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07:57:20

树 殇

这座庭院最后一棵千年古树倒了。冬天,便以这种方式开始冷峻起来。我看见有生命的事物都被一只大桶子装着,被一根绳子悬着,这个世界除了这个桶子静寂无声地晃动,一切便都静止了。这是1993年12月2日的夜间。我推窗梦游,目测天象,见后山西晋陶侃挥刀斩蟒的地方,一颗星忽明忽暗,随即便坠入苍茫之中,这颗星大概就是树的星了。记得旧读张衡,《灵宪》篇曰:“五纬经沉,用告祸福”“日月运行,历示吉凶”,又记得从《春秋》始,便有论述星相生变之言,遂觉得一颗星的沉落真的与冥冥之中的某种生命相连。我是在次日上午发现这棵倒下的树的。因为天寒,尚无游人,又因树位于后院一栋阴森森的古楼前,阴暗加重了寒冷,上班的职工龟缩于前院,后院便完全地处于无人的凄空,这样,发现,便显得至关重要。我在一种暗淡的悲恐中接近了那棵树,发现离地五尺高的地方粗壮的树干折断了,但没有完全脱离,树的枝桠都已失去血色,在折断的部位和树的四周,有榆钱似的暗绿色的血斑,生命还没有完全终止,树干和根在剧烈地抖动,我感觉到了它最后的挣扎和临终前的呻吟与悲哭。好像觉得树向我伸出颤抖的手来,拉着我,作死亡的求助。在生命的最后,这种求助是完全可能的。这种求助,在太阳高照的白天,使万物色彩暗淡,使痛苦的阴冷覆盖在世界的尽头,使悸动的天空苍老的忧伤阡陌纵横。对于这棵树来说,现在,死亡才是真正需要。在痛苦的终极,死亡是至高无上的,死亡使它纯洁和完善。这种对于死的求助,打动着我。我将一件青铜的古剑从古楼的壁橱中取出来,异常小心地打磨,在仿佛能将时间刺透的锋利中,顺势插入树心。绿色的血顺着剑流出来。因为高龄的原故,树的生命内核已开始腐烂,死亡在此之前就已经出现,血在它的内部深处,凝聚成气,剑拔出来之后,一股白色的气便直升天空,与虚无的太液混融,折断的部位便完全脱离。倏然之间,绿色的叶片便枯萎了。此后,天空开始下雨,打着绑腿的寒风裹着雨丝一拨一拨从这座阴森的庭院过去,不知它们又将到哪里打劫江湖。而此刻的我,站在阴寒的风雨中,手抚着这位千年老者渐冷渐冷的躯体,腹部开始剧烈地疼痛。回想公元785年最澄大师参禅的愿文——解脱之味不要独享,安乐之果不要独吞——觉得自己此刻以树的解脱为解脱,以树的安乐为安乐的心境,是否真的将自己置于超然独我自私自利的境地,而这种境遇正是此刻腹痛的根源。我是一个无能奔赴禅境的人,我的粗俗就在于没能将生命的超然物外有所解悟,简单地理解了这棵树在最后关头给我的暗示。我设想另一棵求生的树我潜入体内,化成树精,对我最后的残酷痛加报复。我再次检讨了刚才的思想和行动,神思停留在手中滴血的剑上。我抚摸着剑锋利的灵魂,燥热的思想渐渐安定下来。因此相信,此刻的痛源于树本身的生命传递。如果这棵树一生最后的痛苦果真要我来承受的话,这是树的恩赐,我将为此而拜谢流年和苍天。我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在持续的寒冷中挥袖而舞,相信剑划破了怜悯和哀嚎,在《九歌》和《天问》的低吟浅唱中,落在最大一节树桠上。我带着一种体贴入微的诚挚和温柔,将这节树桠拾起来,搂在怀中,热流使僵持的生命暖化,我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之后,腹部的疼痛便戛然而止了。我抬头望着天空,看到了一丝被寒风削尖了的超自然的光。从此,除了这节树桠,这棵树的肉体就不再存在了,那些栖息于树上的鸟在园林工人将遗骸拖走之后就都发疯般地散了。也有不愿离散的,但仅仅只看到了一只,她的头撞在树干上,流出的血是鲜红的。

