当,立即辞姑起程。安人相送出门,说道:“辱承奶奶光降,诸多简慢,问心殊觉不安,迟日乞再枉顾,俾得略尽微忱。”黎氏连声称谢,偕同凤姐登程。一时到了埠头,连忙下船,吩咐舟人解缆,一帆风送出到大江,鹩举跟随,几次更换船只,顺流而下,片晌已到南江。

  荫芝先在此间等候,鹩举远远观见灯笼高插,知是荫芝坐船,着令舟子快摇赶上。步过船来,笑嘻嘻便向荫芝恭喜,佳人现已到此,今宵当得波鹊桥矣。”言未已,黎氏便引凤姐过船,荫芝一见,倒屣相迎,双手挽扶凤姐坐于太师椅上。深深揖下,口称:“芳卿,幸蒙不弃寒行,许我丝罗共缔,自恨缘悭,不能早亲玉屑,累卿受屈多时,寸衷实为抱歉。”凤姐闻言,双流珠泪,开声说道:“蒙君雅爱懃拳,妾乃自怜薄命,今幸曲折矜全,真乃天实为之,喜出望外。”黎氏道:“今夕何久,见此良人,千祈勿作伤心之语,此番成就好事,载咏关睢,异日螽斯衍庆,麟祉呈祥,预为可卜。”荫芝答道:“多蒙尊嫂吉语,榆杨殊深,惭吝未晓将来能如尊祝否?此事若非吾嫂深谋,怎得今朝有济?吩咐排席开樽,略酬谢悃,容俟登龙叩答。”

  顷刻间,酒筵已备,大家同酌金卮,觥筹交错,酬酢纷纷。酒过数巡,荫芝满注,亲敬黎氏三杯,凤姐频斟,再行奉敬。此时船在珠江湾泊,开窗观望,只见星光皎洁,明月当空,更添一番佳兴。但闻笙歌迭奏,鼓乐喧天,直到五鼓频催,方行席散。各人告辞,回船安歇。荫芝亲手与凤姐解卸云环,携归帐底,鸳鸯枕上,叫句:“心肝呀,我为你相思万种,离恨千端,不知费了多少心神,始能得到今日。”言罢,春心已动,遂即交欢,凤姐久旷经年,不胜娇怯,顷刻云收雨歇,两相交股而卧。次日天明,二人齐齐早起,荫芝吩咐安排酒席,款待黎氏。

  餐毕,取出白银二百两,送与黎氏,以为谢媒之敬。随行仆妇丫环,各赏细丝十两,以作酬劳之资。黎氏接银,欢天喜地,告辞泛棹而归。独留鹩举、润泽两个在此盘旋,另船居住。

  一日,荫芝与亲家谈及浮居不是长久之计,不若城中寻一所房屋住下,另作区处。鹩举答道:“亲家言之有理,但事不宜迟,诚恐何宅追寻到此,岂不大费唇舌。”荫芝点头,称说:“亲家高见不差。”就唤陈福上来,吩咐:“你今即往城中与我租赁房屋一间,不论小街细巷,只要地方清净,即僻壤偏隅亦可做得。”陈福领命,立即进城四处找寻,不期行到城西地面,见有一所房子,虽无亭台楼阁,竣宇雕墙,其间正室书房俱属雅洁,租钱每月四元,亦属便宜。陈福看过合意,即与房东言明,准于本日搬迁,并无迟滞,即将定钱交下,转归船内,回复主人。荫芝听说,颇为惬意。登时呼唤挑夫将船中一切什物搬进城中,并与凤姐先行进伙,其余众人随后而至。荫芝命仆把器具安放停妥,铺摆极是排场。是晚唤人办酒庆贺新居,这也不在话下。

  过了几天,鹩举、润泽一同辞转。荫芝吩咐徐安回去,催收新坦租粮,并写一函札知亚狄来省,止留陈福在此使唤。自此荫芝日与凤姐相亲,不啻如胶似膝,省中居住,却少人知,纵情作乐,曲折缠绵。按下不表。

  且说何宅安人见凤姐与倪奶奶往石龙看会,半月有余,为何不见回来,其中必有缘故,心中思忖,莫不是转回外室,亦未可定。即差仆妇前往张家探视,木公夫妇便起疑心,旋又差人向倪府查问,新棠闻说,不胜惊讶。于是齐集各家,分开四路访查,不知下落。众人私议,必为奸人诱拐,抑或自作淫奔,且俟将来查知踪迹,再作道理。按下不题。

  却说荫芝在羊城隐居,瞬经两月,不见有人找寻,凤姐心中便觉安乐。一日,与凤姐谈论:“我在此间久住,将衙门一切事务抛荒,岂不是把财路闭塞,莫若与你搬回莞邑,一则可以赚银,二则以免两头牵挂,芳卿以为何如?”凤姐道:“妾乃久有此心,自从那日托言看会,迄今两月有余,想爹妈家中定然怨骂,说我不守闺训,窃效淫奔,烦言啧啧,当必醒闻东邑矣。妾乃深夜自思,殊惭衾影,不知将来有何颜面以见父母?妾今既蒙宠爱,已有夫妻之情,你当尽其翁婿之道,君家明日回莞,何不前往我家拜见父母,以释前嫌。”荫芝道:“前者在倪府与乃翁相会,也曾见礼求他,岂知尊大人执意不从,几乎令我惶愧无地,此番趋府,恐其仍蹈前辙,将奈之何?”凤姐说:“前者在倪府偶然乍会,便求婚姻,难怪我爹推却,如今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书云:成事不说,既往不咎。事已如此,夫复何言。”荫芝道:“依我愚见,还是芳卿先行回府,叩见二位老人,为我先容作合,容俟我再趋府请罪。”凤姐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君呀,妾为情之所钟,已作私奔之妇,仔细想来,实亦无颜归去。现在烦言交谪,父母犹可相容,惟是兄长性情执拗,卤莽豪强,倘或回家撞见,触起狼威,定然拳打脚踢,更恐故志复萌,将我仍然管禁。那时上天无路,落地无门,纵使插翅也难飞出,岂不徒然自投罗网。还是君你先去谒见请罪,看其情景若何,然后再作道理。”荫芝闻说,点头称是:“待我备些见面礼物以伸下情。”连忙取出银两,交与陈福备办,不消半日,一一俱已备齐。荫芝吩咐将行李什物捡点,带同凤姐一齐下船,解缆扬帆,就即开身转回莞邑而去。舟行迅速,破浪乘风,一朝已抵莞城。打从北门上岸,吩咐挑夫将行李挑入评花阁,权为住下。过了几日,思想要往张家拜见丈人丈母,不知如何设法,肚内踌躇,忽然想起邓清。

  此人平日作事颇有机谋,不若前去与他商议。主意已定,立即穿衣,携带币帛,竟往邓家而去。到门,邓清迎入。彼此见过了礼,邓清说道:“恭喜仁兄,佳人已归贵府,谅备金屋以贮婵娟,共调琴瑟,足慰生平之志。”荫芝答曰:“全仗兄台之力,方得玉成,自当永矢,勿谖薄具,不腆相酬,乞为哂纳。”

  清曰:“区区微劳,辱承厚贶,受之殊属有愧,却之恐蹈不恭。”荫芝道:“叨在知好,毋庸见外。今有一事,特来求教。”

  清曰:“请道其详。”荫芝说:“只因凤姐之事,弟欲前往张家负荆请罪,以便日后往来。但无端而至前,恐为旁观所笑,特恳高明指教,有所遵循,伏祈勿吝齿芬,示我周行。”

第八回 谒岳翁欲盖前愆

  诗曰:

  共结前生未了缘,只因色胆大如天。

  从来廉耻须当重,泰水何能自握权。

  邓清听说微微冷笑:“仁兄满腹珠玑,胸藏锦绣,区区小事,势如反掌。依弟愚见,不必求人,只须求己,便能有济。”

  荫芝道:“此话怎可。”邓清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其间力可回天,只要仁兄一为屈膝,况令岳母平日以势利为怀,得此峥嵘佳婿到门叩谒,心中万分喜悦,必然前嫌顿释。仁兄请尝试之,当不以予言为谬也。”

  荫芝说道:“多蒙指教,弟当允从,伏祈移玉偕弟一往。”邓清不便推却,遂即携手同行,一路行时,荫芝说道:“日前蒙令正夫人指鹿为马,不惮辛勤与弟撮合这段姻缘,实乃恩德如山,感之不尽。今又劳兄跋涉,寸衷殊觉不安。”邓清说:“成人之美,君子为之。叨在知好,无不从旁赞助。拙荆蒙兄惠赐多金,弟又复承雅贶,拜嘉之下,愧感交并。”二人路上谈谈说说,不惊不觉到了松柏高街。遥望第宅辉煌,高悬武魁匾额。邓清手指:“此间便是张府了。”

  二人直抵门前,邓清先为引导,荫芝在后相随,不用童仆通传,突然闯进中堂。正值张奶在此端坐,一见连忙起身,正欲躲避,不料荫芝已到跟前,双膝跪下,口称:“岳母大人万福,小婿叶荫芝叩见。”言毕叩首尘埃。张奶连忙回礼,口称:“不敢,请问贵□□所从来?”邓清答道:“此乃佳婿叶荫芝,户部主事进士公是也。只因令爱与他共谐秦晋,特为踵府渎叩尊□。□□海量汪涵恕罪,消却前嫌,以全亲好。”张奶听了邓清这番言语,大有回心转意,用手便把荫芝挽起,回嗔作喜,带笑开言:“台驾光临,老拙失于迎接,祈恕不恭,小儿良雪因公晋省,弗克奉陪,敢请台驾书房宽坐片时,待我命人到馆相请老爷回来,一门聚会。并唤厨中办酒款待佳宾。”邓清说:“奶奶所言甚为有理,亲亲之谊,本该如此。”荫芝听说,心内思想,诚恐木公怀挟前嫌,不容宽恕,自必将吾见罪,那时颜面无光,岂不是一场美意尽付东流。今我不从伊话,又恐却了岳母这番心意,进退两难,不能自主。

  悄悄去个眼色,老邓便已知机,开声叫句:“进士公,你为何生人不生胆,你既尽半子之情,他必存坦腹之爱,断无把你难为现有太太担戴,况令岳平日宽洪度量,必不怀挟前嫌,相会之下,或者更加优礼,也未可定。”张奶在旁叫声:“肾婿不用介怀,有我老身调停,老爷断不将你执怪。”荫芝闻言,心中暗暗欢喜,岳母果然情真爱我,仔细算来,还是迟日再见罢。声称:“岳母,小婿今在羁旅,俗冗缠身,不能久待尔。俟再来荷拢冰厨。”张奶见其如此坚执,不便过于屈留,第笑叫声:“贤婿,老拙今有一言禀告,小女蒲柳弱质疏懒性成,四德三从诸多未谙,今归尊府操侍中馈,执箕捧帚,理所当然,倘有不周之处,务望指教频加,幸母溺情钟爱,致使流于散脱。感甚,幸甚!至于闺房之内,名分修存,母令以小加大,以致绿衣黄里之嗟。是所切嘱。”荫芝道:“岳母大人一旦放心,令爱生长名门,深知礼义,三从四德,姆训夙婫,拙荆秉性纯良,绝无妒忌,比肩相并,当为姐妹之称。本应早日归宁,实畏人言交谪,迟迟不返职此故耳。”彼此倾谈,不觉西山夕照。荫芝辞别出门,偕同邓清回馆,归到评花阁上。是晚,大设酒筵,与邓清对酌,直至夜阑,方行散去。

  话分两头,且说张奶奶送别荫芝,心内沉吟偷忖,我估凤姑与倪奶奶龙村看会不回,恐为奸人诱拐,岂知今日始得真情,乃系荫芝弄谋摆计,将凤姐接去。一时失于觉察,堕其术中。现今木已成舟,毋庸追究,但伊今日登门叩谒,情义殷殷,有何话讲。

  正欲命人请老爷回来相会,谁料他又推却,声言迟日再来。但事到如今,不得不与老爷说明来历,倘若将情隐讳,只怕日后闻知,定说我胆大包庇,纵女私奔,难辞其咎。左右思维,只得差仆馆中,相请丈夫回来商酌。家童领命,即忙移步登程,直抵书馆,将言禀上,称:“家主老爷,奶奶相请,有话共议。”木公未知何故,就即举步回家,步入中堂。奶奶起身迎接,坐下,丫环恭敬,饮毕。木公问道:“奶奶相请,有何事情?”奶奶答曰:“非为别事,只因女儿亚凤日前与倪奶奶石龙看会,不见归来,不是奸人诱拐,实系荫芝请人假装倪奶奶往何家将女儿接去。今日叶主事登堂叩谒,负荆请罪,欲赎前愆,伏乞老爷恕其狂悖,以联翁婿之亲。”木公听说,双眉直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拍案连声大骂:“贱人不顾廉耻,败坏纲常,玷辱家门,有羞宗族。此事断不能容,恐明日着人将亚凤唤回,严行处治,以免遗臭万年。”张奶见夫如此盛怒,疾忙劝解:“老爷,不必生气,女儿虽乃不全妇道,古云:虎毒不食儿,何怒一旦置之死地?如今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不若将差就错,曲赐矜全,一则以免骨肉伤残,二则以成翁婿亲谊,况叶主事现在户部供职,异日晋秩台垣,我们与有荣施。纵使构讼公庭邑宰,亦难与他作对,高明以为然否?”木公听罢妻言,怒发冲冠,手指奶奶骂道:“你个贱人,真真可恨!平日失教,不能将女训束,以致有乘风化,不知进退,反来哓哓辩舌,殊属令人可恼!”骂罢,步出户庭,竟往馆中而去。此时张奶不敢多言,恐触夫怒,低头自忖,早知劝他不从,不如将情瞒隐,免使夫妻反目。自叹一番,转归罗帐,歇抖精神。按下不表。

