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彼得拉哭泣》 作者:保罗·科尔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01:42:42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By the River Piedra I Sat Down and Wept
作者:保罗·科尔贺  Paulo Coelho
译者:许耀云
出版:台湾天下文化出版社
小时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十二年后竟又再度相逢。重新找回的爱,背负多少心情?爱的价值与意义,经过岁月的洗礼,发生了什么改变?本书刻划男女追求情爱的内心挣扎与转折,传递神与爱的崇高力量及其神奇魔幻。
爱情充满了奉献,然而,拒绝去爱却是生命最大的遗憾。在本书中,科尔贺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在追寻爱情的过程中,男女内心的挣扎与转折,以及勇敢爱过的深刻体悟。
目录
书评
作者序
序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尾声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国外书评
本书充满光和热。不论是否身为教徒,读者都可以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暂时逃离无梦的现实生活。
——法国《VSD》杂志
一则动人的爱情故事,来自巴西的作者(保罗·科尔贺)备受赞誉,的确可媲美马奎斯。
——荷兰《围栏杂志》
科尔贺运用拉丁美洲的神话特质,结合了写实主义与超自然现象。《我坐在昆卓河畔,哭泣。》是一则隐含了世间所有奥秘的爱情故事。
——希腊《托维玛报》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令人自懵昧中苏醒,自恐惧中重生。
——南斯拉夫《波尔巴报》
如果琵卓河冷冽的河水能将所有东西化成石头,那么,它必然也能将这个故事化为宝石。
——斯洛维尼亚《维斯特尼克报》
能与马奎斯齐名、跻身拉丁美洲最畅销作家之列,是一种不凡的成就——巴西作家科尔贺做到了。他的新作《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发人深省,今读者反思自我,并从而审现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以及与整个世界的互动。
——墨西哥《太阳报》
女性身份的重新省思、对『另一个自己』的认识,以及重新寻回自我,是保罗·科尔贺在《我坐在昆卓河畔,哭泣。》这本特别的小说中主要的观点。
——维拉·艾思奎维尔《巧克人情人》作者
一则令人耳目一新的现代爱情故事,描述一对男女共寻圣母,最后终于在对方身上发现圣母光辉的心路历程。
——安娜·卡斯提洛《上帝如此遥远》作者
作者序:爱就是导引
保罗·科尔贺(Paulo Coelho)
一位西班牙的传教士在某个小岛上,遇上了三位阿兹特克(Aztec)的僧侣。
『你们怎么做祷告?』这位传教士问。
『我们只有一句祷文,』其中一位僧侣回答:『我们说,「神啊,你是三,我们也是三。请悲怜我们吧!」』
『很美的祷词,』传教士说:『不过,这句话恐怕不易让上帝注意到。我可以教你们另一个更好的祈祷方式。』
这位传教士于是将天主数的祷文仪式教给三位僧人,而后便离开了,继续到各地传播福音。几年之后,在回到西班牙途中,他的船又停泊在这个小岛上。在甲板上,神父看到那三个僧人站在岸边,于是挥手向他们打招呼。
就在那时,那三个人也开始涉水走向他。
『神父!神父!』接近船身时,其中一人喊道:『再教一次那个可以让神听到的祈祷法子吧,我们已经忘了该怎么做了。』
『那不重要。』在看到这个奇迹时,传教士回答说。同时他很快地请求上帝的宽恕,因为之前他竟不能体会到,上帝能说各种语言。
这个故事的寓意,正是本书所想表达的。我们极少明白,自己正置身于某个不寻常的时刻之中。奇迹就在我们身旁出现,上帝的指引随处都在,天使总在恳请我们聆听他的话语,然而,我们却以为,只有透通某些特定的法则或仪式,才能找到上帝,以至于完全不能察觉神是无所不在的。我们并不知道,只要我们敞开心扉,上帝就会走入其中。
傅统的宗敖仪式自有其重要之处:让我们得以与其他人共同分享赞美与祈祷的性灵经验。然而,我们却不该遗忘,至高的性灵经验无非是得自爱的实践,当心中有爱,仪式与法则便不是绝对的重要。有些人或许会想掌控自己的情感,发展出某些行为准则;也有些人或许会藉由阅读人际关系专家的书,来寻求解答,然而,这些都是不智的。倾听自己心底的声音吧,你的心才是主宰,它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
我们全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在某些时候,我们会流泪叹惋:『我正为着一份不值得的爱而受苦。』我们感到愁苦,是因为自以为,付出的远比得到的要多;我们感到愁苦,是因为我们的爱逐渐不为对方察觉;我们感到愁苦,是因为我们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然而,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理由要感到愁苦的,因为只要去爱,我们心中就已埋藏了一颗成长的种子;我们爱得愈多,就愈接近性灵经验。那些真正去爱,灵魂因爱而绽放出光热的人,才能够克服一切的限制及成见,能够开怀歌唱、欢笑、赞美;也只有他们才能婆娑起舞,经历使徒保罗所说的『圣洁的疯狂』经验。他们体验了极致的喜悦,因为有爱的人能够克服一切,一点也不害怕失去什么;真爱是一种完全的放下,完全的顺服。
这本书所谈的,正是这种『放下』的重要。派拉和她的男友是虚构的人物,不过,他们却代表了我们每个人在寻找真爱的过程中,经历种种冲突与折磨的写照。终究,我们得克服心中的恐惧,因为只有经由每日的爱的实跷,才能真正走入精神的最高境界。
圣哲墨顿(Thomas Merton)曾说,性灵生活的本质就是爱。做慈善事业或是保护别人,并不一定就是爱,知天我们仅仅是那么做,把人当做简单的物品,自认为慷慨或明智,其实一点也算不上是爱。爱是能够与另一个人心灵相通,透过那一个人,找到神的光辉。
但愿派拉在琵卓河畔的咏叹,能够引领我们走向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序章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传说,所有掉进这条河的东西,不管是落叶、虫尸或鸟羽,都化成了石头,累积成河床。假若我能将我的心撕成碎片,投入湍急的流水之中,那么,我的痛苦与渴望就能了结,而我,终能将一切遗忘。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冬天的空气让颊上的泪变得冷洌,冷冷的泪又滴进了眼前那奔流着的冷冷的河里。在某些我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地方,它将汇人另一条河,然后,再汇入另一条河,直至流到大海。
且让我的泪流到那么远吧,这样,我的爱人将永远不会知道,曾有那么一天,我为他而哭,且让我的泪流到那么远吧,这样,或许我就能遗忘了琵卓河、修道院、庇里牛斯山的教堂、那些迷霁,以及我俩曾一起走过的小径。 我终将遗忘梦境中的那些路径、山峦与田野,遗忘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我还记得我的『神奇时刻』,在那样的瞬间,一个『是』或一个『否』,就能永远地改变人的一生。只是,现在它似乎离我那样遥远,多难相信就在上个星期,我曾寻回我的爱人,而后,又失去了他。
在琵卓河畔,我写着自己的故事,你的手冻僵了,腿也麻了,没有一分钟不想停下笔来。
『想办法活下去。只有老人才不断回忆往事。』他说。
或许是爱让我们早早变老,我是变得年轻,如果,青春曾在我们身上停驻。然而,叫我如何不去回想那些时刻?而这也是我提笔之因——试着想将悲伤转成期待,将孤独化为回忆,这样,当诉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后,我就能将它沈入琵卓河底,这是那位给找庇护之所的女人教我的法子。正如某位圣者曾说的,只有那时,河水会将笔下的火花泾灭。 所有爱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小时,我俩一起长大。而后,他离开了这个小镇,一如其他年轻人一样。
他说,他想对世界有天多的了解,他的梦想得在索利亚小镇之外的远方,才能实现。
几年过去,几乎没有他的消息。偶尔会接到他的来信,不过,他从未曾再回到小时我们一起走过的小径及森林。
读完高中,我搬到札拉哥沙,在那儿,我明白他的抉择是对的。索利亚其是个小镇,正如该镇唯一知名的诗人所说的,路,就是要让人走到外头的世界去的。我进了一所大学,还交了一个男朋友。为了争取一份奖学金,我开始认真读起书来(为了付学费,我曾去做推销员);不过,我仍然没法获得那份奖学金,在这之后,就和男友分手了。
而后,从我童年好友那儿寄来的信开始多了起来,只是信封上不同国家的邮票,让我好生嫉妒。爱光,他什么都懂;翅膀长成了,现在,他可以漫游世界各地;不过,此时的我,却只想找到安身立命之处。
他从法国某一处持续寄来的信里,提到了上帝。在其中的一封信,他写道想这神学院,终身担任神职工作。我回信给他,要他晚点再作决定,在献身这么严肃的工作之前,不妨以自由之身多经历一点事情。
不过,重续自己所写的信后,我却把信撕了。我懂什么呢?竟然敢和他谈及『自由』或『献身』?和他相比,我对这些事可说一窍不通。
有一天,我发觉他开始对我传教,这让我颇感惊讶,我总以为他还太年轻,无法启迪利人的。之后,他来信说,他将在马德里对一个团体布道,要我届时去听。
于是,我花了四小时从札拉哥沙前往马德里。我想再见到他,想再听听他的声音;我想和他坐在咖啡馆里,回忆那些逝去的时光——那时的我们总认为,世界太过辽阔,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它。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四日,星期六
布道会场的布置比我想象的要来得正式;会场里的人数也比我预期的多。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定很有名,我想。信里,他却对此只字未提;我想走向前去,问问那些听众,为什么他们会来这儿,不过,我却不敢这么做。
当他走进会场时,我更是大感惊讶。他和当年我所熟识的男孩大大不同——不过,毕竟那是在十二年前,人总是要变的。今晚,他的双眼闪烁着光芒,看起来好极了。
『他将只把我们所失落的,重新找回来。』邻座的一个女人说。
听起来真是抽象难懂。
『他要帮我们找回什么?』我问。
『被偷走的东西。宗教。』
『不,不,他并不是要还给我们什么,』坐在我右边的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说:『他们无法将一直属于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好吧,那么,你在这儿干什么?』第一个女人反问,显然是被激怒了。
『我想听他布道,想知道他们怎么想。以前,他们曾将我们处以火刑;现在,他们可能会故技重拖。
『他只是一种声音,』那个女人说:『他只是在做他能做的事。』
年轻的女人嘲飒地笑着转过身去,中断了谈话。
『他很勇敢,愿意献身就读神学院。』另一个女人继缤说道,双眼看着我,想寻求支持。
对这事我一点也不懂,因而不发一言;那个女人最后只有放弃。在我右边的女孩对我眨了一下眼,好像我是她的同志。
不过,我的沈默另有其因。我在想的是『神学院学生』?不可能!他应该早告诉我的!
在他布道过程里,我的心思无法集中。我相信,他已从群众中认出了我,我则推测着他对我会怎么想。我看起来怎么样呢?二十九岁的女人和十七岁的女孩,看起来会有多大的差别?
