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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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 南开大学图书馆藏储仁逊抄本小说。七回。
作者: 卷端下有“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志”印,版心下有“莳心堂”印。疑为储仁逊。储仁逊,字拙庵,号卧月子,又号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祖籍章武,世居天津带河门外,生于清同治甲戌(1874)年二月初四,卒于民国戊辰(1928)年十二月。持身狷介,毕生布衣布履。精医卜堪舆之术,设馆沽上,课毕,尝卖卜于金华桥畔,所得卦金,悉以周恤亲故,不使有余。
内容: 叙述李天赐中状元并合家团圆的故事。
第一回     为母病舍儿还愿 因歉年卖妻寻妻
人生天地之间,须当以孝为先。
贫贱富贵总由天,不可胡行奸险。
行善天必赐福,恶者宜降祸端。
若能积德行方便,美名万古流传。
《西江月》罢念,引出大清康熙年间一段故事。〔主人〕出在江南樟榆县草鸡套地方,姓赵名便,每日打鱼为生。虽然贫寒,事母至孝。乃父早亡,母亲黄氏抚养他成人,娶妻冯氏,生一子今方四岁,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祖母爱之如同掌上明珠。这黄氏太太是年迈之人,犹如风中之烛,瓦上之冰霜一样。忽然一日间,身染重病,着床不起。请医服药,医药罔效。赵便至半夜之时在院中焚香,望空礼拜祝祷:「弟子赵便恳求空中过往神灵,保佑弟子母亲病愈,情愿将弟子小儿到娘娘会上祭了火池。」许愿已毕,叩头站起,进房视母之病。亦是孝心感动神佛,母亲病已痊愈。〔赵便〕心中大悦,遂到自己房中,对妻冯氏将许愿之事说明,又言:「咱家寒苦,每日买来食物与母用,其子必分母食。孝母日短,生儿日长,贤妻不可将此事对母言。」冯氏假意应允,只当丈夫所言是虚,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日月如梭,不觉春天已过。已至四月初八日,乃是娘娘庙神会之期。赵便为母许下焚儿之愿,庙离村二里多路,赵便抱起孩儿前去还愿,哄母亲只言前去逛庙,向外而去。冯氏知晓,遂含泪至婆母面前,将丈夫抱儿祭火池还愿之事诉说一遍。黄氏太太一闻此言,只吓的魂不附体,悲悲啼啼。婆媳忙不迭的锁门往外奔走,惊动街邻妇女、老翁等人相随而行。
且言赵便怀抱小儿,不移时来至庙前。进了庙,进殿拈香祝告:「弟子赵便以小儿还愿,求神圣收愿,保佑弟子母亲身体康健。」祝告已毕,叩头站起,遂将小儿向院中火池中一掷。只见香灰一崩,犹如平地打一霹雳,一阵狂风将池中之火及香灰并尘土冲上半空,天昏地暗。风过去,不见小儿那里去了,满庙中人纷纷议论这事奇怪。忽见黄氏婆媳跑进庙来,见赵便在那里发怔,不见小孙孙在何处,必然是被火焚死。黄氏太太就要碰死,那些上会的人及烧香的众人拉着劝解,都说孝心感动神灵,小孩不致于死。忽然一阵大风吹灭火池中之火,定有神圣将小孩送回家去了。他婆媳闻此言,看那火池中,果然灰火皆无,心中半信半疑,只得母子三人一同回家。哪见小孩在家?黄氏太太昼夜想念孙孙。一日冯氏临蓐,双生二子。赵便去埋衣胞,刨出一瓮白银,从此富足。按下不表。
且言山东沂州府兰山县李家庄有一李德,素好行善,夫人颜氏素晓三从四德,夫妻同庚,俱是五十岁。家中田产甚多,银钱广有,粮成仓,柴成垛,就是缺嗣无子。这四月初七日晚上,颜氏劝丈夫纳妾生子,李德大笑,口呼:「夫人你教我老来当忘八鳖?俗言:夫老妻少,女心不足,就要有丑事。传扬出去,于脸面无光了。你我夫妻只可随时以度光阴,修桥补路,济困扶危,天必加护,何必纳宠?」夫妻闲话,入夜就寝。睡至半夜,忽然李德「哎哟」一声,将颜氏从梦中惊醒,忙问:「夫主怎么了?」李德说:「吓死我了!我梦见我同你赴咱庄前奶奶庙中烧香,见一猛虎卧在神橱,故而吓醒了我。」颜氏说:「这也出奇,我梦与你相同。」李德说:「即是同梦,又是梦见猛虎,必然见子。还望你生一子。」颜氏骂:「老天杀的!你盼想儿想昏了心了。我自幼未开怀,还妄想我生养儿吗?莫若天明咱夫妻赴奶奶庙去,一来烧香,二来到庙上看一看动静便了。」夫妻二人又商议那里修桥,那里补路,那里修庙造塔,在家斋僧供道,周济贫穷之事,不觉天已丑末寅出之时,夫妻双双睡着。忽闻窗外有人叫道:「李德,你夫妻还不快去抱恁那儿来,等待何时?」李德夫妻从梦中惊醒,原是一梦。看天已有巳时了,遂穿衣而起。使女送进净面水,夫妻同净了面。又送进饭来,夫妻用饭已毕,命人套车,赴奶奶庙降香。
李家庄离庙约一二里地,天有午初。夫妻乘车,来至庙前,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只见通天彻地一片红光。众人皆嚷:「此风奇怪!」皆找避风之处而去。李德夫妻下车,奔至灵官殿避风。刚来至灵官殿门前,风也住了,天气也清明了。只见供桌前坐着一小孩。也不啼哭,衣服整齐,相貌端方,令人可爱。李德说:「这必是老奶奶送给咱夫妻之子了。」颜氏迎上前将儿抱起说:「咱夫妻急速回家去罢。」李德说:「且休还家,且到老奶奶座前叩个头,焚化些纸锞,报答老奶奶的恩德才是。再者每年奶奶殿前有许多的瘫痪残疾、贫穷之人,对他等说知,令他等往咱家领饭三天。」颜氏说:「你去焚香化锞、叩头拜神,对贫人去说去罢,我带着孩儿先回家去了。」李德说:「我明白你的心意,是恐人家来找孩子。若是人家来寻找孩子,也得给人家,不可离间人家骨肉。无人找孩子,方是咱的孩子,方应梦兆。」正说话间,围上许多人。内中就有颜氏之胞弟颜国顺,走近前问:「孩子你住哪村?你父是何人?」那小孩摇首说:「不知道。俺爹爹把我扔在火内,有一人把我抱来放在此,告诉我我娘是颜氏。」李德问:「抱你的那人往那去了?」小孩指着灵官的法身说:「是他把我抱了来的。」颜国顺说:「不用问了,这是姐姐和姐夫行好,老奶奶令灵官老爷给恁找了这个儿子为嗣,当唱一台大戏,谢一谢神、贺一贺喜才是。」李德说:「贤弟,你代我向戏上班掌说知,定戏六天。在这庙会上唱三天,往咱家里唱三天。」言罢,颜国顺前去定戏,李德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往大殿烧香。点一点那些乞丐,共有百十余人,遂吩咐众残疾人:「你们到我家,每人领钱五百。我家甚忙,不能施饭,你等自去买着吃罢。」众乞丐闻言叩头,口呼「善人」而去。李好善夫妻二人烧了香,抱着小孩回家。杀猪宰羊,办席待客,热闹了三天,并无耗费自己一文钱。列位想:李德平素为人好善,极公好义大名在外,那村邻及远村近庄沾过他的恩惠者都来贺喜,谁不带三百二百、一千八百之贺礼?这也是李德的盛德感人益人甚深之故也。
一日,颜国顺向李德夫妇言道:「我的女儿年方三岁,我这外甥年方四岁,我意欲与姐夫作这一门亲,不知姐夫允否?」李德笑说:「你不嫌我是拾的孩子,咱就亲上加亲罢!」遂约一位媒宾换了换酒盅,成了姻眷。
这李德自从得了这个孩子,越法广行善事。日月如梭,明晦代更,倏然就是三年。孩子已是七岁,送入南学读书。先生给他起学名李天赐。读书甚是聪明。到了十二三岁,就能背诵五经,十四岁进了府学,众亲友皆来贺喜。李德心中大喜,操持款待亲友,忙个不了。亲友散去,自觉过力受风,渐渐沉重,医药罔效,辞世逝去。颜氏痛哭夫主太伤,身染重病不起。颜国顺见姐姐无人扶侍,一想自己家中无人,只得将女儿送来扶侍姑母,自己亦安朴心照管李家之事。又见姐姐病体日见沉重,医药罔效,也就一命归西。李天赐只哭的死而复苏。颜国顺代他料理丧事,至发引出殡,安葬祖茔,连衣衾棺椁,花费了一千三百余两白银。