这之后的日子,我明白了事物的阴影给我造成了内伤。这棵已经不存在的树使我进入了空茫状态。我每天惟一记着的重要事情就是下午将那节树桠从这座庭院搬到家中,次日早上再从家中搬回庭院。整个白天坐在办公室里,望着树桠默然无声;而整个夜晚,树桠靠在床边,就像一个慈祥的老者,无言地送我入眠。这节树桠成了生命空间的一部分,像一个重要的构件,更像一种精神。而渺茫之中,树的精神与我相互融合,并将生的力量传达给我。我失去了严格的人的意义,就像一个新的化合物,或者干脆称为树人。这种树与人的集合体将通过我的凡胎而子子孙孙传下去。这种树人的头部将长叶,足下将生根,面,将是《诗经》和《史记》的泥土塑就的面。他也将有爱,也将生儿育女,种子撒入另一种生态领域,在另一个生物世界繁衍生息,在另一种风雨中延续千年万年。如此,这棵古树便重新复活了,并由此步入了真正的不朽。

 

这是一棵桂花树。属于陆游所咏的那种“丹葩间绿叶,锦绣相叠重”的丹桂。以其根系考证,应为唐桂,但因内心的腐烂以及年轮的叠加,具体生于什么年代已无从考证。查有关院志、《善化县志》以及《植物志》,均无这棵树的记载;再查与这座庭院有关的著名的历史人物,如朱熹、张栻、王夫之、魏源、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著述,无一能找到有关这棵树的文字;再查近三十年来在世学人的著作,亦无一提及。无疑,这棵树被人遗忘了,千余年来,一直处于不公正的文字的遗忘状态。这些肉体的生灵,没能从树的本身吸取灵性,感受精神,体验到生物世界的超凡脱俗的理性和哲学,进入自然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他们的对此遗忘,实际上是对仁义的真谛参悟得不够,功力不能深入另一领地,是对自然生命的把握不定,是对植物生态世界的不善言辞和淡漠。这种遗忘,将最终使他们成为凡人,就像蝴蝶一样在群族中煽动翅膀,随风而舞,外表华丽的时候招徕族类围观和喝彩,类似于杂耍或马戏。这种蝴蝶一样的美丽的拍动,形成了他们的春天。而春天一过,无边的落木从远天飞泻而来,将时间和生命一寸寸地埋葬,冬天过后,落叶覆盖头顶,天庭之上但见无穷的空。空,是空无的空,似虚而实,似实而虚。这种空是一生最后的终极再现,是无力再生的叹息,是对那棵树的遗忘及对自然生命的无所用心的最后报应。他们死后,除了那些方块汉字还在散发沼气之外,这种报应是实实在在的。这种报应,使他们的肉体变得腐朽,思想变得虚弱,在历史漫漫长河的某一天,将被最终遗忘,就如风吹过这座庭院,分成东西南北四种风,远涉而去,不留下任何痕迹,时间的无穷力量是任何虚幻的文字所改变不了的。而我们可以指认的事实是一千多年来,这棵树在不断地发叶、开花,承受春天和冬天的双重摧残,将阴凉和清香覆盖冷漠的人间,将思想的光华分成若干宽容的刹那和瞬间,分赠给那些她所敬爱的人们。写到这里,便有必要打开一部二十五史了。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战乱浸透在每一页泛黄的纸上,就像瘟疫驻扎在方块汉字的丛林中。开卷阅读的每一个瞬间,喑哑的刀箭毫无遮拦地砍射过来,深重的灾难是任何事物都无法躲过的。一千多年来,这棵树是如何在这样的白天黑夜生存下来的,我们已无法追问了,由于前人的忽视造成了今天这样无以弥补的遗憾。在将二十五史与有关院志作一比较之后,再来检视那一节至今仍保存在我书房的枝桠,我看到了宋代的箭伤、元代的刀伤、明代的火伤、清代的枪伤、民国倭寇的弹伤,以及其他各种各样来自事物内部的创伤。