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并非宿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21:18:39
  


 贫穷--并非宿命

      人皆生而平等,没有谁注定该永远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贫穷,并非贫者的宿命。

      今日的香港,乃是矗立在维多利亚港口的一块翡翠,亦是南中国区璀璨版图上的明珠,珍稀、高贵、雅致而洁净。这是一个充满着商业机会,却也同时氤氲着人文气息的城市,公平、公开、公正,法律体系完善,福利制度坚实,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自由港口之一。极其整洁的城市面貌,优雅老派的市民作风,高素质、高效率的行为习惯,掺杂了南中国特有的混着海洋味道的热情和本土化的传统民俗,是一个精妙、富足而令人羡慕的城市。

      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是游客或是第一次来香港的人,或许可以感受到香港确实是一个购物天堂或享乐主义的圣地。除了这些对富有人群的体验外,也可以感受到平凡的普罗大众能够在完善而良好的政府福利体制和保护中感受到的安全和温暖--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政府兢兢业业,确保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幼有所学的诚意和努力。

      然而,很多人却不知道,今天富裕的香港,亦曾在穷困中挣扎--曾几何时,她甚至于不能够保障她的学龄儿童皆能入学读书。在贫民聚居的所谓木屋区,人们带着怨气,每日挣扎谋生,那些所谓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而他们的下一代,小小年纪的学龄儿童,不但没有条件接受教育,还要分担家庭生活重担,帮助父母看管路边的小小生意,做学徒,或是做其他小童工所能做的事情。也有一些的儿童在没有上学的情况下,每天在无所事事中长大。

      生长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我,也是这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我生长在一个有九名兄弟姐妹的家庭,排行第七,父母是典型的劳动阶层。当然那时没有什么生育计划,从传统观念上来讲,蜗居需要更多的劳动力才有希望让家庭走出贫困。我的家人蜗居在一个不足30平方米的空间里,父母每天日出而作,但并不能日落而息,而这样的劳动也只是让我们一家人维持温饱。比我年长的兄姐基本上没有机会接受正规教育。为了生存,便早早地走进社会,当然也不会找到什么高薪酬的工作,不外乎是干一些粗活,帮补家计。更甚的是,有些非常时期,甚至于需要靠借贷度日。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生活似乎是命里注定的。

      在那个时候,上学读书成了我最奢侈的欲望,和最难达成的梦想。--琅琅的读书声,飘着油墨香的书本,老师,同学……真不明白,上学读书,这个原本每个孩子都理应享受的机会,却成了贫困区里最奢侈的梦想。当年的我,有着一个小小孩童的梦想,却并无能力主导自己的人生方向。天性里面对于教育和文化的向往,抵不过环境的束缚和窘迫--难道小小的梦想,还未启航,就将被这社会无情的吞噬?

      上帝关了你一扇门,就会开你一扇窗。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我恰逢其时地遇见了人生转折的第一缕曙光,照亮了我的梦想。20世纪60年代,名叫世界宣明会的慈善组织正式入驻了香港,开始了针对香港儿童的助学助养计划。当时的助养者,主要来自美国和澳大利亚,他们为学童提供学费,书本费和文具费,供贫穷的学童全无忧虑地学习读书。我不知道是上天的眷顾,还是自己小小心底潜藏的梦想感动了命运,总之,在我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我忽然得到消息,我可以背上书包,去学校念书了!--我极其幸运地获得了宣明会的助养。那一年,我6岁,我永远永远不会忘掉那一天!那一天,奶奶牵着我的手,走在炎热的太阳下,走在沥沥的黄沙路上,走在我新生命的机会的路上。到今天,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把当天的情景记得那么清楚:那天没有风,我看着奶奶满是皱纹的手,又低头看着我的短裤,黑皮鞋与白袜子,我皱着眉抵抗着猛烈的阳光,用右手碰着学校外围的生锈铁网走着,我的心情是愉快而凝重的,可能小小的我,已隐约觉得这一天将会为在我生命中打开新的一页。

