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衣》【清】潇湘迷津渡者 编次 亵部 【明】沈三白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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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戏 换嫁衣
  第01回 美夫妻割爱就功名 淫妇女轻身偷汉子
  第02回 杏村店张拳殴秀才 花柳房败奸遭刑法
  第03回 拒美色得美又多金 造假书弄假成真节
  第04回 偷卖嫂错卖亲妻去 死守寡反守活夫归
  第05回 阳路狭更遭阴路狭 喜冤家即是恶冤家
  第06回 白魍魉赚杀黑魍魉 假州官显出真州官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一回 误油七子图母又重描 狠溺双生女父先落水
  第二回 拿周取纱帽座客皆惊 乘夜抱血孩渔翁得利
  第三回 逼杀红娘子妒妇潜逃 逐去好先生顽儿肆志
  第四回 马扁图馆月下献谄 饿鬼遇恩人雪里重生
  第五回 穷人说旧话字字伤情 富家迎新生般般引泪
  第六回 欲认亲生女费尽心机 两遇戏文场带回败子
  《锦绣衣》  亵部 明  沈三白抄本
  第一戏 换嫁衣
  第一回 美夫妻割爱就功名 淫妇女轻身偷汉子
  总辞:
  夜阑花影去,晓月又斜悬。何人留得住华年。枉把无多春绪自摧残。昔年歌舞地,今日鬼狐眠。翻云覆雨总徒然。惟有忠贤节义古今传。
  右调《南柯子》
  我看世间的人,被“酒、色、财、气”四字,播弄了一生,到头来都是悬崖撒手,自己本身,少不得跌得粉碎。实地在于何处?生平把许多恶孽加人,翻将转来,都是自家弄自家。比如漱了唾津去吐天,必堕在自己的身;捏了利刀去砍地,必伤了自家的手。那“酒、色、财、气”四字之中,觉得酒祸还少,也有天性不饮的,也有略饮而不乱的,至于醉糊涂,不过十中一二。惟有“色、财、气”三字,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自男子以至于妇女,无不受它的祸孽。大则丧国亡家,次则伤风败节,小则损身陨命。虽有见识透彻的君子,心中明明晓得,不料睹美色,一时不能裁割;见黄金,一念失于捺持;遇愤怨,一发不能强制。也有守了一生的名节,到老来又被这三字玷污;也有持了白日的公正,到暗地又被这三字混乱。所以古人中,宝仪叱金情之戏,功名远大;杨震却幕夜之金,子孙荣显;张公书百忍之图,九世同居,而门闾光耀。这都不是悬崖撒手,在实地上行,是自家好自家。我见世人,色又占不来,枉费心机,名德又损了;财又取不来,徒伤天理,祸患又到了;气又伸不来,妄露英锋,仇敌又来了。至于事体一败,悔之无及,此时情愿远色,情愿还金,表愿忍气,而覆水已难收矣。正是:
  被底淫人歪弄歪,门内伤人呆打呆。
  失着原从得着见,快心不遂悔心来。
  当前若种烧身火,过后难寒祸事灰。
  试看新闻兄与弟,一枝花发一枝摧。
  传说江南句容县,离城十里之地,村中有一家姓花,兄弟三人:大郎名花妍,别字玉人;二郎名花娇,别字笑人;三郎名花媚,别字隽人。父母俱亡,家资不富,只靠祖遗数亩肥田,混账度日。兄弟中,唯有花笑人的性情爱慕风骚,色字上紧急;喜欢刻薄,财字上歪念;纵心暴戾,气字上浮躁。读书不上,考了几次童生,将书本就丢了。
  本村有一个倒光的闲汉,姓乌字心诚,文理略通,会做几句词状,会写几句启书。花笑人见他刻中有美,与他志同道合,又因他妻子白氏有三分姿色,意欲谋淫,每日到他家去下象棋,吃寡酒,撮空打哄。惟有花玉人的性子,件件与笑人相反,不喜风流,不取歪利,不露矜骄,只是捏了书本,连吃饭都忘了。故此文经武策,无不淹贯胸中。于十九岁时,便已游庠。兼且一貌堂堂,美如颜玉。 本县富翁岳东山有二女,长女名文姿,次女名雅姿。文姿嫁与玉人,德性甚贤,姿容又美,若夫妇并坐一处,人人都道似潘安西子。
  一日,正值暮春时候,困人天气。玉人与文姿直睡到东窗日满。但听见窗外莺歌声声,溜入耳中,方才惊醒。玉人揭去了被,见文姿两乳圆尖,满身莹白如雪,不觉爱切如珍,就抱上身来,合欢了一场。同同起来。窗前有桃柳数株,此时红绿争妍。文姿开了明窗,对镜理妆。梳洗完了,在口上点胭脂,花玉人走近身边,并肩搭手,低声笑语道:“当初白乐天有二美人,一名樊素,一名小蛮,人称她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今娘子的标致,以二人之美,合为一身。我如今偏偏得与娘子,捧了樱桃小口,亲唇弄舌;抱了杨柳细腰,蝶浪蜂狂,不知如何侥幸。”文姿回言道:“妾自怅有貌无才,免不得配庸夫俗子。不料得配郎君,才貌双全,妾也有万千侥幸。”说完,花玉人也梳洗了,整了衣巾,携了文姿之手,却欲出房。只见二弟三弟急急走进房来,报道:“外面有一位差官,说是省城内苏府差来的,要请大哥相见。”
  玉人听了,不知恁故,忙忙出来迎接。作揖过了,差官道:“俺家苏爷特差小官来,聘请大相公。”随即呈上大红名帖,是“眷社弟苏元元顿首拜”。差官又呈上花红聘礼,计有十种;又呈上安家银子,计有百金。玉人一一看过了。差官然后呈上聘书。玉人即逊差官坐下,拆开看时,只见书上写道:
  忆昔文苑联窗,少年豪放,兄赋诗,弟狂啸。或文完而茶熟,或读罢而月来。此情此景,如昨日也。弟本庸驽,兹者谬叨圣恩,擢镇秦中。奈才惭巾帼,而任重长城,必得胸中无数甲兵如盟兄者,为军中韩、范,弟之幸,苍生之幸也。所具溪毛,万祈笑纳。外具文驷一乘,幸如五陵少年,策马而来。弟将倒屣不遑也。恭候,恭候。
  花玉人看了,即通问些前后事情。茶后,进内与文姿商议,说道:“这苏朋友是我昔日的同窗,是江宁人,曾中武进士。今新升陕西延安府边关总镇,要迎我去做监纪参谋。现有聘仪十种,安家百两,骏马一匹。看他来意是决要我去的。我想向来把这书本儿读破了,巴不上一名科举,争他无益。男儿志在四方,便出去做些事业也是好的。只是我抛你不下,怎处?”文姿道:“有二叔、三叔在家,又有了百两银子尽可度日。抛不下是私情,功名是大事,岂可失了机会?”玉人便出来允了差官,收进礼仪,待茶待酒,不消说了。一面打点行李,把一百两安家银子一厘不私,尽数交与二弟,叫三弟同心协力,看顾长嫂。是夜,玉与文姿枕席之上免不得恩爱欢娱,一时之后,云收雨散,说些离情别话,不觉潸潸泪下。玉人叫文姿在家 勤紧苦守,文姿叫玉人路上保重小心,各各安慰一番睡去。正是:
  一夜恩爱从今割,明日相逢在梦中。
  次朝起来,收拾行李停当。与差官同膳完了,玉人进到房中,与文姿一揖,说一声道:“我去也。”眼眼相看,两人的泪儿不觉滂沱注下。玉人恐怕二弟三弟看见不雅,忙忙擦住。又到弟妇秦氏房中揖别,吩咐道:“可与伯母同心理家。”走出房来,差官早已门外上马了。玉人只得到大门外,也上了马。可怜那花玉人,马行十步,九次回头。更可怜那岳文姿,倚了门阁半日,直到望不见了人儿,才回闺室,不觉长叹了数声。正是:
  闺房悄,马蹄茅店程途杳。程途杳,两处枕边,一般泪吊。北望关山云缥缈,灯前月下思情绕。思情绕。何日归来,重谐鸳好。
  右调《忆秦娥》
  此后,文姿把房窗紧闭,恁它窗前桃柳争妍,只是不开。云鬓懒梳,胭脂懒点,一味埋头做女工,拈针钱。有唐时孙夫人《春闺》词一首为证:
  晓日压重檐,斗帐春寒起又眠。天气困慵梳洗懒。眉尖淡画,春山不喜添。闲抱绣丝,认得金针又倒拈。陌上游人归也未?厌厌满院,杨花不卷帘。
  话分两头。且说花笑人别兄之后,计划已定,同小弟花隽人,到城边冲要处,寻一所宽超房屋,创置得十分精雅。门面前钉一片砂绿小匾额,题曰“杏花村”。外门上有一对联,是:牧童住笛披云指,游子提壶带月敲。内间座头上面也有一对联,是:杏花村专引仙家来鹤驾,茅店月能催侠客舞鸡声。这都是花玉人的社友名士所题,花笑人去求来的。及到房厨处置停当,然后择一个吉日,挂金匾开业,那上写着“花笑人安寓宦仕客商”。雇乌心诚做了帮手。
  开店之后,来往客商仕宦,见他房宇雅当,多到他家店中。渐渐兴旺,又雇了两三个工人,勤紧服事。开了两年,趁有二百余金。看官们,你道店中兴旺,就该把妻子接来同住,有个主持,为何还住在乡间?只为花笑人向在风流场中着脚,有些不秀气的妇女,每常夜深之候,亲身到花笑人店中,做上门的阎婆媳。有时花笑人往妇女家中,做知趣的张三郎,恐怕妻子碍眼。况且妻子到店,大嫂也要同来,更加不便,故此仍放在乡间。第三年,值大比之科。到七月尽边,应试投宿的甚多。
  一日,夜深之候,有一位科举秀才,姓云,名程,别字上升,一主一仆进门投宿。因各房俱满,花笑人引到自己房中安歇。此房是个斗室,只容一床一桌,平日相知妇女时常到此房中与花笑人取乐的。是夜,云上升睡好,管家吹灭了灯,将房门带合,往外打铺睡着。花笑人也在店头里边打一铺儿权睡。夜深时候,有一个邻家妇人柳氏,向与花笑人相好。丈夫名唤杨三官,是县前做更夫的,此夜又去值更。柳氏对了一盏孤灯,没情没绪,欲火上炎,忍耐不住,只得反锁了门,悄悄走到花笑人店前,见店门略开。原来客店每遇人多,众客不住的起来小解,不是这位,就是那位,故此门儿不能紧闭。柳氏照往常行径,轻轻推进了门,熟识之所,一溜儿走到云上升房中。只道花笑人在内,低低叫了两声:“花官人”。云上升刚刚睡浓。柳氏见不应声,竟脱了下身裙裤,上床去扯被窝。此事甚奇,但不知云上升醒来如何光景,柳氏如何解结,且看下文演出。
  第一戏 换嫁衣
  第二回 杏村店张拳殴秀才 花柳房败奸遭刑法
  题辞:
  雨意似波流,云情似泛鸥。恨孤灯、摇动心浮。衾冷夜长消不去,心既逝,意难留。枕畔似仙俦,宫炉如热油。旧风流、都是新愁。方知淫欲是冤仇,洗不尽,许多羞。
  右调《唐多令》
  且说云上升在睡中,觉得扯被窝甚急,挣醒来,喊叫两声“有贼,有贼”。柳氏慌忙裤也不穿,跑出店外。花笑人也道有贼,忙走起来赶去,原来是旧相知,把她下身一摸了,都是精赤的。花笑人轻轻说道:“为何如此孩气?几乎做出事来。我去安稳了他们,少刻再来与你风骚。”那云管家在梦中听见主人喊叫,爬起来,碰头撞脑,摸得到主人房前,已是半日。问主人道:“贼在哪里?”云上升道:“去多时了,快点灯来。”
  花笑人自外走进,吹起灯来,到房中去照。云上升起来,检点行李,一件也不失,见椅子上反多了两件裙裤。花笑人看见柳氏裙裤挂在椅上,假意道:“这两条裙裤是我们的,尚且在此,清平世界,有恁盗贼在此?大惊小怪!”烦恼了一番,拿了裙裤出房。管家也仍去卧着。云上升想道:“方才分明有一个人扯我衣被,我叫起来,听他走了出去,难道是鬼不成?倒受一番恶气。只得又睡了。花笑人即灭了灯,拿了裙裤,将店门活扣,竟到杨三家来。推门而入,把门上闩了,到柳氏房中,笑道:“好个骚妇人,裤都脱了,竟要与他勾搭,几乎白白弄了事,没处算账。”柳氏笑道:“我只道你在内,原来又做了客房。”花笑人道:“今日客人多,因那遭瘟的来得迟,没有房子,故此我权让与他。以后不可造次。”二人即上床做事。柳氏道:“我被这客人惊坏了。”笑人道:“不要忙,我明日少不得与他寻事,骂他一场。”弄到五鼓方歇。
  笑人回店,即点起灯来,叫工人起来做饭,以便客人赶路。渐渐天明,众客次第都出了门。云上升也起来,梳洗用饭,收拾行李完事,到店前称银八分过去。花笑人即高声道:“差了,主仆二人该银二钱,没有八分的!”口中说,手中即将银泼去。云上升便添上四分,是一钱二分。笑人睁起一双怒眼道:“此一间房是我自家睡的,让与你睡,还不知好,反大惊小怪,扰动我们。二钱是一厘也不少的。”云上升道:“我来投店,哪管是你的房别的房,昨夜分明有人扯我衣被,我叫起来,听他走去了。你来与我做对,是何主意?”云管家接口道:“我们相公是科举应试的,你敢欺侮么?”花笑人轻口薄舌道:“看这个嘴脸,料然举人轮不着你们。你们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处百姓。”
  云上升不觉发怒,便一掌撩去,打一个空。花笑人便赶出柜外,摩拳擦掌,与云上升厮打。乌心诚忙忙隔住了,说道:“相公是应试,要赶场期的,几分银子是小事。况且这一间房,往常客人多了,他让出来,也要二分头。他是粗人,言语激撞了,拿银包来,我替相公称罢。”外面又有几个邻人进店劝解。云上升只得在柜上摊开银包,乌心诚进柜内,拿了筹儿,将手去包中撮了一块,约有二分余,假意一称,道:“是了。”将银放过,即出柜来,搓挪云上升出了门。向来花笑人与乌心诚,一个做恶,一个做好,见忠厚客人,明明要多诈两分,不知诈过了多少客人。正是:
  离家便晓前途苦,举目无亲客路难。
  云上升只得忍气出门。管家道:“相公方才禀了官司,究治他一番,也说不得做了官管不得本处百姓。”云上升道:“这也容易。只因场期迫了,功名事大,那为这小人口舌,在此耽搁乱心。只有一件不明的事,我疑他恨他。”管家道:“相公是恁的事?”云上升道:“我早晨起床,见枕头的边有一朵女人的翠花,床下又翻出一双女人的睡鞋,因此想起昨夜的裙裤又是女人的。况且我睡之时,椅上并没有裙裤的,却从何来?早晨工人拿脸水进房,我问他主人内眷,他说在乡间。又问他昨夜客人可有娼妓接来在此玩花弄月,他说是店主自睡的卧房。我想来昨夜扯我被的,分明是他平日偷淫妇人,道我叫破,故来寻仇。我实恨他!”此后一心行路。
  两日之期,已到南京省城。寻一所静寓,候至场期,进过三场。揭晓之期,云程竟中了举人。原来,句容县县主是他本房座师。云上升在省城忙了半月,回家时,路守句容,即去拜谒座师,殷勤叙话,不必说了,又款留道:“贤契且缓归期,屈留在敝治数日,自有别赠。”即差皂快寻一所雅房,送云上升寓下。
  次日午后,戏宴相待。酒至一半,戏暂停止,云上升乘暇,将前乡试时投寓花笑人客店,说他如何诈银,如何殴辱。又把夜间有妇人进房,与拾花朵、睡鞋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县主道:“此人向来分明有窝奸之事了。只是无证无凭,难好罪他。小弟明日拿他来,只罪他的诈银殴辱,奸情不究,也便罢了。”戏完别散。
  次日,早堂开门,云上升入门谢宴,后堂相见坐话。忽闻仪门外有人喊叫屈,似有厮打之声。此人向在县前值更,衙门人颇熟,故叫不来拦阻,后堂但闻喊声迫近。县主道:“这等可恶!贤契少坐,待我坐堂问他。”县主步出堂来,问道:“是何人喧嚷?拿过来。”只见两人跪下。一人禀道:“小的是杨三,向充老爷台下更夫。今晨更完回家,但见门不上闩,小的走到房内,灯还未灭,亲见这奸恶花笑人,从小的妻子床上爬起来。小的挡住扭他,他打小的一拳,逃出了门。小的随即跟他到店,喊叫地方四邻。反倒恃强,把小的乱打,反说小的诬奸赖良。冤屈无伸,求青天爷爷鉴察伸冤。”花笑人道:“小的是开饭店生理的。杨三常常到店,赊饭吃了,不有还银。今日计他饭钱,反将妻子妆奸图赖。叩求爷爷追银究治。”杨三道:“讨饭钱?何不日间来讨,偏在黑夜来讨?小的是五更时叫破地方的。”县主问道:“你的住居与花笑人店房,隔有多少门路?”杨三道:“只隔得三家。”县主道:“是了。”即撒火签一枝,速拿杨三妻子柳氏赴审。随即退入后堂,对云上升道:“贤契向来拾的花朵、睡鞋,即此是也。”云上升道:“门生在此听见,已稔知花笑人之奸恶矣。”
  说话之间,柳氏拿到。县主叫带进后堂跪下,问道:“你这淫妇,为何前八月初一夜深之候,到花笑人卧房,做上门行奸?花笑人现已招出,你从直说来,免受刑法。”叫皂隶备子伺候。柳氏听说,句句刺着了心,又听说备子,惊得心慌,不敢隐匿,便招出八月初一之事,“实是有的。小妇人进得房时,被一位客人喊叫有贼,慌慌走出回家。实是不曾行奸。”县主笑了,道:“那日不曾行奸,向来与他行奸不消说了,昨夜与他行奸更不消说了。”即指云上升道:“那时喊叫的客人,即此云相公便是。你还有睡鞋、花朵落在他手中。”
  说完,坐出堂来。花笑人与杨三、柳氏一齐跪下。县主道:“花笑人,你这奴才,前八月初一日,云相公投宿你店,此时杨三妻子进房,思量与你行奸,不料被云相公喊叫惊回。你次早反多方勒诈他,又多方殴辱他。你昨夜又与杨三妻子行奸。你奸了他的妻子,反又打他,又把饭金诬赖他,天地间有你这样恶人!”撒签一把,叫打。花笑人嘿嘿无辞,甘受了二十板,枷号一个月示众。随即又条柳氏二十板,逐出县门。退入后堂,云上升立起恭手道:“老师听讼折狱,可谓精明允当,不用严刑酷楚,而民情皆得。甘棠之颂,且啧啧也。”县主道:“小弟本欲为贤契洗发殴辱之恨,不料他又行奸,自来投网,乃天心厌恶之所致也。小弟何功之有?”送别闭门。
  可怜那花笑人,带了枷,眼泪双垂。两人抬了枷,还一步一步儿,行走不上,就是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儿,也没有这样袅娜。前日楚霸王的英雄,如今变了一个夜宴的美人了。有一首《长相思》辞儿为证:
  念君家,想君家,特请风流婿吃茶。辣面料多嘉。插红花,带红花,象板高敲唱晓衙。独卓实堪夸。
  且说花隽人见二哥打闹,跟随到县前探听。只见二哥打了,又枷出来,忙忙出城,跑到家中,报知二嫂。秦氏跌脚道:“咳!妻儿男女在家,一向不来瞅睬,竟做出这样王八事来!怎好?怎好?”一面说,一面收拾了一个礼包,将三年苦积的针黹银子,带在身边。文姿得知,出来送秦氏道:“我该陪姐姐同去的,只因家下无人,不好离身。婶婶去可小心伏侍调理,休得要激聒烦恼。”
  秦氏到得店中,天色已晓,见有许多衙门人在店闹吵,要分例银。秦氏只得用了若干。次早起来,安排些酒饭,亲自送到县前,夫妻各相垂泪。花笑人道:“屁股打烂,疼痛难熬,坐又坐不得,立又立不得,困又困不倒。只一夜之间,几乎送死。云举人是太爷的门生,听太爷口角,要送情与他。你可央人去说,送他五十两,求他急急放我。再是几日,决然没命了。”
  秦氏回店,适值父亲秦和晋来看望女婿。秦氏即与和晋计较,取银五十两,付与和晋,同乌心诚到云上升寓中见了,奉上下礼,哀求恕罪。云上升道:“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处百姓。如今要我管,一百两是一分不少的。”乌心诚道:“饭店人家,实是没有,还求相公开恩。”云上升道:“我当初乡试之时,些须盘费,是多方借当来的,何故花笑人不肯开恩?”