李天赐闭门守孝,不料歉收,年年荒旱。常言说:不怕歉收,只怕连荒。自从颜国顺与他照顾发丧,乏项只可典卖物业;又有近枝本家也来与他照料家务,众族人皆向手中搂把。这一分大家业,一年的光景就踢登了一大半。颜国顺见李家本族上了手,明抢暗吞,这分家业凋零,暗说:「不好!知道的说李家本族侵吞,不知道的说我肥了己。我想我无有妻子挂念,年岁又荒,在此也难过活,不如离开他家,往关东且寻生路。」主意已定,舍了亲生闺女,一跺脚竟徉徜奔关东去了,抛下闺女颜桂香。
这颜桂香与李天赐原是姑舅结亲,李德夫妻出殡已竟,颜桂香衤兜了下寿罐子了。虽与李天赐为夫妻,未曾拜堂,仍以表兄妹相称。忽然两三日不见颜国顺之面,家中又无柴米,忍饥挨饿。李天赐只得去寻族叔李旺。这李旺曾在他家做过生活,相隔不远。李天赐来至李旺家,口呼:「叔叔,侄儿有事相烦你老。」李旺问:「贤侄,你有何事烦我?」李天赐说:「侄儿如今少吃无烧,烦叔叔代我找主,典卖几亩田地,得些钱好买柴籴米,俺兄妹好度日。」李旺说:「放着颜国顺是你母舅,又是你岳丈,何用你来找我呢?」李天赐说:「我的母舅好几天未来家中。我访问他人,外人传说是上关东去了,所以来烦叔叔。」李旺说:「既然如此,你去写一张文书,我给你找一买地之主。」李天赐闻言,即刻回家写了一张文契,交给李旺。李旺持契找了一主,好地十亩卖了三十吊钱,净得了二十吊,李旺扣讫十吊。李天赐买柴籴米,柴米甚贵,那些乞食的人甚多,他又是有名的施舍之家,所卖之钱未有两个月,花费已尽。只得又写了一张文契去找李旺,代己典卖地亩。那李旺说:「咱这庄及各邻村皆是卖儿卖女,活人妻另嫁人,各自逃生,那清亮瓦舍皆不值钱,卖地无主买,教我向那里卖去?若依我说,你的丈人已经上了关东去了,目下北府里来了两个寻人的,不如你将你未合房的媳妇暂且卖几吊钱,你也顾命,他也逃生。忍过这歉年,你是少年秀才,是甚么人家择那上好的再聘纳一个。就是你丈人还家问他的闺女,你就说是饿死了,谁还与你作对证?」李天赐闻听这一夕话,眼含痛泪,低头不言不语,回家去了。正是:
善人难躲颠沛事,满腹经纶不充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因年荒卖产无主 遇孙惠兄妹离别
为人须要行好事,积下阴功胜积金。
吃斋本是干熬口,施舍布施为善人。
千里烧香是望景,高堂现有供二尊。
可笑世人不省事,不笑父母痛儿孙。
话说李天赐闻听族叔一夕话,低头不语,眼含痛泪回家。小姐颜桂香看见表兄李天赐如此悲哀,口呼:「表兄不可如此愁烦!且放宽心。小妹情愿合你同忍饥饿,并无怨心。但盼你服制已满,上进求名。倘若金榜题名,那时扬名显祖,小妹面上也有光彩。」李天赐闻言含笑说:「贤妹之言与兄志气相同,无奈这人可能忍几天的饿,何日是个盼头?」自己嗟叹不已。
只得又去烦人典卖物业,适遇着孙惠(曾在李家做过觅汉,此人善为说辞,外人与他起一外号叫作「孙巧嘴」。)迎面问道:「李相公,欲向何往?」李天赐遂将寻人作中,典卖物业的事说了一遍。孙惠说:「前者不是你的族叔李旺作中,与你卖了十亩吗?你还去找他才是。」李天赐遂将李旺教他卖媳妇的话学说一遍。孙惠闻言,口呼:「李相公,你休嗔怪。我说那李旺给你出的主意,指的这条路实是不错。怎说呢?连我未见过今岁之年景,一庄人饿死大半。有吃的俱早关闭门户,若卖田园,向何人去卖?这李旺的主意是不错,若卖了颜小姐,你可度过荒年,颜小姐也逃出饿死。若不依此言而行,只恐你夫妻双双饿死;若依此道,二人皆已活生。闯过凶岁,你起了服赴考,倘若金榜题名,何愁无有淑女相配?你再思再想!」李天赐闻听孙惠这一夕话,不由低头不语,暗自思量:「若依孙惠之言,就得卖了表妹,绝了夫妇之情;若不依孙惠之言,典卖土地又找不着主。」心内踌躇,方欲举步回家,孙惠口呼:「李相公,你不言不语,莫非嫌我说的话不济?主意在你,你若是从我的话,可以能活你;若是不从吾言,只怕饿死是小事。」李天赐问:「饿死是小事,还有甚么大事?」孙惠说:「你无见那有儿的可以葬埋尸身,那少年无亲眷的饿死了,被人家将衣服扒了去,众人遂将肉割下分而食之,令人见之可惨。」李天赐闻言暗想:「何尝不是实话?」遂有了相从之意。口呼:「孙大哥,你虽说的是实话,我这卖表妹的话难以出口向他说。」孙惠说:「不妨,我先去探探他的口气。」李天赐说:「你若去探他口气,见了我的表妹,千万休说我有意卖他!」孙惠说:「不用相公嘱咐。」言罢,自往李天赐家内去。
这孙惠现今充了人牙子,专意与人家买卖人口而图利。他知颜小姐生得人才出众,仪容非凡,不像那些村姑丑陋不堪,妄想着还要多得些谢礼。闲言少叙。已经走进李天赐的院中。颜小姐问:「来者是孙惠吗?你自从不在俺家下有这些年,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呢?」孙惠口呼:「小姐!当初我在你家之时,李大爷、李大娘待我甚好,就是小姐待我也不错。自从李大爷、李大娘下世去了,偏遇着年景饥荒,就用不开我了,我所以就来的疏了。我方才听得李相公说颜大舅往关东去了,撇下你们年少二人,又遇这样年景,我来望看望看你们怎么度日了?」颜小姐说:「自我翁姑下世,我爹爹替我们照理家务,就遇着这荒旱的年景。又见家业凋零大半,惟恐旁人说他不善料理,竟赚人家财产,故而徉徜而去。教俺二人无依无靠,少柴无米。前者卖了十亩田地,过了两月有余,就手中无分文。实对你说,俺兄妹天半未进饮食。」言罢,二目不由的落下泪珠。孙惠说:「你兄妹二人亦当拿一个主意,不然这样歉年怎么过?」颜小姐说:「你想我乃是一闺女,那有何主意?除非教我表兄典卖土地田园,暂且度日。」孙惠说:「不中用!土地田园无有买主,使用的对象亦无人要。我方才听得李相公说『俺舅爷舍了我,还可连他的亲生女儿都舍了。待卖物业又无受主,教我也无法子,我不若也逃命出外』。他若果出外去,你是一女子,可待怎么过度?」颜小姐一闻此言,忙忙问道:「此言是虚是实?」不由含泪口呼:「孙大哥,烦你快找回他来,我好问明。他若果有此意,我令他瞅着我颜桂香悬梁自尽,好教他放心逃生。」孙巧嘴本意是来探颜小姐的口气,若顺了道,他为人牙子的好赚这分厚用钱使,故而用圈套说了一片谎言。颜小姐信以为真,欲求一死,好令表兄逃生。催促孙惠去找表兄回家,看着他一死,好教他放心逃生之意。孙惠说:「我却有一求生之法,怕你二人不允,也是枉然。若是允了,求生有何难哉?」颜小姐问:「求生有何法?」孙惠说:「目下有关北里来人要买使女,想你这样女子也还可卖十数吊钱。一来你先吃饭逃命,二来李相公得几吊钱暂且度日。待年景丰稔,李相公前去将你赎回。他身是秀才,人家不敢不两手奉献。」有俚言单道人牙子无礼云:
大凡作牙子,全凭两片嘴。
言而无有信,心中想捣鬼。
只为挣银钱,不愿干跑腿。
行事顾眼前,那管有后累。
虽然孙惠为挣人牙子钱撮拢其事,离间人家骨肉,不管人家死别生离,若论李天赐夫妻二人倒亏他调说,方得生路,日后夫妇得其团圆。不然所卖田宅物业又无主要,他夫妻必然饿死,焉能有日后显耀?闲言少叙。
且言颜小姐闻听孙惠之言,便问:「这买使女的人家离此相隔多远之路?」孙惠说:「是木龙关北里,青州府人氏,离此有三百里路,冯相府、斐太太差人前来买使女。这差来的人在咱这庄上相了许多闺女,也无相中一个。我想象你这样人才,再无相不中的。」这孙惠的话是半真半假。这买人的虽是北府里,可不是青州府,他不过随口而说,诓哄颜小姐而已。闲言少叙。这颜小姐说:「你且去找我表兄来向他说,看他是何主意?」孙惠说:「这个话我对他说不得,他是秀才,岂肯卖妻?相公若来家,你就说因饿难忍,两逃活命。你照此话对他说便了。」言罢走出大门。
只见李天赐站在胡衕东口,在那等候回音。见孙惠出了自己大门,点手而唤。孙惠来至近前,口呼:「李相公,你恐他不允,我探他的口气,他还怕你不允哩。」李天赐含泪说:「我何尝有此心负我表妹?年景逼迫,无计奈何。」孙惠说:「我向他说,日后年丰时,你还去将他赎回。」李天赐说:「只恐那买人的不肯哪!」孙惠说:「人家自然不肯。你是不知咱这关王庙前是清晨人市,并不用单赈文契,相中了人,当面讲价,与买卖牲口一样,交了钱就领着走。若卖了你表妹,我先给你问问他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后来年景一好,你去回赎。你是一秀才,他敢不赎给你?我是为相公一片热心,久后相公不可辜负了我的好心。」李天赐口呼:「孙大哥,既在俺表兄妹身上费了心力,我李天赐非是忘恩负义之人。还有一件难处:令我到家领我表妹往市当面去讲价,休说我表妹不肯前去,我也不能令他前去,这如何是好?」孙惠说:「无妨。我多费些唇舌,就不用你二人往人市上去。你且在家中等候,我到店内向那买人的去说,教他前来相人。你可教你表妹在大门外站一站,方好相之。」言罢徉徜而去。