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并未改变,然而,话语的内容当然大有不同了。
你必须冒险,他说。只有当聊想不到的事真的发生了,我们才会完全明了『生命的奇迹』。
每一天,上帝都赐予我们阳光,让我们在某个时刻,有能力改变所有不快乐的处境;然而,每一天,我们却假美并未受到上帝的照抚,认为神奇的时刻并不存在,认为今天和昨天是一样的,而明天也不会和今天有任何不同。不过,如果人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就会发现那个神奇的时刻。它常常出现于某些最平凡的瞬间,例如在我们将钥匙插入门上锁洞中的那一刻;它可能悄悄隐藏于我们的午餐时分,或是一千零一件看来似乎一成不变的生活琐事中,不过,那样的时刻是存在的——在那个瞬间,所有星座的力量降临在我们身上,使我们有能力让奇迹出现。
喜乐有时是一种福分,但通常它得自于奋战。神奇时刻协助我们有所改变,让我们去追求梦想。是的,初始时,我们必会感到痛苦,遭遇许多艰难,更会经历不少失望但这都只是过渡,不会烙下永久的伤痕;其后,我们必会自信而骄傲地,回顾我们所走过的旅程。
可欢的是,总有人是不愿冒险一试的。或许此人永远不会感到失望或幻灭,或许她永远不会经历那些有梦的人所遭逢的痛苦,不过,当她回顾往昔时——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回顾今生——她将听到来自心底的声音:『当神赐予的神奇时刻来临时,你做了什么?你是否善用了上帝赋予你的才分?由于害怕失去这些天赋,你竟将自己的一生埋藏于洞穴之中。这是你的宿命:你必定枉走了人生。』
可欢的是,这些人必定得了解:当他们真的能够信仰奇迹时,生命中的神奇时刻却已与他们擦身而过。
布道结束后,听众们簇拥着他。我在一旁等待着,心里七上八下,在这么多年不见之后,他第一眼看到我时,不知会怎么想。我觉得自已像个孩子,充满不安全感,因为毫不认识他的新朋友而心情紧绷,更因为他更关注其他人而感到嫉妒。
当他终于走向我时,他的脸红了。突然间,他不再是那个传布生命真谛的人,而又变回了那个与我一起躲在圣萨杜瑞欧静修院的男孩,正对我诉说着他要环游世界的梦想(那时,我们的父母却以为我们掉进河里淹死了,还向警方求援呢)。
『派拉。』他说。
我吻了他的颊。原本,我可以找些话来说,例知,称许他布道成功;告诉他,我对周遭有这么多人感到烦倦;或者,语带幽默的讨论小时候的事;也可以让他知道,看到他受到这么多人的崇敬,我多么为他感到骄傲。甚或,我还可以告诉他,我得去赶最后一班回札拉哥沙的公车。『原本我可以……。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在我们生命里的每一刻,都有某些原本应该发生却并未发生的事。神奇时刻总在不为人觉察时到来,而后,突然间,命运之手改变了一切。
那时,我的情形正是知此。尽管我可以说或做任何事,当时我却只问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在一个星期之后,来到这河边;也就是这句话让我开始写下这一切的经历。
『我们可以一块喝杯咖啡吗?』我说。
而他,转向我,接受了这个宿命的提议。
『我真的得和你谈谈。明天我在毕尔包有个演讲。我有一辆车,跟我来。』
『我得回札拉哥沙。』我回答说,当时却未意识到,这是我逃脱宿命的最后机会。
而后,我对自己接下来的举措大感惊讶——或许因为见到了他,我又回到童年……;或许因为我们的命运并非操之在自己手里。我接下来的话是;不过,毕尔包有个无玷始胎日的庆祝活动,我可以跟你去那儿,然后再回札拉哥沙。』
就在那时,我只想问他关于他要读神学院的事,话才在舌间,他似乎便读出了我脸上的表情,很快地问我说:『你有事要问我吗?』
『是啊,在你开讲之前,有位女性听众说,你要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找回来。她指的是什么?』
『噢,那没什么。』
『不过,这对我很重要。我对你的生活一无所知,我甚至对有这么多听众感到十分诧异。』
他只是笑一笑,而后准备转身回答别人的问题。
『等等,』我抓着他的手臂说:『你还没回答我。』
『我想你不会对此有兴趣的,派拉。』
『我就是想知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领我到会议厅的角落。『所有伟大的宗教——包括犹太教,天主教和伊斯兰经(回教),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男人负责教义、订定律法,通常,传教士都是男性。』
『这是那个女人所指的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的。对此我有着另外的观点:我相信上帝也有女性的一面。』
我叹了口气,心里感到纾解。那个女人是错的,他不能成为神学院的学生;因为神学院的学生是不能有这样不同的想法的。
『你解释的真好。』我说。
有个女孩对我眨了眨眼,站在门边等着我。
『我知道,我们属于同一种人,』她说:『我叫布莱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她笑着说。
她拉起我的手,在我来不及开口之前,领我离开了那幢房子。那是个冷冷的夜,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正要前往毕尔包前,我才确定自已在做什么。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
『到女神的雕像那儿去。』
『不过,我得找间便宜旅馆,待过这一晚。』
『等会儿我会替你找一间的。』
我想找间暖和的咖啡馆,和她聊聊,好多了解他一些。不过,又不想和她多所争辩;而她别领着我到卡斯帖拉纳街,环顾了一下马德里,我已有好些年没来这儿了。
在路中央,她停了下来,指着天空说:『她在那儿。』
明亮的月光正从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梢间流泻。
『真是大美了!』我赞叹着。
不过,她却没在听我说话。她张开手臂,形成一个十字,双掌朝上,站在那儿凝视着月亮。
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想着。大老远跑来参加一个布道会,现在却和这个疯女孩站在这儿吹风。而明天竟然要去毕尔包。
『噢,大地女神的镜子,』布莱达闭着眼说:『给我们力量,让人们能了解我们。以天国的兴起、兴盛、衰落与重生,你教我们明白,种子与果实的循环真理。
在夜空下,他张开双臂,静立不动了好一会儿。许多路人看着她大笑,她却毫不在意;站在她的身边,我觉得自己羞愧欲死。 『我必须这么做,』在赞颂月亮好一阵子之后,她说:『这样,女神将会庇佑我们。』
『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和你朋友说的是一样的,我们只是传达真理罢了。』
现在,我真遗憾,方才没有多花心思理解他的布道内容。
『我们知道,上常有他女性的一面,』市莱达在我们开始往回走时,说道:『我们,身为女性,了解且深爱圣母。这个充满智慧的体认,却让我们遭到宗教上的迫害,甚至被处以火刑。但毕竟我们熬过来了。而今,我们更了解她的神。』
被处以火刑?她在谈什么巫术啊!
我更贴近地肴着身旁的这个女人。她挺美的,长发散落及腰。
『当男人外出狩猎时,女人却留在洞穴里,犹如在圣母的子宫里,照顾着孩子。这正是伟大的圣母所教给我们的。
『男人藉由行动而活着,而我们却仍紧靠着圣母的子去,明白种子是如何长成树苗的,并且把这样的体认告诉男人。我们做成了第一块面包,以此喂养我们的家人;我们制成了第一个杯子,藉此,我们得以喝水。我们更明白造物的循环,因为我们体内重复着月亮的韵律。』
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在那儿!』
我看了看。在广场中心,四面车水马龙的圆环上,有座建泉,喷泉的设计颇特别,狮子拉着车,其中坐着一个女人。
『这是西伯里广场。』我说,炫耀着自己对马德里颇有认识;之前,我在无数的明信片上看过这座嘹泉。
不过,这个年轻女子并没听进我的话。她站在大街中心,打算穿过车阵。『来啊!我们到那儿去!』站在车堆里,她挥手朝我喊道。
我决定跟着她,只希望这样能让我找着一间旅馆就好。她的疯狂让我感到疲累,我需受睡个好觉。
我们几乎同时到达那个嘹泉;我的心怦怦地跳,但她的嘴角却漾着甜美的笑。『水!』她喊道:『水正是她存在的宣告。』
『拜托,告诉我一个便宜旅馆的店名吧!』
她将手伸进水中。『你也来这么做,』她对我说:『感受一下这水吧!』
『不要,但我不想打扰你的感受。找要去找一间旅馆了!』
『再等一会!』
布莱达从背包里取出一只笛子,吹了起来。令我讶异的是,笛声竟有催眠的效果,车阵的嘈杂声褪去了,骚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我于是坐到喷泉边上,倾听着水与笛的合鸣,凝视高挂在夜空的圆月。不知怎的,尽管我并不十分明了,我感觉月亮似乎反照出了我的女性特质。
我不知道她吹了多久的笛子。之后,她停了下乘,转向喷泉,说:『西伯里,圣母的彰显,圣母辖管了农庄的丰收,维系了城市的文明,并将僧尼的角色交还女性……』
『你是谁?』我问:『为什吗要我跟你到这儿来?』
她转身向我。『我是你眼中所认定的人。我是大地宗教的一部分。』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能看穿你的眼,读透你的心。你就只坠入情网了。并且,将忍受因爱而生的苦楚。』
『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瞥见他看你的眼神,他爱你。』
这女人真真是鬼扯!
『那是我之所以要你来的原因;因为他是很重要的。尽管他说的东西有些听来愚蠢,但至少他能辨识圣母的存在。别让他迷失了路径,帮帮他!』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只是胡扯些梦话罢了!』我转过身,快步走入车阵里,发誓一定要将她说的话统统忘掉。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五日,星期日
我们停下车,打算找杯咖啡喝。
『是的,生活交给我们很多事。』我试着继续和他说点什么。
『它让我们懂得人们可以学习,人是可以改变的。』他回答说:『尽管有时一切看来那么不可能。』
明显的,他想结束这个话题。在抵达这间路边咖啡馆前,我们已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其间却难得谈上几句话。
一开始,我试着回忆小时我俩的冒险行径,不过,他只是礼貌性的回应这个话题。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好好听我说,只是不断问些我已告诉过他的事。
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如果时空将他从我的世界永远的带走,会怎么样?毕竟,他老在说着什么『神奇时刻』,我寻思着。为什么要去管一个老朋友的终身事业?他活在另一个宇宙里,对他而言,索利亚只是一个遥远的回忆,一个冻结在时间里的小城,在那儿,儿时玩伴仍然只是小孩模样,老邻居仍活着,经年类月做着一样的事。
我开始后悔跟他走这一遭。所以,当他又转移话题,我决定不再坚持要继续谈下去。
到毕尔包之前的二小时车程,真是种折磨。他只盯着路,而我则看着窗外,两人都没法掩饰在我们之间酝酿出的坏情绪。租来的车内偏偏连收音机也没有,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忍受难堪的静默。
『咱们问问巴士站在哪里吧,』当车子转下高速公路,我便提议说:『从这儿应该有固定车班倒扎拉哥沙。』那时正是午睡时间,街上没什么人。我们碰到一位男士,而后又碰到几个青少年,不过,他却没停下车来,向他们探问车站在哪儿。『你知道巴士站的位置吗?』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说。
『什么在哪里?』
他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忽然间,我明白我们之间的静默是怎么回事。对于一个没见过世界之大的女人,他能谈什么?他怎么可能有兴趣花时间和一个对未来充满恐惧、只想找份安稳工作、以及一份平凡婚姻的女人在一起?可悲的我,我所能谈的,不过是童年的老朋友,和那个小村的陈年旧事。
当我们似乎到达市中心时,我说:『你让我在这儿下车好了。』我试着让声音听来平常,不过,心里感到自己真是愚蠢、幼稚,深深为此而恼怒着。
他并没有停车。
『我得去搭巴士回扎拉哥沙。』我坚持说。
『我从没来过这里,』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的饭店在哪里,也不知道演讲地点在哪里,当然,更不知道巴士站在哪里。』
『别担心,我自己会找到的。』
他减缓了车速,但没停下来。
『我真的想……』他开始想说点什么。他又再试了一次,不过仍然无法完整说出他的想法。
我能想象他要说的话,谢谢我陪他这一段,替他问候老朋友,或许这样可以打破我俩之间的紧张局面。
『我真希望今晚的演讲,你能陪我一起去。』他终于说。
我心里一惊。他是不是拿时间当幌子,以补偿我们这一路上难堪的静默?