  秦和晋同乌心诚只得告别了,拿了原银,到枷前计较。花笑人道:“只因我当初托大,轻欺了他,如今来翻巢了!我实熬炼不过,银是我挣的,依旧是我用去,我也无悔。”二人转身到店,与秦氏说了,只得又添上三十两,再去哀求。云上升方才心肯。可怜那花笑人,熬过三个昼夜,就似三年也没有这样难度。云上升次日发书,写道:
  花笑人奸情一案,蒙师台治以夏楚,枷警过衙,在笑人已知洗胃刮肠,改弦易辄矣。乞师台弘开日月之天,魍魉不敢再现。临楮不胜翘企。
  县主看守,知云门生有物到手,即叫皂隶取进花笑人,吩咐道:“你这恶人,本要枷完了,还要罚你修城。如今云相公在此求饶。放你去罢。以后须改过自新。”花笑人叩头,扶出到店中。只得耐心将息了月余,杖疮方好。仍复开店。秦氏放心不下,就在店中居住,夫妻不时埋怨激聒。又兼杨三因柳氏杖了二十,时常临门叫骂,不成一店。主顾渐少,将花玉人一百两安家钱都用尽了。只得退还店房,仍回乡间居住。此后依旧与乌心诚撮空打哄,又惹出事来,几乎丧死。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戏 换嫁衣
  第三回 拒美色得美又多金 造假书弄假成真节
  题辞:
  黄金美色如蝇逐,安得人心足?辞金谢色反奇逢,赢得前途到处有春风。一枝花正孤无侣,又送摧花雨。雪梅偏喜挺孤芳,独向岁寒时节傲冰霜。
  右调《虞美人》
  且说云程次春会试中了进士,选了陕西延安府肤施县知县。到任之后,即来拜谒苏镇。苏镇以乡里之情,整酒款待,花玉人同席。云上升一见玉人,容貌堂堂,肃然起敬。通了姓字,又问家乡,原来是贴近同乡。酒间,又见花玉人谈吐经略,是文武全才,爱慕之极,就对苏镇台说要盟为兄弟。苏镇大喜道:“这是古人的高风。二位先欲效古人之谊,即今日之管鲍、雷陈也。”叫左右排香案来,铺下红毯。二人拜过天地,又并拜了八拜。因花玉人年少,云上升为兄。拜完,依旧入席。
  酒间,云上升问道:“贤弟宅上还有何人?”花玉人道:“先父母早归,有两上舍弟,一名花娇,贱字笑人;一名花媚,贱字隽人。”云上升心中想道:“花笑人是我对头,原来是他兄弟。只作不知,假意问道:“令弟俱可在庠序?”花玉人道:“已弃业久矣。如今在舍下,经营糊口。”花玉人也问了一番。此后三人说些边关防御之事,又饮了一时别散。次日,是云上升开筵。第三日,是花玉人设席,无非尽结义之欢。按下不提。
  且说苏镇台有一房美妾贡氏,姿容艳丽,因窥见花玉人美如冠玉,切切相思。一日夜深时候,苏镇出去巡关,贡氏情思难禁,便悄悄步到花玉人书房中,玉人大惊。贡氏笑道:“我见你独自一人,清清冷冷,特来伴你。”
  不料苏镇台有事,黑夜来商,听见内间声音,即住足窗前倾听。听见花玉人道:“乞奶奶尊重,速还闺阃。万一苏盟兄知之,体面何存?”贡氏道:“彼已出巡,再怕谁来?”竟吹灭了灯。花玉人道:“隔墙有耳,窗前岂无人。”就暗中把贡氏一推,推出门外,紧闭了门。
  苏镇忙忙躲过。贡氏只得怏怏回房。苏镇想道:“此妇情私于外,难以留身。欲遽绝之,未免不忍。我看花兄之正气,较之明烛达旦,可以并美千秋。他如今旅馆凄凉,古人将爱妾以换马,我今将爱妾以赠友,岂不更胜?”不如假作不知,改日央云兄作筏,送与花盟兄,以全二人之愿,以报不淫之恩。一面想,一面依旧巡关去了。
  过了数日,云上升有事来谒。苏镇把前事先与说明,然后整酒会席。云上升道达苏镇之意,花玉人仍然再三力辞。云上升道:“贤弟若坚执不收,则镇台必弃此妇矣,此妇将何归乎?”说到此处,花玉人只得顺从,当晚即完了姻。两上美人,如鱼似水,不必说了。
  又一日,苏镇有一名家丁,名唤苏勇,因随征剿,得了万金,夜间瞒了主人,要求花爷窝藏,情愿中分。不料苏镇又有事来找欺主的苏勇,只见花玉人道:“倘使主人知之,不妥。你可持此金,只说献与主人可也”。说完,苏镇径直走向前拱手道:“花盟兄之正气,弟已感佩之矣!乞收一半,另一半即赏与苏勇,以酬其功。”苏勇惭愧感激,即跪下连连叩头。花玉人也推辞一番,只得收了。此后,苏镇台感花玉人之高节,宾主愈加相得。云上升也敬花玉人之大谊,弟兄愈觉相亲。苏、云二人一齐动本,叙花妍参谋有功,提授为监纪推官之职。次年,贡氏生下一子,因边关宁靖,名唤关平。正是:
  贪淫枉受贪淫辱,清正能招清正香。
  杨花飘荡落泥涂,莲朵高擎吐芬芳。
  话分两头。且说花笑人在家无聊无赖,一日,来到乌心诚家中,说起“大哥去了五六年,也不带些银子回来,人竟杳无音信,未知生死如何。每想大嫂容貌佳丽,若卖与富户人家,可有七八十两。只是她性子刚烈,此事难行,怎处?”乌心诚向来在店,自家吃喝不必说,连妻子白氏,也是花笑人养活。如今坐食在家,十分难度,因花笑人说起卖嫂,低眉一想,道:“这有何难。如今先写一封假家书,借令兄口吻,说边关围困,为兄重病将危,叫妻岳氏自便。再过几日,又传一封出来报死。那时,计图卖她。她自然不相仇了。”花笑人道:“日后万一大哥回来,如何肯甘休了?”乌心诚道:“嫂子出门,没有对口,此时凭汝说了。只说嫂子耐守不过,做了不雅的事,故此嫁与人去了。令兄自然无言。”花笑人听了大悦道:“若得成时,重重谢你。”白氏在旁,也笑堆满面,即将头上挖耳簪除下,叫乌心诚到村店当了酒肉来,不半时煮熟。两人饮了数巡,乌心诚即拿了笔砚来,写道:
  愚兄字启二弟知之,自到任所以来,不料命运多舛,正值边关危辞之时,日夜忧惊,积成重病,十分沉笃,不日将登鬼录也。三弟有汝,愚兄可以放心。但汝嫂无子,谅难守节,听其自便可也。卧中泪笔,情不尽言!
  写完,花笑人取来读了一遍,拍掌笑道:“妙!妙!还是心诚有算。”乌心诚封好了,外又写道:
  五月十五日 陕西延安府苏镇台府中附行 烦劳附至南京句容县花村中二舍弟花笑人收拆
  写完说道:“趁你不在家中,央人拿去,令嫂必然如此如此。”随即去央一个邻家小子,叫他到花大娘家中,说花大爷有家信带回在此。那小子担了书去,到花家依样儿说,文姿听见丈夫有家书回来,忙忙接过,等不得二叔回家,自己拆开,央邻人来读。读完,文姿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小子跑回家下,乌心诚道:“想必中计。你且吃酒,我去问问小子的。”走去问时,果然说花大娘忙拆了书,如此如此。乌心诚即走回道:“花二哥,事已有绪了,再过三五日,我自央人来报死信。然后觅一个好主儿嫁她。自伏妥贴。”两人欢别。
  花笑人到家,即寻大嫂道:“外边谣言大哥有家信回来,可是真的么?”文姿道:“正要等二叔回来,等不得,我先拆看了。”即将书递与笑人。笑人假意读了一遍,说些宽话道:“原是一个文人,不该去惹武事。当时去时,我甚不喜。如今弄得我又苦,他又苦了!”过了五日,文姿与秦氏闲立在中堂,说些旧话,只见有一个人自外走来,高叫:“花笑人可在么?”文姿与秦氏忙避进了。笑人走出来道:“尊兄何处人氏?有何话说?”那人道:“我小弟居住在城,有一敝友,向来在陕西做客,今避乱回来,到舍下拜望,说令兄花大爷于今年六月初病重身故,特叫小弟来报一声。”笑人假意吃惊道:“果有此事?恐有讹传。”那人道:“敝友在陕时,与苏镇爷相处,是亲眼见的。苏镇爷买衣棺殡殓了,寄在庙中。”花笑人假意跌足道:“唉!这样果是真的了!怎好!怎好!”送了那人出门。文姿听见,就号啕大哭,自晓达旦,竟不绝声。次日,即将自己做下的绵布做些孝衣,又设一座孝堂灵位,朝夕焚香上饭。正是:
  别时容易兮相见时难,
  梦处欢娱兮醒处抛残。
  自断天涯兮几树云烟,
  人疑花影兮倚遍栏杆。
  去时桃柳兮春到仍妍,
  昔年人面兮有镜无颜。
  悔教夫婿兮去入楼阙,
  安得夫婿兮生入玉门关?
  一日,花笑人对文姿道:“大哥既死,哭也徒然。大哥未死时,曾有书回,说大嫂无子,谅难守节,总是嫁人,还是长久之计。”文姿即拭泪道:“二叔休出此言,我生为花门妇,死为花门鬼。我但随汝兄到黄泉,仍做夫妻,吾愿足矣!”花笑人即应口道:“恐你守节烦难,不能透底。我是好意说话。以后我不管,恁凭大嫂便是。”又耽搁了月余。一日,踱到乌心诚家中计议。乌心诚道:“河上有一位大商,姓张,号洪裕,系济宁人氏。因发妻貌丑,要讨一房美妾去家受用受用。我昨日已曾说过,他说要瞧一瞧儿,果然人物好,便多出些礼金也甘心。”花笑人道:“这有何难?我们大嫂每日出到中堂灵前上饭的,可引他来一瞧便是。”当日,二人就到张洪裕寓中,约定次日相亲。第二日绝早,乌心诚便去引了张洪裕偕来。却好日中时候,文姿果然到灵前上饭。张洪裕在外一瞧,只见。
  柳腰樱口海棠姿,素缟妆来愈勤思。
  三寸金莲常布地,一心想着向天时。
  原来济宁妇人,多是不裹足的,一双脚儿,就发尺柜一般。那张洪裕见了这双小脚,便已勾了魂儿,况人物原是标致,带了孝,愈加俊俏,十分醉意。花笑人乌心诚在外,急忙走出来,见张洪裕同在,问道:“家嫂何如?”张洪裕道:“果然佳妙。”乌心诚道:“就是今日兑银,明日成亲,便是不必耽搁。”
  花隽人看见三人张张探探,交头接耳,有些古怪,便远远尾着二哥与乌心诚之后,一路跟随到张洪裕寓中,悄悄在外窃听,听见二哥说:“要一百财礼作正犹可,况是做小的,一百是不可少。”张洪裕道:“人物果好,一百也不多。只是小弟的货还在舟中,未经兑卖,手中不足,还求让些。”乌心诚道:“交银是实,兑起来便让些。”
  张洪裕老到,恐怕人在他乡,地方有话,定要笑人写了一张卖婚文契,又见乌心诚俱下了花押,然后兑银。兑到七十两,张洪裕不肯兑了。花笑人道:“若是七十两,是不安的,要一百两。”乌心诚道:“依我,九十两罢。你们不依我,我不管事。”张洪裕只得兑到九十两。张家收契,花家收银。张洪裕又备了几味酒肴,与二人一酌。酌完,又拿出五两二封,谢了乌心诚。临别时,花笑人道:“家嫂心中要嫁,奈口中卖清。若好好的与她说,必然耽搁了日子。明日傍晚,可多遣许多人役,抬了轩舆,见穿白衣的,竟夺了上轿。一溜儿抬到船中,然后把温存的手段弄出来,与她偎偎傍傍、弄盏传杯,自然与你一头了。前后事情俱托乌心诚周旋便是。”我想此番文姿虽有贞操,也难逃密计。且看下文演出。
  第一戏 换嫁衣
  第四回 偷卖嫂错卖亲妻去 死守寡反守活夫归
  题辞:
  秋色将阑,黄花欲老,一场恨事凄凉早。可怜人去洞房空,寒衣谁个捣?野寺钟迟,船窗月小,那边粉泪知多少。这边肠断又魂销,换衣人自巧。
  右调《踏莎行》
  且说花笑人同乌心诚、张洪裕暗计抢嫂之说,花隽人在外听了大惊。见三人送别出门,花隽人闪过一边,又远远尾着二哥之后,只见到得乌心诚家中,就将十两一封,谢了乌心诚,又拿出数钱碎银,叫买了酒肉,二人开怀畅饮。花隽人忖道:“二哥又做没天理的事了!”一竟走回家,到大嫂房中,轻轻地把二哥卖嫂兑银、明晚抢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文姿听说,只是叹气,听完,呆了半晌,默默无言,要说也说不出,要哭也哭不出。此时已是夜深时候,花隽人出了房门,文姿即上了灯,呆呆地倚了桌儿,托了腮儿,对了灯沉沉吟吟儿坐着。坐到夜深,想了一计,反笑一笑,自言自语道:“不曾想这般丑恶心肠,前番受了这般磨难,如今在此又背卖兄嫂。叔不仁,嫂不义,明日不得不设计还他。”随即灭了灯,上床睡了。只听见花笑人来家,醉语糊涂,欢声高亮,秦氏道:“有何快活心肠,何喝得这般泥烂?”推入房中,叫“睡了罢”。此夜花笑人得了银子,与秦氏着实欢会了一场。
  次早,文姿起来,梳妆打扮,穿了白衫,带了孝髻,故意在花笑人夫妻面前欢容笑口。花笑人绝早即往乌心诚家中,叫乌心诚到张洪裕处,打点人夫船轿。到午后之时,文姿涂眉扑粉,口唇上了胭脂,走到秦氏房中,欢欢喜喜地说道:“汝夫二叔今已嫁我,幸是有财的客商。此去有得吃,有得穿,料来不似花门中淡泊。只是成婚吉礼,必须要换吉衣。但我与二婶衣服当卖已尽,只有身上一衣,乞求二婶暂时相换。成亲之后,明日送还。我的白衣二婶不必还我,我到那边有得穿,白衣竟送与二婶罢了。”说完,即将孝髻除下,孝衣脱下,付与秦氏。秦氏见文姿肯嫁,也觉欢喜,就把身上衣妆脱与文姿穿戴,自己穿了孝衣。渐渐日色将西,文姿往自家躲过。秦氏领了六岁的儿子,坐在中堂,意欲送文姿上轿起身。只见一乘轿子随着许多人拥到门前,内有四个好汉,看见秦氏身穿孝衣,飞跑进门,抢了出去,抬在轿中,把轿门锁着,一溜儿抬得飞跑。乌心诚直送到河下上船,交与张洪裕。张洪裕叫水手忙忙开船而去。乌心诚又立了片时,见船远了,方才走回。
  到得自己家边,天色已十分黑暝,但见门儿闩着,忽闻里面房中似有笑语之声,因站住了听听。只听见房中有一个男人低低说道:“你将腰儿填得高些,我方才齐根。”听见白氏轻轻说道:“你可再送得重些,我方才快活。”又听见男人道:“我家大嫂嘴硬,受了多少寒衾冷枕。今夜好受用哩。”
  乌心诚听见这话,想道:“原来是花笑人这王八的!他又来奸淫我的妻子!”咬牙切齿,愤耐不住,把门乱敲。里边二人床上忙飞起来,急穿了衣。白氏开门时,花笑人即蹲在白氏身后。白氏口中骂道:“帮人卖了嫂子,回来为何出魂见鬼的,大惊小怪?”将身一挨,花笑人就捉一个空,跑了出门。说得迟,做得快,白氏即闩了门。乌心诚骂道:“狗淫妇,你做得好事!还不快点灯起来,待我杀这狗王八的。”白氏道:“我做恁好事?我便养了汉子,也不达与你写做书、卖人嫂子的一般拙直。我偏不点灯。”乌心诚只得自己吹起灯来,口中骂的“狗王八,狗淫妇”,手中提了灯儿,各处去照。白氏道:“照恁的?有一个写假书的汉子,在我房中。”乌心诚哪里能够照见,气得没法,只得忍耐,做起了嘴儿坐着。向来村中这些人见乌心诚为人奸诈,因姓乌,就称她是黑魍魉。见白氏背夫淫泼,称她是白魍魉。这也是名下无虚。正是:
  帮人卖嫂得便宜,魍魉仍遭魍魉欺。
  破帚破箕宜作配,生成一对好夫妻。