李天赐来至家中,只见颜小姐含泪默坐。近前口呼:「表妹,且免悲伤。愚兄找人卖咱的物业,并无主要。偶遇孙惠,给咱兄妹寻一求生之路,不知表妹心下如何?亦是暂且偷生,从权之计。」遂将孙惠之言一说。尚未说完,颜小姐闻听夫妻要离别,就放声大哭起来。李天赐不由的也哭起来。表兄妹哭在一处,暂且不表。
且言孙惠往店中而来,这店中掌柜李棠问孙惠从何处来?孙惠口呼:「李大叔,店中可住着买人的客人否?」李棠说:「适才进来两位,在上房咧!」孙惠一直进了上房,那客人欠身说:「里面请坐。」孙惠说:「随便。」一同落坐。孙惠问道:「二位兄台是那一府人氏?」二人答道:「济南府历城县人氏。」孙惠说:「二位来到敝处,可是要买黑头,是买白头呢?」二人说:「这也不定。黑头合式买黑头,白头合式买白头。」孙惠说:「时下有一白头,我领你去相一相何如?」客人问:「兄台贵姓?」孙惠说:「牙行孙惠就是我,咱北府里来办人的,我管的不在少处。若经我手,保管你两来无失。若买成了,那怕乡约地保,出首拦挡,管你人财落一样。」二人随口说:「久仰大名,未得拜望,兄台恕过。俺今来到贵处,凡事皆仗孙大哥鼎力办理。」孙惠说:「岂敢!岂敢!」二人问此女年庚几何?人才如何?售银多少?」孙惠说:「此女今年一十三岁,若说人才,无人可比。正是:
若论这女子,世上一等人。
三国貂婵女,那却是耳闻。
越中西施女,谁可见得真。
若说是仙姬,怎能到此村。
若说此女实是世上罕见,这一带的庄村算数他是第一女子。不是我夸讲他俊俏,真乃天上少有,地上缺无。不信随我前去,当面一相,必然相中。那时相中了再讲身价。」言罢一同出店。
不移时来至李天赐门首,见他兄妹并未在门前站立。孙惠说:「二位随我进去无妨。」言罢一同走进院内,站在内房门外。孙惠走进屋内,见他兄妹二人痛哭未止。孙惠说:「你表兄妹也不必悲伤,这不是为年景逼迫,各求生命吗?哭也哭不出钱来,也哭不出粮米来。你兄妹须要忍得离别,才是生路了。」这两个人贩偷眼窥见颜小姐的美容,又闻孙人牙在屋内相劝,男女二人是兄妹,遂在门外叫道:「孙大哥,你且出来,有话问你。」
不知问何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因年荒兄妹离散 遇仙人指示投生
劝君当记圣人云,巧言令色鲜矣仁。
且看此传孙巧嘴,说的夫妻两离分。
夫妻虽然未拜堂,父母有命配成双。
因歉离别求生路,恋恋难舍哭断肠。
闲言少叙。话说孙惠正劝他表兄妹止悲,忽闻门外人贩呼唤他,遂走出房门问道:「兄台有何话讲?」人贩子问:「他二人是兄妹吗?」孙惠遂将姑舅作亲的话言了一遍。那人贩闻孙惠之言,遂即说道:「既是如此,你去劝他这个不妨。遇这凶年是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年头。若不离别,必然双双饿死。」孙惠遂将人贩子就拉离开房门,低声说道:「你莫说是济南府,只说是青州府,冯相府裴太太买使女,还许回赎。他若愿意,你交了钱,他交了人,那怕你上北京,他亦不知,也拦不住你。」人贩说:「我记下了。孙大哥,你去成全成全,看是如何?」孙惠回答:「再无不成之理,不过多费些唇舌。」言罢奔上房来。
这李天赐见人贩把孙惠唤出去,遂向表妹说:「你未听明孙惠之言吗?咱若不忍离别,只可咱兄妹等着饿死,是一句实话。贤妹恋着我,愚兄岂有不恋贤妹之理?同孙惠出去的那个人,一定是买人的。孙惠曾和我说是冯相府内来买使女,咱兄妹暂离别,得其生路。这青州府离此不远,不过三百路程。若果是冯相府买使女,那位裴太太极好行善,乃是良善之家。我去回赎,必然令咱夫妻团圆。若不是冯相府来买使女,咱兄妹宁饿死在一处,亦不令贤妹去。我且去问问那买使女的。」这孙惠背地嘱咐完贩人的,一同来至上房窗外,听房内二人说话,遂停步侧耳细听。口中不言,心内暗说:「幸亏我嘱咐人贩子,不然这宗钱我赚不着了。」遂低声口呼:「兄台,我嘱咐你的话可要牢记。」那人贩点了点头,二人奔上房。李天赐迎出门外,口呼:「孙大哥,咱们陪着客人到书房有话说。」遂一同至书房让坐。李天赐向人贩问道:「客长上姓高名?仙乡何处?」那人贩依孙惠之言说:「我是青州府冯相府门下,我名冯金琮。领裴太太之命,来买一使女。你兄妹难割难舍,这也无妨。若年景丰稔,亦许你赎回。那时裴太太一怜恤,你也许白白领回来。」李天赐闻人贩之言,信以为真,遂欲铺纸研墨。孙惠问:「相公研墨何为?」李天赐说:「写张卖契呀。」孙惠说:「不用单帐目文契,言定身价。当面交钱,当面交人,岂不两便?这身价若是平年,总得五两银;这人吃人的荒年,可不值这个身价,亦比不得别人家卖女孩,也有三吊的,也有一吊八百的,还有不使钱,跟随人家去的。今我作个高出头的价,你就使五吊钱罢。」人贩说:「孙大哥定的价,小弟也不违背。」李天赐只得应诺。
人贩立时前去扛来六吊钱,给了孙惠一吊,交与李天赐五吊。李天赐将颜小姐唤出房来,交与人贩子。颜小姐口呼:「表兄,从今离别,未卜何年何月相会重逢?」遂将耳坠摘下一只,递与李天赐之手:「奴留此作一记念,从此用心读书上进,倘若一步侥幸,功名显达,切记赎小妹回家。」不由二人抱头痛哭,难割难舍。那个光景,令人可惨。孙惠说:「李相公,你兄妹不必如此了,日后还可回赎,只有见面之日。教小姐随客人到店内去吃饭,俗语万事好当,一饥难忍。你也好铺排做甚么吃。」言罢人贩和孙惠头前,小姐无奈在后相随,兄妹洒泪相别。
这孙惠领人贩子在人市上又买了几个妇女,雇一辆大车,顺着大路奔往苗山家乡。非止一日,到了家,凡买的妇女,随心便卖,赚钱多寡这且言讲不着。且言李天赐用卖了表妹之钱买柴、籴米,未曾用饭,眼含痛泪,心中不安。不由长吁短叹,遂吟道:
时运不济将妻卖,黑云罩住栋梁材。
他年若得风云会,超平人间登金阶。
霎忽到了春暖花开之时,李天赐心中暗想:「这五吊钱堪堪使尽,我指望甚么活生?我不如且到青州府冯相府,一来探望表妹,二来我把功名匿讫,作为小觅汉,且混一碗饭吃,有何不可?」想罢,自己主意已定,遂倒锁了街门,竟扑青州府大路而行。
披星戴月,非止一日,来到青州府。问明冯相府,走进门房,就向看门的拱手,口呼:「大爷,请问一声:这月前咱府内赴沂州李家庄买了几个使女来么?」看门的回答:「无有。俺这里年景不济,那卖闺女的甚多,焉能到沂州去买使女?」李天赐半信半疑,在相府门首待了多时,凡从府中出来的人就问,俱和看门的话都是一样。心中就知受了人贩子蒙混。只急得眼中落泪,自己瞒怨自己:「理当买人的起身,我在后紧紧相随,跟到他家认认门户。我枉进了学,失此一着,回家有何面目见乡邻?这样苦命,不如一死。」遂往云门山,欲寻自尽。适遇一算命的先生,与他相面说:「这位相公时运未至,你可顺着此路往西行去,自有贵人扶持你。若不信,你问你身后那人就晓得了。」李天赐闻言回头一看,不见有人,又回过头来,不见那先生何往,只见地上有一柬帖。上面写着四句言语,遂捡起观看。上写:
我是华阴名希夷,指示天赐莫胡疑。
休生短见休枉命,西去贵人相扶持。
念毕心知是陈抟老祖指示,亦不去自尽,遂望空叩拜,下了店房,歇宿一宵。次日清晨,给了店钱,起身遵仙人之言,顺着大路往西北走下来了。
过了淄河店往西又行,囊中只有五七百钱,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来至济南府。进了东关,心中自思:「仙人指示我,向西来就有贵人扶持。如今盘费已尽,亦未遇见贵人。不知贵人在于何处?」又见日落西山之时,进退无路。只见路北一座光亮大门,门上按着兽头,向里一望:内有连笼垂珠门,外有明显柱。门上一副对联,上句「皇恩若日」,下句「帝德如天」。上门框句「圣代即今多雨露」,下框句「人文际此会风云」,横联是「圣恩浩荡」。门内一匾,四个金字是「三世荣恩」,门内悬着门灯,上有「相府」二字。