『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他又说了一次。
而今,或许我是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农家女孩;或许我没有都会女子的世故;在乡下成长或许无法让一个女人变得优雅或深明世事,不过,她仍然学的会如何倾听心底的声音,相信自己的知觉。
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话是认真的。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感到解脱。我当然不想去听任何的演讲,但至少,这个朋友似乎又回来了。他甚至还要我陪他继续一块旅行,要我分享他的恐惧和骄傲。
『谢谢你的邀请,』我说:『不过,我没有钱住旅馆,而且我必须回学校上课去。』
『我有一点钱,你可以与我同住一间房,我们可以向旅馆多要一张床。』
我发觉他开始冒起汗来,尽管空气那样冷冽。我的心响起了警讯,之前那一瞬间的喜悦转眼变成一种迷乱。
突然间,他停下了车,目光直视着我的眼。
当一个人直视着另一个人的眼时,他无法说谎,无法掩藏任何事。而任何一个最不敏感的女人,也能读出一个深陷情网的男人的眼眸。
我立刻回想起,在喷泉旁那个奇异的年轻女子的话。这不可能——但似乎是真的。
我从来不曾梦想过,在这么多年之后,他仍然记得往日的情感。小时候,我们总是手牵手走过田野、走过大地。当时我很爱他--即使只是一个孩子,也能懂得爱是什么。不过,那是那么多年之前的事——那是另一段人生,那时的纯真无邪让我可以打开心门,迎接一切的美好。
而今,我们却是得对一切负责的成人了。我们早已抛开那些稚幼的事。
我凝视着他的眼。我并不想,或者,不能够,相信我所看到的。
『我只剩这一场演讲了,之后,无玷始胎日的假期就开始了。我得到山里去,我想让你看一些事。』
这个侃侃而谈『神奇时刻』的男人,现在就在我身旁,举止显得再笨拙不过了。他的行动太快了,以至不太能掌握的住自己;他所提出的事也显得混乱而无条理。看他这个样子,我真感到一种痛。
我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倚折挡泥板,望着荒凉如沙漠般的街道。我燃起了一枝烟。我可以试着藏起自己的想法,假装不懂他的话;我可以强迫自己相信,这只是同年老友的一个提议罢了。或许只是因为旅途劳顿,使他的心绪变得混乱起来。
或许我想得太多了。
他从车里跳了出来,走到我身边。
『我真的希望今晚你能陪我去演讲。』他又说了一次:『不过,如果你不能够,我也能理解的。』
就是这样!世界转了整整一周,一切回到原点。情况并不是我刚才所想的那样:他不坚持了,他打算让我走--一个陷入情网的男人不会这么做的。
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是的,我可以至少在待一天,我们可以一起吃顿晚餐,然后小醉一下,做点小时候我们不曾一起做的事。这让我有机会忘掉刚才那些痴呆的念头,这也能够化解从离开马德里后,这一路上在我们之间凝起的冰。
只是多待一天,这不会怎么样的。之后,至少我多了一个可以告诉其他朋友的故事。
『分开的两张床噢,』我说,开玩笑般的说:『还有,晚餐你请客,因为我只是个学生啊,我破产了!』
我们将行李搁在旅馆房间后,就出门去找寻演讲场地的位置。不过,由于时间还早,我们就找了间咖啡馆,打发时间。
『我想给你一件东西。』他说,递给我一个红色的小囊。
我打开了它。里头是一个老旧,甚至生了锈的纪念章,一面写着『我们的恩宠之母』,另一面则是『耶稣圣心』。
『这是你的。』他说,同时觉察出我的讶异。我的心又响起了警铃。『有一天,那是在秋天,就像现在一样,我们那时大概才十岁吧。我和你一起坐在这一个广场上,那儿有颗好大的橡树。
『我想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我已在心地反复练习了好几星期。不过,当我正要开始说时,你告诉我,你的纪念章掉在圣萨杜瑞欧静修院了,然后,问我能不能替你把它找回来。』
我记起来了!噢,老天,我记起来了!
『我真的找到了。不过,当我再回到那个广场时,我却不再有勇气对你说出那个在心底练习了无数次的句子。于是,我向自己承诺,当我真的能够将那个句子说出时,我就会把这个纪念章还给你;至今,几乎就要二十年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想要忘了这件事,不过,它却一直在那儿。我不能再扛着这个心头的秘密过日子了。』
他放下了他的咖啡,燃起了一根烟,盯着天花板好一阵子。而后,他转向我。『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句子,』他说:『我爱你。』
他说,有时,一种无法遏抑的伤感会摞住我们。我们发觉那一日的神奇时刻已经过去,而我们却一事无成。生活开始将其神妙之处封藏起来。
我们必须倾听自己儿时的声音,那个纯真的孩子仍住在我们心底。那个孩子明白神奇时刻是什么;我们能够压抑它的叫喊,却无法让它消弭无声。
儿时的那个自己仍在那儿。儿童总是有福的,因为他们的世界就是天堂。
如果我们并未重生——如果我们不能学会以儿时的纯真与热情看待生命,那么活着并没有什么意义。
有很多方法可以自杀。而那些扼杀自己肉体的人,违反了神的律法;那些想要弒扼自己灵魂的人,同样违反了神的律法,尽管他们的罪行对别人而言并不明显。
对于我们心底那个孩子所说的话,我们必须注意倾听,我们不应为那个孩子的存在而感到羞赧;我们必定不要吓着那个孩子,因为他孤自一人,他会从此噤声不语。
我们必须让那个孩子主导生命,只有他知道,每一天都是不同于往日的。
我们必须让他再度感到被爱,我们必须取悦这个孩子,尽管这意味着,我们得以不惯常用的,或是别人看来蠢笨的方式来待人接物。
记住,在上帝的眼中,人类的智慧是一种狂妄;不过,如果我们能够聆听灵魂深处那个孩子的声音,我们的眼睛将会变得雪亮;如果我们并未和那个孩子失去联系,我们就不会与生命失去联系。
在我周遭,一切事物的颜色变得鲜明起来,我觉得自己讲起话来更为热烈;当我将水杯放在桌上时,发出的声响听来竟那样大声;我的神经忽然变得特别敏锐起乘。
讲演完后,我们一群十个人一块去吃晚餮。每个人似乎都同时在讲话,而我只是微笑着,因为这个晚上是这样特别的: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个不在我计划中的夜晚。
这是怎样的一种喜悦!
在我决定到马德里去时,我对自己的行动及情感,都还掌控裕如;而今,突然间,一切都改变了。现在我置身于一个从未曾来过的城市,尽管它离我的出生地只有三个小时车程。我坐这这张餐桌旁,同桌的人里,其实我只认识一个人,然而,其他的人却像多年老友般地与我交谈。要令我讶异的是,我竟能不时加入他们的对话,愉快地喝着饮科,融入其中,怡然自得。
我在这儿,是因为,突然间,生活让我明白什么是生活。没有罪意,没有恐惧,没有局促不安。当我聆听他的讲词时,我感到自己与他更为接近,也更加相信他是对的:的确有一些时刻,你得甘愿冒险,去做一些疯狂的事。
我日复一日力向学,只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工作的奴隶?我揣想着。为什么我要去做那份工作呢?它可以让我真正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女人吗?
一点也不!我可不是生来就为了只坐在办公桌前,为那些法去处理诉讼案件的。
不,我不能这样思索我的生活。这星期我就得回去。一定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毕竟,说了这么多,想了那么多,有什么用?如果不工作,就没饭可吃。这一切不过只是幻梦罢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不过,我能让梦想继续多久呢?
头一回,我开始思考住后几天要和他到山里去的事。毕竟,一星期的长假就只开始了。
『你是谁?』同桌的女人问我。
『我是他的童年好友。』我回答说。
『他小时候就能做这些事吗?』
『什么事啊?』
同桌人的谈话似乎渐渐缓了下来,终至停顿。
『你知道,那些奇迹。』
『他总是说些有道理的话。』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就随口这么回答。
每个人都笑了起乘,包括他在内。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或许都是酒精作祟吧!我感到纾解,头一回想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
我环视四周,说着些转眼就忘得干净的话题,心里想的却是即将到来的长假。
能在这儿真好。见到新的人,谈着些严肃却又不失幽默的话,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为这世界的一份子,至少,在这个夜晚,我不再是从报纸或电视看到真实的世界;当我回到札拉哥沙时,我有许多故事可说;而如果我接受他的邀请,与他共度这个假期,那么,我将有无数的回忆,陪我度过一整年。
他对我所说的关于索利亚小镇的话题毫无反应,显然是对的,您告诉自己。于是我开始自怜起来,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的记忆之屉里满满装的都是一成不变的往事。
『再来点酒吧!』一个满头白发的先生为我斟了酒。
我将之一饮而尽。我继续想着,如果我没和他一块儿来,那么,将来我可以告诉后代子孙的事将少得可怜。
『我正在盘算我们到法国旅行的事。』他轻声对我说,因而只有我听得见。
酒精让我轻易将心头的话溜了出来:『只要你了解一件事。』
『什么事?』
『在你演讲前对我说的话;在咖啡馆时说的。』
『那个徽章?』
『不,』我说,我深深望入他的眼,竭力让自己显得清醒:『你说的那句话。』
『我们待会儿再谈。』他说,很快想改变这个话题。
他曾说他爱我。我们还没有时间讨论这事。不过,我知道,我一定能让他相信,那不是真的。
『如果你要我和你一起去旅行,你得听我说。』我说。
『我不想在这儿和你谈这个。我们正玩得高兴呢!』
『你年纪很轻的时候就离开了索利亚,』我继续说:『我只是你与你的过往之间的桥罢了,我让你回想起自己的根,这让你错认为是一种爱。不过,事情的本质只是知此而已,这里头并没有买正的爱。』
他聆听着我的话,并不回答。有人正巧向他探询对某件事的看法,我们的谈话于是被打断了。
至少,我已陈述了我的感觉,我想,他所说的『爱』,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
在真实生活里,爱必须是可能实现的;即使并没有立即回应,不过,当你认为自己有希望赢得你所爱的人时,爱才可能少活。
其他的,不过都是幻想罢了。
从桌子的另一边,他仿佛猜到我在想什么,于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为爱干杯吧!』他说。
我能猜得出他也微带着醉意,于是我顺水推舟的说:『为那些知道爱与儿时游戏相去不远的聪明人,干杯!』
『聪明的人之所以聪明,是因为他们真正去爱。而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为他们以为,他们了解爱是什么。』他回答说。
同桌的其他人听了他的话,一时间,热烈地讨论起『爱』这个命题。每个人都有强烈的意见,而且全力维护着自己的论点;于是,又得喝上更多酒,来摆平这个热烈的论辩。最后,有人说,时间不早了,餐馆老板要打烊了。
『我们有五天假呢,』另一桌有人喊道:『如果老板想关门,一定是因为你们谈得太认真了!』
每个人都笑了出来,除了我。
『那么,我们可以在哪里谈这些严肃的事呢?』另一桌的人问着那个醉了的人。
『到教堂去!』醉了的那个人说。这一回,我们全笑了。
我的朋友站了起来。我想他似乎要找人打一场架呢,因为我们的行止完全幼稚得像青少年般,而打架无疑正是青少年的行径。对青少年来说,打架和接吻、私密的拥抱、大声的音乐,以及快速的节奏一样,塑成了他们的形象。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拉起了我的手,走向店门,『我们要走了,』他说:『时间不早了。』
毕尔包正下雨。
相爱的人有必要知道该如何迷失自己,而后再将自己找回来。他对此二者倒是应付裕如。现在他很快乐,在我们走回旅馆的路上,他唱着:
发明爱情的人是疯子。
这首歌的歌词说得不错,一定是那些看月亮看痴了的人发明了『爱』。
酒精仍在我体内作祟,不过,我努力想让自己神智清明。如果我想和他一块儿旅行,就得让自己有办法掌控情势才行。
但这应当不难才是,因为我并没有太感情用事。我想,任何人能够征服自己的心,就能征服这个世界。
籍着诗和伸缩喇叭,
获取我的心。
借着诗和伸缩喇叭,让我的心投向你。我希望不必控制自己的心;如果我就此缴械投降,即使只是短短一个周末,落在我脸上的雨滴,感受起来也必将不同。如果爱是容易的,现在我必定正拥抱着他,而他所唱的歌就会是我们的故事。如果假期结束后,不必回到札拉哥沙,我愿意现在就醉倒,能够无所羁绊地亲吻着他,抚爱着他,说着情人们所说的话,做着情人们所做的事。
不过,不要!我不能!我不想要。
吾爱,让我们一起飞翔,那首歌继续唱着。
是的,让我们一起飞翔。不过,得接受我的条件。
他还不知道我已打算接受他的邀请了。为什么我想要冒这个险?