  且说花笑人跑到家中,只见儿子在门前哭叫“我的娘”,哀哀不住,有几个邻人围着解劝。笑人还只道儿子哭伯母,娘无颜见邻人,一头进门入房。房中无人,只见小儿子在床上,呱呱儿哭的不住。房中唤不应了妻子,就到灶边寻唤,灶边不应,又到后边大嫂房中去寻。房中灯儿微亮,只见呆呆地坐在大嫂床上。花笑人近前道:“儿了在那里叫哭,你呆坐在此做恁?快去抱儿。”将手去扯一把。那文姿即立起身来,将手一推,叫一声道:“啐!”花笑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嫂穿了自己妻子的衣服,依旧坐在房中,就叫一声道:“不好了!错了!”飞也跑到乌心诚家里来,连叫道:“乌王八,你做得好事儿!你把我的妻子卖了。”那乌心诚怒悻悻坐着,正要打那花笑人,听见笑人骂声,一头也骂道:“花王八,你做得好事儿!你淫了我的妻子。”开门出去,两个打做一块。且说文姿见二叔寻妻不见,放声号啕,情景可怜,就出外将两个侄儿抱进,又忙唤三叔追上二哥,叫二哥去追赶二嫂,说去不多时,还未成亲,可赶得转。花隽人急忙走到乌心诚家来,见两人打做一团,气吁吁地说道:“打做恁的?二哥可快去追赶二嫂,还追得转来。”
  花笑人听见,即放了乌心诚,两脚如飞的往河上就赶,一路找寻张洪裕,见船就喊,喊得喉咙声哑,竟喊不动了。跑了二十余里,竟无寻处。此时又气又苦,又一身无力,冷汗如雨,见一所小庙在河边,就一跤晕倒在庙门前。半时方醒,醒来时,手敲心,口叫屈,眼垂泪,痛切的半晌,慢慢儿挣将起来,垂头丧气地踱了回来。一路肝肠寸裂,挂念两个儿子,只得带羞回家。已是五更时候,叫三弟开了墙门,就问两侄儿何在,花隽人道:“大嫂领去一同睡了。”
  笑人走进自己房中,凄凄凉凉,没情没绪,哭了片时,上床欲睡,把手去解裤带,腰间没了肚兜,连那八十两银子竟没有了。自从在白氏身上,忙乱穿衣,出门东跑西窜,不知失落何处。此时花笑人开了口,竟闭不上,真个是死不得,活不成。把自家的头发恨恨地了一回,随即出房来,叫三弟点灯,在房里房外、宅院门后细寻了一番,只得进房去,上床呆呆细想了一遍,想不着头,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次日,邻人得知,莫不掩口而笑,远近喧传,偏成了四句歌谣,说道:
  村里新闻真个新,讴歌不唱太平春。
  花郎妙计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银。
  后边这两句,是《三国志》中唱那周瑜的,说道:“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村间,就改换两个字儿,做了花笑人的歌谣。
  话休闲叙。且说苏镇台转迁内任,不多日,云上升也报升了济宁州知州,与花玉人一同归来。三人自江宁苏镇台家中分路,恰好此日,日色将西,花玉人携了绝色的贡氏、三岁的关宁,一个丫头,一房义男义媳。自己一乘轿子,贡氏与关宁一乘轿子,又雇了许多驮担,闹闹热热归来。未曾到家,先已有人看见,报说花大爷回来了。”花隽人进内报知大嫂。大嫂道:“莫非见鬼?”花玉人与贡氏下了轿,走进中堂,见有孝堂灵位排着,即吃一惊,问道:“此是何人的灵位?”文姿与隽人慌忙撤过,道:“坐了慢慢说。”花玉人且检点行李,打发了轿钱、担钱、驴钱,然后一家见礼,坐下。玉人又问道:“这灵座可是何人的?吾家可是有变?”文姿道:“二叔十分强健。因前番从关中有书报来,后五六日,又有一人来报,说你死在苏府任所,故此我排这灵位儿。”花玉人吃惊道:“我在任中,托天康健,何曾有病?因边关军务匆忙,往来人少,并无家书带回。”文姿笑一笑道:“这又古怪了。这书我还藏着,去拿来你看。”随即进内寻出书来。递与花玉人。玉人看过道:“这书全没影子,是何人做此妄孽?”文姿道:“看起来也是二叔做的孽了。”花玉人道:“二弟为何做孽?”文姿道:“说说须一日也说不尽,且慢慢儿。”
  隽人在旁,将前开店,奸淫柳氏,殴辱秀才,受打枷之事,粗粗说来。未完,文姿即接口道:“这也不奇,可笑他昨日又将我卖与济宁府富商,叫他来抢我。因我带孝在身,叫他们见穿白衣的,抢了便是。幸三叔说知,我将白衣换与二婶穿着,竟抢了二婶去了。昨夜去赶,五更方回,如今还睡在房中。”玉人听说,叹不绝声,说道:“我起身时,将一百两纹银,一文不私妻子,尽付与他,叫他与三弟协力同心,看顾长嫂。如今竟不顾嫂之衣食,又卖嫂之肉身。如此为人,良心已死,原来自作自受。”文姿进内安排茶饭,花玉人叫义男夫妇搬运行李进房。
  那花笑人自床上起来,不知大哥回来,低着头,憧憧地一头走将出来,看见大哥在坐,吃了一惊,忙忙缩进闭了门儿。玉人看见了,恨他悖逆无礼,只作不见,竟不瞅睬。笑人缩进了,在门里边张探,见大哥下首坐着一个美妇,比大嫂又加娇媚,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比自己的儿子分外魁梧。又看见两个男妇,搬运皮箱行李,络绎不绝。又听见丫鬟口中唤一声:“二奶奶,可进房中里面去看着行李。”那美妇人即抱了儿子进去。花笑人看见这些光景,肚肠好不痒,眼睛好不热;走到那床边灶边,好不伤心凄楚。两个儿子在中堂哭叫母亲,大嫂担些果子出来,阿修拿进去,好不惭愧。到黄昏时,文姿安排了一壶酒,一碗饭,两碗菜蔬,叫三叔拿到二叔房中。只见闭着眼,孤孤栖栖地卧着,叫起来,胡乱吃了两杯酒,吃半碗饭,隽人出门,依旧卧了。
  夜深时候,听见大哥与大嫂房中欢笑之声,睡卧不安。又爬起来听听,初时像大哥说苏府与边关的事体,后来像大嫂说自己与本身的事体,笑作一团。花笑人此时真是有气无伸,有苦难说。此夜,玉人欢畅了一宵,笑人又惶了一夜。次早,远近亲邻都来拜贺,该留茶的留茶,该留饭的留饭,去了一班,又来一班。一连忙了三日。第四日,花玉人出门拜客,花笑人缩头了数日,闷气实难消得,这日绝早,乘着天色尚暗,独自出门,轻轻开了墙门,走出外边散散闷儿。但不知遇着何人,讲着何话,且看下文演出。
  第一戏 换嫁衣
  第五回 阳路狭更遭阴路狭 喜冤家即是恶冤家
  题辞:
  谁作孽,昔年曾把冤家结?今日萍踪合。   堪叹勇猛豺狼,变作瓮中缩鳖。请君魂魄消君业,是路皆成狭。
  右调《薄命女》
  话说花笑人连日缩头闷气,实难过度,只得出门散心。思量往乌家去不得了;思量往秦尤人家,又不敢去了;思量到城中旧店邻友处谈谈,又恐怕杨三来闹吵;思量仍到家中,又恐遇着大哥有拜望的亲朋。惶惶了半日,只得走到本境的土地庙中。庙主迎进,请花笑人坐下,惊问道:“嗄,如今是这样瘦了,难得到此,请宽心少坐。”边说话到此,边拿了一壶茶儿出来,一面劝茶,一面说道:“贵宅上花大爷与花大娘,真个是福缘善庆。那花大爷向来做秀才的时节,就像观音一般慈悲自在,如今遇着一个善才童子化身的好苏爷,送了许多银子带回来,又赠了一个如花朵儿的二娘,生了一个粉团儿的小官,合家欢乐。更亏那花大娘,守了一夜孤凄做了奶奶。我看起来,已前倒也易守,这一夜儿辰光还难,若是见识略略差些,便丢掉了一天福气哩,惹人许多谈论。我见戏文中,朱买臣的妻子崔氏只差得一年,丢掉了一个状元夫人,那边的一年总还有老公在身边的,便守也不难,如今大娘说丈夫不在了,又肯死守。这一夜,又胜似一年儿多哩。我又听见说,花大爷替花三爷寻亲,大娘要把岳家雅姿姑娘配与三爷。阿弥陀佛,这样人,来生去又是享清福的。”
  那道人一句冷儿一句热儿,说了半日,只不说出花二是祸因恶积的报儿。花笑人本无心出门,无可投处,走到庙中。又被庙主说了许多,浑身不自在。出门到了乡学堂,先生不在,这个学生学得四句歌词儿,高声响唱道:
  “村里新闻真个新,讴歌不唱太平春。
  花郎妙计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银。”
  花笑人听了,只是叹气。走到家边,张一张儿,幸喜中堂无客,又远远望见岳亲翁同岳大伯带一个小使,挑了盒子,慢慢踱来,笑人慌忙关了门锁,缩进自己门内,紧闭了门。亲翁到内,文姿出来接着。未及叙话,花玉人已拜客回了,即与丈人岳东山父子作揖叙坐,各人通问寒温,自然留饭。叫义男买办酒肴,文姿安排烹饪。须臾排出,意在求姻,着实丰丰厚厚,款待二人。酒过数巡,文姿自己出来陪坐,说道:“雅姿妹妹年已长成,应该论聘了。”岳东山道:“要寻一分稳实忠厚人家,一时不能对目,故此延挨。”文姿道:“我家三叔,年纪只比妹子大了两岁,为人本分质实,姐妹同门,岂不是相当抵对?不必另用冰人,只女婿与我作主,聘金自厚,嫁送不争,岂不是好?”岳东山满心欢喜,满口应承,只教择日发礼,毕姻便是。
  花笑人在门内听了半日,心中想道:“三弟呆人,倒安安稳稳了,我有一天伶俐,反弄得这般光景”。见外边酒完散别,到床上叹息片时,忽听见外面一片嚷骂之声。哭天哭地,床上吃一大惊,起来张看,原来是丈人秦和晋同婆子来吵闹,要还我的女儿。花玉人忙忙出来,作揖恕罪。秦和晋道:“还不知大伯荣归,未及趋贺。但不知令弟何故将小女卖与商人?”花玉人道:“舍弟不才,卖了房下,叫商人来抢,不料竟抢了令爱去了。乞亲翁亲母少坐,待学生赔礼。”那秦婆哭了又诉,诉了又哭,骂个不了。文姿只得发排酒肴出来。玉人陪亲翁,文姿陪亲母,执壶把盏,多方解劝。那秦婆口口声声要秦老告官。花玉人只得进内,拿出三十两银来,付与秦和晋道:“这银子是学生代舍弟作孝顺之意的,还求亲翁亲母包容含忍。”那穷老夫妻见了三十两银子,口中渐渐放松,被玉人与文姿搓挪出门去了。
  花笑人在门内又懊恨了一场。只见昔年店中打闹的云管家走入中堂,对花玉人叩了一个头,呈上大红帖??道:“云老爷来拜花爷。”玉人看了帖,忙忙出来迎接。那云爷早已下轿,二人拱揖进内,登堂作揖。云上升道个“轻造勿罪”,花玉人道个“有失远迎”。二人坐下,各通了问安款曲。花玉人问道:“仁兄到宅未久,何敢烦劳匆匆下顾?”云上升道:“一则踵门叩谒,理之当然;二则闻知济宁州久缺州官,愚兄凭拙抱愚,即当上任。想济宁是水陆冲衢,州务必是烦难的,求贤弟前去相助办理,足见结义深情。”花玉人道:“未知苏盟兄处何如?”云上升道:“已曾拜过苏盟台,他道内任清平,可以不劳贤弟了。”花玉人道:“弟本庸驽,蒙仁兄伯乐之顾,敢不效劳。但目下因三舍弟聘娶在迩,不及同行。乞宽期两月,小弟自当趋赴贵任也。”云上升道:“如此足感高情。愚兄在敝衙恭候。”二人说妥了。花玉人自然设筵款待。少顷,酒已完备,入席。席中饮酒言谈,不必细述。
  且说花笑人在门内听看仔细,想道:“这人是我对头,原来与大哥结义,做了济宁知州。想我妻卖在济宁,若得他稍稍借力,夫妇可以重圆。我昔年与他结对头冤家,如今是欢喜冤家了。心内想,肚中饥,闻得香喷气的酒馔,口中垂涎不住。直到黄昏,外边酒散,早已打扫一间卧房。花玉人同云上升入房,促膝谈心。文姿又安排些酒肴,叫三叔拿去与二哥。花笑人垂涎已过,偏又吃不下了,身中不觉发起一阵寒来,战的不住,手足如冰,眼睛不动。花隽人慌忙报知哥嫂。花玉人叫文姿快做芎汤,自家急去看,已是上路的了,只有心腹还是热的。芎汤做到,灌了几口,才见鼻息中微微有气。守到更深时,不见苏醒。玉人同文姿回房,便吩咐三弟与义男守着。
  且说花笑人阴魂,飘飘渺渺走到乌心诚家边,门外张看,只见白氏摊着八封银子在桌上,称称看看。笑人认得是卖嫂的银子,意欲前去夺他,被乌心诚走来,只得闪过罢了。又飘飘渺渺走到杨三家边,门外张看,只见柳氏拿一个肚兜走出,八封银子在桌上,称称看看。笑人认得分明是自己肚兜的银子,一脚跨进了门,把手去抢,又被杨三从房中走出来,只得缩退闪过罢了。
  又飘飘渺渺走到一个村中,见一所庄院,墙内楼前,种有许多花木。只见园门半开,将身挨入,走到楼上,在窗前张看,见自家妻子秦氏,与张洪裕并坐一床,说些情话,又说些苦话。半晌之时,有一个大脚的婆子,面粗貌丑,急急走进门来,看见秦氏,便一掌打去,骂道:“狗婆狼,人家讨了你这样淫妇,勾引家公,只怕把家公的头儿钻进里边,磕着你的骚处,你还只是不快活哩!我看你弄杀我的家公,如何了得。”只见张洪裕忙赔笑脸。那丑妇人又把秦氏一掌。花笑人愤不过,意欲奋身入内夺了妻子回家,被一只狼牙狠狗高声乱吠,扑上要咬。笑人惊慌,忙飞跑出,喉中略略有声。隽人急忙取来热汤,大大灌了数口,花笑人方才起身,此时已是五更天气。
  笑人醒来,灯影之下见三弟坐着,又讨芎汤吃了两碗,渐渐觉有精神。玉人挂念,一早起来看望,只见笑人已醒。文姿也随着进房。笑人见了大哥大嫂,连叹数声长气,把适间了去看见银子与看秦氏这些事体,说了一遍。玉人道:“愚兄回来,本欲兄弟怡怡,一家安乐,奈你作事丧败人伦,灭绝天理,愚兄所以不睬也。只要激发你改行为善。如今梦魂所见,无非是冥中报应,毫发不差。你若从今改过,我便为你另娶一房弟妇也不为难。你若依前不改,这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了。”笑人道:“弟罪万千,自今痛改,不必言矣。另讨弟妇,弟亦不愿。昨日闻云爷是济宁知州,前所买弟妇,正是济宁富商号张洪裕。但乞大哥转托云爷,求其缉访,将秦氏押送归还弟,夫妇重圆,弟死亦瞑目矣。”花玉人道:“你爱妻如此,难道愚兄独不爱妻?为何设计卖嫂?”笑人道:“弟已知罪,总乞哥哥宽宥。”玉人道:“这不难。”随即出外到云上升卧房中,一面坐谈,一面想道:“卖嫂错卖妻之事,难好直说。只说道:“家下有一件不幸之事,敢求长兄周旋。”云上升道:“贤弟有何不幸?”花玉人道:“二舍弟岁年囊乏,一时失志,将弟妇秦氏卖与济宁富商张洪裕为妻。今舍弟念妻,几不欲生。乞长兄看小弟之薄面,到任时即行稽查,速遣张洪裕送归弟妇。小弟愿还身价,使舍弟得以夫妇重圆。不特舍弟焚顶,即弟亦感二天矣。”云上升道:“无不尽心。”花玉人留云上升盘桓数日。云上升因任期迫促,不敢久留,饭后,只得拜别。云上升路上想道:原来花笑人之妻已卖往济宁,今又在我治下,足见天理昭彰。此后,花玉人兄弟相好如初。笑人饮食调理,渐渐身子复旧。正是:
  受苦受甘皆自作,报深报浅总分明。
  且说云上升上任之后,一日撒签一枝,差一名皂快,吩咐叫缉访富商张洪裕,拿来见我。那皂快领了签,在城查缉,果然访着。次日升堂,拿到官前。云上升问道:“你可是张洪裕么?”那人答道:“小的正是章红雨。”云上升问道:“你可是曾讨南京句容县秦氏为妾么?”章红雨道:“小的原讨一房妾,是白氏,不是秦氏。”云上升道:“她前夫可是花笑人么?”章红雨道:“不是花笑人,她前夫是乌心诚。闻知白氏在家与花笑人私通,故此乌心诚卖与小的为妾的。那讨秦氏的张洪裕,小的尽知。他居住在乡,离城颇远,系是小的妹夫。那秦氏现与小的妹子不和,老爷若要拿他,小的愿与公差同去。”云上升道:“既如此,可立刻起身,速去拿来。”章红雨同公差领签出外。云上升想道:“可恨花笑人,淫了柳氏,又淫白氏,使乌心诚夫妇分离,诚可痛恨。若不是玉人盟弟的情面,永使他夫南妻北,方快我心。退堂不提。