  且说荫芝在评花阁得意洋洋,喜不自胜,全亏老邓巧计,方得岳母怒浪息平,但不知木公是何意见?异日再图良晤。

第九回 黄显国求谋不遂

  诗曰:

  富贵贫穷境不常,从来报应怪昭彰。

  小人大抵穷斯滥,计就贪夫杞愿偿。

  话说荫芝正在独酌间,鹩举忽然步到亲家,二人相见,礼毕,叶爷便把拜见岳母之事叙了一番。鹩举答道:“虽乃泰水见容,但不知泰山如何?”荫芝曰:“前日弟往张府,岳母决意要请木公回来相见。弟恐他含怒在心,见面倘有言语斥辱,那时间叫我怎能下台。故此托言有事,迟日再见。谚云:丑媳妇必须见家翁。究竟作何区处?伏望高明指教。鹩举道:“此事看来甚是贾虑,依我愚见,不若相恳倪新棠先容作合,将情转达木公,看其光景若何,再定行止,安自辱焉。”荫芝道:“亲家高见不差,待我明日向新棠一一说知,请他传达。”言还未了,家童排膳上来,亲家二人细斟慢酌,餐毕,鹩举告别回家。次日,荫芝即到倪府拜候,钦式迎入,叙了几句寒温。

  荫芝笑道:“小弟今日到来,特恳吾兄作和事老人,未知可否见允?”新棠云:“有何原委?乞为明以告我。”荫芝即将趋谒张府,如此这般,一一尽述。新棠笑答:“辱承台谕,岂敢有违,但木公平日执性,弟虽忝在葭莩,亦难必其心意如何?可否有济,尚属未定。荫芝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费清心,弟当深为铭感。”言罢,深深一揖,告别回归。按下不表。

  且说木公因凤姐之事,时常抱恨在心,适值荫芝叩谒到家,张奶欲其翁婿叙会,以释前嫌,岂知更触其怒。连日以来,闷闷不乐。一日清明无事,思想与钦式细谈衷曲以解愁怀,遂即穿衣前往。到了门前,家人通报,新棠快快相迎,步入书房,礼毕,坐下。新棠说:“违教多时,未获趋候,迩来福祉繁禧,谅必更添佳胜也。”木公答道:“托庇平宁,差堪自慰,近缘俗事索怀,寸衷殊觉耿耿。”

  新棠曰:“请道其详。”木公叹了一声:“家丑不出外传,足下非比别人,不妨与你说知。只因亚凤这个贱人,做了伤风败俗之事,决尽西江之水,难洗面上羞渐。这乃到也罢了,昨日叶荫芝公然到家要联姻眷,拙荆女流不如高下,不独与他接见,并且劝我相从。真个令吾几乎气杀!”新棠乘机进说,叫句:“老表台!此事难怪你气,但书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由来如此。兄亦何妨稍为原谅?弟想叶主事亦是读书明理之人,实因情之所累,以致德行有亏。他今知前事差失,故此悔厥于终,过府负荆请罪,系出诚心,并非假意。况伊身隶户部,名重当时,作为门下东床亦属无忝。更有一说:才子佳人,风流孽障,自古有之,指不胜屈。伏祈推原见恕,不必屏诸门外,非惟主事之幸,亦公之幸也。”木公听了这番话,自忖于心,细绎新棠之言,似属可采。开声说道:“蒙足下关切,本当从命,无奈目下谗口嗷嗷,断难曲为将就。且俟烦言寝息,再行姻属联禧。”彼此叙谈已久,告辞归去。按下不题。

  且说莞邑有一姓黄名成通者,家资馀裕,万顷粮(良)田,丰衣足食,不事经营,为人纯朴,举止端方。娶妻陈氏,事姑能全孝道,事夫亦属无违。夫妇两人颇称相得。成通有一氏子名唤显国,其人不务正业,终日浪荡花酒,将自己名下所分财产倾败净尽,并无家室,投于道院,带发修行,屡向成通挪移,不胜其数。一日穷极无聊,又欲向侄儿打算主意,立定穿起道服,摇摇摆摆竟往成通家去。成通一见,起身迎接。口称:“叔父,许久不见到来,有何事务?想必近日斋醮甚多,以致抽身不暇。”吩咐家童进茶,饮毕。显国叫声:“侄儿,我今日到来,非为别事,只因醮务急需,特为与你商酌。”成通道:“叔父所需银两若干?”显国答曰:“非百两不能,务望贤侄鼎力相帮,容俟如数奉还,千祈勿却。”成通道:“自家叔侄,何用偿还。但些微之数,侄可勉力为之。若百两之多,只怕不能从命。所为本年荒旱,田土歉少收成,现在日给尚且不敷,怎能代人措办?伏为叔父原谅。”显国说:“目下万分紧迫,务祈为我通融,叔侄之情,在此一举,幸毋却我。”成通答说:“实难为力,请叔父与母亲商量,或可设法,也未可定。”显国点头称是。步入堂中,吩咐丫环快请安人出来,可说叔爷有话商议。叶氏闻请,步出堂来,显国一见,上前稽手,叫声:“大嫂。”安人早已知道他的来意,强作笑容,问道:“叔叔有何贵干到此?”显国便将借银之事一一说上,叶氏听罢:“叔叔有所不知,今岁荒歉唯堪,现在家中不能糊口,焉能代为设法?实属无计可施,望叔叔向别处打算,纵有三文二字,也要留为自用了。方命之罪,乞为见宥。”显国听见嫂嫂叶氏之言,心中气忿,不辞而走。一路行来,怒骂叶氏这个狗妇,成通那个畜生,真乃为富不仁,一本之亲,尚且不能挪借,何况别人,更难启齿,此仇必报。不如设计将他陷害,我想主事叶荫芝老爷现在回家,他是有财有势之人,定必才高志广,求他设立一计,找些入路,以泄心中之忿,多少是好。想罢一番,疾忙行抵叶府。片时之间,身已来到,轻轻将扇扣户门,役喝问谁人到此。”显国微微笑答,叫声:“门上大哥,老爷是否在家?敢烦与我通报,便说邻乡黄显国道人求见。”门公见其言语柔顺,说声:“道长,你在此稍待片时,等我报与老爷知晓。”转身步入堂中,声叫:“老爷在上,外面有一道人,据说邻乡黄姓名显国,特来拜候,有话商酌。”叶荫芝听说,吩咐:“请进书房相会。”门公传言,显国抠衣而入。二人相见,礼毕,坐下,名烟香茶奉过。

  荫芝问道:“兄长到此,有何事情斟议?”显国答说,口称:“老爷,贫道到来并无他事,只因侄儿黄成通家财万贯,衣食充足,颇称巨富。贫道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一自分居以来,诸几不顺,千般贸易,百计经营,几年之间,把资财折得干干净净,出于无奈,带发修行,栖身寺观,清茶淡饭,籍资糊口,鹑衣百结,聊以遮身,欲求片刻安宁也亦难得。兹因急需,无从打算,只得央浼侄子挪移,不惟分毫不与,而且恶言臭语,辱骂难当,仔细思量,半筹莫展。古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人生在世,非钱不行。现在手内空空,正所谓:无钱困杀英雄汉。此话诚不我欺。今我处贱无方,成通如此不仁,特为求教高明,代为设法。俾得奉为指南,不胜感激之至。”荫芝听说,半晌沉吟:“兄长既系无钱,成通不肯资助,他做不仁,你亦不义,何必还念叔侄之情?现有一言奉告,是否可行?绕析裁酌。”显国说:“老爷比做有何妙计?解我倒悬。古云:“救急如救火。刻下不啻望切云霓,倘蒙垂悯,伏乞速行,赐教。”言罢,纷纷泪下。

  荫芝目睹情伤,暗暗自忖,蓄怨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兄长不须忧虑此事,交我担承。今有一计在此,甚属容易举行,你把侄儿家产、田亩多少数目说与我知,自然有个方法。”显国即将侄儿家产若干、田亩若干历历指出。荫芝听罢,拍掌哈哈大笑:“此计万无一失。兄长若需银用,待我借些与你,但有一说,你可写立揭数一张,交于我手,且待异日自然闻他取回,丝毫不能短少,此计你道妙不妙呢?显国闻言,不胜欣悦。荫芝吩咐即取文房四宝上来。问道:“兄长究竟需银若干,始能敷用?”显国答曰:“三百之间,方解目前困乏。”荫芝说道:“不难,只要书明揭字,自当如数奉上。显国连忙浓磨香墨,执笔写就揭数一纸,双手递与荫芝仔细看了一遍,并无只字差失,即时开箱取出三百两细丝交与。显国亲手接收,便将揭数存贮。显国把银两收好,立即起身告辞。荫芝相送出门,一拱而别。

第十回 立奸谋荫芝抢割

  诗曰:

  无端被陷实堪怜,同室操戈只为钱。

  一任欺凌人不畏,举头三尺有青天。

  说话显国与荫芝揭了银两,满心欢喜,得意洋洋。我想成通分明可恶,自家叔侄,绝无相周之义,幸得主事叶老爷与我绸缪,揭借银三百两应急,每两行息三分七成交出,也算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若是成通肯与我挪移,何用三百两之多。将来叶爷问他偿还,自必痛恨归心了。一路行来不觉已抵清虚道观。其时天色已晚,将银两收好,便就安息。

  且说荫芝把银借与显国转眼已经数月,一日清闲无事,心中思想,显国所借此项银两虽然系在成通身上清还,但现在本利全无半分,也应向他讨取,目今田禾果木。具皆成熟,不若命人前去抢割,以偿利息,岂不是好。想毕,即唤家丁上来,吩咐:“只因南村黄显国揭我白银三百两,将侄成通的田。亩作按,数月以来,分毫未有,连显国人面也都不见,你们带齐家伙,一众前往该处,将伊田禾、果木割采,以偿利息,纵有天大的事情,我老爷自能担戴。”一众家丁齐声答应,各自退下,议论纷纷,有个说:“老爷平日所作所为俱是胡行霸道,此番抢割,便太狠心。”有个说:“借银是实,将田作按,现有揭数为凭,并非无据。”

  到了次日,各人带便禾镰器具齐抵南村黄成通庄前,一望田禾秀硕,果木繁多,看罢一齐动手,将高低田,亩远近果木,尽行割伐一空,惊动黄姓庄丁,出来争论,叶姓家人置之不理,挑起就走,说道:“你等不必喧嚷,叫你主人到我叶家讲话。”耕丁无言可答,只得报与成通知晓。

  成通闻报,目瞪口呆,气得面如土色,一跤跌倒尘埃,不醒人事。耕丁、童仆连忙救护,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大叫一声:“叶荫芝!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何恃势将我如此欺凌,但我平素并无与你熟识往来,亦无与你揭借银两,如何把我田禾、果木尽行割伐,似此过面相欺,势不能与你干休。”

  吩咐庄丁:“你们暂且回去,待我明日同他理论。”答应一声,便即辞退。成通此时怒气填胸。不料陈氏安人也知此事,步出堂来,叫句:“我儿不必气忿,细想荫芝倚仗势位傲物凌人,多行不义,不独我们难与他斗,就是本县邑宰也亦惧他几分,况且古语有云:人欺不为欺天欺无处站。我们当作破财就是,不必同他作对,自取灭亡之祸。凡事须要三思切切不可暴燥,一经疏失,只恐错脚难番。”

  陈氏媳姐道:“安人所说甚属精详,但我们无端被陷其中,必有原故,自应查探明白,以免肚内狐疑。”成通听罢妻言,点头称是:“待我前往伊家,向荫芝理论,便知底里缘由。”但成通此去如何争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黄成通问因受辱

  诗曰:

  逞威作福事猖狂,架陷平空理不当。

  深入迷途谁唤醒,到头终悔恨偏长。

  话说黄成通立意要往叶荫芝处查问缘由,其母叶氏难以阻止,只得吩咐一句:“孩儿你今前往叶家务要低声细语,切切不可有动声色,以致冒触虎威。早去早回,免使为娘挂虑。”

  成通答语:“母亲一旦放心,孩儿当知见机而作。”其妻陈氏在旁,口称:“相公,古云:寡难敌众,弱不敌强。凡事须要见景生情,依妾愚见,不必同他过于争论。我们虽然藉此田粮度活,现被荫芝抢割一空,不如秘为隐忍,将来自有报应。但此事其中自必有人唆摆,不过问个明白就是了。”成通道:“我自有主见,你可安慰母亲,无庸挂念。”说毕,穿衣着履,带领有童出门而去。

