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哲:文人传统的绝唱(南方周末 20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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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传统的绝唱

作者: 缪哲 2010-08-11 17:18:23 来源:南方周末

张充和的例子,实不足说明传统的文化,是可延续于现代的 

《张充和诗书画集》 白谦慎编 北京三联 2010年7月,65元

这册精美的小书,页码不过二百余,前冠余英时先生一长序,后缀作者忆往的文字两篇,与编者白谦慎教授的一短跋。余下的篇幅,便是标题称的“诗书画”了。“诗”乃合诗、词而言,皆作者手录。“书”有手卷、扇面、对联、题签、手稿诸形制,始于抗战,终于2003年。画则是半个多世纪来,作者“偶涉丹青”的鸿痕;一“诗书画合璧”的册页38开,最为巨制。此外又有作者常用印的印文两页,张充和六十余年的笔墨生涯,可略见于此。

张充和生于1914年,即清垮台的第三年。曾祖张声树,乃晚清著名人物;他初由淮军起家,后官至两广总督,通商事务大臣。因家族“老派”,张充和在新式教育盛行的民国初,却在家馆中受教育,教育的内容,当无外书法(当时叫“写字”)、古文辞等。16岁时,她方于苏州上新式学堂,尔后入北大国文系(1934年),甫一年,又病休回苏州。则知她的正式教育,是在老式家塾里完成的。这教育的经历,一方面在她身上,烙下了传统文人的印记,另一方面,也涂就了我们后来心目里“张充和形象”的底色。

张充和步入公共文化生活,乃受时代影响。1939年,内地失陷,她漂泊西南,于重庆谋得一些文化差事,其间以诗词、昆曲、书法等才情,见知章士钊、沈尹默、乔大庄等诸老宿,并在诗词、书法上,于沈执弟子礼,受濡染甚深。光复后,张充和先返苏州,后于1947年,任北大书法、昆曲讲席,其间得识西语系执教的德国学术世家Frankle家的一子弟,即后来美国汉学界的名宿傅汉思教授。两个世家子,一东一西,于翌年结为秦晋。又一年,大陆鼎沸,张充和随新婚的丈夫,避居美国,从此浮家成久客,执教美国东西两岸,直到1985年,由耶鲁美术学院讲席上退休为止。退休前后,张充和曾赋《浣溪纱》云:

暂别成真隔世游,离家无复记春秋,倩谁邀梦到苏州。

月满风帘慵理曲,秋深烟渚怕登楼,也无意绪蘸新愁。

颇见久客怀乡者的心绪。

古代称文人的极致,在“诗书画三绝”。单以诗名,自无妨其“文”,但终不若兼擅书、画为“韵”。至若单以书名、或画名,则又下之一等,乃至有“匠”的嫌疑。其中的缘由,自有“文字中心”的社会对待不同知识门类时的“势利”,从另一面讲,却也有合理的地方。盖诗、书、与画,按旧传统的要求,都是文人“自我表达”的工具。论表达的强度与真切,视觉的书、画,是皆逊于文字的诗的。又书画的目的,既不像西洋那样,被设定为形式的创造与征服,而是人格、精神在一时感兴下的写照,那么书画家的人格、精神,就必可欣赏。而论可欣赏,孰若富情趣、善感兴的“诗人”?故无诗人之怀者,古中国往往不推尊为好的书画家。明白这道理,也就明白今天一些书画家们,何以诗不妨“铰钉”,吟不妨“狐鸣”,却一定要作诗,或电视镜头前吟诗。

人称梁漱溟乃“最后的儒”,比照这称谓,张充和可称“最后的文人”。她兼擅诗、书、与画,可称三绝。如这册里的诗,便有明清神韵派或梅村体的清新与流丽,词则有清真的调子。册里的书法,有楷、行、章草、今草诸体,但以小楷最多,最精好。揣其笔意,似得力于清代王宠者为多,但于王宠的安详外,尤多天趣与活泼。画虽逸笔草草,章法简略,但一片天真之气,最为难能。古人说,书画为心之像。这一组书画,连同其前的诗一起,是比任何照片更使人想见张充和其人的。

已故傅汉思教授在一本诗歌集的致谢辞里写道:我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书画集的编者白谦慎教授,又对此评论说:

不曾在西方生活、不曾在西方汉学领域工作过的人,很难真切地理解这句评语的含义与分量。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确实有一些糟粕。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西方人对这些糟粕的描写,都会给中国文化带来负面印象。

这话里的话很多,非一言能尽。仅就可上台面的讲,传统文人的行为方式里,似有“名士的”与“雅士的”两橛。“名士”的特点,乃肆情,任性,于礼法、规矩、与雅道等(即那些在我们观念里,可与“文明”划等号的因素),不尽能守,其极端者乃至蔑弃。雅士则相反。他们谨礼法,重雅道,于事于物,皆有弃离粗鄙、致力精微的倾向。用现在的话说,可谓一代表了“原始主义”,一代表了“文明主义”。倘不失度的话,两者可说都体现了“中国文化最美好、最精致的部分”。但“名士”过了头,其弊在“野”;雅过了头,其失在“伪”。由我与美国人的浅薄的接触看,“雅”的一橛,在他们是不难解的,其不易解者,是“名士”的一橛。其缘由固有文化的隔膜,却也因近代以来,中国文化的任务,乃在破立之间,故文化与政治的领袖,便多有“名士”派者,如鲁迅、毛泽东等。君子德风;风及“小人”,分寸把握不好,那结果就是“野”。故傅教授的话,自有隔膜的成分,却也因为在一片“野风”中,张充和的雅人深致,可尤显得珍贵,也尤可为矫正“野”的一力量。

但无论名士与雅士,已皆非今天之所需了。在现代乃至后现代的今天,名士或雅士的胸怀,都无法处理眼前的经验。张充和生于旧的官宦世家,幼年接受传统教育,长大后与往还的,又多旧文人,故以传统的襟抱,对现代的江山,自有其不能止者。但她的例子,实不足说明传统的文化,是可延续于现代的。因此,这一册诗书画集,视为文人传统的绝唱则可,视为传统文化可嬗变于现代的一证据,我必期期以为不可。

2008年,我闲逛到耶鲁,蒙谦慎兄为介,得拜谒作者于耶鲁郊外的住宅。记得入门后,谦慎兄径呼“充和”,我则称“张先生”,忘了谁说我应叫“师姐”(因为我也出身于北大中文),还有人呼“老太太”。一时称谓大乱,我颇感其窘。张先生却不以为渎乱,凡呼必应。今读集内多写于颠沛中的法书,于其恬淡、自足的笔划里,又仿佛看见了张先生在我们一通胡叫中的淡淡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