这些星星点点似实若虚的伤痕,像汉字爬满史志一样布满了全身。这些伤痕所切中的部位以及创痛要害的深度,都是这个时代的阳光明媚的天空下所无法想象得到的。在这漫长的布满伤痛的过程中,这座庭院因之而数次夷为废墟,而我所惊讶的不是今天的庭院仍然存在,而是自然生命——就像这棵树——的伟大的再生性。这种抵御灾害的能力是脆弱的人类所望尘莫及的。因此,我认为走不出大悲大难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大彻大悟,这就造成了如下所述的一种景象。那些平凡的人,在太平盛世的时候,来到这里,围坐在树的周围,口诵经典,在道学的地下甬道里爬行,争吵和攻讦,往往少有人能将“道”本体的某一个笔划吃透;而在战乱频仍、狼烟漫舞的年月,便纷纷弃履而去,在另一个安全地带面壁而泣,空叹世无宁日,命途多舛,在不得其志的苍白贫寒中,死守方块的汉字长眠仙逝。他们的举止,就如鸵鸟,在危险的时候把头缩起来,将生命置于不知所措的无可奈何之中,与不知进退安危身处危境的树相去遥远。而这棵在灾难之中仍然坐怀不乱的树,正是在其无穷的生与灭、盛与衰、荣与枯、得与失的变故中,成就其不败的生命精神,炼就其超自然生命的神灵之光,以至能最终将自身的苦难忽略,将严寒酷暑、风雨雷电置于度外,将无穷的血泊干戈、新仇旧恨平息,用母亲般的圣明和慈祥,将一代又一代的凡人包容,就像救世的主赦免他的无知的深怀过失的孩子,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允许他们远徙他乡,而根却在地的深处追踪他们的走向,即使在他们死后的百年千年,仍然与之血肉相连。树的根就像美丽的手指停留在尚未腐烂的棺椁之上,用敲打木琴的方式敲醒他们的灵魂,然后说:我认识你们,我想请你们再回到那座庭院去,我想请你们作一次灵魂之旅。于是,那些凡体的灵魂便像飞向久别亲人一样飞出棺椁,顺着树根的走向回家,他们高兴得就像活蹦乱跳的猴子,从一条根爬到另一条根,从一棵树枝爬到另一棵树枝。根伸向的地方越多,所敲醒的灵魂也就越多,当无数的灵魂都聚集在这棵树上的时候,这棵树就说:让我改变一个姿势,躺下来和你们一起玩耍。恰好这个时候,风从这里路过,风就说,我来帮你吧,这棵树于是就躺下了。它觉得这样很自在很美,它可以和那些它所熟悉的灵魂们自由交谈了,可以无所顾忌地用手抚摸他们了。它将最后的叶片撒在他们头上,就像雪花撒在漫山遍野的坟茔之上,这个最后的姿势是一个充满爱意的义无反顾的生生不息的姿势,在无数永恒的事物中,这个姿势将会像新闻联播一样每天与我相见,并最终影响我对事物的思想。无疑,在距耶稣诞生壹仟玖佰玖拾叁年的人们看来,这棵千年桂树是真的不存在了,人们忙于自己的事情,计算有限的工资怎样才能使一家人吃饱喝足,在社会的醉眼惺忪中,抓住可能得到的机遇,以武打动作的方式向更多的金钱接近。而我能肯定的是,我们这个时代已没有崇高可言,善的一面躺在阴影中,美好的事物在被人遗忘的地方流泪。我发现这个时代人们的智力普遍低下。我常常观察一些人,傻兮兮的神色,几乎从头到脚看不到智慧、良知和诗意的山清水秀,风撩开他们花哨的衣袂,看到的是大块的肥肉和腐烂了的穷酸潦倒的灵魂。在斯文一派的地方,斯文是真正扫地了。这样说来,人们对一棵与己无关的树的冷漠和淡然就是可以谅解的了。我高兴的是这棵树是它自己躺下来的,而不是人为的;更高兴的是这棵树的肉质已经疏松。从而躲过了任人宰割以换取金钱的可能,高尚的灵魂没有支离破碎,没有落为孤魂野鬼。这样的结局大概是在这个时代的糜烂慵懒的铜腐中最神圣的结局。