  一路行来,心中暗想,荫芝这个狗才真乃欺人太甚,平空把我田禾抢割,果木砍伐,虽然不致令我绝食,究竟情理难容。若者与他结讼公庭,料必难以取胜,不如把根由问个明白,以杜日后受其侵害。步履之间,不觉已抵叶家门首。将扇轻轻扣户,门公问:“是何人到此,有何情事?快快说来。”成通强作笑颜:“请问叶老爷曾否〔回〕府?敢烦通报。可说南村黄成通拜访,有话商酌。”门公说:“稍待片时,待吾入内通报。”转身步进堂中,口称:“老爷在上,今有南村黄成通求见,现在门首等候,乞为示知。”荫芝闻报黄成通到来,已知其意,心中暗暗自忖,若不与他相会,他定然说我抢割田禾,不敢见面,不如与他当面说个明白,以免被人谈论,说我猖狂。罢,罢,“可唤他进来罢。”门公领命,跑出堂来,口称:“相公,我主老爷奉请。”

  成通步进,礼分宾主坐下,家童进茶,饮毕。荫芝诈作不知,假意叫声:“黄兄驾临茅舍,蓬华生辉,比做有何贵干商议?请道其详。”成通答说:“久钦雅范,未获饫聆尘教。想老叔台大人德偕时茂,福与日增,定符鄙颂。小侄僻壤穷黎,荒村下士,抚躬自顾,鹿鹿鱼鱼,并无片长可取,现在眷口嗷嗷,所进不敷所出,日中度活不过清茶淡饭而已。今者造府并无他故,只因昨日被贵府作人等众无端把小侄田禾果木尽掠一空,庄丁不敢与之相抗,只得任其挑归府上。但小侄举家全赖此糊口,平地风波如此,又何缘故?特为踵府求教,伏祈黑白指示分明。况小侄与叔台素无嫌隙,平空被陷,殊属令人不解。”荫芝道:“原来此事你竟不知端的么!待我与你讲明。只因数月前,你令叔到舍称说需银应急,再四央恳,将你田禾写与我作按,揭去银三百两正,每两每月行息三分,借约纳据,岂知令叔借银转回道院,数月以来本利不但分毫不给,而且连人也不见面。如今限期已届,只得割你田禾准抵利息,足下到此查问,理所应然,不必含怒。可向令叔理论赎回,母庸在舍絮烦也。”言罢,面带怒气。

  成通听说,不禁大发无明,叫句:“老叔台,此事你亦欠参详了!家叔与你生借银两,为甚将我田禾作按?岂不是张冠李戴,明系叔台存心不轨,不推乡邻子侄之情,不念先人交往之谊,至于如此。叔台乃衣冠之辈,非同寻常可比,据你说来,割我田禾,伐我果木,也是理所本当,易地相处,未必能以安然。”荫芝听了成通之言,高声喝骂:“黄成通,你个奴才,真真可恶,胆敢在我家前撒野,分明你叔侄同谋串骗我的银两,反来说我无良,你撑开狗眼细细看来,我叶老爷岂肯受人所愚的么?”言三语四辱骂一番。成通此时怒气填胸,大骂叶荫芝:“你乃为富不仁,倚恃权势,武断乡曲,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苦忍必将吾陷害?”其时亚狄在旁磨拳擦掌,大骂成通:“你实可恶,竟敢到我家中吵闹,你不怨自家人作孽,反来责怪我叔。莫说借我银两是实,就系明欺白捏,将奈之何。”成通听了亚狄之言,愈加忿恨,便骂:“你叔侄如此丧良,我虽为之哑忍,只怕彼苍有所不容。”荫芝此际怒火如焚,拍台大骂,喝令亚狄将扇头把成通乱行敲打,说道:“明明你叔借我银两,令你出头胡赖,此次稍事姑容,饶你归去,倘敢再来争论,定当送官究治。”骂得成通垂头丧气,两颊通红,殊觉索然无味。冷眼看见荫芝步转书房,亚狄潜身入内,只得自己抽身出到叶家门首。斯时,童仆看见主人面带愁容,心含怒意,不敢声彰,已知家主受了荫芝凌辱,只得随后相从。黄成通路上心中不忿,想我自幼至长,未曾受过他人凌辱,今日被叶荫芝叔侄如此糟蹋,殊属不甘,此恨难消,此仇必报。不惊不觉,已抵自己门庭。步入堂中,一跤跌倒在地,气得面如土色,两眼睁睁,口内不能言语。家童看见,连忙报与安人,其母及妻一同赶出护救,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叶氏安人行近叫声:“儿呀,你往叶家查问原由,何以归来这般形状?定然被荫芝凌辱,以致如此惨伤。我亦也曾言过,叫你不好往他家理论,恐其送肉上砧。今者果不其然,但彼如何将你凌辱,可即从实说与母知。”成通素性极孝,见母查问,即将始末一一禀上。母亲叶氏姑媳听闻,双流珠泪,陈氏再四劝慰:“丈夫不必烦恼。荫芝如此横行,看他将来定然不得其死。”母子、夫妻议论一回,且自休息。

  却说黄姓一众耕人群蚁相聚,这个说长,那个道短,纷纷共说:“我们本属贫苦,开春耕种,指望秋来成熟,获些蝇头小利,籍资养活父母妻儿。岂知一旦被荫芝抢割精光,不独白费辛苦,兼之血本无归。”内有一人说道:“叶爷抢割并非无因,必定借欠银两是实,我们只向田主讨还工本,乃系理之当然,但黄家现在被灾深重,只怕一时无力偿还,不若一齐踵府,看他如何分说。”言罢,齐齐举步共抵黄家。到了门前,声叫:“安人、相公。”正值成通母子在堂中哭泣,闻人声叫,便知田客到来,立即移步出门,相请一众耕人入内,分宾〔主〕坐下,命仆进茶,饮罢,众人齐声说道:“叶家无端统率多人到来,将田禾抢割,借问府上与他有何仇怨?我们深蒙安人、相公照顾,领此田亩耕种,指望成熟收获,仗此养家活儿。讵意荫芝恃强,平空架陷府上,折亏毋庸多说,我们工本如何着落呢?叶氏安人听罢耕丁之言,仰天长叹:“可恨荫芝为富不仁,恃强凌弱,我家被害不在多言。但你们耕种,原望秋成,如今已属画饼,所有用过耕本自然归我偿还,你等众人不必将我抱怨。我虽受累,尚可为力,遂即入房取出白银三百两,分给众人,一班田客各各称谢不已,齐声说道:“深感安人贤德,此项耕股,本不应要府上赔偿,但我等贫乏,故此累及安人,问心实难过意,想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安人恻隐为怀,将来必有好报。从此门庭清吉,福寿绵长。”叶氏闻言连称:“不敢,人生在世,衣禄由天,惟是君子固穷,达人知命。”一众耕丁齐声诺诺叩辞,各散而归。黄成通母子、夫妻必怀不忿,千声怨恨荫芝为富不仁,似此恶如狼虎,我们无奈其何,惟有朝夕焚香,当空礼拜,伏乞苍天作主,聊申闷怀而已。按下不表。

  书中表白为贵细想黄显国因借贷不遂,怀恨钉心,问叶荫芝串谋,将伊侄陷害。将田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事虽不虚,但为数甚属有限。叶荫芝既已抢割田禾抵利,又何以毁拆园房?种种所为,情理殊难取信,况黄成通虽非巨富,亦可小康,既已问明系黄显国将田作按,亦何难备价向叶荫芝将揭数赎回,何致屡被欺凌,酿成巨祸?看书者未免生疑,有所指驳。但有一说,细想叶荫芝与黄成通二人乃是前生冤孽,并非今世仇雠。一以自经,一为环首,事属殊途而死同一辙,特为表白,用代释疑。

  闲话少讲,书归正传。且说叶荫芝叔侄将黄成通凌辱一番,心犹未足。过了几天,荫芝向亚狄说道:“你看黄成通身被凌辱,虽不敢与我作对,但伊日前不应到家吵闹,虽然割了他的田禾,尚不能消我心中之恨,还须找寻别事与他再闹一场,看他把我怎样。”亚狄说:“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系立心同他作对,事属不难。闻他所居园屋甚是华美,不若带领家丁前往,把他拆毁,便可泄忿。尊意以为如何?”荫芝道:“此计甚妙。”随即吩咐家丁带齐家伙器具立就登程。

  顷刻之间,已抵黄成通园外。荫芝喝令一声,众家丁齐齐动手,抽砖卸瓦,毁拆纷纷。惊动黄姓家仆,出园观看,眼见荫芝耀武扬威,三步跑进,将情连忙禀上:“今有叶荫芝叔侄统率多人到来,将园毁拆,所有砖头瓦块尽皆弃之塘中,池鱼不知伤了多少,乞为定夺。”叶氏安人闻报,连忙步出,口称:“叶老爷,我家与你素无仇怨,倘或有些不合之处,也应推念邻乡之情,何苦屡屡到来陷害。”荫芝闻说,哈哈大笑,手指骂道:“你个老虔婆,休得多嘴,快些叫你儿子出来与吾结抗。倘你恃妇出头惫怼,定将你楼房屋舍拆个精光,看你有甚么状告。”叶氏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叫苦,站立园边,任其作为。

  叶荫芝骂罢一番,带领一众家丁转回府中而去。叶氏安人气得两眼光光,双流珠泪。斯时,陈氏媳妇赶出园来,叫句:“安人,叶荫芝屡次三番到门陷害,分明欺人太甚,何不开官与他理论是非曲直,悉凭公断?”叶氏叫声:“媳妇有所不知,开官二字俱是漏气,我想官府不是你的爹娘,况荫芝现为主事,赫赫声名,我们怎能与他相斗?不如剩些钱钞,以免饥寒。常言道得好: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云: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不若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凡事凭天作主,我们敛些事罢。

第十二回 黄成通威逼戕身

  诗曰:

  作恶从来世所憎,昭昭天眼暗窥人。

  劝君莫慢夸头角,梦里轮虚总未真。

  话说流光苒荏,岁月频催,转眼间江梅送腊,堤柳迎春。

  时值新正十五元宵佳景,家家结彩,户户张灯,来往游人络绎不绝。黄成通久困家居,心中纳闷,一日携童步出街市,聊散心神,穿街过巷,赏玩花灯,其间景致纷纭,真乃观之不尽。

  所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主仆一路行来,刚刚到了一所庙宇,成通满心贪玩灯景,岂知冤家狭路相逢。亚狄看见成通,疾忙闪避,转过后街,暗暗叫人,说道:“你们能把黄成通拦截,将他衣服撕烂,殴打一番,每人谢银二钱以为签敬。”一众听闻,不胜欢悦,个个磨拳擦掌,上前把黄成通推跌在地,举拳乱打。伤了眼眉、额角,血流满面,气不能申。惊动来往行人,齐来相劝,问道:“所因何故,将他乱打?”亚狄在旁称说:“只因黄成通不自珍重,贪图脂粉,窥看人家女子,众怒难犯,是以被殴。”齐齐说道:“这也难怪。”内有几个认得黄成通的,为之辩论,向亚狄问道:“比如哪些妇人,与你是何亲眷?古语有云:事不关己不劳心。管他则甚?倘或打出事来,只怕足下难辞其咎。依我愚见,不如释手放他回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几句话说得亚狄哑口无言,卸身便走。黄成通对众说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亚狄倚恃伊叔叶荫芝身为主事,势大财雄,屡次将我陷害。如此这般,从头至尾一一说上。众人闻听,不胜扼腕,齐齐上前,叫声:“黄兄,你今受伤,不能行动,待我们送你回府罢。”说毕,便将成通扶〔将〕起来,送转南村而去。

  家童先走,报与安人知道。叶氏姑媳闻言,肝肠寸断,槌胸顿足,大叫苍天。步出厅前,看见众人挽扶成通端身坐下。叶氏声说:“有劳众位哥哥救护孩儿,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众人答曰:“不敢,伯母何出此言,令我等惶愧无地。只为令郎被人围打,我们看见血染衣衿,情殊可悯,问悉情由,故此将他扶送回府。”叶氏安人称谢不已,吩咐家童茶烟敬奉。饮毕,齐声:“伯母,令郎被殴,受伤虽不至于危笃,但当小心调养,且待伤痕平复,再作区处。”言罢告辞,起身复向成通安慰:“千祈保重,不必担烦。”成通回语:“有劳众兄劳心费力,深感隆情,铭激五内。容俟伤痊,当即登龙叩谢,刻下不能奉送,乞为鉴原。”众人连称:“不敢。”一拱而别。叶氏安人见众客散去,便与成通换过衣衫,吩咐媳妇将儿扶回内室安卧,并请高明调治。妻子陈氏见夫受伤,不胜悲切,一日三时小心服事。过了几天,成通伤已平复,举家叩答天恩,酬谢众人,安人叶氏稍为宽慰。