正然观看,忽闻从院内跑出一哈吧狗,向着李天赐「口邦口邦」乱吠。从院内走出一人,约有五十余岁,相貌端方,衣服不凡。李天赐急忙立在一旁。这人原是朱大人之孙名国彬,是甲子年的举人,选了曹州府的教谕。因家中有几位公子未得成名,他就不肯出仕,在自己府中教训公子读书。忽闻犬吠,出来看视,见李天赐恭立台阶之下,就有爱慕之心。遂问道:「你这一学生面带忧容,看你不像这本地之人,你必是逃学至此。你家住那里?姓字名谁?你若实言,我周济你还家。」李天赐早已想着把功名匿起,求一吃饭的投向。遂即说:「我不是此处人氏,我也不是逃学的学生。小子乃是沂州府李家庄上人,父母双亡,孤身无依,又遇年景荒旱,逃难至此。我名李童梓。」朱老爷闻言说:「我看你相貌仪容不像贫寒之子,必是念书的学生。」李天赐回答:「也曾读过书。自从父母下世,又遭荒年,念不起书。我母舅在关东贸易,我折凑了两吊钱的盘费,欲赴关东投母舅去,不料来到贵宝地,就花费尽了。至此走投无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由的落泪。府中一个家人在旁口呼:「老爷,前者张二、宋能从沂州办来几个妇女来,说那里实在是人吃人的荒年。咱书房内缺少一个小使,我看此子年纪在十四五岁,他又念过书,那书房的规矩必然明白。何不留下在书房效用呢?」李天赐闻那人这一番话,暗想:「那人称他老爷,此人不是进士就是举人。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我当称他为老爷才是。」又转念一想:「昔日百里奚牧羊于秦,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韩信乞食于漂母,郑元和身入歌郎,大丈夫不得志何事而不为?」想到这里,随向朱国彬面前跪倒,叩头在地,口尊:「老爷若肯施恩,将我留下,愿效犬马之劳。」朱老爷伸手拉起,收留下作书童。这且慢表。
再言孝子赵便自从为母许愿,把亲生子撂在火池了愿之后,他妻冯氏双生二子。赵便去埋衣胞,刨出一瓮银子,从此致富。冯氏亦贤德,夫妻同心行孝,而又拯济穷人,舍药施茶,修桥补路,是善就行。待了二年,又生二子。这四子皆聪明过人,长成丁,俱送学读书,先生给起了学名,是天福、天禄、天祯、天祥。这天福、天禄,至十三岁诗词歌赋无所不晓,五经四书本本皆通。入了泮水后,一门兴旺起来。这草鸡套村,赵家数第一富贵。惟有黄氏太太终朝眼中落泪,想念他的长孙为还愿祭了火池,想起就哭。赵便无法劝解,请了两个唱道情的来,与他母亲解忧。那唱道情的唱的是「湘子还家三度文公」,那黄老夫人望想:长孙必定成了神仙,竟盼长孙来度合家,从此不甚悲痛了。只是常往刑山降香,祈祷:「清凉圣母保佑着我得见长孙一面,必然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这且再表。
光阴迅速,荏苒又是二年。正值封了相的那位敏忠公于大人点了山东的学院,西三府考毕,去考东三府。摆开执事,出济南府东门,放了三声大炮。于大人坐一乘八抬绿呢显轿,竟扑东三府大路而去。李天赐在朱府正然洒扫,忽闻炮声,就问同伴为何有炮声?一人说:「这是学院于大人去考东三府,是出城炮响。」李天赐闻言暗想:「我服制已满,若不去赴考,我的功名必丢。」想到这里,向那人说道:「烦你向咱家老爷说说,我欲回家看看就回来。告假成否?」那人说:「我替你告假去。」那家人向朱老爷一说,朱老爷说:「他在咱府已经二年有余。他欲回家去看看,这也是他的正事。给他拿五两银子,格外给他五吊钱,路上好作盘费。」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李天赐告假赴考 中举人夫妻得遇
万事皆由天定,名利不用强求。
人生因穷心中愁,亦是命里造就。
绝处欲寻自尽,仙人指路西游。
来至济南算到头,夫妻才得聚首。
《西江月》咏罢,书归正传。李天赐说:「这五吊钱够我往返盘费,用之不尽。这银子无使用之处,我不带去。」遂使一条床布,将钱卷讫捆固,抗在肩上,出离朱府,竟扑沂州大路而来。这李天赐有五年衰运,自进学以后,至今日衰败运已满,福催貌转,心中智慧已开,聪明发现。
非止一日,进了沂州府北门,恐遇见昔日同年之人,被人谈论那卖妻之事,自己脸面无光,就寻一偏僻小店住下,歇息一夜。次晨买卷挂号,在店静候入场赴考。到了考期,手提经篮卷带,至贡院点名,归号候题。题下,依题而作文,有半日之工,将文作毕,先去缴卷。于学院阅了他的文章,句句锦秀,心中大悦,就赏了他花红退下来。只候到开门放场,他方回至店中。书要简捷,一连三场考毕,李天赐不待发案黏榜,就回了济南朱相府了。俗语「真人不露相」,诚然不假。阖府之人再无有看出他是个秀才,惟有孝廉朱国彬看他人品出众,言而有信,他往返二十日,所以另眼看待他。
闲言不可多叙。赴考乃是三月间,光阴迅速,就是八月。这年正是庚午年,又是大场。他把经篮卷带预备停当。到了八月初八日,又告假说回家看看,那朱孝廉又给他五吊钱路费。他把行囊扛起,徉徜而去。竟奔阳关大路。正是:
人生少年怕运衰,吉人自有天相来。
否极泰至大难满,破镜重圆花又开。
这李天赐进了城,寻了客店安身投考。到了考期进场,题是「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题又得手,作完文章,候启门出场。话不可重叙。不几日,三场皆毕。过了中秋,回了朱相府。朱孝廉见李童梓回来,心中疑惑,暗想:「七百多里路,怎么十余日就回来了。」亦并未出口相问。
到了揭晓之日,这学里先生马森枝是一贡生,前去看榜,只见第三名是李天赐。这一日朱孝廉在府门外闲站,见一乘马之人从东而来。来至切近,跳下马来请安。这人名高杰,当初朱老爷中举之时,是他的头报,所以下马问安。朱孝廉拱手问道:「高兄发财哩!」高杰答道:「发甚么财!这一趟差事可苦到底了,连衣服都典当吃了。」言罢就要走。朱孝廉说:「你且停步!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你说明白了,我请你一顿饭,省的我纳闷。」高杰说:「提起来真奇怪。那有榜上有名找不着人,你说奇呀不奇!」朱孝廉问:「那人未有家么?」高杰说:「他是沂州李家庄上的人,官印是李天赐。我前去报喜,到他门首,宅舍极好,门户锁闭无人。询问庄里人,皆言自他父母双亡,家业凋零,又遇荒年,将媳妇亦卖了出去,有二三年并无音信。老爷还言我发财,这个财从何处发?」朱孝廉心中一沉,忽然笑说:「高兄忍耐,等我命家人给高兄摆饭。」言罢,至院中吩咐家人:「到后宅将我的衣服顶帽缎靴送至书房。」家人领命去讫。
朱孝廉来至书房,见李童梓立在书房门外,故向李童梓说:「咱府内少爷连一秀才也未进,人家中举还找不着人。这也奇怪!」李天赐问:「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朱孝廉说:「就是你那里人,名唤李天赐。报子苦了,找不着人,将衣服都当着吃了。」李天赐说:「他该在近处报,为何舍近求远呢?」朱孝廉说:「不用你说,我已明白,早给你预备出报子的赏钱来了。」正说话,见家人将顶帽、衣服送来。朱孝廉说:「你不用装憨了。你穿上衣服,令那报子进来,好给你叩头。」李天赐闻言,即刻冠带起来。朱孝廉吩咐家人传与报子知晓。报子进了书房,向李天赐叩头,口称:「老爷恭喜!今中前十名举人。」朱孝廉代赏银十两。
