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具风骨的红楼丫环

　　有谁记得《红楼梦》里的彩云吗？

　　她是配角中的配角。她的故事，甚至连作者都来不及梳理清晰，她的姓名，一会儿是彩云，一会儿是彩霞，一会儿疑似两人，一会儿又像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情节。熟读红楼的人们，一般相信，这个王夫人房里的大丫头，是在增删修改中有所错漏，写乱了，她其实就是一个人。我们还是叫她彩云吧。

　　总有一些人，远离舞台中央，是大事件中的小角色、边缘人，她的戏份很少，就是演绎到眼前，也是云淡风轻一掠而过，看上去她仿佛就是一出大戏中的一个路人甲。但并不表明，她没有她的爱、她的信念、她的错失、她的跌宕、她的喜怒悲欢，她的风骨和柔情。

　　彩云本也是鸳平紫袭一流人物，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的角色。《红楼梦》第三十九回，李纨宝玉等议论起这些能干的大丫环，探春评价彩云：“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凡百一应事，她提着太太行”，就连贾政“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都是彩云百般留心，“太太忘了”时，及时“背地里告诉太太”。彩云在王夫人屋里的地位和作用，便是凤姐的平儿、贾母的鸳鸯。

　　这么一个聪慧干练、而且已经很重要的角色，明明身在高枝儿上，放着王夫人的首席心腹大丫环不全心全意地当，却始终帮扶着人人瞧不起的赵姨娘和贾环。在这个被贾母评价为个个都生着“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的大家庭里，多的是趋炎附势、跟红顶白，在彩云的位置上，她当然知道赵姨娘不得势，知道赵姨娘母子是王夫人的死敌，她也是最有理由抓住一切机会狠踩这对母子的人（她的正经主子王夫人肯定喜闻乐见），但彩云做了相反的选择。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因为彩云对贾环生出了不寻常的感情。恋爱，让她对危险关系、职业前途都在所不计了。但，为什么会是贾环？

　　彩云所在的世界里，人人都只拿宝玉当个宝，要讨好、要亲近、要巴结、要搏上位，谁不是选择宝玉？彩云的同事兼好姐妹金钏儿，也是跟宝玉亲近调情。彩云不是没有机会的。宝玉主动和她说笑，她却只是“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她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她手，彩云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宝玉、王夫人房里那么多丫环，只有彩云，是主动认真地躲着宝玉、远着宝玉的。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贾环。

　　可她怎么就看上了贾环呢？地位人品、对待女孩子们的心思态度都不论，就是外貌，连亲爹贾政都看着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贾环“人物萎琐，举止荒疏”。真是没有理由呀！有一个版本的《红楼梦》，在彩云和贾环的对话旁，批的就是一句感慨：“俏女慕村夫，蠢妇配才郎。”

　　唯一的理由，或许，是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彩云目睹贾环的苦恼受气无依无助，激动了她善良侠义的心肠，她的母性和同情经年累月地积累、沉淀、发酵，终于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时分酿制出了奇异的情感？

　　彩云第一次出场，是宝玉被贾政传唤，心内怔忡，金钏儿打趣他说：“我这嘴上是才擦得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这时，彩云连忙推开金钏儿，笑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回子喜欢，快进去罢。”她的善良、解事、体恤、乐于为人解困和金钏儿的淘气、刁蛮、娇俏可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只有这样的彩云，才会爱上贾环，会暗自关照赵姨娘母子。她和贾环之间的情形，应该和宝玉与袭人相类，有姐姐般的关怀，有情人间的亲昵。他们的感情和相处，是被忽略的，被一笔带过的，但寂寞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贾环也会为让她欢喜，从芳官那儿讨要蔷薇硝。彩云一眼看出是茉莉粉，但明白晓事的她努力拦着赵姨娘找芳官算账，“死劝不住”，只好躲进房内。她是希望息事宁人的，贾环在王夫人屋内抄金刚经，要这要那支使房内的丫环们，只有彩云，会递过一盅茶给他，悄声提醒：“你安分些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

　　彩云知道贾环母子在贾府的位置，知道她的情郎，是不招人待见的，甚至知道这对母子不受欢迎有自取其辱、自讨人嫌的一面。她一个人，对被“众丫鬟们素日厌恶”、没人答理的贾环坚持不懈地好，而且，她对他的这种好，尽人皆知。金钏儿教宝玉“你往东小院去拿环哥儿同彩云去”，晴雯知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平儿会说“谁不知是这个原故”。爱宝玉不难，他反正是人见人爱的，就算爱情没有着落，眼光不会被嘲笑。而这样公开不掩饰地钟情于贾环，是要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的。这个姑娘也许不理性，但绝不脆弱。

　　偷拿玫瑰露事发，彩云被平儿几句话警示，“心里也不忍”，坦然应承“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说了罢：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给环哥儿是情真”，要求自己承担。宝玉要代认，她说：“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虽然是丫环，虽然做了贼，她仍有她的骄傲，也守着她的底线。

　　还是平儿等说怕“叨登出赵姨奶奶”、连累三姑娘探春生气，彩云才没坚持己见。众人“都诧异她竟这样有肝胆”，其实不用诧异啊，没有特别的肝胆和勇气，谁会在那样的环境下，如此善待贾环母子？

　　善良体恤、明白晓事、济危扶弱、息事宁人、勇于承担、绝不势利，红楼丫环之中，彩云别具风骨。于千万人之中能得一彩云，是何等幸运。可惜，得此大幸的人，并不懂得珍惜。

　　彩云一生，只犯了一个错。她爱错了人，妄托了真情。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把他的蔷薇硝、他曾经的依恋、他喝宝玉的飞醋都当成了真切的爱恋，她没有料到，贾环这样的男人，是无所谓爱人的，他有的只是需要。他寂寞中需要稻草，他孤苦中需要调剂。没人搭理时，有个搭理他的人，他还是喜欢的，但在他心里，这个人“去了，自然还有好的”。

　　彩云的结局，是被来旺妇替子霸娶，贾环甚至不如赵姨娘，连留她的话都不曾出口。所有善良、侠义都会有所回报，爱人必为人所爱的故事，到底是讲给孩子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