  未知后来秦氏得以归还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戏 换嫁衣
  第六回 白魍魉赚杀黑魍魉 假州官显出真州官
  题辞:
  演出州官两个奇,囹圄生草罪人稀。一妇才归故里室,一人又想远乡妻。红雨合门侥幸免,乌心千里赴魂凄。州官断出无头事,方信州官假更奇。
  右赋七言律
  且说张洪裕将秦氏抢到舟中,见面貌不是,又见秦氏只是掩面而哭,意欲送还,恐怕人财两失,况且见了女色,自然要近了,怎肯现钟不打,又去炼铜?不知费了多少温存解劝,才得相从。到家以后,被婆子禁管得一时不许近身,禁在偏房,不时打骂。
  一日,秦氏去投河,被邻人救起,要告首官司。家中住了许多人在那边和事。只见妻舅章红雨同一个公差,持了一枝签,走到面前道:“新老爷唤你讲话。”张洪裕吃一惊,问道:“老爷有何话说?莫非有人告我么?”章红雨道:“昨日公差错拿我去见州官,问起秦氏根由,想必为秦氏之故。你自去便知。”
  这些邻人见州官拿他,都两两三三,说长说短,渐渐儿散了。张洪裕心中疑疑惑惑、惊惊跳跳,只得叫婆子安排酒饭待了二人。一同到州前,公差带进跪下。云上升问道:“你日前可曾讨江南句容县花家秦氏为妾么?”张洪裕慌慌叩头道:“是真的,乞爷爷恕罪。”云上升道:“我不难为你。此妇之夫花笑人系我旧交,我今差一名皂快,赍书一封,押你送此妇还前夫,身价给还一半,要讨花大爷的回书复我。可小心在意,如违重究。”张洪裕见州官捉拿,原知有事,今见如此发放,十分便宜,况此祸由也巴不能推脱了,叩头道:“爷爷吩咐,敢不遵依。”接了官书出外,同公差到家,打点起程。那张婆与秦氏各各欢喜。张婆喜的是拔去了眼中钉,秦氏喜的是脱离了终生难,重归故里。不消一日,已到句容县龙潭庙前,叫一乘轿子,抬了秦氏,二人往花家一径走来。只见鼓乐喧天,原来是花隽人娶亲佳期,双双入了洞房,堂中请亲聚集。花笑人正在内房纳闷,张洪裕望见认得,忙进内扯一把,附耳道:“令正送在外面。”花笑人吃惊欢喜,趋出门外,揭起轿帘,就如拾了珍宝一般,即携秦氏之手下了轿。秦氏低头羞脸,急急走进自己房中。夫妇相聚,噤无一言。花笑人到灶边领了两个儿子进房,见了娘亲,牵衣的牵衣,要抱的要抱。秦氏出了一番痛泪。外边公差将云上升书信递时花玉人。玉人拆开看时,上写道:
  曩时月斜照梧梢,与贤弟把盏歌笑,既娥闻之,亦爱我辈之肝膈也。蒙所嘱令弟妇之事,愚兄到任,即已访知,特遣敝役押送还乡。已谕张洪裕,只给还身价一半,惟贤弟尊裁。州事冗繁,恭候玉驾速临,以慰尘谒。先候回音。
  花玉人看了,即出外邀张洪裕与公差内堂坐下,陪送亲丈人岳东山饮宴。一家骨肉团圆,满门欢喜快活杀。那花笑人当夜被窝中的旧物相交,倒比三弟的新人新物更加恩爱。
  次日,花玉人写了回书,兑还了张洪裕四十两身价,送别了公差、洪裕。以后,完了新妇三朝满月之礼。暇闲无事,花玉人出外探友,雅姿走过文姿房中玩耍,乘间问道:“闻知二伯要卖姐姐,姐姐反做弄二伯,将二婶抢去,姐姐也忒狠心。”文姿道:“我若不狠心,此时我在张洪裕家中受难,你姐夫回来,二叔还要添油添火,我何能与你姐夫相见?何能与你妹妹团圆?”雅姿道:“难能如此。”说:“但姐姐当时不必换衣,既然知觉,只同三叔到姐家来躲过。二伯卖姐姐不去,全了他夫妇也好。这是姐姐恨他无礼,做弄还他,岂不狠心?昨夜你三叔在枕边对我说起,也道大嫂狠心。”文姿道:“我斯时也懊悔无及,就叫二叔去赶二婶,无奈天理难容,大数难挽,赶到五更回来,又失去了卖我的银子。若非你姐夫凑巧回来,他也决然无命。”雅姿道:“原来姐姐还说不狠心。”文姿道:“二叔为人奸险,若不是这样锻炼,怎当得他放火烧人?”只见花玉人走进房来,雅姿即走回自己房中,与花隽人玩耍去了。玉人叫文姿打点行李,只在三日内要起身往济宁州,起迟些又烦云盟兄差人来请。贡氏拉儿子关宁走近身来说道:“你如今竟撇了昝家去了。”就掉下泪来。玉人道:“有大娘在此,人不寂寞。”贡氏道:“大娘当不得家公。”文姿见贡氏贪淫,恐怕玉人坏了身子,巴不得玉人出去几时,就接口道:“去是要去的,只订他早回来些。”贡氏道:“你如今往济宁,又不要娶了一个回来。”玉人道:“当初连你都是我不收的,如今也不必多疑。”
  说话之间,只见外面济宁州又差人迎接到了。玉人外邀坐,一面整酒,一面打点行装。当夜,文姿又让贡氏饯行。玉人两尽其情,翻身抱文姿,翻身抱贡氏,欢娱了一夜。次早起来,吩咐二弟一番,又分别而去。(以下原版缺两页)
  众邻人道:“我们寻思是白氏下毒,白氏又冤。是大娘下毒。章红雨既不在家,这事关我地方。我们兜齐了十邻,去州爷处递公呈。州爷是个神明,看他如何问理。”花玉人听了,吃了一惊,忖道:“乌心诚是助我二弟为恶的,人都称他是一个魍魉,如今死在此处,这也是应该的,但是死的古怪。少刻公呈进来,如何审理?”随即悄地进衙,与云上升细细说了。云上升道:“这分明是章氏妒忌白氏,迁怒前夫,下药毒死的了。”花玉人道:“乌心诚晚间才到,所用不过一饭,而中夜即死。想章氏即怀心要毒,亦时忙不及。外面惧你长兄是神明,不可草草。少刻坐堂出去,倘地方公呈进来,长兄可立刻拿章氏、白氏到堂,问她昨夜待乌心诚是何肴馔,用何碗盏,何处沽酒,何人烹调。待她二人细细说明,录了口词,带进衙来。小弟见了口词,或者可以裁决。”
  云上升留记在心,坐堂出去,叫该班抬出放过牌。收上民词,内中果然有乌心诚身死不明,地方公呈。云上升见了,即撒签拘拿章氏、白氏立刻赴审。不半晌,二妇人拿到跪下。云上升问道:“昨夜乌心诚如何死了?”章氏道:“昨晚乌心诚到来,因丈夫不在,是白氏留宿,白氏整饭,与小妇人无干。当初讨白氏之时,闻知她原与前夫有仇,想必是白氏下毒。”白氏道:“大娘妒忌小妇人,时时作仇,每每要寻事贻害。这必然是大娘下毒,贻害小妇人,乞老爷详察。”云上升道:“留宿是你,整饭是你,这却与章氏无干了。我且问你,昨夜进膳时,何处沽酒,何物为肴,用何碗盏,可细细说上来。”白氏道:“因大娘不肯留宿,并不沽酒买肴。日中时,有邻人送一只鸡来,小妇人炒得香香的。日中大娘用了半只,留了半只,防丈夫回来。晚时只见乌心诚到来,只此一物为膳。乌心诚想必肚饥,竟吃完了。锅中的饭,又是二人同吃的。不知何故死了。”云上升道:“这半只鸡肉是放在何处的?”白氏道:“因天暑,我怕臭坏,将它好好挂在厨房外大树旁枝上的。”云上升道:“是了。”着原差带起,候晚堂听审。即退了堂,将口词付与花玉人看了。玉人想了一回道:“长兄可即刻坐堂出去,叫白氏宰鸡一只,依样炒香,也一般挂在树旁枝上。叫白氏一眼看着、守着,有何动静回话。”云上升即刻又坐堂,依花玉人所说,吩咐白氏去烹鸡守鸡。白氏便依了州爷去烹鸡看守。看了一时,只见大树上面有两条大蜈蚣,走到鸡碗中盘旋不去。直至将晚,蜈蚣依先上树去了。白氏同公差忙忙来到衙门,报知州爷。云上升正坐晚堂审事,即叫将鸡肉投与黄犬吃下。审完两件事,那黄犬也死了,人人惊叹。
  只见章红雨同十邻跪上前来,叩头禀道:“小的是章红雨,乡间才回。蒙爷爷明镜,照豁奇冤。愿爷爷万代公侯。但有乌心诚尸首,求爷爷发放。”云上升道:“乌心诚身死不明,你妻妾自相扳害。若不遇我老爷,少不得你妻妾中有一人抵罪,连你也不得干净。岂不家破人亡?蜈蚣与鸡原是生死冤家,活鸡见了蜈蚣,必然要啄死;活蜈蚣见了死鸡,必然要攒咬它。乌心诚生平为人奸诡,白氏背夫淫泼,这也是生死冤家,故此一来,就为蜈蚣所害。你娶白氏在家,妻妾相妒,此时乌心诚若不来,此鸡少不得是你妻子吃的。你妻子死不明,毕竟冤白氏毒死,告官治罪,岂不家破人亡?此晚你若回来,此鸡必然是你吃的。你死得不明,那些亲邻俱认是你家妻妾争风,谋死丈夫,你妻妾也有口难分,岂不是家破人亡。想必你家祖父或有功德回天,所以鬼神特遣乌心诚来抵了。你以后须做好人。”说完,即提起朱笔批道:
  仰原差协同地方,立刻将乌心诚尸首埋葬官坛,将章红雨家中大树砍倒锯断,烧死蜈蚣送验。限五日内,将白氏卖配良家,不许为妾。缴。
  章红雨并邻家俱叩头谢了出门。外面百姓们纷纷谣讲,说州爷问也无头奇事,分明是包公再生。只见衙门外一片锣声震响,是京报人报云州爷钦取京城察院,高高的拈起红纸。云上升即打发了报人,退堂。花玉人不胜之喜。数日后,外边原差同地方缴销朱票,禀说树已砍烧,将烧死蜈蚣送验,有一尺余长,大如毛竹。又禀说白氏卖与田家作妇。销票不提。
  云上升择日进京,要带花玉人同去。玉人道:“京官要清,不理民事,可以不必同行。”定要回家。云上升设宴饯行,酒间说起:“愚兄三载廉明,惊动圣知,皆贤弟之功也。”因而赠送甚厚。云上升未起程时,万姓哀留。及至起身之时,香花送别。花玉人到家,夫妇团圆偕老。文姿无出,贡氏所生关宁,后来取名花芳,读书登第。花笑人享兄之福。花隽人同妻雅姿连生三子,皆入泮。文姿晚年,每想妹子为人宽厚,故此多子,自己虽然全节,断送二叔夫妇远离,却也刻薄,宜予无子。
  原来乌心诚见秦氏归了,也想自己的妻,晓得花玉人在州官衙内,意欲求花玉人力讨转白氏,不料竟触毒而亡。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一回 误油七子图母又重描 狠溺双生女父先落水
  总辞[长歌]:
  桃柳菲菲兮绿嫩红肥,
  鸳鸯对对兮并宿双飞。
  木名连理兮擎结联枝,
  剑名双龙兮匣配雄雌。
  音有双声兮阴阳律吕,
  人有五伦兮父子夫妻。
  今日萌芽兮他日乔枝,
  今日孩提兮他日娇姿。
  缇萦愿婢兮赎父有书,
  曹娥入江兮抱父浮尸,
  木兰往戍兮代父征西。
  呜呼忍将孝女兮委汨沙溪!
  呜呼忍将淑质兮抛沉绿池!
  呜呼忍将艳姿兮零落涂泥!
  呜呼孤孩泣雨兮猿鹤悲啼,
  冤鬼号风兮林木哀嘶,
  香魂流月兮江涛凄凄。
  嗟乎女何负于父兮愿父情思,
  女何负于母兮愿母心维,
  女何负于兄弟兮愿兄弟交持。
  这一首长歌,歌到后来,似觉悲风四起,凄雨一天,是痛悼那溺女的父母,何苦如此,何乐为之?世间万物,都有阴阳,况乎人为万物之灵。若使有男无女,则配我之闺人从何而来,则膝下之爱子从何而出?不但如此,比如汉朝淳于意,官为太仓令,有五女,少女名曰缇萦。一日,淳于意有罪当刑,缇萦乃上书于天子,愿入宫为奴,以赎父罪。汉天子怜她,诏赦其父之刑。假使父母当初道女多了,把这缇萦淹死了,后来何人去救父出刑?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比如曹娥之父,为巫师以糊口。一日去迎江神,不料风大舟沉,淹没江中。曹娥即殉父入江。三日之后,对抱父尸而浮于江面。岸上看的有恶少年,拍掌而笑,曹娥又沉没片时,乃反手抱父尸而出。岸上之人骇异,即收拾两尸厚殓,立庙于坝上,永祀千秋。假使父母当初把这曹娥淹死了,后来何人捞父葬尸?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比如梁时木兰女。因父亲被朝廷入了军册要去从征,木兰上有姐下有弟,惜无长兄可以代父,以不忍父亲从征,乃女扮男妆,代父去从军十二年,人竟不知她是个女子,在边关建了功勋,归来赋成边诗一篇,内中有云: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爹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爹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假使母当初把这木兰淹死了,后来何人代父去从军?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不但古人,便是今人,看见别家的孩子掉在水里,毕竟慌忙说道:“不好了,谁家的孩子落水了,快救,快救。”难道自家亲生活活的骨肉,刚在肚子里钻出来,便活活溺在粪里了。凡人看见自家的鸡儿下粪中,毕竟忙忙说道:“不好了,我家的鸡儿落粪了,快捞,快捞。”难道本身一个活活的女儿,有眉有目,能笑能啼的,便硬盖在马子中了。那杀人的强盗,意在谋财,况且所杀的人还是秦人、楚人,非我亲生的骨肉,尚且捉着了官府还要千拷万打,枭首通衢。如今溺自家的女子,又非为财,又非秦楚,何故下此狠手?以情评论,岂不心惊?以理评论,岂晚冥报?据贫家的愚意,恐怕女儿多了,日后衣食不敷。我看世间饿死的,求乞的,无非是孤身汉子,那曾有子婿满堂的饿莩乞儿。据富家的愚意,恐怕日后赔钱送嫁,拖累娘家。我见人间有主意的父母,随家丰歉,就把婿家来聘的薄礼结果出门。日后夫妻倒也相爱,岳婿倒也相亲,偏是那有妆奁的,夫妇相伉,岳婿不睦。你看:
  春花簇,化工到处无偏曲。无偏曲,一树花红,千枝叶绿。谩言有子万事足,佳人自古藏金屋。藏金屋,纵使无才,他偏多福。右调《忆秦娥》
  且说福建福州府城中,有一家姓逄,有姐妹两人。姐名凤娘,妹名燕娘,乃是远肩姐妹。凤娘年十七岁,燕娘方才十二岁,并无兄弟。父亲名唤逄年,是个做田豪富之翁。大凡富家的闺女,若不读书识字,自然描绣精工。她两姐妹在绣房中勤拈针黹,绣的是交头鸳鸯,或是并蒂莲花,无非是做女儿的常套。
  一日,她母亲亲田氏到绣房中来看顾两女儿。凤娘与燕娘见母亲到来,忙起身见了礼,将交椅让母亲坐下。田氏将绣棚看时,见大女儿绣的是红杏状元图,见小女儿绣的是蟾宫折桂图。田氏道:“绣这些样子,都是做女儿时要夫盈妻贵的套子。我当初做女儿之时,也是如此。如今看来,你爹爹非不富豪,我与你爹爹非不安乐,只是没有子嗣,面前这些事业,都是空虚的。倒不如那不富豪的,有了子孙,可以接书香,绵世泽。如今可拿两幅素罗来,我描两幅兰桂子孙图,把与两个,你们可各绣一幅,藏在箱中,以祈日后子桂孙兰,岂不是好?”