这个时候阖宅皆知李童梓真名是李天赐,背主赴考,中了举。老夫人并阖府上下皆都骇然欢喜。内中有一使女,背身拭泪。老夫人一见,心中生疑,遂唤至近前问道:「你因何悲伤?要你实讲。」这使女见问,不敢隐瞒:「李天赐是奴表兄,小奴名颜桂香,三岁时父母命许字李表兄。奴的表兄十四岁入泮,不幸父母双亡,又遇连年荒旱,我母早故,我父赴关东去而不返,表兄妹只可待饿死。有乡邻孙惠出此主意,将奴卖出,一可活生,一可逃命。若年景丰收,将奴再赎回,奴方允卖。」老夫人闻言,喜悦非常。遂令人去请孝廉公有话说。这朱孝廉正同马先生闲谈,忽见家人来说:「太太请老爷后宅有事相商。」李天赐口呼老爷:「小人随老爷往后宅,给太太叩头去。」朱孝廉回答:「不敢受此称呼。今天已晚,明晨差人请你入后宅,再与我拙荆相见罢。」言毕回后宅去了。李天赐与马先生在书房同榻。李天赐虽然中举,思想表妹无处可寻,一夜无眠。这且不表。
再言朱老爷走上堂楼,夫人遂将颜桂香所诉的话言了一遍。朱孝廉说:「这是一分人物、一分福,一分相貌一分才。我初见这颜桂香,作使女有屈其材;那李天赐我见他相貌非常,所以将他收留在咱府中。这也是天使之,自然他夫妻不该失散,不然他夫妻二人如何能聚在咱家?咱不如收颜桂香为义女,李举人可是咱的门婿了。你的意下如何?」夫人笑说:「我正少一女,有何不可?」夫妇二人商议停当,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老夫妇梳洗已毕,唤颜桂香至堂楼。夫人说:「我一生无女,欲收你为义女,你心如何?」颜小姐闻言,口呼:「父母在上,受女儿一拜。」遂拜了四拜。夫人大悦,吩咐众使女丫环:「扶侍你小姐更衣。」这且慢表。
朱老爷欢欢喜喜来到书房,见李天赐净面冠带,要往后宅与老夫人叩头。朱老爷说:「暂且请坐,我有一句卤莽之言与你说知。」李天赐遂即坐下,各饮了一杯茶。朱老爷说:「我有一女,年方一十六岁,尚未适人。有心适字贵人,请马先生为宾媒,不知贵人肯允纳否?」李天赐闻言一怔,低头不语。良久,马森枝问:「李先生为何不语?或有原配不敢另娶?或门户不称你心?只管说明,这有何妨碍呢?这相府门第不弱,孝廉之女要与你作亲,污不了你这个举人。为何不语?朱老爷待你之恩亦不薄,不可忘恩负义呀。」马先生这几句话是见李天赐低头不语,惟恐朱老爷嚣讪。那晓朱孝廉本心内是取个笑场,并无嚣讪之心,反微微一笑,口呼:「马先生说话差矣。李举人若有原配,我姓朱的女儿不给人家作偏房。他既不语,我不能强他为婿。既不应允,以后不可央求我来作门婿。」马先生闻言,在一旁心中纳闷。那李天赐也是纳闷。朱孝廉说:「我先回后宅通知一声,再差人请你后堂拜见。」言罢出了书房,往后宅去了。
李天赐见朱老爷进内宅去了,遂即问马先生:「这相府内可有几位千金小姐?」马先生说:「你在这宅中二三年,亦不知府中规矩。莫说小姐,连一个使女丫鬟也难见着。」正说话,见家人来说:「太太请李老爷进后堂。」天赐闻言,正了正衣服,走进后宅。过了五层门,窥见堂楼月台有两个使女在那铺下红毡,朱老爷在左,老夫人在右,皆站立堂楼门前。见老夫人身侧侍立着小姐,仔细观看,正是表妹颜桂香。认得真切,两下里不敢相认,遂速走几步,上了月台,就要叩头。朱孝廉近前去拉,如何拉的住?行了四起八拜的大礼。此时颜小姐在小荷包内取出坠环一只,撂在毡上。李天赐行礼已毕,将坠环拾在手中。朱老爷说:「我在书房许亲,你坚辞不允。我女儿的坠环你为何拾在手内?」李天赐陪笑口呼:「老大人不必取笑了。晚生已知大人在俺夫妻身上有天高地厚之恩,刻骨难忘。」朱孝廉问:「你是我门婿否?」李天赐说:「晚生的原配成了大人的令嫒,晚生焉能不是大人的门婿?」老夫人说:「月台上非是叙话之处,且请贵人进堂楼谈话可也。」
朱孝廉随让李天赐进堂楼落坐,老夫人亦坐在一旁。颜小姐侍立在侧,喜形于色。虽然是表兄妹,此时不能叙离情相思之言。老夫人见此情形,遂命颜桂香且回避了,小姐只得退出去了。朱孝廉说:「你表兄妹这也是天假奇便的姻缘,望贤婿速回家,择选良辰吉日,届期必须鼓乐彩舆而娶,方壮两家之光才是。」李天赐欠身口尊:「大人所言与小婿相同。曾奈小婿自父母亡故之后,又遭荒旱灾难,家业凋零。若前来娶亲,往返千里,连轿夫执役人等的花费,小婿难以措办。望岳父还得从长计议。」朱孝廉闻言,不由的大笑。李天赐口呼:「岳父大人,莫非笑小婿贫寒极否?」朱孝廉说:「非也!我笑贤婿太愚。你那贫寒是我尽知,何待你言?我助你白银二百两,办理娶亲之事,可否?」李天赐闻言欠身离坐,就要叩头相谢。朱孝廉以手扯住,说:「何用相谢。」命使女传与家人:「给李姑老爷备马!」老夫人命使女以钥匙开柜取银,桂香小姐取过衣鞑子,装上铺盖,又装上四封银子。如外,又装上五吊钱。李天赐在堂楼同朱孝廉用了早饭,颜小姐把行李收拾停当,使女将行李送至四重门外。家人早已将马扣备安牢,把行李皮鞑搭在马上,牵在大门之外伺候。李天赐拜别了岳母,离了后宅,朱老爷送他出了大门。李天赐不敢乘骥,辞别朱老爷步行出了东关,乘上坐骥,顺定沂州大路而走。一路上晓行晚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
行了有三四日,这一日来到高桥地面,〔正值〕日落天黑之时,这高桥店是南北大街,见那路西有一座大店。李天赐离鞍弃骥,牵马进店。见马棚内拴着二十多匹马。正然观看,从上房竟出来一人奔李天赐来。
不知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投旅店甥舅巧遇 送吉期父女相逢
为人生在世上,富贵谁不爱贪。
离合悲欢是天然,好心神明照看。
善心先难后易,恶意先易后难。
命中该当受贫寒,不可暴怨苍天。
《西江月》罢。话表李天赐牵马进店,当槽的小二从里面出来,口尊:「客官莫非下店么?」李天赐回答:「正是下店。」小二说:「店中有两位贩马客人,占了上房。」李天赐说:「就是小房屋也可,只要有喂马的地方就算是方便。」正然讲话,从上房走出一人,奔至近前问道:「那不是外甥李天赐吗?」李天赐抬头一看,说:「原来是母舅在此。」遂给母舅叩头,请安问好。店家说:「老客既是甥舅相会,何不同到上房一叙。这院中有风,岂是长叙之处。」甥舅二人随同进了上房,店家把马拴在槽头,将马上行囊送进上房。
他甥舅进了上房,屋内一人迎出问:「老贤侄从何处而来?」李天赐见是族叔李常,遂上前请安问好,各自落坐。李天赐口尊:「叔父,出外必然发财还家。」李常见问,「咳!这不是颜国顺吗?他可发了财,从口北贩了这一群马来。我的时运不济,给你母舅颜国顺作了雇工伙计了。」颜国顺命店东杀鸡、秤肉、沽酒,店家连忙答应,前去预备。不多时已齐备,擦抹桌案,摆列杯盘。三人按次序落坐,饮酒叙话。
颜国顺问李天赐从何处来?向哪里去?李天赐见问,心中暗思,不如我鬼混一番。遂假意含泪说道:「自从你老不辞而别,家乡年景荒旱,人吃人年,我的表妹生生饿死。我逃奔他乡,在济南府乞食,偶遇恩公朱孝廉,收留我充当书童。学院下马,我去赴考,中了举人。朱恩公将亲生女儿为婚,赠我二百两银,令我回家,选择良辰娶亲。我到家祭奠坟墓并修理房舍,故此是从济南府来。」这一片半真半假的言语,颜国顺信以为真。听说女儿饿死,不由的落下泪来。事到其间,也无法可施,遂说道:「咳!桂香丫头是无福的孩子,担不住作太太。若依我说,朱相府那二百银子咱也不使他的,你将银子给他送回去,多给他一百两,将亲退了。我想你即中了举,名闻一省。咱们本乡本土必有向咱作亲的,这济南府到咱家相隔七八百里路,往来不便,我是你娘舅,如你父母一般。你回去断了这一门亲,才是正理。」李天赐说:「理当遵娘舅之言,甥儿前去退亲。奈那朱相府是宦门之后,缙绅之族,他又是举人。甥儿若前去退婚,他若应允,无是无非两得其便;一旦不允,能不贻笑大方?他必然说可见中了举就要嫌好道歹,挑盐恶疵,又嫌路途遥远。若未中举时,不但七八百路,就是一千余路亦不嫌远,必然结亲呢。依此看来,这门亲事退不的。不如我娶过门来,若不将娘舅当亲父孝敬,我将他休了,强于今日退婚。娘舅你看如何?」这李天赐所言是大画卷小画,画里有了画。那颜国顺只知女儿饿死,哪晓亲生女儿在济南朱相府内?闲言少叙。颜国顺闻听外甥之言,无心退婚,随即说道:「既不退婚,娶亲是大事,亦不可卤莽。俗云:不怕误了限,只怕事不办。你只管放心,我挣来几千银子,你娶亲用不尽,必有余,一同回家,多待一天两天也不为迟。若你先到家,从小无经理过事,还得我办理。不是我同着你族叔说论,你李家庄你们姓李的是一大户,他们都是吃你的费用你的,到了正经替你办事,俱是撮撮挤挤,谁合你一心靠胆,正经去替你办理事?我在那庄上亦有年头了,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李天赐闻言暗喜。三人用了晚饭,遂即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颜国顺向店家算清,交还了酒饭、草料、店钱以外,又赏了当槽的五百钱。李常将马赶出店外,当槽的给把垛子搭在马上,甥舅二人接缰上马。盼家的心胜,催促李常赶马速走,一天就走一百余里,只四、五日来到李家庄。那些众街坊邻居迎头问好、恭喜,甥舅下骥致谢。众乡亲随同来至大门前,看了看大门封锁如故,忙取出钥匙将大门开放,将马赶进厩中,遂将垛子搭进上房。那些乡党邻里陆陆续续皆来看望,热闹了数日。