因为我醉了,因为我对一成不变的日子已感到厌倦。
不过,这种厌倦对将会过去的。我开始想回札拉哥沙去,那才是我生活的地方。我的学业还等着我,我正在找寻的未来丈夫也在那儿等我——那个丈夫毕竟不是那么难找到的。
一个容易得多的生活在那儿等着我:子孙成群,一年可以度一次假,够用的钱。我不知道他的恐惧是什么,不过,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我不需要新的恐惧与不安,我自己的这一份已够受了。
我确信,我永不会和他这样的人恋爱。我太了解他,太了解他的脆弱与恐惧。我就是无法像别的人那样崇拜他。
然而,爱就像个水坝:一旦有了缝隙,哪怕只容涓滴水流流穿它,转瞬间,这股涓流却会迅速让整个水坝溃决,无人能够阻当大水的威力。
去那些墙倒下时,爱便接管一切,没什么可能或不可能存在的;甚至我们也不能确切掌握,所爱的人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爱,就是失控。
不,不,我不能让自己有任何一点裂隙。不管它是多么小!
『嘿,停一下!』
他立刻停止了唱歌。在我们身后,人行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们快走吧!』他说,一边抓起了找的手臂。
『等一下!』一个人喊道:『我有话跟你说。』
不过,他却更快速地往前走。『这和我们不相干的,』他说:『到旅馆去吧!』
可是,这的确与我们有关——在这街上,并没有别的人了。我的心快速地跳着,酒精的效力也一起消失了。我想起毕尔包在巴斯克乡间,在这儿,恐怖分子的攻击很是平常。这个人的脚步更近了。
但是,一切大慢了。有个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人,走到我俩面前。
『停一下,请停一下!』这个人说:『为了上帝的爱。』
我吓了一跳。惊慌地么巡着四周,我想找一个逃跑的法子,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能有一辆警车驶过来。我本能地挽住他的手臂,不过,却被他推开了。
『拜托你!』那人说:『我听说你在城里,我需要你的协助,我的儿子的事。』那人跪在人行道上,哭了起来。
『求求你,』他说:『求求你!』
我的朋友大大吸了一口气。找看着他垂下头,阖上了眼。有好几分钟,一片静寂,只听到雨声,和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的啜泣声。
『派拉,回旅馆去,』他终于说:『好好睡,在天亮之前,我是不会回来的。』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六日,星期一
爱是一个陷阱。它一旦出现,我们只看到它的光,却看不到它的阴影。
『看看我们身边的大地!』他说:『让我们躺在地上,感觉地球的心正如何在跳动着。』
『不过,我会弄脏我的外套,我只带了这一件。』
我们开车驶过种满橄榄树的山丘。经过毕尔包昨天一整天的雨,今早的阳光让我感到有种懒懒的睡意。我没有带太阳眼镜,事实上,我原本以为自己两天前就会回到札拉哥沙的,因此什么也没多带。我得穿他借我的衬衫当睡衣,而且还在毕尔包的旅馆附近买了件T恤,好将身上的赃衣服换下清洗。
『看我天天穿同样的衣服,一定让你很受不了。』我想藉这些琐事开点玩笑,看看这样是否会让事情变得真实一点。
『我很高兴你在我身边。』
自从把徽章给了我之后,他就不再提起『爱』这个字,不过,他的心情一直挺好的,好像又回到十八岁一般。现在,在早晨明亮的阳光下,他伴着我散步。
『你在那儿要做什么?』我指着地平线尽头的庇里牛斯山峰说。
『在这群山之后,就是法国。』他微笑着回答我。
『我知道,你晓得我也上过地理课的。我只是好奇,我们为什么要到那儿去。』
他停了下来,自顾自地笑了。『这样你就可以参观一幢你可能有兴趣的房子。』
『如果你想当房地产商,那倒不必了,我没有钱。』
对我来说,是否要去看纳瓦拉的小村,抑或直奔法国,倒是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待在扎拉哥沙过节罢了。
你知道吗?我听见我的理智正对着我的心说话。你很高兴自己接受了他的邀请。你已在改变——你只是不自知而已。
不,我可没变。我只是让自己放松了一些。
『看看地上的石头。』
这些石头圆浑浑的,没有一点锐角,看来象是海里来的;然而,纳瓦拉离海甚远,海水冲刷不到这儿。
『这些石头是被无数劳动者、朝圣者和探险客所踩平的。』他说:『这些石头有了变化,踩过石头的旅人也同样改变了。』
『旅行让你明白这些事吗?』
『不,我是由神迹的启示学会这些的。』
我不懂他说的话,不过并不想追问。现在的我,正沈浸在阳光、绿野和山林的美景之中。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我问。
『哪儿也不去。就让我们在这儿享受早晨、阳光和乡野之美吧!还有长长的旅程等着我们呢!』他迟疑了一下,而后问我:『你的徽章还在吗?』
『当然在,我会好好留着它。』我说着,脚步加快了些。我不想多谈徽章的事,不想谈可能会破坏我俩此刻的愉快和自在的事。
一个村子出现在眼前。正如许多中世纪的村镇一般,它伫立在山峰顶端;即使从远方眺望,我也看得到教堂的尖塔,以及一个废弃城堡的残骸。
『我们开车到那个村子去。』我提议说。
尽管他似乎不大愿意,但还是照着做了。我看到路上有个小教堂,就想停下车去看看。我已不再作祷告,不过教堂的静寂总是吸引着我。
不要有罪恶感。我告诉自己。如果是他陷入了情网,那是他的问题。他问了我徽章的事,我知道他想继续我们之前在咖啡馆里的谈话,不过,我却害怕听到一些我不愿意听到的事。我决不会陷入这个倩境,我不会去提这个话题。
不过,如果他真的爱我呢?如果他认为,我们可以把这份爱提升到另一种形式?
笑话,我自忖着。没有比爱更深刻的事了。在童话故事里,公主吻了一下青蛙,青蛙就能变成王子;不过,在现实生活里,公主吻了一下王子,王子却变成了青蛙。
半个小时车程之后,我们到了那间小教堂,有个老人坐在台阶上,他是我们这一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
这时已是秋末,依循往例,此时大地再度还诸上帝,让他降福其上,让土地再度肥沃,使人们来年又能以汗珠丰收。
『嗨!』他和那个人打了声招呼。
『你是谁?』
『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圣·马丁·狄·乌克斯。』
『乌克斯?』我说:『听起来像个小精灵的名字。』
那个老人听不懂我话里的玩笑味道。微带着些失望,我于是走向教堂的入口。
『你不能进去,』老人警告说:『中午不开放的。如果你要进去,可以下午四点再来。』
大门开美,我可以窥见里头的样子,不过,外面阳光很大,让我看不大清楚。
『可以进去一分钟吗?』我问:『我想说一句祷词就好。』
『很抱歉,它已关了。』
他听着我和老人的对话,却没说什么。
『好吧,那么我们走吧,』我说:『没什么好争的。』
他一直望着我,眼神看来空洞而遥远。『你不要看教堂了吗?』
我明白他不同意我打退堂鼓。他认为我很软弱,怯懦,没法争取自己想要的事物。即使不用一个吻,公主已经变成青蛙了。
『还记得昨天吗?』我说:『你在酒吧里中断了我们的谈话,因为你不想和我争辩下去。现在我做的事与你并无不同,你却不以为然。』
那个老人平静地看着我俩的对话。他可能是愉快的,因为似乎真的有事要发生,在这儿,每个清晨、每个午后、每个夜晚,似乎都是一样的。
『教堂的门是开的,』他对那个老人说:『如果你想要钱,我们可以给一些,她就是想看看教堂。』
『开放时间过了。』
『好。反正我们就是要进去。』他拉起我的手就走了进去。
我的心怦怦地跳。那个老人可能会很生气,可能会找警察来,我们的旅行就泡汤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你想看教堂啊。』
我紧张得要命,几乎不能专心地看教堂里有什么;找们的争辩,以及我的心情,已经完全毁掉了这一上午的美好。
我小心翼翼地听着教堂外的声响。那个老人可能会找警察来,我想。硬闯教堂的坏蛋!小偷!他们违反了法规!老人已告诉我们教堂关门了,开放时间已过。他只是个可怜的老头罢了,没法不让我们进去;警察可是强硬得多,因为我们欺负了这个糟老头。
我只打算在教堂里待一会儿,显示自己真的想来参观,就够了。当时间刚巧足够让我问候了上帝,之后,我就说:『我们走吧!』
『别害怕!派拉。别去演别人戏码里的角色。』
我不想把我和老人的问题变成我和他的问题,于是试着让自己的心情安定下来。『我不知道你说的「演戏」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总是得与人奋战,有时甚至得和自己奋战,耗尽了生命去战。所以,在他们脑海里就有一出戏,这出戏是以挫折沮丧作为脚本的。』 『我知道很多人是这样的。我明白你在说的是什么。』
『不过,最糟的是,那出戏往往并不是他们自己就能演的,』他继续说:『所以他们就开始找人陪他们演这个戏码。』
『这就是外头那个家伙所做的事。他想找机会泄愤,就挑上了我们。如果我们遵循他的规则,现在必然会后悔的;我们也因此将被他打败,并且参与了他自导的可悲人生及沮丧挫折的戏码之中。』
『那个人的企图显而易见,所以拒绝去演他导的戏是很容易的。不过,其他人也常「邀请」我们去演受害者的角色,例如,他们会抱怨人生的不公平,要我们同意他们的控诉,给他们建议,甚或和他们同声一气。』
他深深望入我的眼。『要小心。当你参与了这样的游戏,总是注定要输的。』
他是对的。不过,我仍然不喜欢待在教堂里。『好了,我已经祷告过了,我已做了想做的事。我们走吧。』
教堂里的幽暗和教堂外强烈的阳光形成了对比,好一阵子我什么也看不见。等我的眼睛适应得好些了,发现那个老人已不见了。
『我们去吃午餐吧!』他一边说,一边朝着村子走去。
午餐的时候,我喝了两杯酒。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做。
他正在和侍者讲话,侍者说此地有一些罗马时代的遗址。我想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不过,却依然无法减却自己的坏心情。
公主变成了青蛙。又怎么样?我得向谁证明什么吗?我并没有在找寻什么——没有在找寻一个男人,当然更没有在找寻爱情。
我知道。我自己告诉自己。我知道他正要颠覆我原有的世界,我的脑袋警告着我,不过,我的心却听不进去。
我所获得的并不多,但付出的代价却已不少。我费力迫使自己舍弃许多自己想要的事,阻绝许多向我开敞的路径。为了所谓的更大的梦想——一个平静的灵魂,我牺牲了无数的梦想。我并不想放弃心中的平静。
『你很紧张。』他说。他和侍者的谈话中断了。
『是的,我在想,那个老头大概会去找警察;我在想,这是个小地方,他们很容易找到我们;我在想,你要在这儿吃午饭是太过大胆了,这会破坏我们的假期的。』
他摇晃着杯里的水。他当然知道问题并非如此,而是在于我真的为刚才的事感到羞愧。
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做?为什么我们只注意眼前的瑕疵,而不去看看山峦、田野或橄榄树丛?
『听着,这些都不会发生的,』他说:『那个老人已经回家了,也早忘了这件事。相信我!』
这不是我神经紧张的原因。笨啊,你!
『多听听你心里的声音。』他说。
『这就是了!我正在听啊!』我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的,在这儿我一点也不觉得愉快。』
『你不该在白天喝酒的,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就这点来说,我已经很节制了。现在我该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你认为你什么都懂,』我说:『你知道什么神奇时刻、内在的孩童……,可是我不知道你和我在这儿要做什么。』
他笑了笑:『我欣赏你,也佩服你正和自己的心交战着。』
『交什么战?』
『别在意。』他说。
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别开玩笑了,』我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谈谈这事。你误解了我的感情了。』
他不再玩杯里的水,而只看着找。
『不,我没弄错。我知道你并不爱我。』
这让我天不懂了。
『不过,我正在争取你的爱,』他继续着:『生命里,有些东西是值得争取到底的。』
我静默不语。
『你值得我这么做的。』他说。
我转过身,假装自己对这餐厅的装潢颇感兴趣。我曾觉得自己变成了青蛙,不过,突然间又变回了公主。
我想相信你所说的话。我自忖着。这不会改变什么,但至少不会让我感到自己这么软弱,这么无用。
『我很抱歉方才有些激动。』我说。
他只是微笑。召来了侍者,付了帐。
在走回车子的途中,我再次感到迷惘。或许是因为阳光——不过,现在是秋天,阳光已变弱了;或许是因为那个老人——不过,他早就不见踪影了。
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这么新。生活总带给我们惊奇,要我们朝未知走去,即使我们并不想要,也不认为有必受那么做。
我努力想让自己专心于周遭的景物,不过,却无法将焦距放在橄榄树丛、山上的村落,或着有老人守在门旁的教堂。一切是那样的陌生。 我想起自己昨天醉得多么厉害,也想起他昨天唱的那首歌:
布宜诺赛利斯的夜晚,有某种特珠的气氛……
我也不直到……
看,从阿轮纳列斯,在你家门外……
当我们在毕尔包时,他为什么只唱『布宜诺赛利斯之夜』?我并不住在阿轮纳列斯,他在想什么?