      有时候回想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对于学习或所带来的压力感到十分的怨恨,一说起老师、作业似乎见到洪水猛兽。叛逆、逃学,犹如拥有着无数新鲜玩具却随手乱扔的任性孩童,是绝对无法理解当年小小的我奔赴学校的那种兴奋和喜悦的。设在徙置区七层大厦的天台小学,今天看来,无疑简陋非常,校舍、教具、书簿、器材都因陋就简但她却拥有着一批充满爱心、立志培育英才的教师团队。是他们的爱心点燃了穷苦学生们的希望,是他们艰辛的耕耘为每一个学生的人生之路指明了方向。正是这座天台小学的校长,与宣明会取得直接联络,先后争取到每学期二百至四百个助养的名额,才令我也有幸成为其中一名。助养费用主要涵盖学费书费,此外,还会将每月的盈余以及助养者圣诞节等节日额外的礼物赠金等等,用于我们的最基本的生活补助。每次,当校长小心翼翼地亲自紧握着薄薄一个信封的现金,我心怀感激。当他带领我们到商场购买一些大米和油带回家时,我都有种小小自豪,意识到得到知识的同时,也可以帮补家用,承担起自己的一份养家的责任。每次购买东西,我们都会拍照,一来证明我们的确是买到了生活物资,二来也可以寄给助养人,以慰他们心怀。潜移默化之间,我不知道何时明白过来,并且认定了这样一个理念:要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最佳做法,在感激上天赐予我机会的同时,便是努力的获取知识,读书向上。

      那个时候,每一周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便是所谓的团拜时间了。校长来到我们中间,带着我们唱唱基督教的歌曲,为我们讲解一些做人的道理。说老实话,后者根本很难引起小孩子的兴趣,但是每一次我们很多人集体唱起圣歌的时候,却给我一种最原始的关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关于音乐所带来的人生体验等等的感触。小孩子嗓音嘹亮,心思单纯,每每合唱起来,真有点响彻云霄,绕梁三日之感。
     而我们的校长是一个严肃的人,他个子瘦小,说着很难明白的方言,不苟言笑。但偶然的一次玩耍中,我们几个小朋友在他抽屉里发现了一本私人相册,那里面竟有着我们全班同学的照片--也算是年幼的我第一次清楚看见所谓的爱的启蒙吧。

      慢慢地长大后,脑海里也有了一些好奇,这位校长究竟是怎样的背景呢?他是大陆人,为何一个人来到香港建立起来这家慈善学校?各方面的打听和道听途说中勾勒出来的校长形象:他是一个出生在中国大陆的普通年青人,已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受到了什么精神的感召,忽然毅然决定离开家乡奔赴香港开创另外一种人生。靠着那一点点的储蓄,他在徙置区七层大厦的天台一点一点地搭建起这所小学来,从找老师,找赞助,到自己亲自教学,他每天都住在学校内的一个小小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享受,连卫生间也没有,惟一一台小小的旧电视,一拨又一拨天真烂漫到不知世事的小孩,陪伴他度过了数十年的漫长岁月。据说他很少回家乡,仅以书信与妻子来往,只因为舍不得花费。他没有给自己开任何薪酬,只求三餐温饱,却常常为了其他老师的薪资而奔波叹息。成年之后我想起他来,也不禁想像,他后悔吗?他孤独吗?他想家吗?是什么让他愿意这样的付出?是什么一直让他这样无怨无悔地生活?……究竟为什么,在这样一种生活中,我记忆里他的眼神,却总是安定、满足而充满信心,仿佛活在莫大的喜悦中?