  原来田氏当初是一个有名的才女,题诗写字,描鸾绣凤,无所不能。向来凤、燕二女也常常听田氏教书,只因逄年与田氏恐怕女子识了字,未免伤春悲秋,吟风咏月,有许多的烦恼寻出,以故始终不肯教两女识一个字儿。田氏如今将两幅素绢各上了绣棚,先描了幅七子图,是郭子仪七贤的故事,只因凤娘许与林家,女婿名唤林兰,就题诗一首在图上,暗藏“林兰”二字。题的是:
  七茔芝兰秀,芳香绕画堂。
  绣成林氏谱,愿学郭家郎。
  田氏题完了,即付与凤娘。又措一幅五子图,是窦燕山五娃的故事。只因燕娘许与宫家,女婿名唤宫芳,也题诗一首在图上,暗藏“宫芳”二字。题的是:
  夺得燕山种,移来月里芳。
  蟾宫原不闭,有子落天香。
  田氏题完了,即付与燕娘。那燕娘是小女子的见识,就对田氏撒出娇痴道:“姐姐为何是七子?我难道只得五子?我与姐姐移换了罢。”凤娘道:“这不过是个画意,怎的妹妹意认了真?日后便当真,有了五子也就好了。”田氏道:“要换不难,只因诗句将两家女婿名氏各各暗藏在内,难以移换。可喜文理俱是相通的,便移换了罢。”那燕娘这些光景,都是父母姑息了,所以有此痴态。不在话下。
  田氏别去,姐妹二人各将两图用心刺绣,不多几日,竟已绣成。绣成之时,天光已暝,两姐妹就将绣棚拿了去到田氏房中与母亲看。田氏叫丫鬟上了灯,看过了凤娘所绣的五子图,随即去看燕娘的七子图,见都绣得好,十分称赞。只见丫头鬟送茶进房来,燕娘即去取茶一杯,送与田氏。不料将衣袖一拂,把一盏满灯油泼在绣图上面。慌忙再将灯来看时,那绣图竟污透了。气得燕娘面如土色,大家不悦。田氏只得装了笑脸,对燕娘道:“日前移换绣图,原是林家的诗句,上有林氏两字,我原要描写过的。如今不须烦恼,我明日再描一幅,你可绣过了便是。”燕娘方才气平,同阿姐拿了绣棚回房,只是郁郁不乐。次日,田氏果然再描一幅,内中诗句“芳香绕画堂”原有芳字,如今将“绣成林氏谱”这一句,改了宫氏谱,暗藏宫芳名氏,倒觉比前换得更好了。正是:
  闺门针线多名手,惜不开科考女工。
  不几时,林家来娶凤娘。逄年与田氏将妆奁整备得丰丰盛盛,嫁出了门。光阴易度,倏忽六年,凤娘连肩生下三女,长女名唤锦云,次女名唤彩云,幼女名唤奇云,皆雇乳母抚养,爱惜如珍。一日,林兰见锦云与彩云在膝,奇云在抱,对凤娘道:“我福州风俗,多道收女妨子,溺死者多。偏我见了女儿倍加爱惜。”凤娘道:“这也过些,我想起来,莫说是自家女儿一时不忍,便是日后长成了,女儿有许多温柔体贴。父母的痛痒,儿子媳妇哪里得知,倒是女儿在旁,不时知寒知热。曾见住我家门屋的邻人,父母双双有病,他儿子媳妇虽好,两个老家见了子媳,只是生生疏疏的,多少不便。饮食之间,要咸偏淡,要热偏寒。老人家说了两句,子媳便觉苦恼,老人家愈加气盈。后来接两个外嫁女儿回来,担茶送饭,饥饿寒温,事事悉体,那老人家的病竟好了。”林兰道:“正是。我那门前对邻,有一家姓史,生下一男三女。儿子七岁时,便请先生,教得他满腹文章。后来终日在朋友家中,结诗社,做神会,说大话,讲豪侠,饮酒下棋,把爹娘丢在一边。还有时引了许多朋友到家坐下,谈天论地,笑人文理不通,诮人闺房短处。那老人家央人买办东西,一个当厨,一个烧火,儿子在外边安然陪客。娶了一个媳妇,时常要激聒公婆,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住在娘家。后来儿子因功名不就,闻说外边好做事业,就跑了出去。到得爹娘老病临终,俱亏三个女儿服侍送老。那大女儿叫丈夫去远处寻了兄弟回来出殡,到过五朝七日,就说道:‘某总督在浙江候我,某按台在南京请我。’一溜儿又往别处去了。又亏得三个女儿,年年清明拜茔,岁岁兰盆施食。这样看起来,女儿是好的。”说完,只见逄家的义妇走进房来,说道:“我家老爹接凤娘回去。宫家来娶燕娘,明日有盘来,燕娘开额发嫁妆,故此老爹打发轿子在外,兼请林姑夫,明日早来些。”凤娘听了,即时收拾些随身衣饰,带了三个女儿,半晌时已到逄家。满门欢接,自不必言。那燕娘看见凤姐的连肩三女,心中不悦,想道:“这样东西,姐姐只管养的她做恁?好没主意。
  看官们,你道做花女的时节,就有这样一点心肠,日后便铁铸一个女儿出来,她自然敢要锻消了。正是:
  一胞生出双飞羽,凤燕存心各不同。
  次日,宫家盘到,燕娘开额。外边逄年打点燕娘房中的器皿物件,内边田氏与凤娘打点燕娘箱中的首饰衣裳,将嫁妆齐齐整整发出了门。那两家观看的亲邻,暗暗喝彩。到娶日,但见宫门中:
  门阑结彩,殿陛铺毡。文几上,龙涎香最喷金猊;花屏中,连理枝高莲蕊。银灼辉煌,色映堂前明月;凤箫雅奏,声飘帘外春风。画堂中,美人济济,偕迎仙女下瑶阶;雕栏内,佳客匆匆,伫看佳人登月窟。鸳鸯枕上谐连理,悲翠衾中品兰香。其余拜堂合卺,宴宾见庙,一概婚礼,俱不细述。晴光迅速,过了三朝,又是满月,宫芳与燕娘双双到逄宅回门。逄家肆筵设席,鼓瑟吹笙,外堂待婿,内堂待女,不在话下。
  夜深酒散,自然送别女婿,留住女儿。此夜姐妹同床。哪知燕娘自从嫁了老公,得了个中滋味,一夜儿竟睡不着。又被凤娘的女儿搅扰,尿儿也爬起来撒了四五遭。三日后,姐妹在窗前做些针黹,燕娘开口说道:“姐姐为何没主意?当初生下三女,就该溺了,白挂这事只怕又是女儿,早早生得儿子,好承家计。倘若日后姐夫娶个妾儿,生了儿子,林门的家产俱是妾子受用,姐姐就说不响了。”凤娘道:“哪有此话?娶妾生子,不过借她一个肚子。丈夫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养得长成,怕我不是嫡母?我与你姐夫恐怕耽误,已曾托过媒婆,替你姐夫寻小。”燕娘忙接口道:“这姐姐的主意一发差了。别家妻子所见丈夫讨小,定是阻的,阻不住,定然吵闹,姐姐反替他寻小,天地间哪有此事?”只因燕娘一则心怀妒忌,二则恐怕自家丈夫看样,故此听见凤姐的话,便觉惊怪。凤娘刚欲回言,见自己丫鬟走来道:“张媒婆在那里说亲,有一家女子肯做小的,年纪长成,人物齐整,姑夫要娶,故此接凤娘回去。轿子在外了。”凤娘听说,即时收拾,别了爹娘妹子,带了三个女儿上轿去了。燕娘送姐出门,心中想道:“姐姐不听我说,日后少不得有许多闹哩。不几时,宫芳了来接燕娘,燕娘也别回宫门。
  光阴似箭,次年有孕。怀胎十月,临盆之际,适值宫芳出外,宫芳之父宫音,忙叫管家周才接了稳婆来,产下是一个女儿。燕娘主意要溺,恐丈夫回来有阻,忙叫丫头莲女提水,提了一小桶水上楼。燕娘见水少,恐溺不死,骂道:“狗娼根,这一点水儿,替她润发儿也不够。还不快换了大桶提来。”莲女慌慌张张,提了一大桶水,拖到半楼梯,一跤翻身落地,跌得半死。
  燕娘在床中听见莲女跌坏,忙把血女儿提脚,倒入小桶中。可怜那血女儿,历历落落的,苦挣了一时,竟去见阎罗了。宫音夫妇也听见楼梯上大响一声,忙忙走到楼下看时,只见莲女跌得半死在地,浑身泼湿,那桶儿将头打开,满头是血。急把香灰干面包好了头,扛扶起来,脚儿竟跌折了,即请接骨先生调理。后来毕竟成跷。宫芳着晚回来,得知前事,说道:“我家祖父三代受女之累,养女儿如养强盗,溺死了好。但何不从容些,等我回来,何苦将丫头跌坏?”燕娘笑道:“我怕你回来要阻,故此竟自溺了。哪知你我心同。”
  时光迅速,又度一年。燕娘又怀六甲,十月满足。那凤娘因妹子前番溺了头胎女儿,十分不忍,如今闻知又是足月之期,恐妹子生女又溺,日日着义媳到宫家探望。一日,燕娘说有些肚痛,义媳回去说了。凤娘备了四个盒仪,叫大女儿锦云乘了轿子,仍着义媳跟随,到燕娘家来。叫锦云劝姨娘:“若生下再是女儿,可收了,莫要溺死,罪过。”
  锦云轿到宫门,即到燕娘房来,说道:“母亲特着我来,劝姨娘莫要溺女。我母亲说道,哪见女不如男,此番万一又是女儿,叫姨娘收养了罢。”燕娘只是笑笑。宫芳自外回来,见甥女难得到此,忙去买些鱼肉之类,在房中待饭。饭后,一时燕娘肚痛临盆,生下乃是双生两女。宫芳与燕娘俱要溺死,锦云苦劝,只是不听。意欲叫周才提水,恐怕父母得知,必有阻劝,宫芳只得自己往后园池中提水。
  锦云看见,就随了去,意欲劝转姨夫。宫芳走得快,锦云脚小走得慢。此时正是清明之候,雨水甚多,池中满溢,石上青苔甚滑,宫芳将手去挽水,一脚儿踏在青苔上面,一滑溜儿,全身倒在池中,竟往底里去了。但不知死活何如,曾救得否,且看下文演出。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二回
  拿周取纱帽座客皆惊
  乘夜抱血孩渔翁得利
  题辞:
  溺女生男情意足,笑伊误认蓝田玉。哄集满堂人,夸张我寿春。红颜非薄行,渔郎实有幸。今日辄中鲰,将来上玉楼。
  右调《菩萨蛮》
  且说宫度因提水倒在池中,亏得锦云看见,慌忙转身报知亲翁亲母。合家跑到池边,只见两只脚儿露在水面。管家们忙忙脱了衣服,落水去拖得起来,已是半死货了。一家惊得没法,又是锦云说道:“我们邻家有一个学生,去年七月间落水溺死,见一位针灸先生,将他脐上灸了几回艾火便活。如今何不快把艾灸。”宫音听了,忙忙取出艾来,对脐灸下,口中便吐出水来。炙得六七火儿,人已苏醒。燕娘在床闻知,吃是一大惊,恨心切齿道:“此女刚才生下,几乎克了父亲。这亲恶命,断留不得。”此时连那跷脚丫头都到池边去看,房中并无一人。燕娘只得自己撑将起来,将铜盆中洗脸的残水倾在血马子中,照依前法,颠倒闷死。可怜两个娇娃,又入血污池地狱了。燕娘受惊,又起来用了力,败血暴崩,殒去半时方醒。只见丈夫是周才夫妇扶上楼,走进房来,敢在床上睡着。看来是一对现世的夫妻。当晚锦云回家,对凤娘说道:“我苦劝姨娘不听,姨夫如此如此,姨娘如此如此。”凤娘叹气道:“咳!这也是天有眼。他定要颠倒溺女,自己也颠倒入池。妹子笑我收女,如今若非我的女儿,此时夫不能见妻,妻不能见夫了。”
  宫音夫妇见儿子媳妇如此行径,也只是没法。到得一月之后,宫芳与燕娘方才康健。时光迅速,又度一年。燕娘身又怀六甲,新年正月初五,果然生下一男,满门欢喜。自家喜的是男,下人喜的是不消说了。众亲邻贺三朝,庆满月,俱不必说。因是正月新春生的,取名寿春。又寻了一家乳母在房抚养。渐渐又是新年,正月初五是寿春周年,宫芳与燕娘早已商议儿子拿周,预先备了许多品物。初四日下帖,广接亲邻。初五日,亲邻自然来贺,大众齐集。宫芳叫管家中堂铺下两片红毡子,上铺神了许多物件:上面乌纱帽,并着皂靴;下边红圆领,相依宝带。琴棋书画,列在东方;金银宝钞,排居西首。笔墨边两朵宫花,纸砚上一颗印子。福禄寿三个金铃,三星拱照文武第。两片银牌,两路功名。正是:
  一生造化凭君手,万里风云在掌中。
  燕娘把寿春穿戴得齐齐整整,头披了角袋,上系着无数珍珠;身穿大红衫,中绣着许多花草。宫芳抱出来,放在红毡中间,众亲满堂圜坐了,看他拿着恁的东西。只见寿春在红毡中间顽玩耍耍,竟爬到上边去,一手儿将乌纱小帽拿了。众亲皆鼓掌而笑。又见他顽玩耍耍,转身爬到下边来,左手儿将圆领扯一扯,右手儿将宝带提一提,又呆了半晌,转身向上面,将小皂靴儿捧在脸前。众亲邻合家大笑,声声喝彩。喜杀了帘子里的燕娘。有些献媚的邻人说道:“宫第先生的令孙,他日必然联发科第。”有些趋承的亲戚说道:“逄老先生的令甥,他年决然连中三元。”
  那宫音与逄年心中也忖想道:果然古怪,偏不去拿别物,倒单去拿那纱帽、圆领、宝带、皂靴。此时,凤娘也接来在帘内。因昔年燕娘回门时,别后到家,便叫丈珍娶了一房妾。上年正月十三,也生一子。因是上灯夜生,取名登郎,如今也近周年了。逄外公高兴,对林兰道:“可将登郎也抱出来拿拿看。”林兰心中想道:“拿得好,未见得如何。万一拿得不好,徒被亲邻见诮。回报逄年道:“拿它无益,这也不必的。”
  只见帘子内丫鬟抱了出来,逄外公双手提来,放在红毡中间。登郎也顽玩耍耍,一竟爬到宫花边,将笔墨儿拿了,又顽顽耍耍,一竟爬到纸砚上,将印子儿拿了。众亲邻见拿得小器,俱不欢笑。宫音勉强称赞两声道:“林外甥也拿得好,也拿的好。”内中有一个邻人道:“拿了笔墨,日后会读书的。”又有一个邻人道:“拿了印子,日后也做官的。”称赞一句,觉得淡淡无味。此时,宫芳还有两个姐夫在座,向与宫芳不投,见内侄儿拿了纱帽圆领,默默无言,心中以为未必其然。如今见林家登郎拿了笔砚印子,便抚掌大赞道:“妙!妙!林侄儿他年必是翰苑名儒,腰悬印绶之品,恐吾家内侄不及也。”宫芳不悦,众亲民觉怪他多言。宫芳即唤管家们将物件收进,收过红毡,随即排宴。是日,众亲们行令猜拳掷色,直闹到不亦乐乎,然后别散。
  是年,燕娘又有孕了。将近临盆,道此番必定又是男喜,到箱中去捡襁褓的小衣,因捡着昔年所绣的七子图。内中有一幅透油的,原是与凤娘换的。看了,心中忖道:“这一幅原是林家的,果然不顺,如头胎溺了三个女。亏得母亲描过,如今生了寿春。正在想念之时,只见周才娘子走来,燕娘便随手儿将油透这一幅绣谱付与周才娘子道:“这谱是我做女儿的时节绣的,如今用它不着,你拿去用了罢。”周才娘子接了而去。
  到次年二月初三午时,燕娘又生一女。宫芳道:“如今便收养了罢。”燕娘道:“看得你两个姑娘,只要劫取娘家;两个姑夫,只要笑话我们,收了她,苦了寿春。只是溺死了罢。”宫芳因妻子要溺,道:“两次提水不利,如今叫周才抱到城外僻静处,撒在河边,料她也活不成。”周才娘子抱了女孩,便到自己房中,私下把一件天蓝旧棉衣包了女孩,叫丈夫到河边去放得好些,或者有人收养,救了她一命也好。随即又将这一幅油透的绣谱包在外面,以防日后相逢。周才到城外,果然放在好处不提。
  且说城外有一个穷汉,姓鲍名良,同妻单氏。年有四十,并无子女,所靠捉鱼营生。是日五更,拿了鱼网出门,欲往江边打鱼。走过河边,听见孩子哭声,近前抱起来,是一个血孩,将手一摸,是个女儿。想道:“我家妇人日日烧天香,拜观音,求一个男女,不能够得。好歹抱回,与我妇人商量,万一养得成人,日后也好靠老。把血孩藏在怀中,提了鱼网回家。天还未明,单氏点起灯来看时,只见端端正正、秀秀丽丽的好一个孩子,欢喜无极。又见外面包着一个绣谱,虽然油透,但觉彩色煌煌。鲍良道:“此必是富贵人家女儿,因多了,故此抛弃,可将绣谱存着,日后或有相逢也未可知。”单氏解下诱谱,将血孩紧紧抱在怀里,温存一晌,那血孩竟嗤嗤地睡去了。单氏道:“替她取个名。”鲍良道:“日后招个折桂的丈夫,叫桂娥何如?”单氏道:“便是。”渐渐天明,鲍良到邻家讨些乳来放着,吃了早饭,又提了鱼网,拿个篮儿,到大河边。看见河中一处有许多水泡发起来,就立定了,撒手一网打去。见网中来得豁辣,就脱衣下水去摸。摸着是一个大鱼,用力将网儿拖将起来,原来是个鲤鱼,约来竟有二十斤。鲍良打了两个寒噤,忙忙穿衣。河中有一只画船咿咿喔喔地摇来,那人看见,叫一声:“鲍阿哥,你今日造化,捉了这个大鱼。”鲍良抬头一看,原来是梅翰林府中的大叔姚三官,回言道:“便是,今日果然造化。请问姚大叔往哪里去?”姚三官道:“我们梅老爷的小官今日上学读书,去接相公开馆。这鱼我们府中要买,你可拿去我老爷买了,决不亏你的。”鲍良道:“既如此,我就去。”随即把篮盛了鱼。见鱼儿一跳一跃,把鱼网压在上面,一竟入城,走到梅府门前。
  原来梅翰林单生一子,年只七岁,是头一次上学读书,特选二月初三,是文昌生日开馆。要祈祷文昌,牲醴俱已全备,只少一尾鲤鱼,已着管家们到街坊寻觅,不能凑巧。梅翰林领了儿子里边踱出来,意欲候接先生。走到门边,鲍良叫一声道:“梅老爷,买鱼嗄?”就把篮里的网儿提出,那鲤鱼便一跳跳入梅翰林槛中,连跃四五跃,有二尺余高。梅翰林见了,欢喜无极,想道:“我儿今日上学,这分明是鱼跃龙门之兆。况且我寻鲤鱼,如今送来凑巧。就叫小使进内,要夫人称银一两出来买鱼。小使进内,一刻儿拿了一块纹银出来。梅翰林也不称银,也不称鱼,竟递与鲍良。鲍良便打个喏儿,拿了网篮,一路出城,想道:“我从来捉鱼没有今日这样造化,这分明是桂娥的福气,刚刚抱了进门,就得这个彩头。此后鲍良日日捉鱼有利,积了四五两银子。
  到三月初二,是桂娥满月。鲍良买些酒肉财马,向五圣神前烧个福纸,又买些素面,斋敬观音。是夜,单氏睡去,见家中满屋有水,又见观音领了一个大鱼,随着许多小鱼,到床边吩咐道:“你家抱一小龙在此,鱼儿日日来朝,以后可莫要捉它,放了它的命罢。”说完,那麈尾一挥,鱼儿都游去了。桂娥在床上撒出一泡尿来,单氏惊醒,原来是梦,就叫醒丈夫,说方才梦见如此如此。鲍良道:“这也希奇,我也刚刚在此做这梦儿,被你叫醒了。”单氏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我向来焚香拜佛,自然显应。况捉鱼的生意,杀生害命,果然不好。如今必须改业。莫若开一豆腐店儿,腐浆水可当乳,省得日日往邻家讨乳不便。有了腐浆,再用些糕果,桂娥便可度日,我们又可糊口,这是长便之业。”鲍良道:“如此果好。明日初三是好日子,我就去城中寻一所店房,移去开张便是。只是豆腐我不曾会做,须雇一个人做方好。”单氏道:“我娘家当初是开豆腐店的,我从小晓得会做,不须雇人。”鲍良道:“如此十分妙了。”
  次日入城寻店,但见俱是开满的,居然没有空房。踏来踏去,想道:梅翰林后门楼可是空的,湾入弄中不过一丈之路,不为幽僻。况豆腐店不比别店,来的不过近邻之处,开过三五日,主顾自然都来。一边计,一边已走到梅府门首。恰好姚三官担了腐篮走出来,要往街坊买腐,看见鲍良,问道:“鲍阿哥,今日来此,可又有鱼么?鲍良道:“没有。因我家婆子道捉鱼生意杀生害命,今要改业开个腐店糊口。因大街无房,想及你们府中后门,可是空的?今要认住,特来求见姚大叔,烦姚大叔在老爷面前方便方便。”姚三官道:“府中后门果是空的,老爷道不谨慎,常要招人赁住。因恐住人不好,反加不谨,是以不果。若是你来,我对老爷说了,谅是肯的。你且在石凳上坐坐,我买了豆腐就来。”姚三官去后,鲍良取出银包,称了一钱人事包好,等候姚三官转来,唱一个喏儿,双手送去,说道:“这菲仪聊当一壶酒,万乞姚大叔周旋。日后做了近邻,还要不时相请。”姚三欢欢喜喜收了进去,见梅翰林独坐在后厅,便近前说道:“前三月间来卖鲤鱼的鲍良,要赁老爷后门空房,做些豆腐生理。小人晓得此人向来忠厚,老爷后门,未免虚检,赁与此人住了,也可放心。”
  梅翰林听说是前卖鲤鱼的,便投了心意,又听说是忠厚的,回言道:“既是忠厚的,叫他来住便是,只要小心照管。”姚三讨了消息,即转身出来,对鲍良道:“老爷已应允了,你可择日移来。”鲍良道:“不知每月租银多少?”姚三道:“谅来不过四钱一月。你可先拿四钱来成了。日后我家老爷是不论的,只要照管谨慎。”鲍良道:“这不必言,住了是我的事了。”别过。下午,鲍良写了租契,称了租银,另外一分小包,送与姚三,竟已成了。置办些豆腐家伙,移进城来。开了几日,那邻家都到他店中买腐,果然兴头。正是:
  一梦能教鱼有命,片言改业腐成家。
  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三回
  逼杀红娘子妒妇潜逃
  逐去好先生顽儿肆志
  题辞:
  风和日丽,个中正好斗芳巧。闲寻风情,花枝沉醉了。莺燕仍啼,何故书声悄?非同调。严师去了,兰室生荆草。
  右调《点绛唇》
  话分两头。且说燕娘生产满月以后,寿春奶娘的家公起早走来,对婆子说,要主家称些银子用用。奶娘道:“待我对主母说了,称起在此。你明早来拿。”奶公去了。奶娘等燕娘早饭以后,乘间说起家公来此,因缺柴少米,要求主母还些银子用用,万乞主母应应急儿。燕娘见说,即去拜匣中取出银包,称起一块,有五钱重,递与奶娘。奶娘接了,即走过自己房中,将包头的乌帕包了,打一个结儿,放在床头枕边。次日早间奶公不来拿银,奶娘也不在心。下午些,燕娘没情没兴,走到后园丈夫的书房中闲散闲散,见床头上有一个乌帕儿,内边结着一件东西。打开看时,是一块银子,认得是昨日称与奶娘的。又把乌帕仔细审看,分明是奶娘一向包头的。又见床头上有一本小书,拿起来揭开看时,是一本春书,竟呆了一时。
  燕娘向来见奶娘有几分姿色,恐怕丈夫勾搭,时时在心。况且自从生产之后,丈夫不时在外边安歇,心中早有疑惑。如今见了这些赃证,即沉吟暗想道:“此银是我昨日称与奶娘的,缘何到在此间?况此春书专写男女做事,何故倒瞒着我,不拿到我房中,反放在孤身独卧的床上枕边?这帕儿分明是淫妇盘头的,这书儿分明是我那王八看了做事的。袖了回来,一面走,一面怒火儿往太阳里爆出来。走到房中,便捉鸡骂狗说道:“做妇人家的,也该存三分廉耻。把别人的老公扯来自家身上留着,好不识羞!还亏你的老脸凑看些春书故事儿,一般做事。我雇你在此,要你抚养我的儿子,难道要你勾搭我的老公?”奶娘听见,起初骂时,还摸不着头,听到后边这两句,道:“分明是骂我了。这话哪里说起?”回言道:“大娘,青天白日,莫要屈骂了人。若做这样勾当的,天雷打杀了我。”燕娘道:“那天雷不来管你这样事儿。如今这勾当做也做去了,发恁么咒儿?”