『你昨天唱的是什么歌?』
『一首给疯子的抒情歌,』他说:『你为什么现在才问我?』
『不知道。』
其实,我是有理由的:我知道他所唱的歌是一个陷阱。他要我记得一些语汇,就像我为了应付考试而记一些功课;他可以唱一首我熟惑的歌,不过,却选了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来唱。
这是一个陷阱。以后,如果在收音机或酒吧听到这首歌,我就会想起他,想起毕尔包,想起我的生命里有一段自秋天转成春天的时光;我将会忆起这场冒险、这些兴奋,以及那个上帝知道将自何处重生的孩子。
那就是他所想的。他很聪明,经验又丰富;他知道知何追逐所爱的女人。
我快疯了。我对自己说。我一定是个酒鬼,接连两天喝了那么多酒。他知这所有的把戏,正掌控着我,用甜言蜜语眩感着我。
『我佩服你正和自己的心交战着。』他在餐厅里曾这么说。
不过,他错了。因为好久以前,我就曾与自己的心交战过,而且战胜了它。我当然不会为不可能的事燃起热情,我知道自己的底线,明白自己能忍受的痛苦有多少。
『说点什么吧。』在我们走回车子的路上,我要求。
『什么?』
『什么都好。跟我说说话。』
他于是告诉我,圣母玛丽亚在法提玛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此事,不过,故事里三个牧羊人与圣母玛丽亚交谈一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的心纾解下来。是的,我知道自己的底线,我知道如何自持。
在大雾的夜里,我们到达了目的地。雾大浓了,我们几乎艰以辨识置身何地。我只能隐约看出,眼前有个广场、一柱街灯、几幢闪着微黄灯光的中世纪房子,以及一口井。
『雾!』他大喊。
找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兴奋。
『我们现在在圣莎文。』他解释着。
这个地方对我不具一丝意义。不过,我们现在已在法国,光是这一点就令我害怕。
『为什么到这儿来?』我问。
『因为我想带你看的房子就在这里,』他笑着回答:『而且,我曾发愿,一定要在无玷始胎日那天回到这儿。』
『这里?』
『噢,在这附近。』
他停了车。走下车后,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了雾里。
『在我毫无预期之下,此地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他说。
你也是?我想着。
『刚到这儿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迷路了,不过,其实没有——事实上,我正在重新发现它。』
『你的话真像谜一样难懂。』我说。
『就是在这儿,我明白自己这一生有多么需要你。』
我把眼光望向别的地方;真是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这和你迷了路有什么相干?』
『让我们找个愿意租房间给我们的人吧,因为这里的两间旅胳只在夏天营业。然后,找个餐厅吃晚饭,远回可不必紧张,不必怕警察找麻烦,不必急着要跑回车里去!然后,我们喝点小酒,这会让我们敞开心门,谈很多事。』
我们相视而笑。我已轻松多了,这一路来,我一直回思着心里那些狂乱的念头;在经过西班牙和法国交界的山峦间时,我向上帝祈祷,请他平抚我充满恐惧与紧张的灵魂。
我对自己像孩童般的举措感到厌烦。我的许多朋友皆是如此,他们甚至在不知爱为何物的时候,就让恐惧吞噬了心灵,认为爱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我继续处在这种心境之中,必然会错失这几天与他相处所可能出现的一切美好。
小心,我想道。小心别让水坝出现缝隙。只要一有小裂缝,世上将没有任何力量能挡得住大水。
『但愿圣母从此能保佑我们。』他说。
我沈默着。
『你为什么不说「阿门」?』他问。
『因为我不再认为这很重要。曾经,宗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过,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
他转过身去,开始走回车里。
『不过,我仍然会祈祷,』我继续说:『当我们经过庇里牛斯山的时候,我就向上帝作了俦文。不过,那有点像反射动作,现在我已不确定自己是否还相信他的存在。』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痛苦,而上帝似乎并未听到我的祷告;因为在我生命里,好几次我全心全意地去爱,但我的爱总是遭到无情的蹂躏或背叛。如果神真的爱世人,他应该更关心我的感受才是。』
『神爱世人。不过,最了解此点的是圣母。』
我大笑出声。但当我转头看他,他却一脸严肃,一点也不是在开玩笑。
『圣母知道完全顺服的奥秘,』他继续说着:『因为有爱,且忍受着因爱而生的煎熬,圣母于是能让我们自苦痛中得救;而基督则以相同的理由,让我们自罪愆中得到救赎。』
『基督是上帝之子。人们都说,圣母只是个平凡女人,只不过刚巧藉由她的子宫来孕育基督罢了。』我为自己刚才的笑声感到尴尬,试着找话说,让他明白我对他的信仰其实是尊重的。
他打开了车门,拿出我们的行李;我正想从他主上拿起自己的背包,他却笑着说:『让我背你的背包吧!』
这我久以来,没有人这样待我的,我想道。
我们敲了敲第一间民舍的门,不过,屋里的女人说她并不出租房间;到了第二间屋子,没人应门。第三间,然于有个和善的老人愿意让我们寄宿,不过,那个房间却只有一张大床。我不肯住。
『或许我们该继续开车,到大一点的城市去。』离开那个屋子后,我提议。
『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房间的,』他说:『你知不知道「另一个自己」的练习?一百年前有个故事,作者是……』
『别管作者了,告诉我那个故事吧!』我打断了他。我们再一次走在圣莎文小镇唯一的一条街上。
有一个人遇见了一个一直都很不得志的老朋友。『我应该给他一些钱。』
他想。然而,后来他才知这原来这个老朋友现在已经很发达了,正想找他,好将欠了这么多年的债还给他。
两个人于是走到以前常在一起厮混的酒吧,有钱的那个朋友付帐请酒吧里所有的客人喝酒。当酒客们问他是怎么发财的,他说,直到数天前,他一直都在扮演『另一个自己』的角色。
『什么是另一个自己?』他们问。
『另一个自己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去生活,却不告诉我我是谁。另一个自己相信,穷一生之力尽可能地去赚钱,才能让自己年老时不致因饥饿而死。所以,我们总是用尽心机,只为了赚取钱财;就这样,直到死亡之日,才发觉自己这一生并未好好活通。然而,那时一切为时晚矣。』
『而你呢?你是谁?』
『我就像是每一个倾听自己心底声音的人:这个人深为生命的奥秘而着迷,这个人乐于迎接奇迹的降临,对自己所做的事总是满心欢喜,充满热情。而另一个自己却总是懮惧着可能遭遇的失望,让我踟戏不前,什么事也不敢做。』
『然而,生命中的确有许多折磨。』一个听众说。
『生命中也有许多挫败。没有人能逃避这些,不过,为了梦想而奋战,就算吃了败仗,也远比不知为何而战,终至失败要好得多。』
『就这样吗?』听的人问。
『是的,就是这样。当我体认到这一点,便从此得到解脱,决心成为那个我一直想去做的人。而另一个自己则站在房间里的角落盯着我看,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再让另一个自己走进我的心,尽管它总是恫吓我,警告我不去思考未来是危险的。
『从那一刻起,我将另一个自己完全逐出我的生命,神圣之力量于是开始创造奇迹。』
尽管我的朋友很久以前就已经把『另一个自己』逐出生命之外,不过,在今晚寻找住处一事上,他倒没什么好运气。但我知道他讲这个故事不是给他自己,而是给我听的,他似乎在谈我的恐惧、我的不安全感,以及我不愿去感受一切的美好,因为我总感觉它可能稍纵即逝,那么之后我将得忍受无尽的苦楚。
众神喜欢掷骰子,才不管我们想不想玩这场游戏。他们并不在乎,如果你向前走,是否得抛下你的情人、你的家、你的事业或你的梦想;他们并不在乎你是否拥有一切,不在乎在你的努力与坚持之后,是否就能让每一个渴望得到满足。众神并不想知道你的计画与你的希望,他们只是在掷骰子,而你,只是被选择的;从被选择的那一刻起,成与败不过是运气问题罢了。
众神正在掷骰子,打算将爱情从笼中释放出来。爱情能载舟,亦能覆舟,就看它获释之时的风向怎么吹。
此刻,风正依着他的意思而吹着。这股风一如诸神的性情般反历无常——在我心底深处,已开始感到大风的来袭。
最后,命运似乎想告诉我『另一个自己』这个故事是真的——宇宙也应和着,总是会协助有梦的人——我们终于找着一个可以住的房间,里头有两张分开的床。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澡、洗衣服,然后换上我新买的T恤,感到一身轻松,这也让我觉得更安心一些。
和屋主那对夫妇吃过晚餐之后(这儿的餐馆在秋天和冬天也都歇业了),他向屋主要了瓶酒,并承诺第二天会买一瓶送还,然后,我俩便穿上外套,带着两只酒杯出门去了。
『让我们坐在井边吧。』我提议说。
我们于是坐在那儿,喝着酒,驱走寒意和紧张的心情。
『看来「另一个自我」好像抓住了你。』我半开玩笑的说:『你的好心情似乎不见了。』
他笑了笑:『我知道我们迟早会找着一个房间的,果不其然。宇宙总是帮着我们实现梦想,不管那梦想有多愚蠢。我们的梦想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得花多少力气去保有它。』
街灯照得四周的雾泛起黄光,迷蒙中,甚至连广场的另一头也看不见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们无法再逃避去谈那个话题了。
『我们得谈谈爱情这件事,』我说:『这几天来,你知道我怎么想。如果这事是依我的意思,那么它根本就不存在;但既然你提了出来,我就无法停止不去想它。』
『陷入情网是很冒险的。』
『我知道,』我回答说:『以前我也曾谈过几回恋爱;那就像上了麻药一样。一开始,让人全然沈浸在飘然若仙的快感之中;第二天,你需索更多,尽管尚未上瘾,但你却喜欢那个感觉,更以为情势都在掌控之中,那时候,你只花两分钟思念你的情人,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都将他置诸脑后。
『不过,当你习惯有他相伴之后,却开始完全依赖着他,此时,你会花三个小时相思,而只能用两分钟暂时忘却他。知呆他不在身边,你就会像嗑药的人没有吃药一般地痛苦,而后就像上了药瘾的人会为了得到所需而去偷抢、羞辱自己一样,你会为了爱而做尽一切。』
『你怎么会对爱情有这么骇人的想法。』他说。
这么说听来的确可怖;在美酒、古井和有着中世纪建筑的广场上,我的析论和周遭的浪漫极不相称,不过,我却认为,爱的真貌就是如此残酷。如果他打算在爱的基础上,探取那么多的行动,他得明白,风险究竟有多高。
『所以,我们得去爱那些和我们谈得很近的人。』我说。