  一日成通无事,坐在堂中,心内想起被叶荫芝屡次欺凌,不能泄忿,不觉潸然泪下。安人叶氏目击情伤,便问:“我儿珠泪暗垂,所为何故?纵使有甚冤屈,且自放开心事。”成通叫句:“母亲,孩儿只为被叶荫芝这个奸强屡屡将我扰害。日前到他家已受扇头敲打,今日观灯又被亚狄纠集多人把衣衫撕烂,拳打脚踢,血流满身,若非众人劝阻,几乎绝命。细想这个冤家未晓何时方能解散,看来只好除死方休。”叶氏安人说道:“我儿要解这段冤家,也亦不难,叶荫芝所图者,乃系我们田亩,你明日即往清虚观,邀同显国叔父,备足三百两银,向他赎回揭数,便可两安无事。”成通说道:“母亲所云虽是,但叔父借银要我们代还,未免出乎情理之外,目今田禾已被他抢割抵利,且待叔父有银再向荫芝取赎罢。”陈氏在旁声称:“相公言之差矣,我想显国是个无用东西,自己名下所分家财久已花散净尽,弄到无聊,始行入寺可已栖身,时常到来讨借,今因不遂,故此串合奸谋将我们田亩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以致结下这段冤仇。相公想他有银取回揭数,可比六月天想雪,全是漏气的了。依妾愚见,到不如自备资斧向其取赎,以断葛藤。”叶氏安人叫句:“我儿媳妇所说甚是,你明日即去找寻叔父,不可担延。”成通诺诺连声,各归寝所安歇。

  到了次日,成通起来安排早膳,餐毕,穿上衣服,携仆出门,竟往清虚观找寻叔父黄显国讲话。到了观中,向长老查问,据长老称说,数月前你叔往外云游,到今未回,不知何方托足,相公请到客堂奉茶。黄成通见长老如此说来,心中怅怅,便即辞归。叶氏安人见子回家,就问:“孩儿见了叔父,如何谈论?”成通口称:“母亲,不消提起,孩儿去到观中,不见叔父,据长老言知,数月前业已云游,不知去向。此事看来只可暂为停止。”叶氏说道:“我儿有所不知,目下春耕在即,若不与荫芝将揭数理清,将来田禾成熟,伊必复行抢割,岂不更为受害?趁此理明,免贻后患。”成通心内思忖,母亲意见虽是不差,但他现在盛怒之下,怎好又往他家赎取揭数?沉吟半晌,叫句:“母亲,此事孩儿未便亲往,只好托人从中说合。”叶氏道:“无人可托,待我老身前去求他,或邀一线之情,也未可定。倘触虎威,我乃女流,亦不能十分难为于我。是否可行,彼此不妨参酌。”成通见母如此说来,只得曲为从顺:“母亲此去务要见机而作,不可则止,毋自辱骂。”叶氏答云:“我儿不必挂虑,老身也知进退。”言罢,归房取出白银三百足,命仆手携,整衣出门而去。

  主仆二人片时行抵叶家门首,叶氏启齿叫声:“门上大爷,叶老爷在府否?”门公问道:“你是谁人,何方居住,到此何事?一一说来,以便通报。”叶氏道:“老身乃是黄成通之母黄叶氏,家住南村,到来求见老爷,有话面达,伏祈通传,方便方便。门公答云:“稍待片时,待我与你通报。”转身跑进内堂,口称:“老爷在上,今有黄成通之母黄叶氏求见,乞为酌夺示知。”叶荫芝听说,肚内思量,黄成通之母到来有何情事,莫不是要把黄显国揭数与我理论?我自有道理,刁难摆布,使他绝望。”吩咐传见,门公转达,黄叶氏躬身趋进,见了荫芝口称:“老爷,妾身叩安。”遂即跪下。荫芝并不回礼,吩咐:“起来。”叶氏起身旁立。叶荫芝问道:“你到此何事?快快讲来。”叶氏安人强作欢颜,低声说道:“妾身到府并无别事,只为叔子黄显国与老爷借银三百两应用,将我田亩作按,写立揭数为凭,妾身母子实属不知。前者老爷抢割田禾,以致两相嗔论,迨后询悉情由,始知夫弟不良,存心陷害。第属在本家,理当代为调停,以全亲亲之谊。妾身现备揭数三百两奉还,恳乞老爷将此揭约交还妾身,抑或当面涂销,以杜后来争端,两安无事,尊意以为何如?”荫芝闻言,微微冷笑:“你这老人说那里话来,黄显国当日与我借银,你并非经手,何得遽行赎取揭约,谚云:捉猪问地脚,斟酒问提壶。必须黄显国亲身到来,方能交还揭数。”叶氏道:“老爷所说甚是,妾身也曾命子前往观中找寻显国,据云,久已外出云游,不知方向,未晓何时才得显国归来,故此妾身备银代为取赎,乞老爷原谅。”荫芝说:“不必多言,且俟显国回来再作区处。”叶氏心中着急,再四恳求。荫芝骂道:“你这妇人不知好歹,我老实对你说明,当日显国按田书明三个月为限,如今过期已久,设使显国回来,亦不能收赎了。快些回去,不必在此哓哓辨舌,惹我生气。”吩咐:“与我推出。”

  一众家人齐齐动手,推推拥拥,意把叶氏拉扯出门。安人叶氏不胜悲怨,只得携仆回身。归到家中,儿子、媳妇齐齐伺接,坐下,丫环奉茶,饮罢,成通开口叫句:“母亲,此事荫芝如何分说。”安人叹了一声:“事不谐矣!我到叶家,见了荫芝这个奸强,躬身下礼,用言委婉哀求。他说显国借银按田并非你母经手,何得向他取赎揭数?必要等待显国回来方能了局等语。后来我又再四相恳,他便说此项田亩你叔当日书明以三个月为限,如今限期已过,断断不能取回。毋庸多讲,拍案大怒,吩咐家人将我扯出门外,正系有口不能分说,只得忍气回来。”

  话完喉头哽咽,泪落纷纷。成通闻言,咬牙切齿,大叫一声:“苍天在上,我黄成通被叶荫芝如此欺凌,何不垂怜,与我作主?”登时怒气填胸,一跤气倒在地,其母与妻连忙拥扶,吩咐丫环快煎羌汤灌救。抖了多时,始得苏醒。安人叶氏叫句:“我儿毋须这般伤感,且待你叔显国回来,自然水落石出,如今且自由他,祸福凭其所。黄成通平日事母极孝,诚恐有拂就心,只得回头作喜,叫声:“母亲,孩儿不过一时之气,从今以后,再勿以此介怀。母亲今日贤劳,可请早为安歇。”叶氏安人点头称是,举步回房,成通夫妇也亦转归内室。陈氏劝慰丈夫一番,就即登床而卧。这也不表。

  却说成通心怀不忿,辗转难眠,独自起来,寂坐房中。仔细思量,此事如何了结。眼睁睁被荫芝欺压,莫能与之抗衡,先人遗下租粮一旦被伊强占,将来我母子家人以甚么度活?人生在世,既不能丕振家声,又不能显扬父母,而且受人凌辱一至于斯,真乃枉为男子!不若死之为安。所最痛者,遗下高年老母无人事奉,终身昊天罔极之恩,未由报答,生则抱愧,死亦犹惭。在其次者,妻子陈氏秉性温柔,闺门事夫颇能尽善,本属百载同衿,何忍一朝分袂?势之所逼,夫复何言?惟望晨昏定省,与我代劳;菽水承欢,无殆阙志。是我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叹罢一番,呜咽不已,解下身中罗带,便在床旁自缢而亡。

  七尺未归芳草地,梦魂先赴鬼门关。却说陈氏睡至半醒,耳闻鼓打四更,看见丈夫尚未寝息,低声连叫几次,不见答应,疾忙起来一望,只见夫婿业已干休。大叫一声:“不好了。”惊动叶氏安人,跑到房来,便叫:“媳妇有何大故?”陈氏说:“夫自缢殒命。”叶氏顿足槌胸,哀哀痛哭,气得死去复生,肝肠寸断。叫句:“孩儿,你为何一旦轻生,抛却慈惟不顾。虽乃含冤受屈,不应如此行为,枉费你母怀胎十月,乳哺三年,指望长大成人,顶门立户,岂料半途而废,别母抛妻,上有头白老亲,下无牙黄幼子,黄氏宗祧凭谁继续?”可怜哭得神昏气绝,一跤跌倒尘埃。陈氏见姑如此惨伤,忍泪近前扶挽,一众家人齐来安慰:“安人须要保重,相公已自归世,哭极不能复生,还祈节哀,商办后事。”安人听说,点头称是,只得暂行停泪,命童报与亲眷,兼之备办衣衿棺椁,家童领命,各自分头而去。且讲陈氏向安人说道:“相公现在切勿装裹,童仆将次归来,此时自应打点,前往江边买水,好与相公沐浴净身,以便收殓。”安人答说:“理之当然。正讲之间,不觉红日西沉,陈氏即便披衣挂白,童仆提笼在前,丫环随从于后,放声大哭,双手捧住水盆一路行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到了江边,躬身跪下,家童秉烛,陈氏手汲清泉,呼天叫地,哀哀痛哭而回。归到家中,跪在夫前,将水盆放下,用洁净布巾与夫从头至足沐浴一番,此时装裹什物俱已齐备,棺木也亦买临,四亲六眷俱皆毕至,等待时辰,以便入殓。

  话分两头,且表成通有一知交好友,平素往来甚密,颇称莫逆。一旦闻得成通身故,犹如利剑剖心,立即吩咐家人备办礼物,前往铺被送殓。不一时俱已买就,黎爷即便穿衣,命童将礼物挑往黄家,躬行祭奠。到了门前,看见鼓乐喧声纷纷,挂孝步入堂中,只见成通尸身在地,随将礼物摆列尸旁,黎爷亲手炷香,嚎啕痛哭,便叫:“仁兄为何如此身亡,遗下白发母亲,青年妻子,你心曾否得安?虽乃被人欺凌,不过眼前受辱,何至一旦轻生。”用手将面巾揭起,看见口眼不闭,便知成通受屈冤深,就在尸前嘱咐一番,说道:“兄,你冤情待弟与你伸雪,但你生前受屈,也该说与我闻,何必自寻短见!事已至此,权且殓埋,再作区处。”说未完时,只见成通口眼俱闭,众人看见,各各欢心。顷刻,时辰已到,土公齐齐动手与成通装裹起来。伊系监生,我冠束带,楚楚衣裳装束已完,便请入殓,斯时,不独母、妻惨切,亲友亦为之悌零。须臾,上盖钉馆,安人更为痛苦,母子、夫妻分离永诀,不惟身受者固属难以为情,而旁观者亦有所不忍。黎爷向前,口称:“伯母,你乃年高之人,不可过于伤悲,令子既已身亡,哭极难以复转,他日与你孩儿伸冤雪恨,上官到府,所仗谁人?还要你老人家出名报告,千祈保重,幸毋自毁。”叶氏安人心中暗想,黎爷之言甚属有理,于是暂停珠泪,口称:“黎兄,深蒙体恤,我自当领命,惟是孩儿蒙冤身死,将来全仗足下替他伸雪。”黎爷道:“这个自然,此事交与小侄身上,你老人家可请宽心,并嘱令媳亦不必过哀,留其身以有待。”言毕,遂即告别,亲友亦皆散去。成通尸棺停于厅上,婆媳未免伤心惨目。陈氏朝夕便在夫灵痛哭,安人叶氏叶媳劝慰:“昨日已据黎爷称说,你夫死于非命,负屈泉台,他已目睹情形,不平抱忿,兼之推念交情,代为伸雪,将来还要我婆媳往省具控,泄恨申冤,切切不可过于悲感。媳,你从此放开怀抱,抛却愁肠,等待报了夫仇,死无遗憾。”陈氏听罢姑言,只得强为收泪,自此事姑更尽孝道。按下不表。

第十三回 金友谊代作呈词

  诗曰:

  最苦人生死别离,交游莫逆不胜悲。

  堪夸七寸中书管,写出含冤负屈词。

  话说黎爷在黄家吊祭归来,心中抱恨叶荫芝为富不仁,叔侄同谋将黄成通田亩霸占,毁拆园房,威逼毙命。细想黄成通素行仁义,情性温和,出入友恭,人所钦仰。与我交好多年,颇称莫逆,今一旦含冤归世,遗下老母少妻,我心甚属不忍。日前吊祭由曾说过代他伸冤雪恨,丈夫一言说出,驷马难追,况我生平赋性耿介,见有不平之事,无不代为排解,今日知交受屈,断不束手旁观。正在行思坐想,其母开声问曰:“我儿,你到黄家吊纸,可知成通身死缘由,不妨说我知晓。”黎爷见问,将情一一告知,众人无不叹惜,可恨荫芝恃势称强,多行不义,其母命曰:“我儿,你既与黄成通交好有年,他今受此盆冤,无由得泄,我儿何不代他一伸,俾得九泉瞑目。”黎爷叫句:“母亲,孩儿久有此意,我若不与他伸雪,更有何人举行?况且日前儿在黄家也曾说过,断无爽却前言。”其母不胜喜说,说道:“与人扯住解纷最为美事,但须作速为之,不可迟延阻滞。”黎爷答说:“孩儿领命。”别母步入书房,坐下凝思构想一回,浓磨香墨,执笔作成状词一纸,句句言来俱是情真理确,一自作来,泪随笔下,种种冤情来历尽行诉得明明白白,乞请宪台明鉴,不独生者活恩,而死者亦瞑目泉下矣。