  奶娘鼻涕眼泪一齐滚下,道:“哪个看见,叫他来对理!”燕娘道:“你还要嘴硬?”这东西是飞到他书房里去的?”把帕儿、书儿袖中撒将出来,撒在楼板地上。奶娘拭拭眼泪,拾起看时,果然是自己盘头的帕儿,想道:这书儿在书房中不干我事,这帕儿是我昨日结了银子放在枕边,何故落在彼处?如今凭燕娘数落,也不回她,只是细想一番,想不着,只得低声去问跷脚丫头。莲女回报道:“我哪里晓得你们的事体。”奶娘见莲女回言唐突,不敢再问,想道:“等宫大爷回来,问他便知明白。待她有气力便骂,只不睬她罢了。燕娘见奶娘默默无言。又骂道:“见了赃证塞了嘴儿,原来夹了丫儿坐着。如今还瞒得哪个?”骂到后来,见奶娘不对理,越骂得高兴,竟把恶妇娼根、淫妇娼根都搬了出来。奶娘气愤不过,轰轰的走过房来,对了燕娘的耳朵连声高叫道:“啐,啐,啐!你把女儿一个个活活地溺死了,倒骂我恶。我离了老公三个年头,听见你夜夜抱了老公做事,倒骂我淫,你的春梦儿竟不醒了。”
  燕娘就一掌打来,奶娘也一掌打去。燕娘伸一手来抓奶娘的头发,??头上线针一扎,放了一空。奶娘也连忙伸手,拿着燕娘的鬓儿,拔了一番,倒拔去许多鬓发。寿春见打惊慌,哭得飞灰喧天。跷脚丫头抱了,忙到灶边房内,报知老爹老娘。宫音问道:“为何相打?”莲女道:“大娘道奶娘与大爷勾搭了,只管骂,故此奶娘与大娘打闹。”宫音又问道:“勾搭可是真的,还是冤的?”莲女道:“今日大娘到书房,说道捉着赃证,不晓是真是假。”宫音夫妇随即走到燕娘房中,二人方才放手。宫音道:“做奶娘的,也须识个高低,不道这样放肆无礼。”奶娘回言道:“大娘狠狠地无端骂我,我实不甘心。”
  燕娘见公公面前难说,扯婆婆过一边去,数长数短,轻轻告诉。宫音道:“贤媳妇也须稳重些,使下人敬服才是。如今做一出,又一出,却不被人笑话。溺头胎女儿,跌坏了丫头;溺二胎女儿,几乎溺死了丈夫,千亏万亏,亏了外甥女救了这命。就是前番拿周也可省的,你定要如此,教我老人家又费坏了一块银子。如今又是这样,竟不成一人家了。你看林家娶了令姐,不溺女,不浪费,不妒忌,家门愈加兴旺。不道我两上老人家,养了儿孙,娶了媳妇,指望享安,如今倒老苦了。万望贤媳妇忍耐将就些罢!”说完,两老自回房。见儿子媳妇不孝,相对凄凉,想起来不知如何结果,眼泪出了一番。那燕娘只道公婆来帮她骂奶娘,打奶娘,如今反说了自己一番,十分扫兴,又骂奶娘道:“你不要慌,你打得我好。少刻宫大爷回来,对他说知,要他明日告官究治。他若是偏心护你,我到娘家去,叫我爹爹送官,决不饶你。”此夜,宫芳在朋友家中吃酒,竟不回来。燕娘自家抱了寿春,喂些糕果,放在身边。奶娘独自上床睡了,想了一番,又哭一番,想道:“我若明日竟自归家去了,她说我勾搭她的丈夫,做破了,无颜而去,我的家公道我做事不谨,被主母逐出,必然打骂,有口难分。欲要仍在此间,今日打了一番,宫大爷一向惧内听妻,自然决不容我。便是宫大爷容我,我与恶妇是烟柴对赤眼,决住不得。万一明日逄老爹当真送官,累我家公用银,穷汉子得性命,决然难保。况且靠人家做奶娘度日,有何出头日子?在思右想,不如死了他,倒得个干净。又低低咽咽哭了一番,又想道:我若死在房中,她就好遮藏掩饰。我到大门外去死了,惊动了邻人耳目,她自然吃亏。又低低咽咽哭了一会,挨至半夜之时,听见燕娘与莲女俱已熟睡,起来寻了一根绳儿,悄悄开了房门下楼来。一路把门儿轻轻开出,到大门檐下,竟缢死了。可怜一个红娘子,顷刻魂飞枉死城。
  次早,奶公起来,想道:“婆子约我昨日拿银,昨日因有事不去,谅必称到手了。今早饭米俱无,可拿来籴米买柴,过度几日又处。走到宫家门首,正是黎明时候,看他门外有一个死尸挂着,吃了一惊,连打几个寒噤,缩退了十余步,那寒毛就如旗杆儿一般竖起来。人定睛一望,“这却像我家婆模样。”
  正在惊慌疑惑,周才出来开门,见门儿处处不关,想道:“昨日大爷回来,竟忘关了门儿,好不小心。一头走出大门,抬头一看,叫一声道:“阿呀!不好了,奶娘吊死在这里了。”飞跑转身到燕娘房首,叫一声道:“大娘,不好了,奶娘吊死在外边了!”飞也去叫自家家婆出来,相帮解绳。只见奶公在外边哭叫:“四邻八舍,我的妻子缢死在这里了,可怜可怜!”
  周才叫妻子抱了下身,自己上凳去解那结儿,被头喉卡满,如何解得?飞跑进内,拿了刀儿出来,割断了绳,放了下来。邻人渐渐聚集,观看的甚多。里边跷脚丫头,因昨日燕娘与奶娘不吃夜膳,丫头将油腻多吃了些,刚刚起来,到马子边解手,听见一声“奶娘吊死了”,就不开马子,忍了一包水屎,走到楼梯脚边,却忍不住,一包水泄屎儿撒出在地,竟到外边来看。那燕娘在床上也听见一声“奶娘缢死了”,忙忙穿衣起来,收拾些首饰银子带在腰边,走下楼来。一脚踏着水泄屎儿,溜了一跌,跌得屁股疼痛,爬起来,叫一声“嗳唷”,把手去挪一挪,摸着一把屎儿,将来一闻,是活臭的臭粪,也不暇去洗,将衫儿把手一揩,忙到后边开了后门,一溜儿到娘家去了。内边两个老人家听见说奶娘缢死了,宫音慌忙摸衣不着,摸着老娘的衣裤穿了走出来。老娘也慌忙摸衣不着,摸得老公的衣裤,着了走出来。看时,只见墙门外拥挤了许多人,又听见奶公连声哭叫道:“我的妻儿好苦嗄!可怜嗄!”宫音见了这个光景,捶胸顿足,将老娘扯了,竟自进去,叹气道:“咳!好个孝顺的儿子媳妇,她自身做事自身当,我们老人家管不得这许多!”看见身上衣服都错穿了,方才换了转来。周才忙去寻主人宫芳,寻着在朋友家笑话。周才晓事,近前叫道:“大爷,老爹有话要说,请大爷即速回去。”宫芳道:“老爹有恁的话?”周才道:“大爷回去便知。”宫芳别了朋友,走出弄坊,周才附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宫芳听了,摇头跌足道:“唔!可恨那不贤的妇人,又做出事来了!”忙到门前,人丛里挨进墙门,一头去见爹娘。宫音见儿子,顿足道:“好个孝顺媳妇,做出事来,逃到娘家去了,害得我老人家好苦!”宫芳道:“原来这不贤之妇已逃回去了。老父老母不要心慌,事已至此,不过是缢死的,料然不至偿命。只是又要用些银子”。
  未曾说完,只见丈人逄年已来探望。原来燕娘开了后门,蓬松了头发,穿一件随身旧衫,后边有许多臭屎,走到娘家,满门吃惊。逄年与田氏问她,她气喘吁吁地说不出声。田氏现三问她,她才扯过母亲到一角边去,说了两声,如此如此。逄年早已听见,跌足道:“咳!好个女儿,不争气!怎么好?”说了就往外走。走到女婿家来,挨入墙门,忙忙进内。宫音道:“亲翁,此事怎了?”逄年道:“都小女不贤,有累亲翁亲母。但是如今时世不好,倘一经官,便千金也了账不来,人又吃了亏。须是放出主意,调停事体为妙。”一面叫周才到棺材铺中买一口棺来,把尸儿贮着;一面同女婿邀奶公进内厅坐下,叫亲翁去邀了左右十邻来。那左右邻俱是小家,向来原是趋承官家的,一邀都到。请女婿作速买办酒肴,设筵请众。少顷,酒已完备,逄年劝众人吃个风花雪月,流星赶月,先送邻人俱是二两一封,打发散了。独留住了奶公,说道:“人已死了,不可复生。你呼天叫地,也是无益。纵使经官,不过用些银子,好了众人,不如你自家得些罢了。”随即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一个穷汉,见了白白的银子,自然口软,假意作势,又添了十两。夜深之间,要奶公领了尸棺,着管家们抬了,竟去安葬。此一番,宫音又用去了若干银子。
  看官们,你道奶娘的帕儿如何忽在书房?只因此日早间寿春拿了玩耍,宫芳抱到书房,放下在那边。这日宫芳到朋友家去,不料自家有了妒妇,生出上番大祸。正是: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妇悍夫多辱,儿骄父有冤。
  且说寿春到七岁,请一位先生在家读书,取名宫榜。刚刚拜了先生,开得簿面,便哭将起来,口中连声说道:“我要妈妈嗳,我要妈妈嗳。”哭了半日。燕娘叫跷脚丫头抱了进去。以后总是读一日倒歇两日。读得一年,一本“赵钱孙李”,读不到《百家姓》终罢了。八岁上,又换先生。先生见内里爱惜,只是胡乱混账,一本“天地玄黄”,读不到“焉哉乎也”罢了。九岁上,又换先生,姓金名重。上学过了几日,金重见他顽劣,就打了两下。宫榜回去,对娘眼泪出,骂先生道:“狗娘养的打我,我不去读书了。”燕娘也就眼泪出,两个哭出许多腔调。宫芳骂了两声,送到学堂。燕娘即叫周才上覆先生,说请先生要教儿,不要打儿的。先生回言道:“古人说的好:‘教儿须用打黄荆,不打黄荆定不成。’又道得好:‘一片抚情竹,专打书不熟。’岂有教儿不打儿之理”?但是在内边由得大娘娇惯,读书又不能如此。”先生这一番说话,说得周才有口,竟不传进。
  又过了数月,将到端阳,毕竟话不投机,先生解馆而去。宫芳只得送完了修金。端阳后,又另请一位先生,姓马,名变豹。此番来的先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四回
  马扁图馆月下献谄
  饿鬼遇恩人雪里重生
  题辞:
  幸有馆,又恐明年线断。逢迎东主丑多端,马变真马扁。溺女夫妻行短,今日满房凄惨。请君消受雪风酸,谁道天无眼?
  右调《谒金门》
  且说宫芳又另延一师,名唤马变豹。进门几日,冷眼看见宫榜,常有碎银在手中玩耍,或时有珠子在手中播弄,想道:“上半年的先生,是我闽学中最正气的好朋友,他们反与不合而去。这样不成材的人家,分明生出一个败子,落得骗些用用。混账罢了,认什么真。”一日,假意要打宫榜。宫榜求饶,马变豹轻轻的说道:“你要饶打,以后偷些银子出来与我,我便不打了。不可使你爹娘得知,连管家、小使、丫头、嫂子也不可使他得知,若得知了,我又要打。”
  此日午后,宫榜果然偷了一块银子出来,送与先生。马变豹随即到街坊买些果子,一半与宫榜吃了,一半留着,道:“你再偷银出来,我再与你吃。”后来,里边知觉无银,打丫头,冤嫂子,吵了一番,将拜匣衣箱,俱上系严锁。马变豹教宫榜把锁匙去偷了出来。内边寻锁匙不见,又吵了一番,只得另配。宫榜此后捉空就偷。先生每日上几行书,拌个日子,全然不读,全然不背。宫音见媳妇纵放,也不去查考工课。可笑宫芳,也附了读书之名,日日与朋友斗纸牌、铺骨牌玩耍,全不去料理儿子课程。先生看见宫芳,每每称赞令郎聪明,他日是大振家声之器。宫芳对燕娘道:“先生屡次赞儿聪明,我看来却不像聪明的。”燕娘道:“想必先生好,学生自然长进。就像前番,先生只管打骂,我儿见书便苦恼了,如何聪明得来?如今欢喜读书,自然聪明了。”此后,燕娘把先生的茶饭打点得加倍齐整,点心加倍殷勤。先生暗地掩口而笑。时光易度,已到中秋时候。正是:
  月明人尽望,咫尺是蟾宫。
  莫道云程远,诗书有路通。
  马变豹晓得东翁必然有酒赏月,欲将宫榜献谄,看图来年馆地。预先做定一课,写出下句,是“中秋月似绣裘圆”,教宫榜熟读这一句儿,吩咐道:“夜间赏月,令祖令尊在前。我出一个课儿与你对,你就把读熟这一句对来。对得凑巧,明日又与你果子吃。若背不出这一句,我明日要打。”把那“中秋月似绣裘圆”教了一遍。教过又背,背过又教,这句果然熟了。夜间月上,酒宴排列停当,请先生到大厅明堂中赏月,宫音与宫芳俱谦恭揖坐。说些时事,行个新令。饮了一时,马变豹乘间道:“令孙聪明,他年必然高发。恭喜,恭喜。”宫音惭愧道:“小孙愚蠢顽劣,是不才下流,恐非聪明高发之品。老师过誉了。”马变豹道:“其实聪明,不然,出一个课儿与他一对便知。”宫芳道:“就求先生出一个何儿、何儿。”马变豹假意想了一回,对宫榜道:“半夜星如飞弹大,你可对来。”那宫榜两眼翻天,摇头摇脑,口中念记“中秋、中秋、月似、月似、绣、绣,裘、裘。嗳、嗳……”,嗳了半日,方才凑出一句,说道:“中秋月似绣裘圆。”马变豹便拍掌抬肩,高叫道:“妙!妙!亏他逐字儿对来,却又一气浑成。”宫芳也觉欢喜。
  燕娘早在门边窃听,笑得眼睛没缝。独有宫音晓得孙儿不才,必有缘故,中心不悦。意欲再试,恐怕做出马脚,先生不雅,媳妇见怪,只得勉强道:“这是老师训诲有方,所以如此。”马变豹道个“不敢。”酒散不提。此后,内边不时失物。周才嫂子竟不进房,只有跷脚丫头走动,燕娘不时冤打,竟逃回娘家去了。宫芳拈了招纸、四处寻人,反被丫头父母走来吵闹,要还我的女儿。宫芳又用了一块银子,人财两失。一日晚间,宫榜看见父亲有一主卖田银子放在箱内锁了,次日,到先生处拿了锁匙,乘燕娘在灶边,竟去开锁开箱,取出这一包银子,刚开了包,正要下手。不料燕娘尿急,进房撒尿看见,夺了银子,骂道:“小猢狲,你好大胆!你偷这银子何用?”那一把锁匙,连道锁儿在箱边。燕娘拿起一看,是前日没的这一把旧锁匙,便气恼道:“嘎!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贼智!原来前番没的银子、首饰,都是你偷。如此诡计,谅必有人教你的。你好好说来,我便饶你。你若不说来,打你个半死!”便把宫榜头上打了两下。宫榜一边哭一边道:“是先生教我的。”燕娘道:“先生如何教你?”宫榜道:“先生要打我,叫我偷银物出去,便不打了,常常把果子与我吃。这锁匙儿,也是他教我偷的。”燕娘道:“嗄!这个畜生,我道他是个好先生,原来是个骗贼!”