他望向了迷雾。现在对于我们是否要继续讨论关于爱情的话题,他已不再有兴趣了。我表现得很刚强,不过,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话题终了。我心想,和我相处三天之后已足够让他改变初衷。我的自尊受了点伤,但我的心却感到纾解。我真想要这样吗?我问自己。我明白,我已开始感到爱情却将带来的风暴,感到水坝就只开始出现缝隙了。
我们继续喝着酒,却不再谈什么严肃的话题了,只随烟聊着租给我们房子的那对夫妇,以及这个镇是以某一位圣者而命名由来的;他告诉我广场对面那座教堂的一些传奇,不过,在大雾里,我几乎无法看见教堂。
『你心情不太好。』他忽然冒出这句话。
是的,我的心飘忽难定。真希望身边有人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至少,能有个我能与他相伴,而不必害怕第二天就会失去他的人。如果彼此之间有这样的确认,时间必然会过得慢一点;我们可以维持一阵子的静默,因为有长长的一生可以让我们交谈;我也无需忧虑那些沉重的事、那些困难的决定,以及困难的言语。
我们沈默地坐着,这是头一次,我俩真的无话可说,尽管这是在他起身打算去买另一瓶酒时,我才深切体会到的。
沈默。之后,我听到他的脚步朝井边走来,之前我们已在此坐了一个多小时,喝着酒,凝望着雾中风景。
这是头一次我们相对无语了这么久。这不像从马德里到毕尔包那一路上尴尬的沈默;也不是我们在圣·马汀·狄·乌克斯的教堂时,我因恐惧而生的静默。
这一回,静默自己出声说了话。它在说,我俩不必对彼此解释任何了。
脚步声停了下来,他看着我,他所看到的景象必定很美:大雾的夜,迷蒙的街灯下,一个坐在古井边的女人。 古老的建筑,十一世纪的教堂,以及无边的静默。
等我打算说话时,第二瓶洒已喝了一半。
『今天早上,我快以为自己是个酒鬼了,从早到晚不停地喝酒。我在过去这三天里喝的酒,比去年一年喝的还要多。』
他靠近了我,抚弄着我的头发,不发一言。我沈溺在他的爱抚里,一点也不想把他的手推开。
『告诉我,从上回离开我以后,你是怎么生活的。』我说。
『没什么奥秘好说的,我的路总是在那儿,我只是尽力以一种有尊严的方式去走那条路。』
『你的路是什么?』
『寻爱的人所走的路。』
他迟疑了一会儿,把玩着快要空了的酒瓶。
『然而,爱之路的确是复杂的。』他下了结语。
『那是因为这条路可能领我们上夭堂,也可能下地狱?』我不确定他的话是否也暗指着我俩的事。
他却不回答我。或许他仍沈浸在沈默之洋里,不过,酒精松弛了我的舌,我想继续说下去。
『你说,这个镇里的某些事改变了你的生命。』
『是的,我认为是的,不过,我仍不能完全确信是否如此,因而想带你到这儿来。』
『这算是某种测试吗?』
『不,这是一种顺服;这样她就能帮助我下决定。』
『谁能帮你?』
『圣母!』
又是圣母!我早应该知道的。我真讶异,经过这些年的旅行、历练,接触了这么多的新事物,竟然都没能让他稍改儿时的宗教信仰。就这一点而言,我和许多朋友已经离此很远了,至少我们已不再生活于罪与罚的沈重担子之下。
『我真惊讶,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仍保有信仰。』
『我并非一直都保有信仰的。我曾失去了信仰,后来又再找回了它。』
『信仰圣母?信仰不可能的事,信物幻梦?你的性生活很不活跃?』
『噢,还好吧。我曾与不少女人谈过恋爱。』
出乎意料的,我竟对此生起莫名的妒意。不过,我心底已打算偃旗息鼓,不想再重启战端。
『为什么她是「圣母」?为什么她在我们面前,不像任何一个平凡的女人?』
他喝干了瓶里的酒,还问我只不要他再去买一瓶酒。我说不要。
『我想要的是你的答应。每回我们谈到某件事,你就会把话题转开。』
『她曾是平凡的。她曾有过其他孩子,圣经上说,基督有两个兄弟。她之所以是圣母,除了她孕育了基督之外,还在于另一件事:玛丽亚开启了一个新的美德世代,一个新纪元于焉展开。她是宇宙的新娘,地球因此迎向天堂,得到滋养、繁盛。
『由于她在接受自己的宿命时所展现的勇气,让上帝愿意降临地球,而她也因此而成为圣母。』
我并未完全听懂他的话,而他显然也明白此点。 『她是上帝的女性面貌,她有属于她自己的神性。』
他说话时情绪饱涨着,事实上,他显然经过一番夭人交战,仿佛这么说让他感到自己犯下了某种罪愆。
『女神?』我问。
我等着听他解释,不过,他没法再多说什么。我想到身为天主教徒的他,方才的话似乎是种亵渎。
『谁是圣母?什么是女神?』
『这很不易解释,』他说,显然他感到愈发不自在起来:『我带了些我写的东西,如果你想知道,可以读一读。』
『我现在不想读,我只想听你解释。』我坚持着。
他四下张望着,想找那瓶酒,不过,瓶里早已空了。我们俩都忘了为什么会到这口井边来,空气里似乎飘浮着某种重要的讯息,仿佛他所说的话是神迹的一部分。 『继续嘛!』我催促他。
『水是她的象征,正如我们周遭的雾一般。女神以水来彰显她自己。』
周遭的雾似乎突然有了生命,变得神圣起来,尽管我对他试着说明的话,并不全然能懂。
『我不想多谈此事的历程,如果你有兴趣了解,不妨读读我随身带来的这些书。不过,至少你可明白一点,女神、圣母玛丽亚、埃西斯女神……,不同宗教里或许对其有不同的称号,但所指的是同一位神,不管历经多少禁锢、伪装、或遭人们遗忘,她的教化历千万年而不衰,至今仍在人间流传着。
『女性的面貌是上帝诸多面貌之一。』
我审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闪烁着光芒,正凝望着四周的迷雾,我明白我不必再催促他什么。
『在圣经的第一章里,她就已出现了。神的圣灵运行于水面上,将水分置众星上下,象征天与地神秘地联结在一起。而在圣经的最后一章,她也同样出现了:
圣灵与新妇都说:「来吧!」
听见的人也该说:「来吧!」
饥渴的人也当来,
愿意的都可以
白白取生命的水喝。』
『为什么水是上帝女性面貌的象征呢?』
『这我也不确知。不过,她总是选取水来彰显她的存在,或许因为她是生命的源头,人类孕育于丰水之中,长达九个月。水是女性力量的象征,而那股力量是不论多么完美、多么有智织的男人,都无法获取的。』
他停了一会儿,而后又继续说:
『在每一种宗教及每一种传统信仰中,她总是会以某一种方式来彰显自己。而身为一个天主教徒,我认为她就是圣母玛丽亚。』
他拉起我的手,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走出了圣莎文。我们经过路旁一座圆柱,发觉它的顶端有些不寻常:那是一座十字架,架上原本应是耶稣的圣像,但却换成了圣母玛丽亚。
现在,黑暗及大雾完全笼罩着我们。我开始想象自己正浸淫在水中,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在那儿,时间与思想都不存在。他对我说的每件事都开始有了意义。我想起在布道会场遇见的那个女人,以及领我到广场去的女孩,她也说,水是女神的象征。
『离这儿二十公里处有个洞穴,』他告诉我:『一八五八年二月十一日,一个少女和另外两个女孩在洞穴附近捆稻草,这个女孩身体很弱,还患有气喘病,家境十分穷困。那时是冬天,她担心会生病,不敢涉溪,因为她的父母还需要她做工赚钱。』
『忽然,一位身着白衣,脚上戴有两朵金色玫瑰的女子出现了,这位女子对待那女孩如公主般的好,并问她是否愿意再回到这个地方,而后就消失了;另外两个女孩见到方才的景象,十分惊异,很快便把事情传了出去。
『不过,这却为那个女孩带来。好长一段时间的痛苦,她被监禁了起来,有关当局要她否认确有此事;其他的人则付钱要她代为求神问卜。在那些日子里,她的家人在大庭广众之前备受羞辱,人们讥讽说那个女孩为了引人注意,才编造这样荒诞的故事。
『这个叫做贝尔娜德特的女孩,并不知道该知何称呼那位神奇女子,只好以「那个」来代替。她的父母懮虑她的情况,因而向村里的教士求援。教士建议贝尔挪德特,下一回见到那个精灵时,一定要问问她的名号。
『贝尔娜德特照着教士的话做了,不过,所得到的回应只是一个微笑。「那个」一共在女孩面前显灵了十八次,多数时候,她都未置一言。只有一回,她要女孩亲吻一下大地;贝尔娜德特虽然莫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做了。另一回,她要女孩在洞穴内的地上掘一个洞,贝尔娜德特也听话地照做,洞里立刻盈满了污浊的水,这儿曾是猪圈,因而流出的水十分骯脏。
『「喝那个水。」那名神奇女子说。
『水是那样地脏,贝尔娜德特用手捧起水,倒掉了三次,仍不敢喝,最后,她终于勉强喝下。在她掘的洞里,水越冒越多,有个瞎了一只眼的人走来,捧起了水,滴在脸上,竟得以重见光明;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哭丧地跑来,因为她的孩子快要病死了,她将孩子浸在水里,那时温度在零度以下,然而,这个孩子竟不药而愈。
『慢慢地,传奇四处散播,成千的人开始到此地来,贝尔娜德特继续询问着女神的名号,但仍只得到她的微笑。
『直到有一天,「那个」转身朝着贝尔娜德特说:「我是圣母的胎儿。」
『心满意足的女孩于是跑去找村里的教士,告诉他神奇女子的名号。
『「这不可能的,」他说:「没有人可能同时既是树又是果,我的孩子。回到那儿去,把圣水洒在她身上。」
『教士所能了解的是,只有上帝才是从世界源初就存在的,而上帝,正如人人皆知的,是一个男性。』
说完,他停下不语了好长一段时间。
『贝尔娜德特将圣水洒在「那个」身上,神奇女子只是温柔地微笑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七月十六日,神奇女子最后一次显灵。不久之后,贝尔娜德特进了女修道院,并不知道她改变了洞穴附近那个小村的命运。泉水不断涌出,奇迹也一直出现,一个又一个。
『传奇在人间流传开来,一开始只是在法国境内,而后,全世界都知道了,小村变成了大城,商业活动多了起来,旅店一间间地开张。贝尔娜德特死了,长眠于离该地甚远的地方,一点也不知道此地的转变。
『有些人想令教会蒙羞,他们知道梵谛岗现在接受圣灵存在的事实,于是开始制造假神迹,但随即事迹败露;教廷对此的反应十分强烈,于是从某一天开始,规定只有通过医药及科学委员会一连串测试的现象,才能被视为是神迹。
『不过,泉水仍继续涌出,而获救的事迹也不断出现。』
我听到附近有个声响,它吓着了我,不过,他似乎一点也没察觉。此时,大雾仿佛有了生命,有了属于它自己的故事。我回想着他告诉我的话,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思索着上帝女性的一面。在我身旁的这个男人有个充满矛盾的灵魂,不久之前,他还写信交诉我,他想进天主教的神学院,而今,他却认为上帝有个女性的面貌。
他缄默着。我感觉自己仿佛仍置身在大地之母的子宫里,浑然不觉时空的变化。
『有两件重要的事是贝尔娜德特所不知的,』他最后说:『第一,在基督教徒来此之前,这些山峦是塞尔特人的住处,而女神是他们主只的膜拜对象,几世代以来,他们皆了解上帝女性的一面,并且分享着女神的爱与光辉。』
『第二点是什么呢?』
『第二,在贝尔娜德特体验生神的圣灵之前,梵谛岗当局会秘密开会;会议内容不得而知,当然,此地的教士是不可能知道的;不过,天主教最高决策当局当时正要决定,是否要认可无玷始胎的相关教义。』