  呈首系伊母叶氏,具词伊妻陈氏报告。写完细细从头一看,黎爷对母说道:“此张状词若在县官控告,空劳纸笔,白费钱文,无济于事,必要上省往大宪控告其冤,方可得伸。孩儿今欲前往黄家,一一说知叶氏伯母,令他携同媳妇往省鸣冤,以免成通九泉抱恨。”说毕,便即穿衣出门而去,步到黄家,相逢叶氏,口称:“伯母,小侄到来并无他事,只因呈词业已做就,特请尊目一观,看其可否合当。”叶氏说道:“难为贤侄费心。”

  双手接过状词,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连声称羡:“委实情词恳切,句语详明,大宪见之自然准理。”黎爷说:“事不宜迟,请伯母早为定夺。”叶氏叫声:“贤侄,此事全仗鼎力玉成,但将来出省,还须请驾同往。”黎爷说:“这个自然,伯母定于何日起程,务祈示知,以便偕行。”说毕,起身告别,叶氏相送出门,分手而去。暂为按下。

  且说陈氏身怀六甲,黄成通死时业已将次坐草,但因丧事纷纷,故此未曾在意,黎爷归转之后,业氏安人便即行装打叠停妥,准期三五日间就要动身往省。讵意一夕,陈氏觉得肚腹不宁,有些隐隐作痛,便向家姑说知。叶氏安人知她瓜期已至,连忙备办蜡丸,羌酒等物,并吩咐仆人去请接生,不一时稳婆到门,安人说知其故。稳婆步入房中,将陈氏扶插起来,嘱其忍痛,不用着忙。半晌之间,瓜熟蒂落,果然生下一个男儿,陈氏心中暗暗欢喜。丫环报知安人,不胜喜悦,即令稳婆开调丸药与媳服饮,命童焚香秉烛叩谢天恩以及祖功宗德。家童领命,一一安排停当。叶氏盥手,自炷名香,低首裣衽,躬身跪禀,祝曰:“信女黄门叶氏叩请诸天神圣日月三光,只因劣绅叶荫芝屡次欺凌威逼,孩儿黄成通殒命,兹幸遗腹,背生一男,实赖天公怜悯,尚留一线血脉,或者将来抚养成人,黄氏香灯不致无靠。叶氏姑媳不胜欣幸之至。”祝罢叩头,起身吩咐侍婢小心服事陈氏,并嘱稳婆包裹婴儿。嘱令媳妇:“小心携带,他日长大代父报仇,光壮门闾,成通虽死亦无遗憾矣。”说毕,归房安歇。

  光阴迅速,转眼已是三朝。安人吩咐香汤与小孩盥漱,抱出堂前。看见眉清目秀,相貌堂堂,四亲六眷到来无不称羡。

  是日,虽乃洗儿有庆,未免悲喜交集。迨至亲眷散去,姑媳二人依旧悲啼不已。丫环一众见主情伤,齐齐劝解:“安人不必过哀,今幸黄门有后,见孙犹如见子,暂且开怀释恨以俟将来。”叶氏闻言,强为收泪,自此抚弄孙儿,且待媳妇弥月再打迭出城告状。

  话分两头,且说张凤姐自从与叶荫芝苟合,在省住了些时,搬回莞邑。主事寻了一所地方,盖造房屋十分华美,亭台楼阁,曲沼方池,多栽芝草奇花,广植青松翠竹。有时高楼玩月,有时酌酒评花,燕侣莺俦,不啻如胶似漆。这也不在赘述。一日荫芝无事,偕同邓清并亲家李鹩举三人往河下饮酒闹妓,是夜未回,剩下凤姐一人独坐无聊,在亭中赏月一回,便归房内安歇。此时樵楼已打〔三〕鼓,凤姐一枕黑甜,已应华胥之召,忽然见有一人披头散发,手拿罗带到她跟前,怒气冲上连叫几声:“速还我命,实实不能久待。”凤姐梦中慌忙问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到来索命,有甚缘故?快快说来,俾我心中明白。”成通手指凤姐骂声:“淫妇,你且听着,我是南村姓黄名唤成通,只因被叶荫芝抢割田禾,毁拆园屋。迨后看灯又被亚狄纠人伏殴,屡次欺凌,威逼殒命。今在阎王殿上告准荫芝尚需时日,方得挫其锐气,但你系他心腹至爱,故先把你来偿。”说罢,将带子一拂,吓得凤姐魂不附体,连忙奔跑,一跤跌倒,擦醒起来,方知是梦。浑身冷汗,满腹惊疑。细想此事当日叶郎也曾言过,今日梦中情事却是不虚。其时已交五鼓,凤姐坐卧不宁,待至天明,荫芝回转,步进房中,看见凤姐双眉不展,手托香腮,大属惊骇,便问:“芳卿为何如此?”凤姐见问,便把昨夜梦中之事一一言知。荫芝肚内自忖,果实奇怪了,今者若不将此事与她说明,必然怀疑莫释,倒不如将情直说为妙,况且我与她不是别人,并无猜嫌可避,纵有言语规谏,亦是份所当应。启口叫声:“娇姿,我实对你说,梦中言语真实不差。黄成通与我素无相识,亦无仇怨,只为伊叔黄显国揭借银两将他的田亩与我作按,后因本利无归,故此割禾相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黄成通实非吾之对手,后来如何自寻短见,我实不知,不是我害他的。芳卿一旦放心,他断断不能向你索命。据云:阎王殿上将我告准,乃是狂言哄吓,不必理他。”凤姐听罢荫芝所说,默默无言,心中暗想,叶郎分明恃强倚势,肆意横行,屡次欺凌,几番羞辱,黄成通毙命实为叶郎威逼所致。人心安在,天理奚存?梦里情形并非吉兆,目下如此胡行,自取灭亡之祸。

  古语有云: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十四回 黄叶氏扳辕赴控

  诗曰:

  藻鉴高悬有定评,案头三尺法严明。

  玉堂金马风流客,事到其间不放轻。

  话说张凤姐得知叶荫芝为富不仁,自行抱怨当日有眼无珠,误投罗网,只顾身图快活,岂料乐极生悲,今日一错难番,悔之不及。人生在世寿天穷通,莫非前定?只可听之而已。细想叶郎乃读书之人,何以作此非法之事。黄成通虽乃自归阴府,倘或伊母将情具控,叶郎罪有攸归,妾身既为他妇,不知有无缘坐。方寸殊觉不安,但他既已说出真情,不妨问个明白。自嗟自怨,顾影空惭。忽然看见荫芝,便将罗袖拭泪。主事心中有些烦闷,开口叫句:“芳卿,昨夜梦中情事,我已对你言明,为何还是这般惊恐呢?”凤姐道:“君家虽然表白,妾心究竟不安,第恐成通之母被人唆摆,将来入纸到官,不知如何是好。”

  荫芝说道:“芳卿何用操心,我现身居户部主事,赫赫威名,谅他不敢与我作对,纵使在县控告,亦无奈其何。似此疥癞之疾,何必介怀。自此以往,芳卿毋庸挂虑,天来大事,自然有我担戴,请开怀抱,或时倚楼玩月,或时酌酒评花,不可学悲秋楚客,一室隐忧矣。”说毕,吩咐:“摆酒,待我共芳卿压惊。”顷刻,酒筵备列,凤姐勉强叨陪。二人把盏拈杯,细斟慢酌。饮了一番,便归帐底共效颠鸾倒凤,曲尽欢娱。按下不表。

  且说黎爷约定成通之母叶氏出城递纸,业经数日,不见声音,未卜何时方可行事?待吾前往问个明白。立即整衣出门,竟到黄家而去。步入中堂,叶氏安人连忙迎接,坐下,唤〔丫〕环茶敬,饮毕,叶氏口称:“贤侄,有劳光顾,深感盛心,蒙你如此相周,未知何日报答。”黎爷回说:“不敢,伯母何出此言?小侄到来非为别事,请问伯母何时偕同贤嫂出城递纸?”叶氏安人说道:“贤侄有所不知,老拙原拟早日携媳上省。只因事有凑巧,小媳于前数日已经分娩,产下一男,且待弥月方可举行,依我老拙愚见,不若就近赴县,先行控告,未知贤侄意下何如?倘或县主不为准理,然后再行上省,也亦无妨。”

  黎爷听说,不胜欢喜,连声称贺:“原来贤嫂已产侄儿,不独黄门有幸,就系令郎九泉之下亦可心安。今欲赴县具呈,诚恐事属无济。惟今之计,进退两难,不若暂从伯母,先行赴县入呈,试看如何办理,再作区处。”转声又道:“可把令孙抱来,待小侄一观。”叶氏听说,连忙进入内厢把孙儿抱出,黎爷双手接过,把目观瞧,果是眉宇轩昂,丰神俊秀,此子将来定然跨灶。看罢,心花开放,得意洋洋,叫句:“伯母,今幸黄门有后,实乃苍天不负善良。”叶氏安人接语:“倘邀福庇,他日长成定然酬报大德。”黎爷答说:“不敢。”即将孙儿交回叶氏抱转,声称:“伯母,事不宜迟,准备明朝赴县递纸。小侄如今告别回家,将呈词缮就,明日再来偕同伯母前往。”

  叶氏相送出门,分手而去。黎爷归到家中,将情达与母亲,并云:“成通产得一子。”黎母甚为快意,便叫:“我儿受人所托,终人之事。快把呈词缮就,明日初八呈期,便好呈进。”

  黎爷答声:“领命。”步往书房,将文房四宝排开,端身坐下,浓磨香墨,执笔信手挥成。到了次日,黎爷便往黄家协同叶氏安人一齐赴县。正值县主太老爷升堂放告,叶氏安人手执状子跪倒阶下,哀哀痛哭,连声喊叫:“青天太老爷伸冤。”县主吩咐:“将这妇人状子呈上来。”左右答应一声,连忙进上。

  县主凝眸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心中暗骂,好一个胆大劣绅,目无法纪,忖思身为主事,籍隶班曹,正宜尽忠报国,仰答王仁,何以在籍倚势横行,武断乡曲、奸淫妇女、挖掘山坟、抢割田禾、毁拆房屋,种种劣迹,不胜指屈,现任黄成通被其威逼毙命,案关重大,未便稍事姑容,叶氏呈词自当准理。吩咐:“暂行回家,听候本县具文,详请究办。”叶氏叩头起身,离了公衙。转回家内,将情一一告知陈氏。是晚,姑媳二人私心窃喜,云开见日,盆冤得伸,不在话下。

  且说县主准了叶氏状词,心中思想,叶荫芝身为主事,不能与平人并论,未便遽行票差唤讯,必颁详候大宪具奏批回,方能审办。正在商议具文通详,黄叶氏随即往省具控,奉抚宪朱大人批:叶荫芝性如狼虎,淫比狐狸。挖张姓之山坟,墓加泉下,诱何门之孀妇,辱及闺门。逼黄成通魂归阴府,奸两尼子梦绕阳台。恶贯满盈,情殊可恨,罪宜大辟,以警将来。

  抚宪批行,仰司由府饬县,提集人证,解省审办。叶荫芝倚恃职官,屡传不到。黄叶氏情急代子伸冤,复恳黎爷作纸仍向抚院衙门呈催。

  奉批:

  控关职官营私舞弊,致毙人命,仰按察会同布政司迅即提省讯办,以彰功令而靖地方。

第十五回 叶荫芝革职解审

  诗曰:

  功令森严法律彰,身居科第不循良。

  横行乡曲终何用,势若冰山岂久长。

  奉土谕:

  李等奏请将被控串诈毙命之在籍主事革审一折,此案广东东莞具孀妇叶氏呈控在籍主事叶荫芝串诱黄显国,将伊子黄成通田屋修造契纸,指借该主事银两,勒赎诈扰,以致黄成通被诈不甘,自缢殒命。事关在籍职官诈毙人命,必应彻底根究,以成信谳。叶荫芝着革职交该督抚,提同案内人证,严审确情,按律定议,具奏。钦此。

  当即仰司行府饬县提集人证,解省审办,且说县主接奉牌文,必中暗暗自忖,叶荫芝乃系恶棍土豪,若是发差前往拘拿,恐其抗拒,不如用善法甜他,假言设席相邀,等他到来再作区处。主意立定,即差门役持帖往请。

  适值荫芝在书房坐,家童传报:“本县老爷差使奉请老爷赴席酌谈,现有名帖在此。”荫芝接转一看,并无半点思疑,因他平日与县主时相往来,故此不察内里机关。答应午候即到,原帖请安,门役回署复命,县主吩咐庖人治酒。果然荫芝顶冠束带,两个跟班相随,午晌乘轿进署。县主急忙迎接,主宾见礼,坐下,门役进茶,饮毕,叙了几句寒温套话,便即相邀入席。酒过数巡,县主微笑说道:“年兄,小弟有一言禀告,诚恐有拂尊意。”阴芝道:“老父台有何见谕,治生无不乐从,伏为明以教我。”县主道:“实不相瞒,小弟今日奉请年兄非为别事,只因黄成通一案现奉上宪牌行,立将年兄解省,提同人证审办,烦劳大驾往省一走。特具薄酌,聊以饯行。”荫芝听说,敢怒而不敢言,吓得面如土色,胆振心慌。口称:“老父台,此做牌文内载甚么情事?”县主即将宪牌交他一看。荫芝看过,说道:“此事实属冤枉,治生恳求老父台大行方便,具文申复上台,自当厚报。”县主说:“公事公办,难以为情,况事关大宪,奉行断不敢稍为延玩,叨在知好,伏祈原谅。”吩咐取刑具上来,将荫芝暂行监禁。荫芝到了此时,无言可答,只得告退,公差押赴监中而去。次日县主升堂,签差干役严拘黄显国、叶亚狄到案,并唤集黄成通之母叶氏监吊叶荫芝一同解省,添派干练家人护送到了省中,公差把文书投递,随奉大宪饬发首府东公确审,某知府廉洁持躬,因与叶荫芝有同年之谊,恐于物议,特自禀明太宪,另行委员办理在案,井将叶荫芝发交南海监禁,俟奉督抚二大宪仰司饬委能员提集各案人证秉公审讯,并查知叶荫芝劣迹累累,檄行本县出示报告。不知委员审讯叶荫芝如何供认?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除暴虐出示招告