  刚刚宫芳走进房来。燕娘把儿了偷匙偷银、先生哄骗之事,说了一遍。周才嫂子听见,也觉气恼,想道:原来是这个狗贼,骗我们小官人的银物。大娘只管冤枉我们,如今气他不过,去羞他一场。竟到书房,开口道:“好个先生,书倒不教,哄骗小官人偷盗银物,累我们俱没体面!不知骗过了多少用了,吐出来还了便罢。”马变豹满面羞惭,情知非礼,居身不稳,张得周嫂转身,一径儿往家去了。
  周才嫂子看见马变豹出了墙门,去对主人说知。宫芳与燕娘随即到书房中,将书箱锁儿探开,搜出斗角边有一颗珠子儿,有二钱碎银儿,认得是自家的。宫芳即去对父母说知。宫音道:“原来如此。先生体面,难以非斥。我写书一封着周才挑还书箱行李回覆便是。”取过笔砚,写云:
  小孙顽蠢,延师教之,非敢望大振家声,亦欲其目识一丁,循循规矩耳。今师台于小孙学教日至,而一丁不识,且教之以穿窬。岂云师严而道尊者欤?今将书箱行李壁上,以后不敢辱师台之诲矣!万祈照亮。不宣。
  且说马变豹离了宫门到家,见妻子祁氏卧在床上,恹恹欲毙,吃了一惊,问道:“为何如此模样?”祁氏道:“昨晚忽然患了痢疾,一夜儿竟痢了五六十次,又无人得叫你。今幸你回来,我大约不济事了!”马变豹听了,忙忙出门延医。劈头冲见周才,挑了自己书籍行李,将书一封送上,竟自去了。马变豹拆书看时,见书中所说如此如此,懊恼了一场。随即延医下药,总然无助。祁氏痢了三日三夜,呜呼哀哉了。
  马变豹当年有十两来金,俱落了空,骗得宫榜珠银之类,不上四五两,作为丧费,只是不够。朋友们得知,笑他不是马变豹,如今是马扁报了。正是:
  存心正大天相佑,作事差池神必殃。
  且说宫芳年年卖田卖地,宫音夫妻双老,见子媳孙儿不好,一味忧愁气苦,双双抱病而亡。宫芳免不得开丧受吊,出殡筑坟,做道场追荐,又用去了一块。次年,因无力延师,将宫榜出外附学。附了五六年,全不攻书,三朋四友,一味花哄,学成了一天败业,掷色子,铺骨牌,打双陆,斗丝牌,掷升官图,吃月月红,将祖上苦挣的家财,竟败得光光的了。还有一件古怪,看见书本的头疼,决读不去,不知扯坏了多少。但看了曲子,一读便熟,一学便会。到得十七八岁,竟随了戏文子弟去学做戏。他心中爱得是大净,他说道:“大净一上戏台,不是丞相,便是将军;不是大臣,定是太监,作威作福,打人骂人杀人,着实有势,到得正生做官,便煞锣鼓了。”如此一心要学大净。况且身子粗丑长大,声音响亮,是一个大净的样子,竟学成大净,漂流出去了。
  宫芳家中,田地房屋俱已卖尽,赁得一间小屋居住。凡身上衣服首饰,略略值钱的,俱已当卖吃用,罄空一洗。可怜那宫芳身上一件海青,值不了两文钱,燕娘身上一件布衫,有百余个补丁,此时燕娘父亲逄年、母亲田氏俱已亡过,继子当家,全不相顾,亏凤娘常常有些须银米周济,却又吃餐饿餐。时值岁暮隆冬。一日,天空布起彤云,发起凛风,降下大雪来。但见:
  天上撒盐飞白,云端柳絮飘空。
  檐前飞鸟寂无踪,槛外行人受冻。 
  两壁粉妆琼界,四围玉砌银封。
  东君何必报年丰,怨杀长安贫穷。
  右调《西江月》
  你道这等天气,那富贵的煨炉暖酒,作颂吟诗,去宾贺他,那贫者,灶冷灰寒,衣单腹馁,惟有一身寒噤,犹如米雪浇来。可怜宫芳家中,无米无柴,实难过度,腰边幸还有银五分,对燕娘道:“如此寒冷,须酒一壶,涤涤寒气方好。”燕娘道:“咳!饭也没得吃,还说什么酒!”宫芳道:“有心是这样穷了,一发买来吃了罢。”随即拿了一把瓦壶,穿了一双踏板靴套出门,缩了头,掩了口,冲风冒雪。将到柴米店中,被雪儿一溜,竟跌倒在街前,瓦酒壶儿跌得粉碎,手脚都冰硬了,半日爬掌不起。只见柴米店中走出一个人来,用力搀扶了半晌,搀扶得起。那人仔细把宫芳一看,却还认得,问道:“你可是宫相公么?”宫芳寒噤了口,回言道:“我、我、是、是。”那人道:“既是宫相公,为何如此潦倒?”宫芳又寒噤了口道:“一、一、一言难尽!因天寒思酒,兼且无柴无米,只得冒雪到店。蒙仁兄扶起,恩感难尽。”那人回道:“哪说。”把宫芳扶进店中,替他买了柴米。宫芳袖了米,提了柴。那人也肩了三斗黄豆,手提一瓶老酒,叫宫芳扶了担儿,双双行走。一面走一面道:“宫相公,壶已跌碎,不能买酒,可同到小店一坐,待我暖起酒来,酌一壶儿,涤涤寒气。万勿嫌慢。”宫芳道:“非亲非故,何敢讨扰?”口便推辞,肚中肌饿,说着酒饭,便垂涎了,竟随了走。走到梅翰林后门巷中,原来是一爿豆腐店。那人进店,放下了豆袋,安好了酒瓶,邀宫芳入坐,对家婆道:“难得宫相公到此,快暖起酒来,煮起豆腐来。”说了,随即与宫芳坐下。宫芳道:“仁兄,我也面善,但不知何处相会,尊姓?何名?”那人道:“小人姓鲍名良,昔年捉鱼的时节,常常到府中卖鱼,故此熟认。多蒙令尊老相公格外青目。但不知老相公近日可康健否?又不知宫相公何故如此落扼?”宫芳叹气道:“咳!说起来真个伤心得紧!一天的家事,俱被不才的小犬败尽了。先父先母忧愁气恼,早已故世了。”鲍良道:“呀!原来老祖公已故了,可伤!可伤!但不知令郎何故,便败尽了许多家事?”
  说到此处,鲍婆儿酒已暖好,腐已煮熟,热烘烘的排在桌上。见外边雪儿越大了。鲍良扯宫芳上坐,将酒斟满道:“且一边吃酒,一边慢慢儿谈谈心事。敢问令郎不知何故败尽了许多家事?”宫芳饥寒得极,将酒杯往口一倒,竟干没了。鲍良又斟,宫芳抹抹须儿,又倒了一杯,又将豆腐着实吃了一番,然后开言道:“我当初娶亲之后,第一胎生下是女,房下便溺死了。第二胎又是女,又溺死了。指望早年生子以承家计。到第三胎,生下不才的小犬。房下惜如珍宝。自从庆七朝、贺满月、拿周年,以至于延师读书,用去了多少俱不在话下。不料后来习了一天赌艺,只是三五年,把我的家计罄空败尽。如今随了戏文子弟,不知漂流何处去了,把我与房下弄得好苦!”鲍良叹道:“唉!不是我得罪宫相公说这,溺女是大不该的。自己亲生的骨肉,子女一般,怎下得这毒手?敢问宫相公,可还有令郎令爱么?”宫芳道:“第四胎又是一女,是二月初二丑时所生。此番我要收养,房下又要溺死,我心不忍,叫管家抱到城南护城河边,待她自死罢了。我想起来,若是此女有人收养,今有十六岁了,家中还也暖热。招得一个女婿,亦可相依相傍。如今追悔无及!”
  鲍良听说,暗想自家桂娥,当时抱的所在与年月日时,如同印板一般,因触动了心,便觉与宫芳分外亲热。叫家婆再煮豆腐,暖过酒来,说道:“在下有一小女,今年也是十六岁了。如今亏得小女时常有银米济我,叫我弃了腐店。在下见了这些生意,不忍抛弃,故此再守一年,等有了女婿,然后弃此贱业也未为迟。”宫芳问道:“原来有一位令爱,为何如今不见?”鲍良道:“在一个好所在,别人面前是说不得的。如今在宫相公面前,不敢相隐。”即附宫芳之耳,轻轻说道:“是一个官宦府中,迎去做小姐了。如今穿的是绫罗,带的是珠翠,房中有一双丫鬟服侍。故此在下夫妇二人倒也快活。”宫芳眼热,便要请问其详,道:“是系休官宦?缘何迎着令爱作小姐儿?”鲍良刚要回言,只见梅翰林府中,两个丫头开了后门,拿了两碗熟鱼肉、一大壶酒,送入店中,附鲍良之耳道;“是小姐见下大雪,挂念你,特送出来的。”依旧闭了后门进去了。
  宫芳便已明白,即低低说道:“大约令爱就在此梅府中了?既蒙相爱,不必瞒我。”鲍良道:“宫相公既已相知,不须过瞒。小女九岁时,三春之时,见梅府的院门敞开着,小女进花园内玩耍,见红梅可爱,折了一枝在手中拈弄。不料梅爷的公子,不肯读书,也会得赌钱花哄。梅爷与夫人心中不快,同立在轩子边玩花散闷,看见小女生得聪隽,便叫丫鬟唤到轩前,问恁名氏。小女答道:‘贱名桂娥。’梅翰林道:‘我出一个课儿与你对,如对得好,送你一匹丝绸做衣服穿。’出的是‘女子爱梅梅爱女’,小女即对道:‘才人攀桂桂攀才。’梅爷便喝彩道:‘对得好。’就和夫人说:‘我出的意思是双关文法,梅花之梅,亦是我姓梅之梅,她对的也合着我的意,是丹桂之桂,又是她桂娥之桂。不料这小妮子倒有如此聪明。我那不肖的犬子,何能得学她一毫?’即问小女道:‘你是谁家女子?’小女道:‘我家姓鲍。家父就在老爷后门开腐店儿。’梅爷即留住小女待饭,便与夫人相议道:‘我你单生一子,已不成材,不若收此女作为己女,日后配得一个少年科第,我你也有结果。’夫人十分乐意。即着丫鬟接在下进去,说起要留小女作己女之事。在下此时满心欢喜,无不应允。梅爷即付我十两银子,又二匹丝绸,让房下做衣衫,又再三吩咐,叫我封口,不可说与人知,恐后难招贵婿。我在下今见了宫相公,不知怎的触动了心,便守口不住了。万望宫相公莫要漏泄。”宫芳道:“承仁兄厚恩,岂敢有误。”叹一声长气道:“咳!我当初把女儿作贱,哪知道有今日!”
  鲍良又劝宫芳饮了一回,吃了饭,叫家婆量一斗米,捡一个柴,又恐宫芳倒在雪中,自己送到宫家门内别去。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五回
  穷人说旧话字字伤情
  富家迎新生般般引泪
  题辞:
  回首当初上画楼,闲窗春色满帘钩。于今风雨一天愁。狠把娇姿付流水,追思有恨锁眉头。逢人唯有泪珠流。
  右调《浣溪沙》
  且说燕娘自丈夫出门买酒籴米,去了半日不见回来,看雪儿愈加紧大,自己孤孤单单,心中凄惨。想起昔年爹娘遣嫁之时,满房红绿,即在丈夫家中,也是钱米盈余。指望生子承家,不料孤单苦楚,一至于此。当初若收得一女,今日也可相依,不觉伤心痛切,哀哀地堕下泪来。宫芳醉醺醺走到房中,见燕娘哭泣,即抚燕娘之背劝道:“哭泣无益,且煮起饭来吃了。今天我亏得遇着好人,请我吃了酒饭,又送我柴米。我已饱了。”燕娘收了眼泪,到灶间烧煮,问道:“你遇着哪个好人,请你吃酒,又送你柴米?”宫芳把自己跌到雪中,鲍良来扶,留到店中饮酒,梅翰林将他女儿做小姐之事,细细照依鲍良口角说了一遍。燕娘道:“这等,我们倒学他不及。看起来,我们的有子,与梅翰林的有子,不如鲍良的有女。就如我林家姐姐,连肩三女,我昔年怪她收养,如今三个女婿俱是秀才;三个女儿,俱十分孝顺。我昔年怪他娶妾,如今妾生的外甥,聪明笃学,可成大事的。”宫芳接口道:“我听见有人说,林鼎外甥目今有府考上道过了。他从的先生,是我们当初不合而去的金重先生,又通又严,请到今,再不改换。”燕娘接口道:“我昔年怪先生打骂宫榜,如今恨不得反宫榜的肉儿咬他几口方才快心。”宫芳又接口道:“我记得昔年拿周的时节,我们的败子拿了纱帽圆领,林家外甥拿了笔墨印子。此时众亲人人称赞我们,独有我家的恶姐夫提破。不料如今我们的败子做了大净,带了戏场中纱帽,林外甥竟然翰墨精通了。”燕娘道:“前边事体,说也伤心,不必说罢。”
  只见天色已暝,饭也熟了。喜得外边雪亮映来,夫妇乘亮吃了些饭,收拾了上床。燕娘说起前边第四胎的女儿,“叫周才抛撇城外,只怕有人收养也不可知。日后看见周才,可细细问他,也讨个下落。”宫芳道:“这点点孩儿,天寒夜冷,精赤了丢着,必然是饿死冻死了。待我日后也问问,看是怎样了。”
  次早雪住,天色晴霁。二人还未起床,听见有人敲门,宫芳穿衣起来,开门看时,原来是林家的嫂子,肩了三斗米,手中拿了一包衣服,进门放下。燕娘忙忙起来,说道:“这等雪天,为何劳你到此?”嫂子道:“我家小相公昨已报了入泮,是第一名。三个姑娘俱回来在家,说起姨娘这边穷苦,遇此大雪,不知如何过度。故此这三斗米是锦云姑娘送来的,这三钱银子是彩云姑娘送来的,这五百钱是奇云姑娘送来的。凤老娘请姨娘今日到我那边,与三个姑娘会会,少刻有轿子来。这几件衣服,是凤老娘叫姨娘穿了上轿的。姨娘可梳洗起来,轿子就要到哩。”燕娘道:“你看我这般穷形,如何可到得你那边?你可去回复凤老娘,我是不去的。”嫂子听说,恐怕燕娘当真不去,轿子空来空往,就道:“既然如此,衣服且放在这边,我且去与凤老娘说知,凭她裁夺。”即转身到家回覆。凤娘道:“你可同了轿子去,定要她来。”嫂子道:“她不肯来怎处?”锦云、彩云、奇支一齐说道:“我们捉也要捉她来。”三姐妹各差一个丫头,凤娘也添差一个丫头,同嫂子五人随着轿子来到宫家。嫂子道:“凤老娘定要接姨娘过去,轿子已在外了。这是锦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彩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奇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我凤老娘添差来的阿姐,叫我们五人捉也要捉姨娘上轿去的。”宫芳道:“既然姨娘与甥女苦苦来接,可去走一遭儿。”燕娘只得梳洗,内边一身破衣,外面穿了凤娘的衫裙,上轿到了林家。凤娘与三个女儿俱来迎接。燕娘羞羞涩涩的下了轿,到内厅,一家男女俱见了礼。凤娘引燕娘进内,到女儿房中坐下。先茶要,后酒饭,自不消说。住了几日,这些外甥女日日讲笑话,唱心歌,茶水周旋,吃用丰盛,如在仙宫一般。燕娘也觉忘了苦楚。只是夜间上床睡卧不着,思量贫富相形,苦乐不同,倒不挂念儿子,簇新思量那四个溺死的女儿,追悔痛切,每每枕边泪如雨湿。又过了数日,闽县县主择于十二月十五日迎送新生入学。林兰教凤娘留姨娘在此,待外甥迎学过了回去,凤娘与三女自然苦留。不在话下。
  说那宫芳自燕娘上轿去后,在家没兴,自己思量与鲍良谈谈心事。锁上了门,踱到巷口,望见鲍良卖腐兴头。立了半刻,见卖完了,然后进巷到店,对鲍良鲍婆作揖致谢。鲍良欢喜道:“我在下独自饮酒,十分没兴。难得宫相公又来光顾,再酌一壶儿涤涤寒气。”内边还剩酒,鲍婆儿忙忙热酒煮腐,比昨日加倍殷勤。
  原来昨日宫芳别后,鲍良即与婆子私说抱桂娥之时,即与宫芳所弃之女年月日时,并河边所在,分毫不差,难道再有第二家是这样凑巧?这女分明是他的。故此今日加倍殷勤。半晌时,排过酒肴。吃了三杯两盏,只见有一个嫂子里边开门出来,肩了二斗米,提了一吊钱,走进店门。宫芳抬头一看,是周才的娘子,叫一声道:“周嫂,你一向在何处?今来此做恁的?”嫂子放下了米,也抬头一看道:“原来是宫大爷,为何在此?”鲍良接了嫂子的钱道:“你们原来是相熟的。”叫:“周嫂,你坐坐。”周嫂道:“这是我的旧家主,我不敢坐。”随即问道:“大娘与小官近日可好么?”宫芳摇头道:“不要说起我那不肖的败子!你是晓得的,竟把我家资败尽,不知漂流何处去了。如今我与大娘好不穷苦!”问:“你为何在此?”周嫂道:“自从昔年离了大爷大娘,我夫妇二人投入梅老爷府中。”便低低说道:“如今梅老爷的公子相公,也是这般伤败,老爷与夫人好不叹气。喜的是小姐温柔孝顺,故此老爷与夫人略觉宽心。我想大爷与大娘昔年收了一女便好。”说到此处,宫芳就记得燕娘教问周才的话头,即问道:“我十六年前二月初二丑时所生的女,叫周才抱到城外撇却。如今要问他放的时节,还是死了,还是活的。若是活的,恐或有人抱养。大娘簇新记念,要问周才下落。”周嫂道:“总是此女有人收养,问周才也无益,何处稽查?”
  一面说,一面低头思想,转身出外,将手一招,招宫芳到巷中深处,轻轻说道:“里边的小姐,面貌声音与宫大娘宛然一般。又闻得小姐年庚十六岁,也是二月初二丑时所生,又听见丫鬟们私说小姐是这豆腐店鲍阿哥的女儿,故此夫人小姐常常有钱米酒肉拿出来看顾他。我想鲍家夫妇的嘴脸,哪里生得这样女儿出来?我疑心必有缘故。”把宫芳的心肠说得火滚的热,便道:“你可悄悄问问鲍婆,是抱来的,是亲生的?”周嫂道:“这使不得。这是老爷体面,一字扬声不得的。我们送钱送米,都是只作不知,倘若鲍婆到老爷里边诉我小妇人多嘴,岂不讨一场打骂?”宫芳道:“既然如此,待我又处。”
  同到鲍良店前。周嫂进去了。鲍良仍邀宫芳坐下,问道:“适才周嫂与宫相公说什言语?”宫芳道:“说内边小姐与房下面貌声音一般相像,年庚八字,与当初撇弃的小女一些不差,因我方才问她,故此招我去说说。她还不知小姐即是令爱哩。”鲍良道:“谅来该知,只是为梅爷的体面,不敢扬声。”宫芳道:“便是。”鲍良又说些生意的话。宫芳道:“令爱梅小姐教仁兄弃了腐店,甚是有理。仁兄弃了,小弟来顶了,何如?”鲍良道:“目下弃了此店,别无生意可做。况且离远此地,与小女音信难通。如今府中送些柴米,人但晓是买豆腐的,倘右弃此贱业,难以往来。小女总要照顾在下,反为不便。况且宫相公暂时落泊,有许多富贵亲朋,这贱业如何做得。”宫芳道:“富贵亲朋与我何干?我昨日雪中买酒,走过朋友门前,他远远看见我,都缩进去了。要如鲍兄这样雪中扶起,竟同骨肉,能有几人?”鲍良道:“自今以后,小人的腐店,就是宫相公的腐店,不必分得你我。”此后果然不时往来,如同瓜葛。
  且说十一月十五知县迎送秀才入学,林家着人赍帖接请宫芳。宫芳羞惭不去。但见林兰家中好不闹热:檐前搭一座彩亭,上写着“青云初步”;厅中挂一帧古画,内描着月中丹桂。正门上堂联古对,是“日高乔木喧灵鹊,雷动中天起卧龙”,盟社弟敬赠。两楹间两句佳诗,是“鹤鸣子和家声远,豹变文蔚国运昌”,学友弟拜题。其余鼓乐盈门,外有绿旗耀目。内边三个甥女,邀了燕娘到帘子内,坐坐看看,见林姐夫同一位严师、三个女婿,俱穿带衣巾,打点迎接林鼎,跻跻跄跄,谈谈笑笑。燕娘惹起愁肠,忍了眼泪,一溜到甥女房中,哭得呜咽咽。三个甥女,也一齐进房,见姨娘如此,觉得无奈,去叫了母亲来,一同罗列了,多方解劝,燕娘方才收泪。
  傍午之时,听见外边箫鼓喧天,林外甥已迎回了。不一时,又听见外边笙簧细奏,是林外甥拜家堂,拜先生,拜父母,拜见各亲邻。三个甥女来请姨娘出到厅前,待外甥拜拜,燕娘又悲切起来,决决不肯出去。外甥只得走进房来,对姨娘倒拜下去。燕娘不觉开了愁颜,笑一笑,忙忙相扶道:“这等行礼,教我姨娘怎生消受?只作揖便是。”林鼎作了四揖,转身出房。燕娘眼见林外甥人材秀丽,举动端严,生巾边插着两朵银花,蓝衫上披着一肩红锦,暗暗叹羡。又冷眼瞧见林外甥言语之间,只与嫡母说话,再不与生母交谈;又看见不论大小事情,都来问与嫡母,并不去问生母,暗想道:“昔年凤姐姐曾与我说,娶妾生子,不过借她一肚皮,丈夫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如今显见得了。想我家败子,是我亲生的,倒反成空!午后中堂有戏,外边男客俱已接齐,宫姨夫不到。内边女客也俱接齐,凤娘同三个女儿到房中,请姨娘入席。燕娘又悲切起来,决决不肯出去。凤娘只得另排一桌在房,叫三个女儿陪姨娘,自家在外陪客。那三姐妹见燕娘面带愁容,定要姨娘掷色行令猜拳,弄得燕娘不由不快活。到上灯时了,丫鬟走进房来,说道:“外边戏文做到杀大净了。”燕娘听见,触着自家的败子是个大净,又悲切起来,酒饭都不肯吃。三个甥女也只得收拾了。又度几日,是十二月二十了,甥婿家都来接妻子回去。燕娘送别时,三个甥女俱有银钱留赠。燕娘也随即要归,凤娘又有柴米送别。燕娘归家,宫芳从鲍良店中刚回,看见柴米钱银,就如吕蒙正看见蛀空银子一般欢喜。燕娘进房,脱下了凤娘的衫裙,露出一身破衣,又忙忙到马子上撒了半日尿儿,对丈夫细述林家的事体。说甥女如此如此,外甥如此如此,林姐夫与凤姐姐如此如此。宫芳听了,无非是钦羡林家,懊悔自己。燕娘又问丈夫道:“你这几时到何处去了?”宫芳也细述鲍家的事体。说梅翰林的夫人、小姐看顾鲍良如此如此,遇见周才娘子,说梅小姐面貌与你相同,年庚与弃女相合,如此如此。燕娘听了,也疑梅小姐是自家女儿,好难稽查。此时宫芳夫妇因有桂娥暗中一脉相联,渐有回生之意,有柴有米,度过了年。正是:
  金屋茅檐隔九穹,那知亲女一仙宫。
  是非何处寻消息,情自浓浓意自忡。
  且说林兰屡欲为林鼎聘亲,说了几家,低的是林家不喜,高的又道林鼎是庶生之子,不肯联姻,只因林鼎是闽县批首,文宗批准进场。林鼎对父母道:“有心待乡试过了聘亲未迟。”时光易度,到了八月,进场已过,林鼎乡榜有名,中了举人。此时有几个宦家说亲,林鼎又道:“有心待会试过了聘亲未晚。”一心进京会试。到了二月,进场已过,林鼎会榜有名,又中了进士。三月殿试,殿在三甲第十名,吏部观政,随即上本,告假婚娶。钦赐驰驿还乡。京报人报到,合郡称扬。正是: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分明有个朝天路,何事男儿不读书?