『这个教义几经周折,然于在教宗同意下,获得认可。不过,一般大众并不很了解它真正的意涵。』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是圣母的门徒,我一切的体悟都是由她那儿得来的。』他似乎在说圣母是他一切学识的泉源。
『你见过她吗?』
『是的。』
我们回到了广场,朝着教堂走去。我看到街灯下的古井,井边有瓶酒,以及两只玻璃杯。我想,一对情人必定曾在这儿待过。在无声中,那两颗心交谈着,而当一切该说的话都说尽时,他俩于是开始分享生命的伟大奥秘。
我感觉自己正在面对某此十分严肃的课题,因而竭力想从过去的经验中,搜寻出一丝智慧。有几次,我想到我的学业,想到札拉哥沙,想到我打算在生命中找到的男子……,不过,一切变得遥远起来,在圣莎文的迷雾里显得模糊不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贝尔娜德特的故事?』我问。
『您并不确知原因,』他回答,眼眸却未朝向我:『也许是因为我们离卢德不远吧;也许因为后天就是无玷始胎日;也或许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世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孤绝和疯狂;有许多人也与我有志一同,他们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我从来没说过,你的世界是疯狂的。或许我的世界才是疯狂的。我的意思是,找正以生命中最重受的时光去研读那些教科书,而读那些书其实并不能将我带离那个我已过于熟悉的小镇。』
我感到,他由于我能了解他而松了口气。我以为他会再多谈些女神的事;不过他却转向我说:『回去睡吧,我们刚才喝了大多酒了。』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七日,星期二
『是呀,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也改变了。也因为我们总是适时地从那个统习里,要懂得一些事。』
另一个自己一整个早上都追着我不放,然而,随美每一分钟的逝去,它的声音愈见微弱,它的形影也愈见消散。这让我想超吸血鬼的电影里,精怪一瞬间化成了烟尘,消失无踪。
我们经过另一个廊柱,上头雕有圣母被挂在十字架上受难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他问。
『吸血鬼。远些夜里活动的精怪,心门闭锁着,却又急切渴望着同伴。一群失去爱的能力的可怜虫!』
『这就是为什么传说里,只要一棍细棒射穿他们的心,就能置其于死地。那时,他们的心会焚烧起来,爱的能量困而得以释放,并将恶灵毁灭。』
『我以前从不曾想过这些,不过,听起来颇有些道理。』
我已成功的将细棒埋入我的心,让心中所有的魔咒消散于无形,让我的心重新感知一切;另一个自己己无处藏身。
曾有千百次,我想握住他的手,也曾有千百次,我不肯让自己这么做。我仍有些迷乱——我想告诉他,我爱他,但却不知知何启齿。
走过山间,走过水颠,我们甚至普在一座树林里迷了路,幸好终于又找着了路。一边吃着三明治,喝着融化的雪水;直到太阳即将西下,我们才决定回圣莎文去。
石墙传回了我俩脚步的回声,在教堂门口,我直觉地将手伸进眼前的圣水中,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我想到,圣水是女神的象征。
『我们进去吧。』他说。
我们于是走进了黝黑而空荡的教堂中。圣莎文是活在第一个千禧年初的隐士,后来葬在这个主祭坛一下。教堂的墙曾坍塌过,因而数度重建。
有些地方正如这座教堂一般,曾遭受战争蹂躏、宗教迫害或人们的漠视,但它们的神圣气息却未尝稍改。总会有人觉察到有什么部分遗落了,将之再修补回去。
看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我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觉得他的头正随着我而转动着。
『在这儿停一下吧!』
我们正在圣母的祭坛前。
『看那雕像。』
那是圣母玛丽亚,耶稣基督正坐在她的膝上,还是婴儿的基督手指向天际。
『看得仔细一些。』他说。
我仔细审视着这座木雕,看这它的金漆、底座,以及创作者精致的雕工,圣母及圣婴袍子上的绒折自然而细腻;然而,直到我专注观察圣婴的手指时,才明白他的用意。
看起来,似乎是圣母抱着圣婴,但其实是圣婴支橕着圣母。指向天际的圣婴的手,看来正领着圣母向着天堂而去。
『六百多年前制作这座雕像的艺术家,明白他要传达的讯息是什么。』他平析着。
木质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走到主祭坛前,点燃了一丝蜡烛。
我俩沉默了好一会儿,好让她可以平静祷告。
爱从来不会一次只来一些,我想着,一边看着他,一边接收着圣母的冥思。有前一天,尽管爱并未到来,这世界仍然对我有着意义;不过,现在,我俩却如此依赖彼此,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感知万物的璀璨。
当那个女人离去之后,他继续说着:『那个艺术家明白圣母、女神及上帝慈爱的面貌为何。你一直问我一个至今尚未直接给你答案的问题,那就是「你从哪儿学会这些的?」』
是的,我曾问过他这个问题,而他其实已给了我答案。不过,这时我并不想打断他。
『其实,我和这位艺术家悟道的方式是一样妁:「接受上天的爱,让自己接受上天的导引」。』他继续说:『你一定记得我曾写信告诉你,我想进神学院一事。我从未把真相告诉你,其实我已进了神学院。』
我立刻回想起,我们在毕尔包那场演讲之前的对话。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专注看着圣母,而她正微笑着。
不可以,我想着。你走进我的心中,旋即又将离去。请你告诉我,你已离开了神学院。
『以前,我浪迹天涯了好些年,』他说,这一回他可没猜出我的心思:『去了好些地方,见过好些人;曾在地球的四个角落,寻找着上帝,也曾和好多女人谈过恋爱;并且换过不少工作。』
我的心中又生起一股痛楚。我担心另一个自己又回来找我,因而不断凝视着圣母的微笑。
『生之奥秘令我着迷,我不断想多了解它,不断追寻可以为我解惑的人。我去了印度和埃及,和宗师们学习幻术与冥想。最后,才发现我所追寻的真理是:当有信仰,一切就能成真。』
『信则有!』我再度环视教堂内的一切,看着倾颓了又不断被重建的石墙。是什么动力让人们这么坚持?是什么动力让人们这么努力重建在群山里、这么偏僻的一座小教堂? 信仰。
『佛教徒是对的,印度教徒是对的,穆斯林(伊斯兰数徒)是对的,犹太教徒也是对的。无论何时,只要有人虔敬地踩着信仰的脚步,无分男女,就能与上帝交流,共同创造奇迹。
『光是知道这一点仍不够,你还得作出选择。而我选择信奉天主教,只因我生长于天主教的环境中,自童年时就已成为天主教徒。我想,知果我是犹太人,我必定会信仰犹太教。上帝只有一位,尽管他有千百个不同的称号。我们只不过得去选择一个他的名号就是了。』
教堂里再度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男人向我们走来,盯着我们看。而后,他转身走到主祭坛,拿起两只一大烛台,他显然是这个教堂的执事人员。
我想到在另一个教堂,那个守门人曾不肯让我们进去;不过,这个人倒是未置一言。
『今晚,我有个聚会。』那个人离去后,他说。
『别转换话题,拜托你继续谈刚才的事。』
『我进了这附近的一所神学院,那四年里,我倾全力学习;同时,我和圣神同祷会等教派的人多方接触,他们很想有所突破,将闭锁已久的某些性灵经验之门再度打开;我也发觉,上帝并不像我儿时所认为的那样令人生畏,换言之,我们正从事一项运动,希望回归基督精神的本源。』
『你是说,在历经两千年之后,人们才终于知道,此时是将耶稣基督纳入教堂的时机?』我语带嘲讽的说。
『你或许认为这很可笑,不过,事实确是如此。从那时起,我开始向神学院里的一住前辈请益,他教导我,我们得接受启示之火,也就是「圣灵」』
圣母仍带着微笑,圣婴的脸上满是喜悦的神情,但是听他谈这些,我的心却几乎只停止跳动了。我也曾信仰上帝,只是时间、年岁,以及自认是个理性而务实的人,让我远离了宗教;而今,当我开始相信奇迹和天使的存在时,我知道自己多么想重拾儿时的信仰,只是,单凭意志是无法让我再度走人宗教的。
『那位前辈告诉我,知果我愿意相信,那么我终究会真正了解以前所有我曾听过的事,』他继续又说:『当我闭关静修时,我关始和自己对话,祷告着圣灵能够现身,教导我一切至理。慢慢地,我发觉,当我和自己对谈时,就有另一个智慧的磬音正指点着我。』
『我也有过这种经验。』我打断他的话说。
他停了下来,想等我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却没再多说什么。
『我在听。』他说。
不知怎的,一时间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似的。他的话听来如是动人,而我是没法像他说的那样好的。
『另一个自己又想回来找你了,』他说,仿佛窥见了我的心事:『另一个自己总是担心你会说什么蠢话。』
『是啊,』我说,一边挣扎着想摆脱我的疑惧。『好吧,有时我在和别人谈天时,会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惊异,因为我发觉自己正说出过去从不曾说过的话,好像有某个更聪明的人,将他的智慧灌注给我似的。不过,这种经验并不多。多数时候,我宁可听别人说,这让我觉得自己多学了点新想法,尽管谈完之后,我常将之忘得一乾二净。』
『其实,最值得惊叹的正在于我们自己,』他说:『信仰只是一粒小沙,但正是这粒沙,让我们认为自己有能力移山;这就是我所体会的真理。至今,我自己说出的话也常令我感到讶异。
『十二使徒不过是没有学识且无知的渔夫,但却接受了来自天堂的圣火;他们并不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他们衷心信仰神。上天的礼物一直在那儿,只等着那些愿意领受它的人。人们需要做的只是相信它,接受它,并且不怕犯错。』
圣母对着我微笑。她有太多值得悲泣的理由,不过,却仍欣喜着。
『继续说。』
『就是这样了,』他答说:『接受上天赐予的礼物,而后让这份礼物得到彰显。』
『光是这样是行不通的。』
『你不明白我的话吗?』
『我明白。但我和其它人一样:我害怕。这或许对你或我的邻居们有效,但对我是绝对不管用的。』
『那终究会改变的。有一天,你终会明白我们正是心底那个纯真的孩子。』
『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只会以为自己和光源更近了些,但其实根本无法点亮自己心中之烛。』
他并未回答我。
『你还没有把你在神学院的事说完。』我说。
『我还在神学院中。』
在我有所反应之前,他站起了身,走到教堂中央去。
我仍待在原地不动。我的心翻转不停。仍在神学院中?
