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标语治国到标语抒情(南方都市报 2008-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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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标语治国到标语抒情
日期:[2008年8月27日]  版次:[AA30]  版名:[个论]  稿源:[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 0  条
■说文解道之王学泰专栏
 
说实在话,北京建设得益于这次奥运会不少,特别是街区的整治,真是大见成效。许多乱搭乱建的违章建筑、老大难的烂尾工程都得到清扫。我所居住的小区前的街道两旁原来被的小商小贩所拥塞,不仅走车困难,连人出门也要蜿蜒蛇行。经过了整治,街道拓宽了、齐整了,小区中的幢幢高楼一律粉刷见新,靓丽光鲜。这些赢得居民的一致认可。最后当主事者美化街道时,却招致许多不满和议论。
 
有些人很生气,有点“上纲”“上线”:“这不是回到文革去了吗”?“为极‘左’招魂”!“怎么不写点迎奥运的词儿”!听到议论,我出去一看,原来为了美化环境,胡同口和街道两旁涂写了许多标语口号和宣传画,如胡同口立了一面做成“三面红旗”形状的屏障(正逢搞“三面红旗”50周年),上书“心怀祖国,放眼世界”。胡同两旁的墙面:“工业学大庆”:“艰苦朴素”:“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学习‘老三篇’”:“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等,四五十年前流行的标语涂写了数十条,并配以那时流行的“学大庆”“学大寨”“学铁人”“学雷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锻炼”的宣传画。这些使得一些老同志不高兴,改革开放都三十年了,怎么极“左”的阴魂还不散?是不是有人还要回到文革去?然而,更可气的是单拿出哪条标语你也不能说它错,不能找他说理。但这些标语和宣传画凑在一块儿却构成“文革”时的政治氛围,散发着极“左”气味。这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能感受到的,这使一些人愉快,一些人深以为忧。
 
我却有点不同的想法,我认为这种现象不足怪、更不足忧。我们曾经有过标语治国的时代,那时写标语、贴标语是政治生活中重要一环。改革开放前,特别是“文革”当中,建国初制定的法律尽废,国家机器的运转大多靠“最高指示”“领导讲话”和内部的政策条文。这些怎么能让广大群众都知道呢?往往是靠把“指示”“讲话”“政策条文”的精神通俗化、简单化为标语口号,然后贴到城市农村,工厂公社,部队学校,大街小巷,告诫人们警戒遵守。那时没有法,连宪法都被当作一张废纸撕掉,没有作废的大约只有一部《婚姻法》了。史学家唐德刚曾俏皮说那时是“一部婚姻法治天下”,当然,这是笑谈。那时应该是“标语口号治天下”。
 
由于这些标语都是直接宣传上面精神的,一丝一毫也不能错。记得在大批判时,一条“兴无灭资,高举毛泽东思想旗帜前进”被定为“反动标语”,使我们大吃一惊,我们认识不出它在哪里“反动”?后来传达说反动就反动在“兴无灭资”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它却说“兴无灭资”,这是“先立后破”,是与“最高指示”唱反调的,实际上他们是借“立”之名,在反对“破”,反对批判资产阶级,反对文化大革命。可见那时对标语要求多么严格,不仅字词语句不能有错,就连语序都不能稍作改动,几乎每条标语口号都有“微言大义”。对标语口号如此敏感,今人很难想象,因为它们体现了“治国方略”,是“治天下”的工具。
 
改革开放以来,确立了“依法治国”的大政方针,政府通过法律行政,国家依靠法律整合社会。标语口号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日渐下降,然而,什么东西行之既久都会产生惯性,全国在“标语治国”环境中运行了几十年,它也会有个惯性在,不会在一个早上消失。另外,在改革过程中还有一些领域相对滞后,例如“运动式工作方法”,就远未消除,一个中心工作来了,总要大轰大嗡一番,开大会,刷标语,表决心就是其中的最有代表性的项目。这些都是标语口号还常常流行的原因。
 
我们还常常看到不时变换的标语,有时甚至会出现与法律相悖的标语口号,错误的标语还常常被网友贴到网上示众。前些日子,听说有人出版了关于标语口号的书,把作者所见的可笑、可怜、可气、可恶、可悲、最后都归为可令人喷饭的标语口号,汇为一编,似乎目的也是为了逗大家一笑,并非是讨伐。标语口号是“对”是“错”,是“好”还是“坏”,以及其中反映了什么心态,编者、受众也不会太关心了,也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了。即使那些在网上被示众的标语口号也没有得到认真的追究,大多是骂一顿了事。
 
各种各样令人瞩目的标语口号除了主事者意在告诉上级他在工作以外,好像没有什么其它作用了。我觉得大家应该知道的是,现在还出现了一些抒情式的口号标语,主事者喜欢点什么,他就写点出来贴给大家看,只要不太离谱,也没有人会认真对待。去年,据说有“文明办”的同志把“四书”《三字经》《弟子规》的一些片段,语录似地摘出来贴在我所在的小区,听说都是“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等老旧的话头,并号召大家学习。这与新贴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地球也要抖三抖”两相对照,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滑稽。但仔细一想,也觉得都可以理解,前者可以说是“古代文人学士”和“新儒家”的弟子,后者有可能是年华逝去的“红卫兵老将”。他们主持了刷标语这件事,把平时郁积的想法情绪,大笔一挥,写了出来,贴了出去,大多还是以正面语汇为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而主事者得到点书写者的快乐。这种带点抒情意味的标语,可称为“抒情标语”。
 
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已经沦落成为一种摆设的标语,希望在社会的进步中逐渐被淘汰,但人们也别幻想它很快会消失。它正像子贡非要除去的、而孔子又期期以为不可的“告朔之饩羊”。现在一些主事者就颇有点孔老夫子的气味,“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对于“抒情标语”大家要学会适应,有书写权、而又怀旧的人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贴出一些营造“红八月”氛围标语,以抒心志,正像《芙蓉镇》里的王秋赦夜深时常常呼喊“运动了”一样。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http://epaper.nddaily.com/A/html/2008-08/27/content_55602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