  诗曰:

  分明恶大与仇深,天道从来是祸淫。

  莫说当时人畏己,于今招告乱纷纷。

  话说叶荫芝解省审讯,遗下张凤姐一人在家,心中仔细思量,叶郎此番身入牢笼,未知何日得脱还乡,只恨当初不该将黄成通田禾抢割,又不应把他的园房毁拆,迨至成通之母叶氏情愿自备银两取赎,仍复勒掯,黄成通气忿莫释,以致酿成巨案,况在前挖掘各姓山坟,纷纷勒赎。今被黄成通之母上控,诸事并发,不但革除官职,更恐性命难留,将来一经审实,定必查抄产业,累及家人。我乃身属女流,怎能设法为他解脱?叶郎既是身受典刑,妾亦何忍独活?宁甘一死以谢多情,想罢痛哭一番,便即投缳自殒。次日家人报县验明,备棺收殓,风流孽案至此了结。按下不题。

  且说叶荫芝发交委员研鞫,屡次刁狡不肯求招。但他声名狼籍,劣着累累,久在大宪洞鉴之中。备牌行县,饬查叶荫芝劣迹,邑宰接奉牌文,立即出示,遍行先告。正堂示:

  为招告事,照得赤岭乡在籍主事叶荫芝居乡不法,本县莅任即已风闻,犹以该绅名列缙绅,颇知法纪,人言未必尽实。

  然细加察访,确知该绅居乡以来,霸人田土、占人房屋、诱人妻女、窝留匪棍、鱼肉乡民,种种非法,不胜枚举。又其甚者,毁坟挖骸,勒人钱赎,此事亘古所未闻,乡闾所共愤,夫肆其毒者不一事,受其害者不一人。乃历年以来却少控告之案,皆由该绅横行乡曲,目无法律。尔民等畏其威势,诚恐告而不准,准而不办,结恨益深,为祸益烈,是以含冤茹痛,任其凌虐而不敢言。兹该绅恶迹昭著,各大宪均已深知,只候有人告发,审有确处即当严行究办。现因该绅威逼黄成通命案奉文提省审办,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谕阖邑军民人等知悉,尔等有身受其害者,即当赴县一一胪陈,以凭本县,详情究办。惟事必须捐实,倘有宽假,反为坐罪,亦不得横生枝节,累及无辜。兹该绅罪恶贯盈之候,尔等沉冤得雪之时,慎勿观望不前,致贻后悔特示。

  邑宰出示招告后,其被害之家有以霸田土,有以占房屋,有以奸拐妇女,有以挖骸勒赎等事纷纷具控,不一而足。县主当堂讯问明白,一一据实申复无异。

  却说宝莲庵女尼闻知叶荫芝事发,解省审办,张凤姐虑及株连,自寻短见。即唤徒弟亚左、桀枝,痛骂:“你等出家之人,本不应与恶棍穿针引线,作此勾当之事。现在荫芝奸情败露,你等不能脱身事外,将来到堂质审,颜面何存?不如及早死罢!以免玷辱佛门。”骂得二人哑口无言,双珠泪落。各自归转房中。是晚,亚左心虚畏罪,仔细思量,实系祸由自取,与人无尤。左右踌躇,半筹莫展,遂即采服毒草身死。次日,老尼知亚左已死,备具棺木殓埋,即把桀枝逐出山门,押令归家还俗。这也不表。

  且说叶荫芝奉押监禁,满腔烦闷,九曲回肠,自恨当时误听谗言唆耸,恃势横行,今日困押囹圄,身罗法纲,业经委员几次审讯,虽未承招,但恐动刑锻炼,难受熬煎。这便如何是好?不若自作呈词一纸,捏饰情节,自掩其非,或者邀恩,汤开一面,也未可定。主意立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拟成一纸,交伊子在外缮正,令其赴督宪衙门具呈,希图卸罪。其时正值邑宰出示招告,据情申复到来。奉督宪大人批:

  查该主事串诱黄显国,伪按田屋,迭次诈扰,致黄成通忍迫自缢殒命,业据藩臬两司饬提尸亲人证,讯取确供,经本阁部堂会同抚部院亲讯无异,且该主事另有奸拐何张氏为妾,并发掘张川图坟冢之事,均属藐法横行,已一并奏参革审,至何张〔氏〕畏罪自尽。亦据东莞县讯验,详报在案。据诉各情,显系捏饰图卸,惟既已赴司提讯,仰东按察司会同布政司速饬委员提集各案人证,秉公彻底研审确情,由司复讯录供,详候亲提审办,毋稍稽延。粘抄及黄叶氏呈词并行。

  藩臬二宪遵即饬令委员提集各案人证,分案复加研讯,先将黄成通命案讯问黄显国:“你如何起意串同叶荫芝伪写契纳,将黄成通田亩作按借银?一一从实供来,以免动刑。”黄显国供称:“小的与黄成通系属叔侄,分居已久,因与黄成通借贷不遂,故此起意写立伪契,向叶荫芝借银。小的得银到手,便花用了,随往各处云游。后来荫芝如何纠众抢割田禾以及毁拆房屋,如何威逼黄成通致死,小的实不知道,这是实情。”

  又问挖骸勒赎被害之张川图,供称:“小的当日被叶荫芝挖掘祖骸勒赎,经伊亲家李鹩举说合,过交银两,当日实系畏惧荫芝虎威,不敢同他作对,是以哑恐。今幸云开见日,盆冤得伸,生者感戴鸿慈,死者亦当衔结。”其余又提各案人证审讯,佥供如一。当即监吊叶荫芝提同叶润泽、叶亚狄当堂对质,俯首伏辜。由司审转,旋经督抚二人宪亲提会勘,反复究诘,夫口不移以成信谳。叶荫芝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其余黄显国、叶润泽、叶亚狄、李鹩举俱属同恶相济之人,各治以应得之罪,余属无辜,概行省释。叶荫芝仍发南海监禁,所有霸占田土、房屋给主领回管业,控骸勒赎各银两照数追出充公。

  且说黄叶氏领回田亩,另行批耕,所得租粮姑媳籍资糊口。一日黄叶氏对媳谈论:“孩儿黄成通负屈含冤,此事全仗黎爷之力,我们理应酬谢。”陈氏道:“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今得丈夫冤仇已泄,慢道酬以金帛,即使碎身粉骨亦所不辞,如何酬谢之处,悉听安人尊意调排。”叶氏道:“贤哉妇也,所云甚合我心。”吩咐童仆修办靴帽、袍褂、全猪酒席,并封白银百两以为华昏致谢。安排停妥,即命挑夫抬送,婆媳二人携同孙儿踵门叩谢。黎母闻知,母子二人连忙出门迎接。步进厅堂,叶氏姑媳双膝跪下,叩头致谢。黎爷母子即忙回礼,礼毕,坐下饮茶。黎爷道:“小侄与令郎交好有年,情同手足。见他被恶棍叶荫芝屡次欺凌威逼致死,不忍袖手坐视,代为作纸鸣冤,此乃谊不容辞。伯母为何行此套视,酬以金帛,惠赐多珍?殊属令人置身无地。”叶氏道:“贤侄有所不知,此事全仗老贤侄回天之力,若不是贤侄担肩代作呈词,不独孩儿盆冤莫白,而且我姑媳亦难存活。此固孩儿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区区薄敬,聊表寸衷,伏乞哂存,幸无见外。”吩咐把礼物抬将上来。黎母在旁说道:“老安人何必如此费心,小儿不过举笔之劳耳,承赐佳贶,受之实为有愧,却之恐蹈不恭。施者不节,受者自忘其贪。吩咐:“孩儿,将物留下,白镪璧回,留为令孙异日书金之用。”黎爷诺诺:“遵承母命。”包了赏封,打发挑夫回去,着令庖人办酒款待叶氏姑媳。顷刻,酒筵已备。黎母命媳出来相陪,简氏应命,穿衣出堂,与叶氏姑媳见过了礼,一同埋席。分宾〔主〕坐下,丫环斟上了酒,大家一齐举杯相酌。席间,黎母说道,口称:“安人今日冤仇已报,令郎灵柩现停在家,何不找寻吉壤为之安葬?一则先人落土为安,二则以免提肝吊胆,你道如何?”叶氏说:“老身只为官事纠缠,未暇及此,目下已获伸冤,自当急为办理。但家下无人,还祈令郎照拂。”黎母说:“这个自然。”酒过数巡,只见成通之子向往黎母扑笑,黎母接抱过手,耍弄一番,不胜喜悦,看见此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非凡,将来必有上达。

  暗暗想道:“我孙与他同年,不过大其两月,何不共成姻眷,俾得亲热,相继往来。想罢,启口叫句:“安人,老拙有一事奉商,未知尊意可能应允否?”叶氏闻言,口称:“老安人有何见谕?请道其详,妾身无不恪遵领命。”不知黎母如何说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缔姻娅以绵世好

  诗曰:

  不是筵开射雀轩,祗缘种玉自蓝田。

  怜孤有意联姻谊,不负交情一片坚。

  话说黎母在席上看见黄成通之子生得英俊,欲将孙女与他结亲,便向叶氏安人说道:“老身并无别事奉商,因见令孙儿乖觉歧嶷,将来定成大器。小孙女与他同庚,只大两月,意欲共结丝罗,第恐蓬户柔姿,未必能如尊意。”叶氏答说:“老安人说哪里话来,小孙命生不辰,慈父早为见背,今得令郎不弃东床之选,实乃泰山之靠,何幸如之?”黎母令丫环将孙女抱出,拜见叶氏婆媳,叶氏安人向手中除下玉卮一双作聘,以志不忘。黎母命婢将酒满注,两相交饮,以为酒杯许口,永无反悔。彼此畅饮一番,直至日落西山始行散席。叶氏婆媳告别黎母,姑媳相送出门,上轿登程而去。自此两姓联姻,更为笃好。过了数日,叶氏安人敬请高明地理觅就吉壤,安葬成通,并请星士选择良辰。差仆通知黎府,一面延僧建醮,超度先灵,四亲六眷摆祭纷纷。黎爷备办礼物,前往致祭,所有一切事务具是黎爷主持。到了是日出山,鼓乐喧天,人夫执事甚众,惊动沿村男男女女观看,无不称快,并说:“黄成通被叶荫芝如此欺凌,今日得雪冤仇,风光大葬。为人做好终须好,恶人到底归身。此话确实不虚。旁人议论无庸赘述。旦讲黄成通灵柩到了山前,土公预先开便了冢,勘舆定了吉向,等待时辰一到,即行下葬。一众亲友送毕,黎爷为之款接,极属殷勤,各皆欢悦。一连忙了数日,丧务告毕,坟面亦经筑好,黎爷拜辞而归,叶氏姑媳千多万谢。自此黄家平安无事,婆媳相与抚孤收租度日,目待孙儿长大成人,开枝散叶,以绵宗祧。按下不表。

  却说叶荫芝在牢狱禁押,日困愁城不胜烦闷,形容枯槁,颜色憔悴。闲来无事,自思己过,每每为之扼腕长吁,深恨当时不该如此恃势欺人,横行乡曲,以致酿成巨案,抚胸自问,实属咎亦难辞。正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想我荫芝身为主事,在京供职有年,回籍奔丧,理应早为起复,何苦逗留在家,迷离花柳,纵情酒色,贪好货财,自取灭亡之祸,伊谁之咎,夫复何言?所恨相交尽属协肩谄笑,不能箴规纳善,更为朋比作奸,种种非为,半由自己所招,半为他人所累,既往不咎,错脚难番,只可听之而已。未几,抑郁伤怀,不思饮食,奄奄瘦损,弱体难支,采薪之忧,是所不免,其妻妾闻知,难以为情。一日爱妾携子进监探病,狱卒不肯见容,多方贿赂,始得徇情放进。荫芝见了爱妾与及儿子,遂即抱头痛哭。哭罢,彼此叙了一番离别之苦,荫芝问道:“别后家中景况若何?”答曰:“如常。”又问:“凤姐近来有无出入?”伊氏叫声:“老爷,凤姐之事,难道你竟不知么?”荫芝说:“被行信息不通,如何晓得?”伊氏道:“自从老爷提省审讯,凤姐抱闷耽愁心虚,畏及千连,竟尔自萌短知见,也曾经官验明,申详在案。”荫芝听闻伊氏所说,便即顿足槌胸,哭叫:“芳卿,蒙你多情垂爱,原拟百载同欢,岂料一旦分离,竟使柳眉皱碧,杏脸消红,素娥托月,紫玉成烟,是予之罪也。”言罢悲啼不止,伊氏从旁劝慰:“老爷不必过于伤感,千祈保重贵体,倘忧多成病,无人调护,自去扶持,为之奈何?”荫芝说:“爱卿之言虽是,但凤姐为我不知受了多少折磨,正得成就其事,今者为我亡身,问心实属难过。生于情而死于情,天壤间能有几人哉?是以不能不为之而堕泪。转声便叫:“孩儿过来,听我吩咐,自今以后,务须努力做人,小心事奉母亲,不可高头硬性,相恤里邻,和睦乡党,前车可鉴。千祈不可照我所为,自蹈汤火,难逃法网。其子闻言,伤心流涕:“父亲不必挂心,孩儿自当遵训。所有一切家事,母亲操持门户,关防孩儿照管。自此勉力攻书,不坠青云之志,箕裘相绍,务祈肯构肯堂。惟是父亲现在被押囹圄,孩儿弗克追随左右,私心自问,殊觉不安,惟望彼苍垂悯,予以一线之生,俾得乐叙天伦,感甚幸甚。”