而我仍将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站在那棵树曾经站立的地方打探天空,将金钱膨胀的热病拒于门外。仍将住在长沙某个破旧的角落,坐在庭院阴暗潮湿简陋破败的办公室里,守住那棵树曾经守住的空间,既穷且酸,既老且病,直到生命黄昏,直到风吹过来像放倒那棵树一样将我放倒。高兴的是我并不是孤立无援,那节砍下来的树桠和我在一起。透过我灵魂的紫光,看到了那些活泼儒雅的精灵与树的灵魂神奇地融合,他们是我的先知,是我精神的祖先,是超越崇高跃然物外的自然生命的象征,是凡人世界最懂得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精神体现者,是这座院落活着的精神所在和不朽的一部分。

 

我终于又有了听听音乐的兴趣,甚至将陈旧的二胡从灰暗的墙上取下来,琴弦在指尖暴跳如雷,而思想却像月夜的诗篇一样安详。我走在梦幻的路中,月光还有雨夹雪,路上不只有我一个人,我的身后跟着一大群跳跃着的思想宠物,月色的白泥不断地使脚打滑。越过一条又一条乡间小道,横渡湘江之后便看到了那唐诗宋词一样的桂树叶子,历史一样伸向沧桑的巨枝,闻到了每年一度的丹桂飘香。这时,我感到生命是优雅的、激情是悄然无声的、对美好的向往是灵动而风骚的,曾经肯定存在过的世俗和无赖被洗刷得一干二净,真实的内心回到了事物的处女状态。我洗了洗了手指,遍翻宋元明清各种《学案》及《岳麓志》,在看到朱熹、张栻、王阳明、王船山、魏源、曾国藩、左宗棠、王先谦的同时,我看到了那棵在音乐声中开花的桂树。它在每个朝代的早晨读《周易》和《春秋》,在每个朝代的正午读《论语》和《孟子》,在每个朝代的黄昏,查阅这座庭院历代山长(院长)的品德和著述,在所有的时候,都运用范畴和命题,探讨人性和宇宙本体,研究风的走向并报告天气情况,我看到了它的思想的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而我终于要在二胡的颤栗声中越过花开花落继续旅行,日月灯笼一样提在手上,还有那节树桠轻柔地横亘肩头,二胡的声音舒展悠扬,仿佛是要将长江的水波调入闲散的池塘。

我提醒自己,从现在开始远离人群,要像野鸟一样不为人知,像旧式时钟一样沉着稳健,像幽灵鬼火一样缄默无声。我将越过寒冬,越过真伪,越过阴郁虚幻和私欲,越过酒吧、图书馆、咖啡厅、婚礼和葬礼,越过战场之外的流血、牺牲、伤残、弹痕和壁垒,像一个合格的旗手那样,护卫那节树桠远游异域他乡。因为精神的相通,我感觉不到树桠肉体的重量;又因为灵魂的相悟,我远涉的步伐轻捷如风。我们所到之处,拒绝讨论隐藏在事物的暗处的珍闻轶事,拒绝涉及一些普通事物的起源和败落。这种远游是苏东坡式的,在落魄中充满着豪放,在贫寒中充满着殷实,在黑暗中充满着光明。我们游洞庭、观长江、登五岳,俯仰山石田土日月江河,沐浴野风黑雨暮鼓晨钟,白云冉冉,落我衣裾,皓月娟娟,入我怀袖,“听瀑布,涤蒙气,听松风,豁烦襟;听檐雨,止劳虑;听鸣禽,息机营”,“座上有琴尊,燕去燕来皆朋友;山中无历日,花开花落也春秋。”我们完全地进入到了超然无我的境地。在这里感受不到功利的血腥味,仿佛在草履麻绦、餐松啖柏的原始状态中,伸出双手就握住了世界的生命部位。我们有时候也闲下来,睡在草地里,树桠靠在身旁,古老的牙齿咬着头发,柔软的舌尖停留在我的脸上。这个时候,我显得很纯洁,我肯定为曾经在世俗世界的轻浮而后悔,回想曾经去过的一些地方、认识的一些人,痛苦无比。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刹那的事情。接下来,我们会看一些古朴的书,说一些已经反复验证过的有情趣的话,或者从旅行袋里把某一种善本拿出来,极小心地翻到某一页,阅读之后,发表一些评论。譬如现在,游到了南岳,躺在半山腰的一块草坪里休息。想到这个地方可能朱熹也躺过,就将善本《南岳志》搬出来,翻到卷三,果然乾道三年(1167)朱熹在这里停留。同游者还有岳麓书院主教张栻,他们一路讨论一些“世事变换”、“宇宙高深”的问题,并附庸风雅,互唱互和,所吟诗歌达140首之多,然而却不以为足,每到一个妙处都要题一些“道中庸”、“极高明”之类的虚无缥缈的言辞,垄断虚幻的哲学名词的发明权,留下了一系列的飘忽不定的文字。看到这里,便觉得太浮躁了。这种浮躁,使他们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以致张栻中年夭亡,朱熹就蹲到监狱里去了。中国式的老谋深算的哲学,其实只有“无言为上”一句。这一句大家都知道,可惜没有人在意。