      还记得每一次校长最温柔的眼神都是在我们去校长室拿信的时候从他脸上自然地流露出来--除了邮寄我们的各科成绩单给助养者之外,我们也会写一些幼稚却真诚的信件给我们的助养父母(这是从英文翻译而来的习惯称呼)。小小年纪不谙英文的我,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字写信,幸亏宣明会会负责把书信译为英文,转交到对方手中。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直到收到大海对面热情洋溢的回信为止。鸿雁往来,一来一去之间我慢慢地在通信中得知自己的助养者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是一对澳大利亚夫妇,男主人是一位牧师,女主人是家庭主妇。他们自己也有三四个小孩,是一个极其温馨而尽享天伦之乐的幸福家庭。每次,他们寄来的信件或明信片中,都不会对我的成绩有所苛责,而是絮絮叨叨闲话家常一般,说给我听各种各样的家庭琐事,什么浇花啦,遛狗啦,他们的小孩在学校里参加了什么社团或是什么运动……等等等等;我便也逐渐鼓起勇气将我在学校学到的每一点滴有用的小细节,交到的每一个新朋友,甚至一些小烦恼都一股脑儿地向他们倾诉。彼此之间如同真正的家人一般,似乎真的成为了远在重洋之外的那个家庭的一份子。除去他们对我金钱的资助外,这样的通信,在精神上令我变得富足,也令我的性格在成长过程中最关键的一段时间里趋向了完善和开朗,对我的人生观和价值理念来说,无疑具有一个良好而温暖的影响。资助有价情无价。这样的关怀,现在回头看来,实在是我生命中的无价之宝。维系人类之间情感和关系的链条,当时我已在懵懂中学到一二。现在回想起来,忽然明白,我的助养父母,我的校长,甚至宣明会的很多工作人员,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并不主流,却为数不少的同一类型的人。他们有着同样的信念,对他人、对社会,甚至对世界的关怀。
  我一直觉得我的童年是幸运的,我似乎真的拥有很多很多别人所没有的东西。虽然我没有其他小孩拥有的那些新奇玩具,但我会为我自己创造的每一个玩具而感到快乐。一块不怎么破烂的木板,打上很多很多不同位置的钉子,找来很多小小的玻璃球,从顶部同时滚下来,我就居高临下地去观察哪一种颜色的球可以先到达底部。拣来很多其他小孩吃过冰棒后的小棒子,清洁过后,就可以用来玩一次只挑动一根木棒的游戏。可能正因为没有物资的富足,才令得我本能地对于快乐抱着珍惜和体悟的态度--我的发型永远都是平头的,因为剪平头的所需的费用是最少的,而且更持久。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现在我都认为镜中平头的自己十分英俊而富有魅力。我平常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我年长的哥哥留下来的,但每一年过年的时候,家里总会买给我一件新衣服,为了多穿两年,衣服总会买得稍大一号,宽松而舒适。现在我在五百强的企业上班,仍然喜欢宽大的休闲衣服,总被人说看起来年轻而又时尚。我永远只穿时黑时白的帆布鞋,然后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对那些发明白鞋油的人的感谢,因为只要每几个月在帆布鞋上涂上一层,就可以焕然一新。记得有一次新学期开学,学校要求大家穿黑色裤子来报到;但是市场中灰色的裤子偏偏比黑色的便宜。聪明的我,用一半的价钱买了一条灰色的裤子,再花一块钱买了两个电磁,因为我知道电磁里面的有黑色的碳,有染色的作用。到家后,把电磁用槌子敲开,把碳粉倒在一盆清水中,再把新买的灰裤子放进去,我惊叹于我这个伟大的创造与尝试,然而,好景不长,没想到这样的碳粉是不可能溶化在水中的,因此,半个小时后,世界上第一条黑斑点的灰裤子出现了,而在后来的两年中,我一直都穿着我自己研发的斑点裤上学。也许,这个就是我今天从业的广告事业所需要的创造力的体现?就这样,每天努力读书,游玩在废置的停车场和水沟边,不时创新一些小发明,这些就是我简单的童年。我健康而快乐地成长着。很多年后,我才深深地觉察到我真正的快乐与物质社会无关。