这颜国顺乃是堂堂男子,正直无私之人。当日他姐夫、姐姐在日,积德行善俱托他,并无克扣资财之事。故姐丈、胞姐下世,自代李天赐照料家务。亦是这李家本族贫人太多,皆来啃咬,家业堪堪败落。无奈抛了李家,奔到关东挖参,发财还家。听说女儿饿死,这李天赐又不是亲外甥,他竟不绝亲谊,挣来的银子任李天赐使用。后来李天赐娶亲之后,尽心孝养颜国顺,这是后话慢表。
且言甥舅商议娶亲之事,择了十二月初八日起身,二十六日过门。李天赐说明来回总得十八天,若到朱相府送吉期,你老亦须认干闺女。颜国顺说:「论其娶亲我当去,托不的外人。我可不去送吉期帖子去,你教我认干闺女,这是那里话?难道乡绅家的闺女见我不拜,岂有此理!」李天赐说:「必然相见。既然娘舅不送吉期帖去,我另派人同你老前去,一路上好照顾马匹。到济南朱府时,就令跟去的人前去投帖,似此何如?」颜国顺回答:「这却使得。」这李天赐的主意是恐怕娘舅知晓卖他表妹之事,所以教他前去送吉期帖,先见他女儿一面,欢喜欢喜。遂亲身走出大门,来寻巧嘴孙惠。
在庄头遇见孙惠,喝道:「孙惠!你当日说是青州府冯相府内买使女,我去访问冯相府,并未买使女。目下我娘舅还家,定要他的女儿,你便怎么处治?」孙惠每日巧嘴会辩,今到这个时候,只唬的面色立改,哑口无言。李天赐见他这样光景,随即说道:「我且问你,你愿打愿罚?」孙惠闻言,口呼:「李老爷,这受打怎么说?受罚怎么讲?」李天赐说:「若是愿打,写帖将你送在当官,打你四十杖板头,号枷枷你一个月释放;若是认罚,你伺候我娘舅赴济南府朱相府中投帖,权当家人,回来重重的赏你。你可乐意否?」孙惠说:「小人愿去。我也无事,我情愿投在老爷门下使用。」李天赐说:「你既情愿,可有一件,你不可将那卖颜小姐之事对你舅太爷提说。」孙惠说:「小人焉敢提说?」李天赐将孙惠领至家中,孙惠给颜太爷叩头请安,颜国顺命他备马去。颜国顺遂即打典袍套靴帽,又将挖参嫌的银,在京捐纳的县丞职分的顶子搭在包袱内,皆捎在马上,走出大门。见孙惠在门外牵马伺候,遂乘马,孙惠也乘上马在前,乡导为顶马顺,扑往济南府大路而去。
一路上饥餐渴饮,晚宿晓行,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济南,进了东关,看了旅店,进了上房。净面换衣,令孙惠前去朱府投帖。这朱孝廉正在书房闲坐,观书吃茶。家人进来报道:「有沂州李大姑老爷那边差人前来下帖。」言罢将简帖呈上。朱孝廉接过一看,原是全简。即从封套内将帖取出看了看,上写「十二月二十六日嫁娶吉期」,又见封套内还有一封书字,取出一看,外面写着「朱大老爷亲拆」,遂即拆开观看。上写:
门婿李天赐顿首百拜岳父、岳母老大人座前万福金安,体质康健。吉人天相,信不诬也!敬禀者,门婿还家,托老大人福庇,一路平安。刻有门婿娘舅至贵府拜谒,万望二位老大人约进后宅,令婿舅父女晤面。幸甚!幸甚!
朱孝廉观罢书信,心中已了然。暗想:「是了。这卖妻之事未与他娘舅言明,因此托他娘舅送吉期帖,暗使他父女相会。」想罢,遂即走出书房,来至大门外。见一人站立门外,遂问道:「你是沂州来送帖之人否?」孙惠说:「我正是跟随颜太爷来的。颜太爷现在店中,小人先来投帖。」朱老爷闻言暗思:「幸亏我未莽撞,称他是亲家,若称他为亲,岂不丢人,令人嗤笑?」遂问道:「你领我到店中去。」孙惠闻言,头前引路,朱老爷在后相随。有两个家人,一同随往。
不移时到了旅店门首。孙惠先进去,到上房回明:朱老爷亲身来请太爷。颜国顺闻言,急忙走出上房至店门。只见朱老爷和颜悦色,口称:「亲家既来在敝处,无庸下店,有的是余房。」颜国顺含笑口呼:「亲家!愚弟是先令家人至贵府投帖,随后前去拜谒老兄。又蒙老兄台亲自前来,愚弟何以克当?」朱老爷笑说:「亲家大人休要客气。」遂命家人牵马搬行李,算还店帐,二人步行来至朱府。谦谦让让一同进了待客厅,分宾主落坐。家人献茶装烟已毕,遂又摆上酒筵。朱孝廉站起口呼:「亲家少坐,小弟到后宅通知,暂且告便。」言罢走出客舍,来至堂楼。见了夫人,遂曰:「颜桂香之父来送吉期帖,有李天赐的一封书字,令他父女相会。想来无对他娘舅说明颜桂香在这里。咱今弄一笑场,只用你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且不令桂香知晓是他父来了。」言毕出了后宅,来至客厅。颜国顺欠身,朱孝廉口呼:「亲家,拙荆听说亲家来,预命小女与亲家叩头,我陪亲家到后宅。」颜国顺闻言,心中暗想:「怪不的甥儿教我来认干闺女,我自想未必见的面,谁想他竟要给我叩头?」想罢吩咐孙惠从稍鞑内取来一封银,袖在袖内。此时朱孝廉明知其意,亦不好明言。两个家人在前引路,亲家二人相伴,往后宅而来。
府中有一家人自外而来,跪至朱老爷面前禀道:「小人的父亲亡故,不能前去与姑娘扮那嫁妆。」朱老爷说:「你且自便,其下定度。」那家人叩头而去。遂来至四重门首,府内家人将孙惠拉住说:「休往前走了,我们皆不敢进内,况且你是初来乍到。咱一同回外面去罢。」孙惠随同众家人向外面去了。朱孝廉陪着颜国顺来至堂楼叙坐,使女献茶。饮茶毕又献上酒,举杯方饮,老安人从房中出来,口呼:「亲家安好!老身万福了。」颜国顺欠身还礼,老安人命女儿出房拜见。
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送吉期父女相会 拜华堂合家团圆
此书孝母报应,引出许多情由。
君子怀德将名留,小人只把利求。
李生先难后易,朱爷用无不周。
前时有缘今聚首,亦是命运造就。
话表老夫人唤女儿:「出房来拜见你的父。」一言未了,只见从西房门走出一女子。颜桂香见上面坐的是生身之父,不由落下泪来,跪落在地。颜国顺仰面以观,见似亲生女儿,不由的一怔。心中暗想:「莫不成此时我在梦中?怎么饿死的丫头又在世间。」遂将心一转想:「是了。这是天赐小畜生戏弄我也是有的。」正然踌蹰,朱孝廉夫妇二人发笑,口尊:「颜亲家,这是天缘会合,你拿进银子何用?我这里有新鲜绸缎衣服,就缺妆奁赶紧办理。」颜国顺口尊:「兄嫂,这嫁妆之事路途遥远,难以送去,不必操这心了。」颜桂香说:「爹娘在俺身上花费银钱不少,这妆奁不可办了。」老安人口呼:「女儿同恁爹爹在此饮几杯团圆喜酒罢。」众使女端上菜来,老安人回避,退入内室。桂香小姐陪伴两位爹爹饮酒用饭。有两个使女,一名春香,一名夏莲,在堂楼外低声说:「老爷、太太心眼才偏哩。桂香和咱等尔,皆是穿青的,抱着那黑油柱子一样的皮毛,论年纪他比咱们小,给他择个举人女婿,还令人家速来娶。他爹爹来了,令他陪着饮酒吃饭,咱们得端盘子提壶,令人不忿。」那使女春桃走近前说:「春香,嘴里咕哝甚么瞎话?这人生是一定的命,是那前世修全修不全,福命是自己带来的。何必胡瞒怨?」
不言三个使女在月台下闲话,且言颜国顺酒饭用毕,口呼:「大哥、嫂嫂在女儿身上操尽了心。我出外挣了几百银子,教大哥置办妆奁。原是桂香丫头,银子我也不留下了。吉期择定十二月二十六日午时过门。」朱孝廉说:「这个日期与送亲之客不便,不能回家过年了。」颜国顺说:「离年已近,这送亲客可以不用前去。待过了新年,到了元宵佳节,大哥一同嫂嫂前去看看可也。就是这娶亲之事,一路上宿店打尖,我回去按站安置妥当,勿劳兄嫂挂怀。」言罢退出后堂,在书房安寝。次日告辞拜别,朱孝廉送出大门。那孙惠早已在大门以外牵马伺候着了。朱老爷拥撮颜国顺上了马,朱、颜二人一拱而别。他主仆顺定大路,走下来了。