 

千百年来,无数的树在大自然的茫茫原野中悄无声息地生存,不知道有人类这样的动物,更不知道这种动物还会以语言文字的方式留下思想哲学和历史。他们一方面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一棵树亲近,留下好感,并能相互将生命沟通。另一方面也不明白他们本身同样具有异乎寻常的超越自身生命价值的通感,这种通感可以凌驾于人类的行动之上,并最终传达出一种思想。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树都是存在的,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树在某个特定的环境相遇,有幸的火花便产生了。这种火花就像一种电波,穿越紫气飞扬的王朝,变成群舞的鲲鹏,变成无数的原子一样细小的船,在任何一种事物的表面和内核中划出来。感受他们,就感受到了自然精神的顽强,从而洞穿泡沫和花瓣一样覆盖着的宋元明清。这个时候,我便看到了一些满含历史的人,代表着泡沫的一种;另一些满含历史的人,代表花瓣的一种。而这两种,最终都消失在断壁残垣里,向着同一归宿靠拢,被植物的根收藏起来,就像所述的这棵树放出氧气而吸入二氧化碳。这样说来之后,就觉得我的思想将接近事物的本原了。我被这样的树抓住了,生命的符号被这棵树残存的一节树桠捣碎了。这节树桠将我生命的零件拆开,重新进行了组装。我被树桠推到在思想的手术台上,心被掏出来,血和气补充进去,面皮被割掉,画上树皮和沧桑,我真正变成了自然生命中的一员了。有了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气的功能,仿佛获得了能包容一切苦难和沉痛的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在以后活着的岁月中,便可以成为一个体格健壮、精神恢宏的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和树桠的旅行就结束了。站在岳麓山下,便变成了一个现实的我。

 

