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主义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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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在《读书》换帅事件讨论会上的发言改编)
韩德强
2007-8-3
最近,参加过一个讨论民主的会议。与会者大都是所谓“硕学大儒”,带着博导、教授的头衔,有的还闪着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的光芒,而且还都有一些“干货”;主持者是一位副部级官员。会议期间,看上去大家都在一本正经地说,一本正经地听。但到了饭桌上,聊的却是谁又调动到哪里了,谁是谁的同学、朋友,谁家又在哪儿买了房子了,谁最近出国了,哪支股票又涨了。
噢,原来这些“大知识分子”、“高级干部”真正关心的也是这些东西!知识分子不关心思想文化,政府官员不关心社会大众,教师不关心学生的成长,医生不关心病人的死活,作家不关心人类的灵魂,大家都成了自我经营的资本家。这真是物欲横流!
进一步思考,我察觉到这“物欲横流”也有好处。好处是什么呢?第一个好处是人格上平等!
如果说有的人是真心在关心社会,而有的人却在关心自己的房子、汽车,那两者在人格上能平等吗?如果这个世界又有君子,又有流氓,那就有两类不同的、不平等的人格。如果这个世界全是流氓的话,那大家在人格上就平等了。当然,如果这个世界都变成君子,人格上也能平等,但是这个可能性确实比较小。所以,人格流氓化,同时也是人格平等化。再也没有什么公共知识分子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再也没有人抱有“致命的自负”了,再也没有人以“宏大叙事”奴役人了,这岂不是平等?再也没有什么基督徒与非基督徒之分,再也没有什么宗教战争,那岂不有了和平?
流氓化的第二个好处是独立和自由。为什么流氓是独立和自由的呢?因为流氓不需要对别人负责,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就行;“我是流氓我怕谁!”,什么黑煤窑、黑砖窑?有钱就要!什么黑社会、白社会?有权就好!什么婊子、妻子?能用就行!什么可持续发展,和谐社会,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看,流氓也可以做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人格独立,“大义凛然”!相反,如果一个人老想着天下大同,四海一家,一个人总是想跟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总得考虑自己的行为后果,哪有自由啊!
流氓化的第三个好处是民主。既然大家都是流氓,流氓间的公共事务怎么解决?那当然只能是民主了。一旦有君子,那君子还全心全意为流氓服务,流氓就会不由自主地选择君子、盲从君子的解释,而这就是“通向奴役之路”了。只要没有什么“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共产党员,“党员也是人”,一党执政自然就失去合法性。所以,要在学理上彻底确立民主政体的合法性,才能在学理上以流氓性为依据。
因此,王蒙当年倡导的“躲避崇高”确有其重大意义。只是,“躲避崇高”和流氓化之间只有一纸之隔。上层人士身处名利场的风口浪尖,不进则退。儒家认为,“有恒产则有恒心,无恒产地无恒心。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今天的世界一定会让这条儒家格言显得落伍。“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本来是无恒产者的人生哲学。今天,这却成了许多上层人士的内心写照。甚至有人论证,谁不是流氓,谁就是在压抑人性,谁就是在装孙子。
进一步追踪下去,流氓化其实也是唯物化。“有恒产者有恒心”,这是比较唯物的,“无恒产而有恒心”,那不就是唯心吗?我在想,今天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流氓化?可能是因为我们过去强调唯物主义太强烈了。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那是唯物主义,是科学。相信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如上帝,或者共产主义,或者未来,或者整体利益,或者长远利益,那不就是唯心吗?那不就是忽悠吗?那不就是迷信吗?过去,茶馆里必须高挂“莫谈国事”。今天,再也不需要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谈国事了。如果有,那一定是小众,一定是一小群吃饱了饭没事干的闲人,或者是停留在上一个时代的遗老遗少。今天人唯一相信的就是钱包。钱包以外的,别说是有关社会的宏大叙事,就连有关个人的宏大叙事——爱情都没人信了。
科学技术在飞速进步,但人的思想却既失去了与过去的联系,也失去了对未来的想象。人们现在都“活在当下”,一切以眼前的、个人的、感官的利益为转移。这样的人当然容易流氓化。不过,流氓化的社会也不是真平等、真自由,只是在法律上、人格上平等了、自由了。有的是大流氓,有的是中流氓,有的是小流氓。有的是文化流氓,有的是学术流氓,有的是政治流氓。由流氓组成的社会,逐渐形成的是流氓文化,流氓学术,流氓政治。正是在这个大众流氓化的大背景下,哲学、历史、思想逐渐成为小众的奢侈品,而不是大众的必需品。
说到这里,我实际上在提出一个令人困惑的悖论。今天社会的人格流氓化,它的另一面,恰恰是平等、独立、自由、民主、科学、唯物主义,一整套非常好的理念。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相应地,中国思想一向强调要天下为公,修齐治平,要“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突出君子和小人之分,强调“人为物役、物为心役”之辨,尊崇“天、地、君、亲、师”,向往人皆为尧舜。这是中国思想的吸引人之处。但是,它的另一面却是人格上的不平等,人际关系上的相互依赖,政治上的权威崇拜。
有人可能会想,西方人并不那么流氓啊!不错。这是因为西方社会还有宗教,还有信仰。宗教、信仰正是民主、平等、自由、科学思想的批判对象。基督教脸皮比较厚,唯物主义型的西方知识分子不停地批判它,但它还继续存在,还影响人的日常生活和思想,使社会生活的流氓化进程有所放缓。但是,当我们向西方学习时,只学习它的民主、平等、自由、科学理念,不了解基督教的存在及其作用,结果,邯郸学步,连路都不会走了。
有人可能还会想,没向西方学习之前,中国社会的知识分子和官员也没有那么高尚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不是读书人流氓心态的写照吗?不错。但是,那时候做流氓总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总还是能出一些像范仲淹、王阳明、海瑞那样的君子。普遍地说,中国文化重视责任感,无论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型的社会,还是“慎终追远、光宗耀祖”型的家庭责任感,或是“吃苦耐劳、忠诚守纪”型的工作责任感。相应地,西方文化重视个人自由,只关心个人的人权,只关心个人的感情,由此而形成放纵、懒惰、不负责任、犯罪、教育差、不尊重正当权威等特性。显然,前者接近君子性,后者接近流氓性。流氓性其实是人的动物性,很难绝对消除。但是,以人性主导动物性,还是受动物性摆布,成为衣冠禽兽,这是君子和流氓的根本区别。流氓性不用倡导,不需要榜样,不容易形成流氓崇拜。君子性却需要倡导,需要榜样,容易形成君子崇拜。中国文化提倡君子性,但在现实生活中仍然会受天然的流氓性的制约。这总比提倡流氓性,来个全民流氓性大发作好吧。
我的体会是,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思想界一直在和西方进行不对称比较。中国社会有一张脸,无论是修齐治平还是礼义廉耻,都强调人格的高尚。西方社会也有一张脸,那是自由、平等、民主、革命、科学。但是,中国和西方,还各有各的屁股。西方的屁股是人格流氓化。中国屁股是不平等、不自由、不民主。这两者是各自思想体系内在逻辑的必然产物。如果拿中国的屁股跟西方的脸比,怎么比怎么丑陋。如果中国的屁股跟西方的屁股比,就不见得谁更丑陋。脸和脸比,也不见得谁更漂亮。但是,这一百多年来,我们一直用中国的屁股与西方的脸比,就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历史方位。
该到拿出中国人的勇气、头脑、自信和尊严,重新思考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