  言未毕,禁卒近前催促:“此地非久谈之所,快请回避,诚恐狱官到来看见,彼此均属不便。”荫芝此时实难分别,其子与妾亦属依依不舍,六条珠泪闷洒衿怀,三面相看殊难割爱,欲行欲止,无奈狱卒不容久待。三人只得含泪而别。伊氏偕子转回寓所而去。按下不表。

  且说张良雪之妻陈氏,因包庇张凤姐与叶荫芝私约,协同前往宝莲庵叙会,在佛前发誓联盟,被伊夫查知其事,将妹凤姐严行锢禁,把她逐回娘家。陈氏被夫休弃之后,也自知错,隐气吞声,终日受其父母怨骂。心中暗想,外室断难存身,兼之无颜以见亲友,有夫之妇未便复行再蘸,只好入寺修行,以盖前愆,乃为上着。主意已定,即向父母跟前泣求:“情愿托足空门,皈依忏悔,以了今生因果。”其父母见女如此情景,殊觉惨然,不得已,从其所说,叫句:“女儿,虽乃你自行差错,究竟因人连累,今已被夫所弃,镜破难以复圆,虽在外室藏身,他日作何究竟?仔细想来,还是入寺为高,闻得清真庵女尼十分端正。终日持斋把素,念佛看经,一尘不染,迥异桀枝、亚左之流,待我明日送你拜她为师,俾你终身有个安乐之处。所有衣单各项自有父母为之,无庸你挂虑。”话毕,陈氏心中不啻喜出望外。过了几日,其母命人打轿,带领丫环前往清真庵烧香,女尼静远连忙迎接。入到佛殿、陈母命〔丫〕环点烛,亲手自炷名香,恭身裣衽,跪下叩头颂祝一番,起来化帛,静远引至客堂坐下,奉茶饮毕,女尼启口问道:“太太贵居上姓?乞示其详。”答曰:“妾身姓陈,本邑人氏,就在前村居住,久闻宝庵雅洁,是以到此烧香。请问师傅法号何名?”女尼答曰:“法名静远。”陈母复问:“门下法嗣若干?”静远说道:“山门清淡,只有小徒一人,现已分居别庵。陈母道:“妾身有句话儿奉商,未知师傅可能容纳否?”静远云:“太太有何赐教,小尼无有不遵。”陈母口称:“师傅,实不相瞒,妾身有一小女配与张良雪为妻,近回夫妻反目,休弃送回娘家,今欲带发修行,以图清净。久闻师傅端正持躬,欲令小女投于门下为徒,俾她终身有托,未卜尊意如何?”静远听说,口称:“太太,令爱姑娘缘窗闺秀,玉叶金枝,第恐山门淡泊,菜根滋味,适口无肠,未免有防简慢。太太既系不遗葑菲,小尼自当拜命。”陈母见静远一口应承,心中十分欢喜。

  便说:“取宪书来看,择选吉日,好送小女到来拜师。”静远即把通书呈上,陈母查阅,说道:“明朝乃是黄道吉辰,便可行事。”说毕,起身辞别,女尼相送出到门外,说声:“简慢。”就即起轿而行。归到家中,陈氏接见,问道:“母亲到庵会见师傅,如何商议?”陈母将情由一一言知女儿:“明朝乃是吉日良辰,便好送你到寺,快些打叠应用各物,一同携去。”陈氏闻言,立即归房,检拾停当。到了次日,早起梳洗,穿就衣服,出堂拜辞宗祖,叩别父母,洒泪而行。陈母携了衣单银两,亲自送女前往。到了寺门,女尼迎进客堂,陈母吩咐女儿拜见师傅,陈氏领命,躬身跪下叩头,静远连忙扶起。陈母把衣单银两双手呈上,静远接过,喜之不胜,吩咐摆斋款待。席上陈母嘱托一番,静远唯唯从命。斋罢,陈母拜辞,静远师徒相送出门而去。

第十八回 张凤姐冤魂托梦

  诗曰:

  强成燕侣与莺俦,丧节污名不顾羞。

  错脚难番怜薄命,泉台空抱恨悠悠。

  话说陈氏拜了静远为师,从此收心养性,杜门不出,看破红尘。静对黄庭经一卷不理人间是与非。其父母闻之,也亦为之叹息,无庸赘述。

  却说张木公见凤姐业已身亡,满腔忿怒自是瓦解冰消,因思媳妇被儿逐回外室,不过为尽姑嫂私情,以致终身受累,闻她今已入寺修行,不肯复为改嫁,虽非完人,但亦尚顾廉耻,终身已得安乐之处,到也罢了。惟是良雪现在鳏居,一室独处,何以为情,老夫意欲为他再续良缘,免其在外浪荡。思想已定,便同妻子商议,安人答说:“老爷言之甚是,妾身久有此心,一向因亚凤心绪不宁,未暇谈及。老爷既有此志,当即举行。”

  夫妇庄然谈论,适值钱婆到来。说起前村马姓之女,年方二九,生得丰姿俊俏,举止端庄,而且簪缨世族,阀阅名家,门户相登,堪为令郎继室。木公夫妇听说,喜色欣欣立写年庚一纸,交与钱婆前往作伐。未几,钱婆往来说合,两家应允,遂即过聘,择吉迎娶。是日,大排筵席,亲眷纷纷到贺,鼓乐喧天,觥筹交错,直至更阑而散。此夕洞房花烛,鱼水和谐,琴瑟百年,以继前好。从此良雪夫妻和顺,这也不必多说。

  再表张凤姐死于非命。因在冤枉死城朝夕嗟怨,自恨当时这两个狗尼将我陷害。只估叶郎是个书香子弟,薄洒风流,故有如此情重,是以在宝莲庵私会,愿托终身,岂知他是个色中饿鬼,残酷贪夫,霸人田土、占人房屋、奸人妻女、挖人骸骨,种种非为,人憎鬼怨,今日恶贯满盈,难逃法网,正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本名贵□女,玉叶金枝,何肯以身试法?自忖为情之所累,玷辱父兄。既为荫芝妻,则当为荫芝死,不得已,自尽身亡,以免出乖露丑。今闻叶郎死期将至,不若前往监中托梦,与他叙会一番,也解心中忧愤。思想已定,化阵阴风潜往阳台而去。到了监中,狱神喝问:“何方冤鬼,姓甚名谁,到此何故?快把情由说来。”凤姐道:“小妇人乃张家之女,名唤亚凤,只因主事叶荫芝与我结下风流孽债,妾虽已死,但情根未断,闻他现在监中抱病,特来探望,聊表寸衷,伏乞恩施,准其晤面,感之不尽。”狱神见凤姐说出真情,不忍拦截,放其进去,说道:“此间乃法律森严所在,不能滞久迟延,致于未便。”凤姐答曰;”遵命。”旋即抽身进步,行近床边,低声叫句:“叶郎,闻你身中有恙,特来奉候。”

  此时荫芝梦入南柯,看见凤姐散发披肩,蒙头垢面,不胜悲切。便问:“芳卿,因何如此形状?”凤姐洒泪开言,叫声:“叶郎,自从闻你解省提审,妾身无日得安,知你身罗法网,问正典刑。一则畏罪干连,二来何忍独活?是以自萌短见,投缳而死。今在冤枉死城困守,〔度〕日如年,未知何时方得转轮再世。”言罢,悲鸣不已。荫芝看见凤姐如此伤情,不禁肝肠寸断,仰天长叹,口叫:“芳卿,这是我荫芝多行不义,自取灭亡,死不足惜。本不该千方百计陷却芳卿,败丧名节,死千非命,是子之罪也。惟是我禁押牢中,死期将至,伏祈稍待片时,与你同归一路。”二人悲啼,狱神向前催促,不准停留。凤姐无奈,只得与荫芝挥泪而别。主事此时擦醒起来,泪湿衫衿,侧听樵楼已交五鼓矣。

  闲话休提,却说张良雪之妻陈氏自从拜了静远为师,身入法门,毫非不染,终日念佛烧香,或时亦拈针纸,脱净尘缘。超然世外。一晚梦见凤姐到来,颈带绳痕,披头散发跪在床前,口称:“嫂嫂,难为你当日与我周全其事,以致被兄逐回外室,可怜年少青春,空守有夫之寡。今者红尘看破,入寺修行,到博得一个终身安乐。奴因叶郎威逼黄成通,伊母上台起控,奉文提省审办,惟恐罪及干连,以致轻生自尽。今在枉死城中,不胜凄楚,回忆生前既蒙嫂嫂曲屈相周,于今死后还祈嫂嫂推情超度,为之诵如来一卷俾得忏解愆尤彼岸诞登莫使沉沦阿舅,此恩此德,世世不忘。”说罢,哀哀苦哭,叩头而去。陈氏醒转,毛骨悚然,心中暗想,凤姐当日与我姑嫂情深,故此不避嫌疑,同彼往宝莲庵与叶荫芝私会,后来被他人进谗,为夫所弃,逐回外室。在凤姐未尝无意相关,但畏惧父兄威严,焉能为之力挽?我既用情于始,不妨尽情于终,明日与师傅商量,将她超度,免她轮回堕落,早出生天,庶不负其哀恳之心也。

  到了次日,起来梳洗,心中郁郁不安,未免形之于色,出到禅堂,恭见师傅,礼毕,静远叫声:“徒弟,今日见你眉峰紧皱,面带愁容,是何原故?”陈氏答道:“师长有所不知,弟子只因昨晚夜梦颠倒,是以耿耿寸衷。”静远道:“所梦何来?不妨向我一说。”陈氏道:“弟子在俗有一夫妹,名曰张凤姐,原配何门,三年丧偶,改适主事叶荫芝为妻,只缘叶主事身罗法网,诚恐罪干连累,自缢身亡,现困枉死城中,求我超度。”其余底细不敢对师说知,只可藏头露尾,不尽所言,静远听说,叫声:“徒弟,既系如此,这也不难,待我明日相请众道友到来,在佛前将她超度,也不枉你姑嫂一番情意。”次日,陈氏自解私囊备办香烛、斋棹、金银纸帛,相请众女师在经堂礼忏一昼夜,连宵功德超度亡魂,事毕众尼散去,陈氏谢过师长,心中便觉安然。过了几天?忽然一晚梦见凤姐到来,满面欢容,笑颜可掬,行近叫声:“嫂嫂,多蒙超荐,实乃功德无量。如今已出枉死城中,仍在鬼门关守候,叶郎身死,方能完此凤流孽案。尚有邓清之妻黎氏,也是案内有名之人,想我当日被父兄严禁之后,归至何门,黎氏突然假扮倪奶奶,将我诱拐,说往石龙看会。送往叶郎舟中,共效于飞之愿。今我魂赴泉台,她竟脱身事外,仔细思量,自当为她索命。”言罢,裣衽叩谢,说了一声:“吾去也。”便往邓家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邓清夫妻一日无事,相对闲谈。黎氏将夫斥辱:“你乃纠纠武夫,绝无一些计智,枉费身为男子!不及我一女流,难怪人称你为大栋。目今叶主事身罗重罪,禁押监牢,你一向趋伊门下,左右逢迎,不过狐假虎威,虚张声势。叶主事现今英确何在?摇钱树自此砍倒了,问你何所经营?作何事业?”这几句问得邓清无言可答,只得笑口吟吟。黎氏,正欲归房有事,忽然见有一阵阴气吹来沾体,登时浑身酸软,头晕眼花,一跤栽跌在地,口中混骂:“黎氏,你生平多谋多诈,刁狡异常,算是一个女中光棍,想我凤姐与你并无相识,素无嫌怨,你为何假扮倪奶奶到何家诈称接我往石龙看会,送至叶荫芝舟中成亲,害我今日死于非命。仔细想来,断断不能放你,快快偿我命来!”其时,一众家人俱已知道,张凤姐降她,说的邓清连忙排解,再四哀求,俱不能免,片时间,黎氏身亡。邓清见妻子已死,不胜悲感,吩咐家人将尸放好,备办衣衿。棺椁收殓,经过七旬寻,觅见山地,延僧建醮超度一番,然后再行出殡。丧事已毕,邓清把家内一切事务安排停妥,从此杜门不出,闭户安居,凡有损人利己之事再不敢为。安庸赘述。