时间前进着。孔子站在一条河边叹曰:逝者如斯乎!自从电影的蒙太奇手法运用之后,孔子就成了时间的保守派了。乘着时间前进的电影效应,我突然地就决定终止上面的叙述,出现在公元壹仟玖佰玖拾柒年了。我忽略了这中间几年的世俗、市侩、沉沦、幼稚无知、蝇营狗苟以及整整一年的对生命机体的修补之后,又回到了那棵树曾经生活过一千多年的场景中来,叙述也不再停留在虚幻的描述之中了。生活是具体的。譬如现在,我必须坐在这座庭院这种有上千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写作,四周阴森森的,面对着的墙脚往外冒着蝉翼似的地气,还有古怪的不知名的虫子阴阳怪气地鸣叫,不知方向的风每隔数分钟便摄魂般地撕咬窗玻璃。夜晚,这样的深宅老院空无一人,就像某部恐怖电影中的一个场景。我喜欢在这样的境地写作。选择这样的夜晚,是因为更便于我向描述的事物接近。而且我喜欢将一些枯枝败叶、残砖断碑、上了年份的报纸和残缺的线装书杂乱无章地堆在房间里,在外界看来这里刚刚发生过贼祸或者械斗,而我却能获得宁静的逼近事物滥殇的心境。这样的时候写作常常是顺利的,但偶尔也会有例外。一天夜里,突然就写不下去了,隐隐听到有人叫我,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停下笔,四处寻找,并不见人。想起这是老房子,有什么声音也是正常的,而且寒流已包围这座大宅数天,平凡的和不平凡的灵魂都受到了围剿。在事物的生死存亡关头,他们向惟一的活人呼叫也是情理中的事,但我仍然不知他们在何方受敌,还有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灵魂。这时,便望到了畏缩墙脚的瑟瑟发抖的树桠了。我有些震惊。我对自己的疏忽表示愤慨。想审判自己,想骂娘,想枪毙谁。怎么就忘记了呢!我将那节哀怜的树桠抱过来,搂在怀里,让肉体的体温直接传达给它。瞬间,它苏醒了,我真实地感觉到它的眼泪流出来,仅仅一滴,绿色的。由于这一过失,我对事物变得伤感起来,望见什么东西或跟什么鸟人讲话,总有一种流泪的愿望。我想,归根结底,我仍是一个世俗的人。我不能摆脱活生生的现实,不能摆脱养家糊口和救济一些如我一样贫寒凄酸的弱者。我永远不可能拥有王者一样的雍容气度,不可能超脱,不可能进入光芒四射的纯贞状态。出现在这个世上的时候,我的贞操就被剥夺了,身上从头到脚都是伤疤,但却要张开鸟嘴说这是我愿打愿挨的。这个时候便突然想起朱熹的伟大,还有他那个战友张栻也不是落花一样可以忽略的。没有这个老祖宗,这座老得掉牙的院子可能早就不存在了。我突然就又意识到今天的我其实是站在张栻的屋檐下守着老祖宗的遗产果腹的。在深邃的视力之源,便会发现我埋伏在宋朝的死亡的微粒。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能弃绝尘缘的人。我对颀长瘦弱的树桠说,既然没有出息,就去看看老祖宗吧。这样,我扛着树桠乐不可支地来到讲堂,他老人家的一篇小品正作为压堂文章悬刻在大厅上,尽管灯光昏庸,雪寒放射恶秽的冷气,那些字一个一个却很精神。我突然便奇怪老祖宗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地方安身立命,树桠就用尖锐的眼光示意我念这篇小品中的字。这是一个隆冬的夜晚,在寒流围困庭院也围困思想的弹尽粮绝的日子,面对这样一个残缺的世界和自我,朗诵了下面这些句子:湘西故有藏室,背陵而面壑,木茂而泉洁……为爱其山川之胜,栋宇之安,徘徊不忍去,以为会友讲习,诚莫此地宜也……盖欲成就人才,以传道而济斯民也。

奇怪的是,在朗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无论如何需要使用假声,用一种好像经过翻译似的拗口的语言。我看到老祖宗以独到而坦诚的方式赋予这座古建筑的灵魂被扭曲了,就像隆冬里飘动着的夏日残白的裙子。一辆飞溅泥水的车子向宋朝开过去,我不得不为躲避飞溅的脏物而艰苦奋战。这如同两幅无情冷酷的图画,具有某种暗示性。我想在这样的内心荒芜、倚恃力量弱肉强食能弄肮一切的黑夜,老祖宗是不宜在此久居了。这样想,就觉得是跟自己的饭碗和同样卑微可怜的同事们的饭碗过不去了。我打消了劝老祖宗迁居他乡的念头,狠下心来,宁愿看着老祖宗的灵魂就像这棵树一样死去,也不让他离开半步。这样,便又有一种心酸得想流泪的欲望了。我看了看四周,空无他人,连蟋蟀蛤蟆都没有,就鬼鬼祟祟将浊泪泼到老祖宗的洗脚盆里了。仿佛是有了某种联系,又仿佛是接受了某种密旨,我便觉得自己好像是已经逝去的那个王朝安插在这个时代的间谍。而在这个装有反导弹反原子弹的反间谍网络社会,我这穿布衫用毛笔的间谍,又能向那些文化辉煌的朝代以至于我爱山川之胜、栋宇之安,传道以济斯民的老祖宗报告什么呢?美好的东西不见了,将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这叫什么来着,鲁迅先生说过的,我忘记了。