颜国顺在马上前思后想,心中纳闷:「天赐所言桂香已饿死,怎么现在济南朱府?这内中情由捉摸不着。我到家中究问天赐,必然明白。二人催马加鞭前进,堪堪日落之时,奔到一座庄村。寻见客店住下,净面用饭,宿了一夜。次晨算还店帐,遂乘骥前行。他二人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路上把那娶亲的站头办的妥妥当当。行了有六七日就到了李家庄。弃马进庄,走进家门。李天赐笑而迎出,口尊:「娘舅,可曾见了表妹否?」颜国顺见问,故意说道:「那个丫头已经饿死了,我向那见他去?」李天赐说:「朱恩人无请娘舅到后宅么?」颜国顺说:「请我到了后宅。」李天赐问:「娘舅既然到了后宅,岂有不见我表妹之面的道理?」颜国顺说:「你这畜生!不与我实话,明明是耍戏于我,理当责处你一顿木棍。」李天赐口呼:「娘舅莫要着急生气,你老想,不言不语上关东挖参去了,将俺兄妹弃舍在家,饥饿不堪。其心何安?」颜国顺无言可答,随即说道:「圣人有云:『既往不咎。』我且问你,恁表妹怎么到了济南朱相府?要你说明,休教我心中纳闷。」李天赐这才将那饥饿难挨,孙惠出主意卖了表妹,各逃性命;怎么赴青州寻表妹无着落,欲寻自尽,有一仙人指引奔至济南,投在朱相府充当书童,怎么岁考,怎么中举,朱相府怎么许亲,兄妹怎么相会,历历原情说了一遍。颜国顺说:「如此说来,虽是孙惠图利而心不仁,仔细想来,恁兄妹二人未饿死还亏了他哩!总是你父母阴德太大,上天留下你这条根。你也该到那云门山上去还心愿,报答仙人指路之恩才是。」李天赐回答:「我早有此心。」遂打典福礼,前去云门山祭祀神灵,以了心愿。勿庸细表。
颜国顺在家操办旗伞执事,轿马人夫,都安置妥当,李天赐从云门山祭神还愿回来,这光阴迅速,倏忽就到了十二月,离吉期不远了。原是拟定腊月初八日起身,初七日就预备停当。次日初八天还未明,那些执役人等将执事摆开,三声炮响,出了李家庄。正遇天气晴和,顺定往济南的大路而去。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走了九天,方到济南。进东关至朱相府门首,轿前顶马原是孙惠,遂下了坐骥,投进到门帖。吹打了三通鼓乐,从府中出来二位师爷:一是教谕,一是训导,迎接贵客。轿夫伸轿,李天赐走下轿来,一揖到地。二位师爷相陪说:「请!」李天赐缓步摇肩,走进大门。越过二门,到了待客厅,又是一揖到地。二位师爷同说:「请坐!」李天赐并不谦让,坐了上席,二位师爷左右相陪落坐。忽闻院中笙箫笛管,细奏已毕,又闻锣鼓喧天,开了戏头。一出「苏秦六国封相」,第二出「郭子仪加官进禄满床笏」,第三出「蔡伯喈中状元独占鳌头」。三出吉庆戏已毕,天有四更时候起了席,簪花披红进了三重门。大厅以前红毡铺地,有朱孝廉之二位公子朱保厚、朱保清陪着,四起八拜,行了大礼。有两个使女头前铺红毡,有两个使女架着桂香小姐,从四重门内出来,真是步步生金莲。那位说怎么步步生金莲呢?列位有所不知,这就是一时是一时的风俗。女子足下穿高底子是木头的,下刻莲花,灌上宫粉,使细纱瞒了,从红毡上走一步,印一朵莲花,这教作「步步生金莲」。闲言少叙。
桂香小姐在三道重门上了花轿,李天赐在大门外上了轿,朱孝廉派人赏轿夫每名二钱银子,又吩咐家人套车,令丫鬟二名上车,陪送桂香小姐出阁。三声炮响,离了朱府,排开执事,出了东关,竟扑沂州大路而行。一路上宿店打尖,按站而行,二十六日已到自己门首。那些男妇老少闹闹吵吵,都来看新人。颜小姐未曾下轿,使女下车与他带罩头红,颜小姐真是大家派头,并无小家子气度。李天赐夫妻二人下了轿,足踏红毡进了大门。越过二门,来至堂房以前。颜国顺在天地台前焚香使礼。他夫妻二人拜罢天地,又对面交拜。笙箫鼓乐吹打着,送入洞房去了。众街房邻居皆言这事出奇,李天赐三年前荒旱时将他表妹卖于人贩。李天赐中了举,在济南朱宅定了亲,颜国顺又往朱宅送吉日去。今娶了亲来,还是颜桂香呢!真令人纳闷。
不言众乡亲街谈巷论。且表这李天赐诸事俱依颜国顺与他照理,遂赏了两个车夫拾吊钱,打发他星夜回家去了。颜国顺将家内里外之事料理妥妥当当。这时候是日落西山,天色已晚。李天赐走进洞房,那些瞧看新人的妇女皆都散去,使女掌上灯来。李天赐口呼:「表妹,咱如今一家团圆,是该欢天喜地,为何不言不语?」颜小姐说:「你待叫我作甚么?休想从前我称呼你哥哩!」李天赐笑言道:「你不称我为哥,称呼我为老爷吗?」颜氏说:「你若作了官,我就称呼你为老爷。」夫妻二人正然讲说,两个使女一个端盘,一个提壶,送进贺婚酒来,摆在桌案。口尊:「姑爷、姑娘,请用一杯喜酒!」李天赐夫妻二人饮了数杯酒,就有些醉意。丫鬟撤去残席,退出房门。桂香小姐闭了房门,忽然想起一事,口呼:「官人!你记的咱们忍饿之时,今荏苒已三年之久。我还有一件不足之事。」李天赐问:「还有哪一件不足之处呢?」颜小姐说:「我那公婆在世必然欢喜,不幸下世去了。」李天赐说:「咳!这也是各人的寿限,无法可使。我也有一件不足之事。」颜氏问:「有何不足之处?」李天赐说:「我原不是你婆母所生,我也不知是哪里人氏?我还记的我那奶奶常领我上海边去玩耍,我父亲把我撂在火池,有一红脸大汉把我抱在咱这村外灵官殿内。咱爹娘庙中降香,抱我家来,那时我仅三四岁,记不真了。若足了平生之愿,除非见了我那生身父母,方趁我平生之愿足矣。」不由的眼中含泪。颜桂香说:「这也是一件大事。官人且免悲伤,吉人自有天相,苍天不负好心人。自有神佛拨滞,必有相见之日,以了你平生之愿。」夫妻叙话,天交三更之时,遂上床解带宽衣安眠。说不尽襄王巫山会神女,你恩我爱,一夜晚景勿庸细表。
次日清晨起来,穿戴已毕。使女端进净面水,捧过漱盂,夫妻二人净面嗽口。桂香小姐欲往厨房照料,李天赐说:「理当你坐床三日,须装新人。咱家三年前也无有亲戚邻居与咱照管,于今我娘舅关东挖参发财,打了几个垛子回家;又兼我中了举,那些亲族邻居皆来与咱照管,何用你操劳?这正应了俗语:锦上添花世上有,雪里送炭一个无。」颜小姐说:「我爹爹发了财回来,人家在咱家不过是吃咱点子饭。那乡亲邻居为甚么来给咱送小饭,都是咱爹娘当日种下的。俗语云:行下春风望下秋雨。咱爹娘若不行善,周济贫寒,咱未必有今日。圣人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咱爹娘惜老怜贫,积下阴功,咱夫妻也该效法才是。爹娘若不积德累仁,为何无子而有子?坟前立牌坊竖旗杆?妾有四句言语,是那:
行好如种田,来世不贫寒。
你我作夫妻,前世有姻缘。」
李天赐闻言,口呼:「娘子真乃金石良言,可称的起是一位太太了。」
闲言不表。霎忽到了二十八日,治办酒席,周待了乡邻乡亲、客人,上坟祭墓,热闹了一天,过了除夕。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进京会试兄弟巧遇 得中状元合家团圆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人情犹似一张纸,可见时人敬时人。
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元旦之后又到元宵。过了灯节,正月将尽,济南府孝廉朱老爷带着家人,乘马奔沂州李家庄而来。到了李家门首,颜国顺一同李天赐出来迎接,至客舍落坐。李天赐命人铺毡,要行节礼,朱老爷相拦再三,方罢。颜桂香率领使女前来叩头。朱老爷不能近前去拉。小姐行礼已毕,口尊:「爹爹,母亲在家安好?」朱老爷笑答:「无恙。」颜桂香说:「此客舍非是讲话之处,请爹爹到女儿房中叙话方便。」朱老爷闻言,随同亲家并他夫妻二人来到颜小姐房中。颜国顺和李天赐甥舅相陪,分宾主落坐。不移时茶酒并集,佳肴毕具。酒席之间,朱孝廉说道:「我此来,一则前来看一看你们夫妻,二则为是大比之年,圣上有旨开场会士,我前来所为考试之事,翁婿一同进京去会试。若一步侥幸,连登及第,岂不是好。」大家闻言,皆都乐意。李天赐预备行囊,颜小姐苦留朱老爷在李家庄住了数日,李天赐陪随朱老爷赴济南。颜国顺父女二人相送至门前而别。他翁婿各占镫乘骥,非止一日,到了济南朱府。歇息了三日,他翁婿从济南进京会试。