  且看林鼎告假完姻,钦赐驰,这般闹热,不知娶着谁家的小姐,下回自有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六回
  欲认亲生女费尽心机
  两遇戏文场带回败子
  题辞:
  昔将窈窕轻抛送,今日投归林凤。本是宫门燕种,相见难相共。戏场纱帽今无用,却被真官打弄。堪笑爹娘护拥,不许先生责重。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说那梅翰林探听得林鼎是少年进士,尚未聘亲,一心要将桂娥送与林鼎为妻,预先去拜闽县知县,央求知县为媒。林鼎上年县考之时,原是闽县第一名,又是门生,知县自然竭力。一日,林鼎驰驿到家,但见:
  乌纱小帽罩着玉面书生,圆领红袍笼着硕人君子。光银带悬得轻舒,粉皂靴蹬来持重。
  见有人便道临门下马,即拜了高堂,和余下人都相见了。又拜了林兰与凤娘。次日去拜知府推官,俱以晚生礼见。去拜闽县知县,县主留入后堂,林鼎照依谢师之礼相见。知县灯一恭道:“贤契高才捷足,年少联科,使小弟我不胜雀跃。”林鼎亦打一恭道:“门生驽骀下乘,蒙老师伯乐一顾,得以上进,深感知己之恩。”知县道:“贤契春闱,鞍马之间,恐长途不无劳烦。”林鼎道:“托烦老师福荫,一路平安。”知县道:“固知贤契钦钦赐驰驿完婚,佳礼是不宜迟了。”林鼎道:“匆匆到舍,实在不遑。”知县道:“小弟即为贤契作伐何如?”林鼎道:“门生不才,此事何敢烦老师之九鼎。”知县道:“贤契佳偶,实已有之,向日梅翰苑老先生有一们令爱,德容兼全,曾挽小弟牵丝,招贤契为婿,贤契理当俯就,令小弟亦有半面之光。”林鼎道:“门生草萝侥幸,何敢仰攀翰苑名楣?倘若果然,门生即当禀过家严,无不如命。”知县道:“少刻踵门叩拜,专领佳音。”
  林鼎告别,一路暗喜,到家即将梅翰林小姐、知县作伐之事向父母说知。林兰与凤娘大悦。少顷,知府推官到门回礼。不半晌时,知县回礼罢,便又说起梅小姐。新进士说道:“吾已曾禀过家严,十分相悦。只不敢高攀,心下踌躇。”知县道:“贤契不必太谦,专候择日过礼就是。”告别上轿,随即吩咐皂快往拜梅爷。到门报进,梅翰林忙出迎接。进厅叙坐,道些寒温。知县即把林鼎姻亲允协之事,宛转说了一番。梅翰林十分欢喜,送了知县,进内与夫人小姐说知,说佳期不远,可上心打点妆奁。夫人小姐听见女婿是一个少年进士,俱暗暗欢喜。鲍良夫妇得知桂娥许与新科小进士为婚,也暗暗欢喜。宫芳夫妇得知外甥定了梅翰林小姐为妻,可以放胆稽查,也暗暗欢喜。林兰择吉聘过,不一月之期,又择吉亲迎。此时,燕娘早已被凤娘接过林门。到期,林兰发帖去接姐夫。宫芳此番早早借一件海青等候,一接就来,有心要看梅小姐容貌,果与自己妻子同否可知。但见林外甥顶冠束带,侍从威严。官宦人家做事,自然壮观。亲迎奠雁,娶过了门。双双拜了花烛,处了洞房。合卺撒帐之后,揭去新人盖头的拜帕,燕娘忙去一张,见新妇容貌果然与自己一般。众亲见了,也都说容貌似燕娘。此时,周才夫妇梅翰林拨与小姐随嫁林家。燕娘暗地叫丈夫商议,明知这梅小姐原是自家女儿,依今看来,容貌态度、年庚八字,样样与当初弃女相合,这分明是我的女儿,是鲍良收养的。但我想当初一点血孩,必然是冻死饿死,焉能存活?如今欲对林奶奶面前说明,竟相认为我女。只是毫无把柄,于理不通。但问当初弃女之时,你可有什么衣服裹她?或者去问鲍良,说得相对,就可相认了。不然,只好心中自苦自知,对面相逢不相认,少不得苦杀我了!”周嫂道:“当初抛弃之时,我心中不忍,将一件天蓝小棉衣包裹好了,又将大娘与我的绣谱包在外面,叫周才放在高燥之处的。”燕娘道:“是了。”随即对宫芳说知。宫芳竟到鲍良店中,堂堂而问,先探一句道:“闻知令爱当初是河边收养的,如今既为甥妇,鲍兄不必瞒我。”
  鲍良此时正要求宫芳抬举,竟一一说明。宫芳道:“这就是日前所言第四胎的小女。当初有一件天蓝小棉衣裹好,外面还有一幅绣图包的,不知如今可还在么?”鲍良道:“果然不差。我在下珍藏在此,以防后有相逢。如今果然。”即叫婆子拿出那绣图来,双手送与宫芳。宫芳接来看时,原来是一幅油透的七子图,上面的标题是:
  七茎芝兰秀,芳香绕画堂。
  绣成林氏谱,愿学郭家郎。
  宫芳见有了证验,万千欢喜,心中忖道:我前番看见林娘子有一幅不油的七子图,上面的诗是“绣成宫氏谱,愿学郭家郎”。如今此图,为何又说“绣成林氏谱”?可见得我女如今为林门之妇了。一面想,一面即告别归来,将绣图付与燕娘。燕娘见了,她万千欢喜,藏在身边。过了三朝,渐觉工夫闲暇。凤娘与燕娘说起,新妇与妹妹容颜举动竟是两人一体,这也罕有。燕娘笑一笑道:“正是。我自来有一桩心事,要与姐姐说明。只恐外甥是新贵人。甥妇是小姐,又是新奶奶,不敢斗胆。”凤娘道:“我与你是同胞姐妹,外甥是小辈,有事但说何妨。”燕娘道:“我当初第四胎的女儿,你妹夫不忍见溺,叫周才抱到城外河边丢着,待她自死。周嫂私把棉衣一件包好我女,叫周才放得安稳之所,万一有人收养,救她一命也好,后来也不知生死若何。直到前年雪天,你妹夫往店买酒,滑倒雪中,遇一好人扶起。原来是城外捉鱼的,姓鲍名良,昔年常到我家卖鱼,故此相认,如今住在梅亲翁后门,开一腐店,因留你妹夫到店饮酒。他说起有一个小女,是梅老爷接进去做小姐了。”说到此处,凤娘便吃了一惊道:“这等说来,我新妇是鲍良所生的女子?”燕娘道:“正是。只为我前年孤苦不过,簇新思量女儿,听见鲍良之女年庚与我弃女相同,教你妹夫仔细打听。不料我周才夫妇投在梅亲翁府中。一日,你妹夫在腐店饮酒,偶见周嫂拿了钱米来送与鲍良,说是夫人小姐送出来的,你妹夫就问当初弃女之事,周嫂招到静处,说小姐与旧主母面貌相同,年庚八字与当初弃的姑娘一般相合,也疑心是我的女儿,是鲍良收养的。此时因恐梅老爷见责,不敢扬声。你妹夫也碍梅老爷体面,不敢细查。日前拜亲时,我见甥妇面貌相同,随即细问周才娘子,问明白了,随即叫你妹夫去问鲍良。他夫妇方才一一说明。”说到此处,凤娘又吃惊道:“这等说来,我媳妇又是妹妹所生的外甥女了?”燕娘道:“面貌相同,天下亦有,我小妹子也不好冒认。只因当初弃女之时,周嫂私下将我当初油透这一幅绣谱包裹在外,以防日后相逢。如今幸喜鲍良藏着,交还你妹夫。小妹子见了证验,方才敢认。”一面说,一面将绣图送过,又接口道:“我妹子孤穷老苦,料道没有结果。不料第四胎之弃女,竟得成人。昔为翰林小姐,今为进士夫人,实出万幸。如今求姐姐对姐夫、外甥、甥妇俱说明,抬举我小妹子与妹夫做个丈人、丈母。”凤娘说道:“我也道媳妇与贤妹的面貌天下有这样相同,可见原来如此。想当初母亲标题绣谱,妹子定要移换,那时节大数就已定了。”
  当晚黄昏之候,凤娘入卧房,就叫丫头去接了老爷奶奶来,太奶奶有话要说。丫头去请,林鼎夫妻即到父母房中。凤娘将前事,依了燕娘口角,述了又问,问了又述。梅小姐回言道:“我媳妇果然姓鲍,因九岁时节到我梅爹爹后院玩耍,梅爹爹看见我折了一枝梅花,就出一个课儿与我对,道媳妇对得好,即与奶奶计较,说哥哥不肖,不如留了此女,日后招个贵婿,反有个结果。如今不想姨娘是我亲生之母。”凤娘道:“如今既已说明,都是一团骨肉了。亲生父母自不必言,梅家父母,我儿与媳妇须当孝顺,就是鲍家父母,也当接来,一同安享为是。”桂娥道:“媳妇向来原叫鲍父歇了腐店,只为媳妇未曾出嫁,故此不肯。如今求公公与婆婆格外抬举。”凤娘道:“你们可回房安息,明日我自有道理。”林鼎夫妇回房,取笑说道:“原来我是你的表哥哥,你是我的表妹妹。如今重叠加亲,今夜也该重叠干事。”桂娥也取笑说道:“今番我是妹妹,你哥哥休得与我同床。”两人取笑了一番睡着。次日,凤娘一早就着人去请了妹夫来,教儿子媳妇顶冠束带,拜了岳父岳母。又着人去接鲍良夫妇到家,叫媳妇也拜了两拜。西边打扫三间楼房,与妹夫妹子住下。东边打扫一间楼房,与鲍良夫妇住着。下午备了牲醴之仪,烧一个福纸,各各排酒相待。
  光阴易度。到了次年正月,林鼎进京选官,见周才老成能事,带在身边,路过浙江杭州,杭州府推官与林鼎是同年,请林鼎宴游西湖。湖船上做戏相待。叫一班戏子,原来宫榜在内。当日宫榜听见推官请的同年是闽县林进士,与自己同县,也有心要问父母的消息。做戏之时,瞧见林进士身边服侍的,竟似昔年管家周才。周才也看那做大净的,竟似昔年宫芳的小主人。两边各各心照。日落西山,散了筵席,推官送别林鼎上轿进城。宫榜竟跟随林进士到寓。林进士下轿进内,宫榜把周才扯一把,问道:“你可是周才么?”周才回头转来一看,问道:“你可是宫家小主人宫榜么?”宫榜回言道:“我正是宫榜。”周才也回言道:“我正是周才。”宫榜道:“你原来随了新进士了。不知我的父母近日何如?”周才道:“不要说起!大爷大娘为小主人败完了,又漂流出来,好不穷苦。如今亏得这林老爷是外甥,目下便觉快活。”宫榜道:“怎的是外甥?”周才道:“是凤姨娘的儿子,岂不是外甥?”宫榜道:“嗄!原来就是林家的表弟,竟中了进士。如今面貌魁梧,不似幼年了,故不相认。你可进内说声,待我见见他。”周才道:“这也自然,该见的。你可在外,待我进去说了,来请。”
  周才进内,对林鼎一一说明。林鼎即叫请见,周才出来邀入。宫榜进内,作揖叙坐,低头落泪,脸上通红,启口羞涩。林鼎开言道:“表兄萍踪在外,令尊令堂十分挂念,理当归宁父母为是。”此时宫榜也觉明白,说道:“小弟不才不肖,上累父母受苦,真天地之罪人。目下虽欲归宁,奈无路费,是以迁延时日。”林鼎道:“路费小事,都在小弟身上。”即留宫榜在寓安歇。写下家书一封,打点次日教宫榜起程回家。不料同班戏子因宫榜欠了许多赌钱,时时防宫榜逃走,因此晚戏完,忽然不见,竟不回寓,次日即去报了服色主人沈府。原来一脚好戏子,服色主用银数十两买他身子,谓之班钱,若还逃去,同班俱有干系,故此去报沈府。沈府即差两个狼管家出外找寻。内中有一个班友道:“我昨日见他跟了林进士的轿子去了。”管家同两个班友竟寻问林进士寓所。有人指说是清波门内,寻到此处,却好望见宫榜自门内走出来,到城脚边去大解。管家即紧紧跟着,等他解手完时,急忙扭住道:“你逃了班次,你逃得好,我寻得好,同你去见主人。”宫榜忙忙说道:“林进士是我表弟,是他留我在此。”那管家骂道:“活放狗屁!”连打了十余个手掌。渐渐同班俱来,扭着,不由分说,扭到沈府。沈相国公子即写一个名帖,送到仁和县中,县主打了二十板,仍着原班做戏。宫榜哭哀哀,只得仍到戏班寓中,将息棒疮不提。
  且说林鼎因表兄不见,叫周才找寻了片时,恨道:“此人狼子野心,毕竟是不成抬举的。我如今也管他不得。”当日就起程,竟自进京,候选得了广东潮州府推官。仍取原路,回到杭州。免不得依旧去拜同年。那杭州理刑也免不得依旧戏酒相待。却好又是宫榜一班值官。宫榜已知是林家表弟,因理刑在上,只得小心到案前叩头。林鼎抬头看时,想道:“此子分明是宫表兄。这不成人的贱才,且不要睬他,待他做完了戏文再处。做到明月穿帘,戏已完了。林鼎吩咐道:“可唤那做大净的戏子来。”宫榜只得低头到案前跪下。林鼎忙忙立起,那理刑见林鼎立起,也急忙忙立起。林鼎问道:“我进京时写了家书,叫你回去,自然有盘缠赠你。你何故一去不别而逃,依旧做此贱态?”宫榜立起在旁,把此时出门大解,沈府疑逃班次,管家捉去送官、责打之事,说了一遍。林鼎道:“原来如此,竟错怪你了。”随即回头对理刑道:“此人是年弟的表兄,偶然流落在此。上春进京候选之时,因扰年兄,戏中相认,带到寓中留宿,原欲送他还乡。不料被服色主沈家拘执。今日又得相逢,年弟竟欲带回。倘沈府又有见责,全仗年兄周旋。”理刑道:“原来是令表兄,适间多有得罪。年兄竟与同回,不必过虑。”林鼎随即告谦起身,此时同班听了,默默无言。
  林鼎在杭又耽搁了数日,起程回家。一路上,把自己妻子,“系梅翰林之小姐,即是令妹。”细细对宫榜说明。不上一月,到了家门。教表兄在外片时,“待我进内,对令尊令堂说明,然后出来迎接。”林鼎此时系新选推官,分外闹热,进门拜见父母,并拜见了岳父岳母,一家坐下。说表兄宫榜初时在杭做戏相遇,叫他回来,被杭州沈相国公子送官拘责,如今又是做戏相逢,带回在外。燕娘听了,又气又苦,默默无言。凤娘道:“既如此,快请进来。”林鼎自家出外,携了宫榜之手,邀入内堂。宫榜垂头羞脸的走进里边,见过了姨夫姨娘,随即去拜父母。燕娘一把扭了儿子,连头撞去,连声骂道:“你害的我好苦!我为娘的养你惜你,指望你成家立业、养老送终,故此把你姐妹一个个俱溺死。哪料你这禽兽,竟败尽了一天家事,不顾爹娘,漂流出外。若非你的姨娘与这个妹子,早做了沟渠饿莩!”一边骂,一边号号啕啕地哭起来。凤娘与子媳辈俱苦劝道:“今日是你女婿带回,凡事看女婿分上,饶了他罢。从今以后,改过自新。”劝了一晌,燕娘方才气平。此后,燕娘严束儿子,不时打骂。宫榜住在表弟宫宦人家,难以斩薄,渐渐做了好人。林鼎后来挈家上任,三年好官,钦取察院。梅翰林夫妻终身之事,是林鼎送老归山。鲍良夫妻也是林鼎了落结果。宫芳夫妇也是林鼎送终收成。宫榜也是林鼎婚配。周才夫妇儿子,林鼎格外抬举。
  只是桂娥一女,三家享其福禄。桂娥又生子女,累受封诰。夫妻寿至八旬以外而殂。看了这一本小说,你道是溺女的好,还是不溺女的好?呆人看了也该明白,狠人看了也该回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