第十九回 问典刑法场祭奠

  诗曰:

  君子小人有两途,为非作恶不胜诛。

  科名捷取终何用,孤负芸窗愧读书。

  话说叶荫芝定成死罪,在牢中监禁,经过秋审,一日部复转回。奉上谕:

  嗣后办理,各省秋审犯勾到时,着大学士、刑部将各犯应勾、应缓情节摘叙数语,奏后行各省督抚处决,以昭儆戒。钦此,叶荫芝因闻黄成通人愚懦,嘱其分居胞叔将黄成通勒诈分肥,伪写按契,向黄成通勒赎银两,不允,将黄成通铺屋封闭,并将其园树砍伐,后割田禾、鸭只,一抢桃回,黄成通被其欺扰忿气难堪,乘间自缢殒命;又拐张氏为次妻,后张氏畏罪自尽,并掘骨骸坟墓等情,仗官倚势,平空讹诈。是以勾决,法无可宽。钦此。

  部文一到,当即饬司行府仰县移会武菅,监吊荫芝解赴抚院衙门,听候会审,炮响三声,请出王令,委县拨兵将叶荫芝押出市曹绞决。其妾伊氏,是日闻知备办酒食,携同儿子先往等候祭奠。不多一会,叶荫芝已抵法场,其妾与子见了,凄然不堪,连忙上前跪下叩头,将酒满注,亲手递到唇边,此时荫芝魂不附体,哪里还食得酒来,喉头哽咽,勉强饮了一杯。伊氏口称家主者:“癸妾辱家恩宠幸已有年,满拟常叨泽荫,左右追随,不意福薄生灾,至于如此。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惟愿早登仙界,免堕丰都,主之幸亦妾之幸也。”言罢,泪如泉涌,犹如利剑剖心。荫芝带泪叫声:“爱姬,不必伤心,事已至此,有何可言。”转声便叫:“孩儿上来。”吩咐:“自怨你父生平任性,恃势横行,交结往来尽是无廉之辈,当日若得良友箴规,何至今时有杀身之祸?前车覆,后车鉴。儿呀,自今以后,必须择友,切切不可滥交,再者,回家务要循规蹈矩,事母理当竭力,无使忤触亲心,你父死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矣。”其子听说,口称:“父亲不必过虑,孩儿自当凛遵遗训。”

  时候已到,监斩官催令动手,伊氏母子不忍目击荫芝身亡,回避下去。刽子手即把荫芝扶上绞台,不消片时,便已绞毙。

  伊氏母子禀请将尸领回,备办衣衿棺椁,即行收殓,匍匐扶亲归里,觅地安葬。择日开丧领帖。至期,鼓乐喧天,四亲六眷纷纷前来吊孝,延僧建醮,伏道修斋,两坛因果,追荐灵魂。

  一连闹了几日,其子谢孝已毕,便在家庭守孝。

  一日,乡中无赖之徒群蚁相附,纷纷议论说道:“叶荫芝生时倚仗职官,傲世凌物,霸人田土、占人房屋、拐人妻女,掘人骸骨,作恶多端,不胜枚举。于今死去剩下资财,留为妻子安享。我们不若代众人报仇,照依一样行事,俾人霸他田土,俾人挖他骸骨,俾人拐他妻女,俾人占他房屋,向他儿子勒赎银两,大众分用,你道好不好呢?”众人齐齐拍掌,称说:“妙甚,妙甚!”内有一个高年长者,摇头说道:“不好,不好!这事如何做得?你们想学荫芝所为,只怕不能学得荫芝声势,他身居户部主事,赫赫声名,谁敢与他相抗,不独乡中畏其狼威,就系本邑县主也亦无奈其何。天道福善,祸淫报应,丝毫不爽,你看荫芝一朝罪恶贯盈,难逃法律。孽由自作,与人何扰?依我愚见,到不如守分安命,顺时听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身为盛世之民,获享太平之福,岂不多少是好?何必作此不仁不义,自取灭亡哉。”众人闻听长者这一番话,个个无不抒诚悦服。齐声称说:“有齿有德,果是高见不差,若不是长者指示迷津,我等险些自蹈汤火。”

  正系一人之善能万人之恶。此之谓欤!

第二十回 森罗殿冥判阴魂

  诗曰:

  太息生前作恶深,阳间做事如疏网。

  哪知死后罪难禁,阴府无私不漏针。

  话说叶荫芝生前作恶多端,挖人骸骨,其被害众阴魂,早在阎君殿上控告,只因叶荫芝未遭显戮,以致稽延于今。荫芝已死,可以审结,即差鬼卒将众冤魂带齐,听候公断。牛头马面领命,即速前去,不一时俱已带到。判官奏曰:“尚有未死之生魂,应否勾摄?乞为裁酌施行。”阎君当殿说道:“凡有案内应质之人,必须唤到,方能审问明确。”随即吩咐牛头、马面:“速往阳间,将李鹩举、叶润泽、叶亚狄等生魂,快快勾来,毋得迟延干咎。”鬼卒答声:“领命,”一道清风竟往阳台而去,即把若辈生魂勾摄。其时,李鹩举等个个一时昏迷起来,人事不醒,卧于床上,三魂七魄随着鬼卒带赴阴司。牛头、马面复命:“李鹩举等生魂俱已勾摄到来,伏祈定夺。”

  阎君端坐殿上,先把风流孽案审问一番,骂道:“叶荫芝,你身居主事,名列缙绅,自当礼义持躬,何乃不顾廉耻,日逐狗党狐群,诱拐孀居少妇,纵情风月,有玷官方。至于掘人故墓,挖人骸骨,以及威逼黄成通自缢毙命,种种非为,情殊可恨,虽经以正国法,不足以蔽其辜。”讯毕,鬼卒把张凤姐带上,阎君问曰:“张凤姐,你名门闺秀,望族娇娃,原配何门,三年丧偶,纵不能柏舟矢志,亦当待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与叶荫芝庵中发誓,赠以绣鞋,不守坚贞,窃效淫奔之女,败名丧节,遗臭万年。”鬼卒又将桀枝、亚左带上,阎君问曰:“你这两个秃驻,身在法门,理宜洁持,持斋把素,念佛看经,色色空空,无非幻想。为何不能参破,竟与叶荫芝宣淫,既经握两携云,又复穿针引线不修因果,玷辱佛门,罪有攸归,难辞其咎。”此风流孽案,业已当殿审明。吩咐鬼卒:“把黄显国带将上来。”阎君问曰:“黄显国,你与黄成通系属叔侄至亲,久已分房居住,屡次向其通挪,并无见却,一朝借贷不遂顿起亏心,串同叶荫芝写立伪契,将田作按,迨后,荫芝将黄成通田禾枪割,砍伐果木,毁拆园屋,屡次欺凌,以致黄成通气忿自缢身亡。本案黄成通之毙命,实由你这狗道而起,情实可恶,法所难容。”吩咐牛头、马面:“将黄显国带上刀山,挫其筋骨,然后放落油缸熬煎,化为齑粉。永远不得转轮。”

  鬼卒答声:“领命。”即把黄显国押将下去。如此这般,遵照而行,事毕复命。又把叶润泽带上,阎君问曰:“叶润泽,你乃梅林寒族,小户贫家,屡为邻乡凌辱,风闻叶荫芝声名赫赫,势大财洪,趋炎附势,援而扳焉,附诸族末,时相往来,进谗唆摆荫芝诡计害人,无所不至,欺生凌死,满肚砒霜,洵为乡村中之大毒,亟宜惩倒以儆力顽。”审毕,鬼卒又将李鹩举带上,阎君问曰:“李鹩举,你乃家财万贯,富拥千金,身捐州同之职,与叶荫芝结为儿女姻家,见其恃势凌人,自当为之阻止,窝谈女色,犹复竭力图谋,乃至伐冢挖骸,竟敢勒赎,过交银两,助纣为虐,包庇分肥,扰害闾阎,殊堪发指,阳世虽逃显戮,阴府难免冥诛,审毕,鬼卒又将叶亚狄带上,阎君问曰:“叶亚狄你系荫芝胞侄,份属犹子,虽乃分居,情犹一脉,不思安分守己,狐假虎威,每于损人利己之事,竟尔代叔出头,耶如陈姓寡妇之事,袛将铜钱二十七千,勒令陈表立写在三百两银揭数,将伊寡婶田亩作按,后至陈寡妇情愿赔银一半赎回,你叔侄坚执不允,胆将陈姓两个幼孩收禁祠内,陈寡妇泣诉公庭,邑宰为之准理,出差协全营员会拿,又复纠集多人持械抗拒。至于挖掘张川图等坟墓骸骨,全是你主持,带领土公人等前往发掘,如今万恶皆归荫芝一人,未免苦乐不均,叶荫芝业已问正典刑,你断不能脱网。”“尚有张良雪之妻陈氏,不守闺门礼义,与姑包庇为奸,现今入寺修行,不过聊塞众人之口,虽乃为夫所弃,应宜罪执贪淫。”审讯已毕,各各俯首服辜,阎君吩咐牛头、马面将众魂带下,听候判断。判曰:

  叶荫芝者,身为主事,位列缙绅。俨縻爵禄于朝廷,当念维持夫风化。何倚权势纵族亲,既贪财而毒施枯骨;肆淫凶,行狡计,复渔色而玷及孀居。似此虎视鲸吞,狼心虺腹,未免猴官之诮,居然狗盗之雄。宜于剐心枭首之馀,付之炮烙,即于油锅刀山之下,置之宫刑。使今日火焚肉脏,用儆刀风,俾来世花放后庭,速偿冤债。

  张氏亚凤者,珠帘弱女,金屋名媛。纵或伤薄命于红颜,岂至感深情于绿绮。胡乃才歌寡鹄便欲求凰。中淫尼之巧计,禅床幻作欢床,从豪宦之奸谋,珠海翻成孽海。据此彤管至玷,白璧蒙瑕,速炽金钢之刃插入牝阴,准投禽兽之胎,托生猫姆。

  李鹩举者,财盈万贯,虽能作福作威,富有千金,宜以不卑不亢。何乃便为不仁之习,见贫贱则昂其首,竟同趋炎附势之流,睹富贵则摇其尾,称之以沓沓既无殊,娼妇之心。名之曰讠也讠也亦奚异,

  和尚之眼,虽法江湖之水,不能洗阙羞颜,即图山毒之形,难以穷其丑态。宜加惩儆令作龟公。

  叶亚狄者,本为市井无赖之徒,因迁叔而称侄少,何异乡曲无知之辈,逐匪党而作,乃撕勒人钱财,以图自足之计,固知所得良多,掘人坟冢,以为择食之端,试问于心何忍?况无夫之妇,已作婶娘,何得复行淫乱;有主之田,原非己物,乃尔竟欲延谋。据此无良,实非人类。生即厚颜居季世,死亦无面见先人。此世留名大水鱼,来生合作穿山甲。

  桀枝、亚左者,业披缁于佛地,固宜剑断尘情,岂念素于禅堂,复至波生苦海。胡乃散天花于座上,只散桃花;施法雨于人间,但施巫雨。菩提树幻成连理树,秽达西天,明镜台你作游仙台,腥闻南士。三生现孽,一味宣淫。虽使居鬼门母彘,不足以赎其辜;惟令托阳世牝虎,庶可以当其罪。

  陈氏者,少年夫婿,早掇科名,半步行藏,当知礼法,何闺阁内总无廉耻,竟色美而献旗枪,巾帼中全没须眉,遂买笑而通针线。秋波频转,无非欲取人怜,莲步轻移,殆谓能撩客思。幸荫芝钟情硕果,故不暇染指于元羹类。倘鹩举欲啖馀桃,难保失身于鹅料。况出乖弄丑,成也原是萧何,丧节辱身,败矣莫非彼妇。去其心目,纳入铜钟更宜。将邓清之妇以行刑,使即抱铜柱一条而受罪。

  叶润泽者,曾经获罪公庭,宜汝受刑木里扌耆。固宜遁迹,梅林,惧为冯妇;岂敢侧身棠署,复作奸徒。何食铜无厌,犹怀暗箭伤人。为恶不悛,常捧大蹄卫己。捉以尤浑、费仲未尽其奸,校之飞廉、恶来差方其恶。是宜敲其牙,拔其舌,托生粪内,转入虫伦。至于党恶毛撕,助奸烂匪,掳生人,食死骨,律无宽宥,法必痛惩。地狱之鬼,沉沦泉府,丰都屎笨之峰,投胎阳间坑厕。此判。

  判断已完,吩咐鬼卒将死者带赴鬼门关待罪,生者送回阳世为人,等待阳寿终满,再行带回听候发落。鬼卒答声:“领命。”将各生魂放回。其时各人擦醒,不禁汗流脊背,毛骨悚然。是耶非耶?依稀仿佛。

  盖幽明之中,原无二理,大抵为善必报,作恶难逃。可见人生在世,须要行仁义事,存忠孝心,勿贪意外之财,莫饮过量之酒,勿谋人之财产,勿淫人之妻女,多修善果,广种福田,脱离苦海,共登寿域。岂不快哉!岂不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