正是二月天气,正好行程。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路行来,非止一日,到了京都,进了彰仪门,来至冠花巷。见一客店,墙壁上写「安寓客商魁元行台」,观罢,翁婿一同下了坐骥,家人接缰绳,牵马进店。店中小二迎出,口呼:「老客是应试的老爷们吗?」家人回答:「正是。」店小二说:「方才有二位少年举子占了上房。」朱老爷说:「厢房亦可。」忽见从上房走出二位少年举子,形容相貌一样,分不出那一个大,那一个小,皆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天生的聪俊。有《西江月》为证:
面如梨花初放,貌似芙蓉乍开。
眉清目秀齿白排,胜似金童出赛。
汉朝吕布聪俊,那个谁人见来。
世上罕见这人才,见者无不心爱。
朱孝廉看看二少年,又看看李天赐。看看李天赐,又看看二少年。心中暗想:「他三人归并一处,好像一母所生。」遂口呼:「贤婿,我看这二少年形容相貌与你相同,极像一脉所生。」这话算是朱孝廉猜着了。当初赵便为母还愿,将子撂在火池后,冯氏夫人一胎生了二子:十三岁入了泮,十五岁中举。今年一十六岁,前来会试。也是天意辏合,巧遇在一座店内。总而言之,是该他一家满门团圆的年头到了。闲言少叙。李天赐闻朱老爷之言,遂说道:「天下人的形容相貌相似相同的有的是,就该是一脉所生?那有此理。」不言他翁婿讲话,且言这二少年兄名赵天福,弟名赵天禄。闻店东声言会试举子投店,即刻走出上房,向外一望。只见一位须发颁白、年约五十以上岁数,后随一少年,年约二十上下岁数,俱是头戴顶帽,后有家人牵着马匹。赵天禄口呼:「哥哥,看这一位老先生后边,这一少年举子,与哥哥面貌形容一样无二,大约是咱的长兄亦未可知。咱何不将他等让进上房,住在一处,询问询问,兄看何如?」赵天福说:「贤弟之言与我心相同。」兄弟二人下了月台,走至近前,拱手口尊:「这位老先生,那位仁兄,将至店内,还未就序,行囊未搬,皆是儒教孔门弟子,何不同住在一处?我弟兄早晚领教。未卜老先生与仁兄意下如何?」朱孝廉未及答话,李天赐说:「这也是有缘。就是如此。」遂吩咐家人将行囊搬进上房。
这朱老爷和李天赐同进了上房,那赵天福、赵天禄让坐,遂分宾主落坐,净面吃茶。赵天福口尊:「老先生贵处人氏?」朱孝廉说:「敝处济南府,姓朱名国彬;他是我门婿,沂州府兰山县人氏,姓李名天赐。请问二位是那里人氏?」赵天福说:「所居虽是两省,相隔亦不甚远,三百上下路径。我们是江南樟榆县人氏,姓赵名天福;那是我胞弟,名天禄。我兄弟二人胸中浅见寡闻,学疏才浅。早晚聆教,恳求老前辈莫要吝教。俺兄弟二人愿安承教。」朱老爷笑说:「岂敢!岂敢!我有一句贱言,量恁兄弟二人必不见怪。我看小婿和二位形容相貌一般相同,就像一母同胞。」赵天福、赵天禄闻言,一同笑道:「若是得见我那长兄之面,回至家中,和我祖母与我父亲说知,定然乌猪白羊,粢盛丰洁,唱戏三天,以答谢天地神祗。咳!我这也是说梦话,是无影之谈。」李天赐闻听赵天福所言,忙问道:「你还有长兄了?」赵天福口呼:「李兄台有所不知。我祖母年迈多病,家又贫寒。我父打鱼为生,因母之病许愿,若母病愈,情愿将儿代母还愿娘娘庙,撂与香火池中。果然我祖母病愈。于四月初八日,我父将我长兄抱至荆山娘娘庙。那时我长兄方四岁,至娘娘庙撂在香火池中,一阵火光,一阵狂风,池火已灭,人之踪影全无,不知生死存亡。后来我母双生我兄弟二人,至今我祖母想我长兄,泪如雨下。」李天赐方要问话,朱老爷在一旁插言说道:「这也难怪你令祖母,是你令尊心狠,就是为母之病,也不该将儿撂在香火池中。太无情!父子之情已绝。」赵天福口呼:「老先生有所不知。内中情由我虽未见,曾闻我母所言,我父生在今之世,欲学古之道,是效郭巨孝母的故事。我父因贫,每日赶集,买来食物奉与我祖母三餐,我祖母省用,给我长兄吃用。我父见我长兄分祖母之食,才生出绝伦之心,无父子之情。」言罢眼中含泪。不由的李天赐扑簌簌落下泪来,就要哭出声。朱老爷见此情形,口呼:「贤婿,你的心太软了。赵兄所言他令尊行孝之事,你为何这样悲恸?」
李天赐闻朱老爷这一问,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停有良久,止住悲恸,将泪痕拭干,便问:「天福,你那庄离海甚近否?」天福回答:「约有一里。」天赐又问:「那海边有一沙岭子否?」天福口呼:「兄台必然到过敝处,不然何以知其底细?」李天赐悲声言道:「我就是你兄长。想当初,咱祖母领我至沙岭子扒那小螺蛳壳玩去。」兄弟三人遂抱头相哭。哭够多时,天福、天禄停悲劝道:「兄长不可太伤悲。这也是祖母的阴功,咱父亲的孝道,咱兄弟才得奇遇。」朱老爷说:「若论此奇遇,真是少有之事,俱是你们先人的阴德所感。不然那有这样巧事?贤婿名讳是天赐,你二位胞弟名讳又是天福、天禄。」李天赐说:「我那养身父母半世无子,广行善事,在灵官殿将我拾回家。成丁时送我入南学念书,先生因此给我起名天赐。」
天福遂唤店东备办整猪整羊,三牲祭礼,请了一分纸锞香烛。店东不敢怠慢,立刻备办已齐,在院中摆设天地坛,供上三牲福礼。李天赐拈香,焚在炉中,双膝跪倒。赵天福、赵天禄一同跪下,兄弟三人向空朝天大拜四拜,焚化金银纸锞已毕,命店东撤去祭礼,整备杯盘,在上房设座,让朱老爷上坐,兄弟三人相陪,饮酒谈心,闲叙家常,不可细表。
次日礼部投卷,在店中住了数日,场期已到,大家收拾进场。话要简捷为妙。三场已毕,到了龙虎揭晓之日,前去观榜,李天赐钦点状元,朱国彬得中探花,天福、天禄俱会进士。
李天赐夸官三日,三六九日万岁爷早朝,文武大臣朝参已毕,李天赐当殿面奏龙颜。万岁闪龙目观看,乃是新科状元李天赐。向下问曰:「李爱卿,上殿有何本奏?」李天赐身伏金阶,遂将原姓赵,因父为祖母之病许愿之事,始末奏明,「欲请假回原籍祭祖修墓,亦不敢埋没李门宗脉。启吾主浩荡隆恩。」万岁皇爷闻奏,龙心大悦,准奏赏假三个月,假满回京供职。李天赐金殿谢恩,退出朝来。回店算还店帐,排开执事,鸣锣开道,出离京城。逢州州官接,遇县县官迎,兄弟三人一同朱老爷回家。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言不尽风霜之苦。
非止一日,来至沂州李家庄自家门首。颜国顺出来迎,颜氏妇喜不自胜。兄弟们安排香案,祭扫坟茔,设摆祭品。祭扫已毕,回来歇了三日。李天赐随同天福、天禄收拾行囊,家中之事托咐颜国顺经理照管,遂同两个兄弟赴江南。
不几日来到江南草鸡套。李天赐见了祖母、爹娘,叩头在地,口尊:「祖母、爹娘恕儿不孝之罪!」黄氏老夫人惊问:「天福、天禄,这是何人?」天福回答:「这就是当初祭火池我那长兄到了。」老夫人半信半疑,天福、天禄将路途相认、一同进京得中之事述说一遍。老夫人大悦,说:「不料我的孙孙还在人世。」一家老少悲喜交集。赵便款待朱老爷,颜氏拜见祖母,又拜了公婆,合家团圆。众亲友闻知,都来贺喜。设筵款待,各叙离别之苦衷。赵便言曰:「想天赐儿不得第之时,多蒙朱亲家抚养,恩如天高地厚。」朱探花回答:「岂敢!这也是天缘所致,有何恩惠?」二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次日备办祭礼,合家上坟祭祖已毕。朱老爷住了数日,要告辞回济南。赵便父子苦留不住,只得收拾行囊马匹,父子四人送至郊外,朱老爷方乘骑,奔走阳关而去。父子回家,李天赐择日进京授职。到后来,颜氏生了三子,将第二子承李氏门中宗祧,俱各成名。看至此,遂作诗一首。其诗曰:
恩爱夫妻非偶然,俱是前世结姻缘。
人有好心天加护,劝君行事要周全。
休言上苍无报应,积功累仁得安然。
万善不如孝父母,赵便孝感美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