      在被助学的多年时间里,只有一次,我的暑假是在惶恐中度过的。那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可能是世界末日的事情--家访。对于受助学生的家访,主要目的是要去重新评估这些在接受助学的学童,家庭生活是否已有改善,如果能负担自己的学费,这个受助的名额就会转给更需要帮助的学生。那天,我的父亲并不了解内情,也完全没明白这次家访有可能给我带来深远的影响。为了维持一个父亲照顾好家庭的尊严,让到访的职工觉得他的小孩生活在一个不错的环境里,在整个家访的会谈中,他一直试图作出全家人的生活还算富足的假象,还特意地把一条毛巾盖在破烂的沙发上,不让人轻易发现我们家庭的困境。家访过后,我们才明白这次家访的目的。我们就这样诚惶诚恐地过着那个暑假,深怕暑假过后,便再没有机会再接受资助了。否则的话,我很可能要中断我的学业--然而,上天再一次地眷顾了我,资助没有被取消,我可以继续我的学业了!
       从小学毕业之后,我进入了一家离家不远的中学,这家中学与宣明会没有任何的关联,但我仍然可以每个月得到资助。这开始了我每个月坐着公交车到宣明会在尖沙咀的总部领取学费的经历。每一次我都要坐大约一个小时的车,到达后在宣明会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排队,时间不会太长,但每一次拿到学费后都战战兢兢,惟恐在某一刻失落了。幸好,宣明会的职工对我们非常好,亲切而耐心地询问我们学业的情况,还不时送给我们宣明会的月刊,名字叫做《突破》。那里记载着不同国家的贫困,饥饿,和很多跟我一样的小孩在上学过程中孜孜不倦的积极故事。也正是这本月刊,启蒙了我对世界的认识。

      时光荏苒,一转眼,九年过去了。香港的经济也在数年间开始了腾飞,而因为种种原因,宣明会退出了香港,而我也与我的助养父母从此断了联系。只能有时翻出他们的旧照片,怀缅一下。当时的我,在年龄的许可和经济环境的好转下,开始了半工半读。为自己挣取学费的忙碌生涯,一直到后来考入了理想的大学,找到一份充满挑战和机会的工作,拥有了稳定收入,正式成为了一个踏实、向上、努力而有用的人。童年时代的混乱噩梦,社会底层的艰苦经历,都成为我积极奋斗、努力工作的动力。匆匆的脚步从此时开始未能稍缓,直到有一天。

      那一年,我二十多岁,就像每日搭地铁奔忙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之间的年轻人一样,我忽然看到一则地铁广告……宣明会三个字令我震撼!一直未曾停下来思索过人生途径和人生路线的我,虽然不曾清晰地知道,潜意识里却也明白,宣明会三个字与我,是多么关键的人生转折,又是多么大的恩惠和幸运!仔细阅读广告,才知宣明会又回来了,但这次,他们不再回来资助香港的贫困学生,因为香港经济已经飞速发展,不再是需要帮助的贫困地区;相反,香港经济腾飞,富裕阶层越来越多,俨然成为了亚洲首屈一指的富庶社会,宣明会此来,是希望香港人能加入到助养其他国家贫困儿童的行列。当时的我,盯着那一则求助的慈善广告看了整整五分钟,那个广告很简单,标题是给生命一个机会;内容是:在你看完这个广告的一分钟时间内,已经有六个儿童因贫穷而死去。而只要你每个月拿出二百元钱,你就可以解救很多人的生命。

      我想,时至今日,也很少能有人不被这个广告所震撼。深受宣明会恩惠的我,更是心潮澎湃、难以抑制,于是毫不犹豫地走出地铁车厢,立即拨通了宣明会的电话。虽然我当时的收入并不算高,生活也并不富裕,但还是很快办理了赞助两个赞比亚孩童的手续。除了金钱物资,我也开始很用心地准备给他们的信件,用当年我自己亲身感受的体验,来一点一滴地化入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