 

而这是一个白天,我将树桠搬到外面晒晒潮气。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它曾经生活的后院。太阳懒洋洋地从檐角滑下来,在恬淡的温柔中将我们送入安乐状态。在安乐得幸福得要死的边缘,看见著青布长衫的某先生抬着世故做作的头颇,慢条斯理地油头粉面地踩着花鼓点子走过来,心想这满有书生意气的人怎么也学会逢场作戏了。擦亮眼睛一看,原是在拍什么儿戏,伟大的导演同志在先生当年激扬文字的地方拿先生开涮了。有一天,突然便下起雪来,鹅毛的雪花漫天飞舞。记得往年的冬天,那棵老树将头伸出院外打探雪掩长沙,每次都狗熊一样回来,心中不由陡生伤感,遂抱着可怜的树桠抽搐起来。正在伤神的时候,就听到了从祭孔的圣殿有臊臭的舞曲声传过来,心想连孔子也学会紧跟时代的步伐了,遂趋近一观,原是什么鸟会的代表在群魔乱舞。那些油头垢面的音符一个一个像皮鞭揪打在圣祖的面上。一只秃鸟向一个年轻的女人递过冠带某衔的“名骗”,便将手插到了女人的腰里,而那女人竟崇拜地在秃鸟褪去羽毛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哼哼唧唧。这个细节使孔子羞愧无比,孔子仿佛是回望了一眼1938年的长沙大火,灵魂便飞向了光明之地,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伦理!伦理!这样,我就想结束这篇断断续续写了四五个年头的不仅仅是关于一棵倒下的树的文章了。我所涉及的是文明之中的关于死亡的命题,属于非人性非理性的自然主义产物,我反复提及的是死亡的事物存在的一种文化的非死亡境界。在这个机器横行人情似铁的时代,什么样的有生命的事物都可能意外地转瞬即逝,谁也不可能保证死亡在今天不落到他的头上,这就需要人们超越死亡。这是1997年元月2日,我正准备从对一棵树的联想和哀伤中撤退,一个曾向我求教诗歌朗诵的叫刘红的美丽善良纯情如雀的女孩,突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车谋害了,这是一辆可耻的残暴的没有理性和道德的只有连同它的幕后操纵者一起送往炼钢炉中熔化才能解恨的车。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怀着怎样一种哀伤、愤怒的心情怀念这个孩子。我记起她曾经听我朗诵诗歌激动地挥舞双手的情形,现在我却只能借助想象将最具感召力的诗章念给她听了,以此祈祷她的灵魂能从异域荒郊回到岳麓山下的故乡。我还记得不久前,就在那棵树生活的庭院,将一本书送给了她,这是她与这棵树的一次外围联系。现在,就请允许我正式介绍他们相识,以期她的魂魄能附着于这棵树的宽厚博大的精神之中,同历史上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出入的平凡的或不平凡的魂魄一起在没有车来车往的天堂自由飞翔。这是一个有缺陷的不适合于善良的人生活的世界,而善良的人却要继续活下去,这就需要对崇高的事物加以珍惜。我至此也仍然不敢说我对这棵树作了很好的诠释,但我已经从一种崇高中找到了战胜丑恶的决心和力量。余下来的是,我将用那节陪伴着我的集聚着精灵的树桠造一艘真实的船,并在纸上画一条通向博大的河流,在阴雨过后,大地散发出怡人的泥土芳香中,沿着清明元宋一路划过去,在最后的思想的码头边停下来,以猎鹰紧盯目标的方式回头打量这个世界,或许我会发现,对这个有古树倒下的世界仍然充满着腹痛一样的爱。

公元2002年,那棵余下的树桠也倒了。人们在那里种了一棵新的桂树。

 

(该文刊于1997年《湖南文学》第二期,1997年《散文选刊》第五期转载。2000年范昌灼先生在《散文选刊》第九期著文列举20世纪《令我难忘的100篇》“世纪之作”,《树殇》列第98位。收入作者2003年1月出版的专题文化散文集《山间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