最好别多想。爱已淹没了您的灵魂,我早已没有任何办法能掌控它。我曾拥有一很浮木,那就是:『另一个自己。』有了它,当我软弱时,我就会变得严厉,当我恐惧时,我就会变得冷肃。不过,我不再想要有它为伴了,我不再想藉由它的眼光看待生命了。
一阵持续的巨大乐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心悴然跃动着。
乐音又再响起;而后,又响起。我向后望去,看见一座木梯,通向一个粗糙的讲台,它和教堂中这种静错的美极不相称。在讲台上,有一架极古老的风琴。
他在那儿。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分辨得出他在那儿。
我站了起来,但他呼唤着我。
『派拉!』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情:『就待在那儿,别动!』
我听从他的话。
『愿圣母能够启示我,』他说:『愿这乐音能够作为我对今日的赞美。』
他于是奏起了『福哉!玛丽亚』。那时应是下午六点,正是祈祷钟应该响起的时刻——也正是光明于黑暗交会的剎那。琴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教堂里,我的心思于是在琴声、承载着信仰与历史的石墙及圣母像间漫游。我闭上了眼,让乐声穿过我的心,洗去灵魂中所有的恐惧和原罪,告诉自己,我总是比自己认为的更好,也比自己认为的更坚强。
自从我抛弃了信仰之后,这是头一次这么强烈地想祷告。尽管我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但灵魂早已跪伏在圣母跟前;尽管伟大的她可以说『不』,但她总是允诺地说:『是的。』
天使总是会去找另一个人,而上帝的眼里并没有怪罪之意,因为上帝明白他子民的所有弱点。
不过,圣母却说:
『愿你的旨意成就。』
尽管自天使的话里,她得知自己将承负使命中所有的痛苦与折磨,尽管她的心读得出她的爱子必将离家,看得见人们将会追随她的爱子,而后又背弃他,不过,
『愿你的旨意成就。』
尽管,生产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重只的时刻,她却愿意在马槽里将爱子产下,因为她明白,这是圣经所揭示的:
『愿你的旨意成就。』
尽管,充满苦恼的她在街上遍寻爱子,然于才在教堂中找得,但他却要她不要干扰,因为他有其它的任务及使命要完成;
『愿你的旨意成就。』
尽管她知道,终其一生都将忍受着寻找爱子的痛哭,终其一生都在为爱子的生命担懮,因为她深知爱子必遭迫害及威胁;
『愿你的旨意成就。』
尽管,在群众里发现了爱子,她却苦于无法接近他;
『愿你的旨意成就。』
尽管,她托人告诉爱子她的民所,而爱子却只回应说:『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时刻都与我同在。』
『愿你的旨意成就。』
尽管,到了最后,当每个人都逃跑了,只有她和另一个人站在十字架底下,忍受着爱子之敌的嘲笑,以及爱子之友的懦弱。
『愿你的旨意成就。』
愿你的旨意成就,我的神。因为你知道子民心中的弱点,因而,你只给每个人一份他挑得起的担子。但愿你能了解我的爱,因为它是我唯一真正拥有的,也是我唯一能负载着,直到来世的。请让它能够是勇敢且纯洁的,请让它通得过世上一切的考验。
乐声停止,太阳已经西沈--这二者似乎辖管于同一双手,他的乐声已成为一种祷词,而他的祷词已获聆听。我睁开了眼,发觉教堂中一片黑暗,只有一枝烛光映照着圣母的雕像。
我听到脚步声朝我坐的地方走来。烛光映照着我的泪,以及我的笑,尽管我的微笑或许不如圣母的微笑来得美丽,但它显示着,我的心并未枯槁。
他凝视着我,而我也回视着他;我伸出了手,寻找着他的手,而后擦着。而今,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些,在静寂中,我几乎能够听到他的心跳。
而我的灵魂却是澄澈的,我的心无比平静。
我握住了他的手,而他拥抱着我,在圣母跟前,我们不知站了多久,时间似乎静止了。
圣母俯视着我们。她曾在少女时应允了她的宿命;她曾应允让上帝之子孕育于她的子女,也应允让上帝的爱活在她的心中。她一定明白的。
我不再想要任何。单单这个教堂里的下午,就让整个旅程再值得不过了。和他在一起的这四天,已远胜于之前空白的一整年。
我们手牵着手离开了教堂,走向投宿的地方。我的心思转个不停——神学院、圣母,以及晚上我们即将参与的聚会。
而后,我明白,我俩部希望彼此的灵魂能交织成相同的宿命,只是,神学院和札拉哥沙却横在我俩的人生道上;想到此,我的心便揪了起来。我看着那些中世纪的屋子,以及前一晚我俩曾待过的那口古井,心里不断回想起之前的静默、『另一个自己』带来的伤感,以及先前的那个我。
上帝啊,我已试着重寻我的信仰,但愿你别在我追寻的途中遗弃我吧!我祈祷着,并且,决意将恐惧从心底推开。
他睡了一会儿,而我则一直醒着,望着漆黑的窗。之后,我们起床和屋主一家人共进晚餐,大伙儿安静地吃着,直到他开口向屋主借钥匙。
『我们今晚会很晚才回来。』他对女主人说。
『年轻人的确该好好疯一下,』她回答说:『尽管享受这个假期吧!』
『我得问你一件事,』在我们又走向车子时,我说:『我曾极力想避开这个话题,但毕竟我还是得问个明白。』
『神学院?』他说。
没错。我真是不明白,尽管这其实也已不重要了。我想道。
『我一直都爱着你,』他开始说:『我保留着那枚徽章,心里想着,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它还给你,到那个时候,我必定已经有勇气告诉你,我一直爱着你。我所走过的每一条路,都领着我回来找你;我不断写信给你,收到你的回信时,心里却总是提心吊胆,深怕你会告诉我,你已找到你所爱的人了。
『那时,我同样感受着宗教的召唤,或者,更正确的说,我接受了它的召唤,因为自孩提时,这种召唤便开始了,那时,然必然也曾领受过它。我发觉,上帝的确在我的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它,如果不接受他的召唤,我无法感到喜乐。旅程中,在我遇见的每个穷人脸上,我都看见基督的脸,这让我无法拒绝。』
他停了下乘,而我决定不催迫他往下说。
过了二十分钟,他停下了车,我们走出车外。
『这儿是卢尔德。』他说:『你该在夏天的时候来。』
现在我举目所见的,只是荒凉的街道,闭锁的商店,旅馆的门口甚至钉上了木条。
『夏天时,会有六百万人来此。』他热切地说着。
『在我看来,这真像个鬼城。』
我们走过一座桥,停在有着天使分立两旁的巨大铁门前,其中一扇门仍敞开着,我们于是走了进去。
『继续说,』尽管我心里并不打算追问下去,不过仍淡淡地说:『告诉我,你在人们身上看到的基督的脸。』
我明白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或许时间和空间都不对。不过,既然提了话头,他就该把它说完。
我们走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路两旁满是积雪,在路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一座教堂的侧影。
『继续嘛。』我又说。
『你已经知道了啊,我进了神学院。在第一年里,我请求上帝帮助我,将我对你的爱转化成对众人的爱;到了第二年,我感觉上帝听到了我的话,正协助我那么做;第三年时,尽管我对你的爱依然强烈,但我确信,我的爱已转向世人,我虔心行善、祷告,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又再度引燃这份爱?为什么要告诉我「另一个自己」的练习,要我去看我生命中的暗影?』我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不安,且微微发颤。每一分钟的逝去,都让我感觉他天接近了神学院,与我愈行愈远。『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直到今天,你知道我已开始响应你的爱,才把事情告诉我?』
他并未直接回答我。而后,他说:『因为你会认为,这很笨。』
『我不会这么认为的。我不会再为一些看来可笑的事担懮了,你已经教会我这些了。』
『两个月前,我的前辈要我和他一起去一个女人的房子,这个女人已经过世了,她把所有的财产都捐给了神学院。她就住在圣莎文,我的前辈正准备要将她的财产列成清单。』
我们逐渐接近路尽头的那座教堂,我的直觉突诉我,一走到那儿,我们的对话必会被打断。
『别停下来,』我说:『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我还记得我一踏进那个房子时的情景。它的窗子都朝向庇里牛斯山,阳光炽烈,在雪的反照下,光线变得更为强烈。我开始为屋里的东西列出明细,但几分钟之后,却停了下来。』
『我发觉,这位女士的品位与我完全一样。她买的唱片是我一定会买的,当我望着窗外的美好景致时,我想我一定也会想要聆听那些音乐的。她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是我曾经读过,或即使还没读过,却有兴趣要读的。看着屋里的家具、墙上的画,以及她所有的器物,我觉得,那一切仿佛都出自我之手。
『从那时开始,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屋子。每次到教堂去作祷告时,都发觉我对俗世的眷恋并未彻底断绝。我想象着,能和你一起到那屋子去,在壁炉中燃上柴火,一起凝望窗外山颠上的白雪。我想象着我们的孩子绕着屋子嬉戏、奔跑,在圣莎文的田野中成长。』
尽管我不曾看过那房子,但却几乎想象得出它的样子。我甚至希望他能不再多说,让我可以作点梦。
不过,他继续说着。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已无法再忍受找灵魂深处的伤感。我去找了前辈,告诉他我的感受,我对你的爱,以及在整理清单是我心中的渴望。』
天空飘起了微雨。我低下了头,拉紧了外套,忽然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我的前辈说:「服侍上帝的办法很多,如果你觉得那是你的宿命,就朝它而行吧。一个快乐的人才能为别人创造快乐。」
『「我不知道那是否是我的宿命。」我对前辈说:「进入神学院时,我的心中充满了平静。」
『「那么,到那儿去,将心中所有的疑虑解除吧。」他说:「你可以留在那个世界,也可以回到神学院来,不过,一旦作了决定,就要全心投入;分裂的王国是无法抵御强敌的,而一个分裂的人也将无法尊严地面对生命。」』
他从皮夹中掏出了一件东西,并且把它交给了我。那是一把钥匙。
『前辈把那个房子的钥匙借给了我,他说,他会过一阵子上去处理那个房子。我明白,他希望我重回神学院去。然而,他也是为我安徘那场马德里布道会的人,』因他的安排,我们才得以重逢。
我看着手上的钥匙,微笑着。在我心中,铃声响起了,夭堂之门正朝我而开。他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服侍上帝——在我的身边。因为,我已决意要争取这个可能。
我将钥匙放进了我的背包。
教堂在我们眼前浮出。在我说话之前,已有人认出了他,向我们走来。天空仍飘着细雨,我不知道我们还要走多久,我并没忘掉自己只有一套衣服,我可不想把衣服淋个湿透。
我专心想着这个问题,而不愿多想房子的事,毕竟,这件事是悬在天与地之间的,只有等侍命运之手才能解决。
他将环绕着我们的朋友,一一介绍给我认织。他们问起我们住在哪儿,他回答是圣莎文,有个人便说起了圣莎文隐士埋骨于该地的事。正是圣莎大隐士发掘了广场上的那口井,村中的教堂曾经收容了不少自城市来到山区朝圣的异乡人。
『他们仍活着。』另一人说。
我不知道这故事是否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所说的「他们」是谁。
另一些人也来了,这群人于是走向洞穴的入口。有位老人想以法文告诉我一些事,不过发现我不懂法文后,他开始用蹩脚的西班牙文与我交谈。
『你正和一位十分特别的人在一起,』他说:『这个人有能力创造神迹。』
我一语不发,不过,却想起在毕尔包的那一夜,有个人费劲前来找他。他后来并没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也没问。而今,我宁可想着那个屋子,对我而言,至少我可以清晰地想象着那屋子的一切,那屋里头的书、景致,以及家具。
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家正等待着我们。在这个家,我们的子女将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放了学就会回来,为这个家带来无数笑语。
我们静静地走在雨中,一直走到那个圣母玛丽亚更景显灵的地方。那儿与我想象的不谋而合,不论是洞穴、圣母的雕像,以及那以玻璃保护着的喷泉,这座喷泉曾创造了无数奇迹。很多朝圣者正做着祷告,还有一些人阖眼静静坐在洞穴里;入口处有一条小河,河水声让我感到平静。当我看到圣母像时,我作了简短的祷告,析求圣母能帮助我,因为我的心一点也不想再受磨析了。
如果必得承担痛苦,但愿它提早降临,因为我有长长的一生要过,我需要以最好的方式走完我的一生;如果他必须作出决定,让他现在就抉择吧,那么,我就能选择等待他,抑或遗忘他。
等待是一种痛苦。遗忘也是。只不过两种痛苦孰轻孰重。
在心底深处,我感觉,圣母已听到了我的恳求。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八日,星期三
当教堂的午夜钟声响起时,我们周圉已聚拢了约一百人,其中有些是教士,有些是修女,大伙儿站在雨中,凝视着雕像。
『万福玛丽亚!我们的圣母!』
钟响才刚停止,靠近我身旁的一个人便喊道。
『万福玛丽亚!』每个人都齐声应和,同时还间杂着鼓掌赞许声。
一名警卫立刻走向前来,要我们安静,因为我们干扰了其它的朝圣者。
『不过,我们可是打老远来的。』群众里有个人说。
『他们也一样啊,』警卫说,用手指了指那群静静在雨中折俦的人:『你看,他们只是静静地做着祷告。』
我只想单独和他在一起,远远离开这个地方,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我的感觉。我们得多谈谈那个房子、我们的未来,以及我们的爱。我想再次让他确信,我对他的的情感是多么强烈,让他明白他的梦想必能实现--因为我一定会站在他身旁,协助他。
警卫走了,一位教士开始低声诵起玫瑰经。诵完之后,每个人都静默下来,并且闭上了眼。
『这些人是谁?』我问。
『圣神同祷会的信徒。』他回答说。
我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号,但却从不清楚它的意思是什么,他显然猜得出我对此并无所知。
『这些人是接受了圣灵之火的人,』他说:『这火是耶稣传下来的,不过只有极少的人憧得用它去点燃心中之烛。而这些人和基督精神的原初真义十分接近,当时每个人都有能力展现神迹。』
『他们是由穿着阳光大衣的女子导引的。』他望向圣母说。
这群人开始静静地吟唱圣诗,仿佛接受了无形的指挥。
『你冷得发抖了,其实你可以不参加的。』他说。
『你要留在这儿吗?』
『是的,这是我的生命。』
『那么,我也要参与。』我回答说,尽管我心里较想远离此地。『如果这是你的世界,那么我就想试着进人其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群人继续唱着,我闭上了眼,试着跟着他们一起唱。尽管我并不懂法文,但还勉强跟得上,唱歌似乎让时间过的快一些。
我心想这聚会总会有结束的时候;那时我们俩就能回到圣莎文去。
我机械式的唱着,不过,慢慢的,乐声仿佛有了生命般,逐步掌控着我。一如受了催眠,我渐渐不感觉冷了,也不再被雨烦扰。乐声让我的感觉变得好些,引领着我回到从前,那时,上帝与我接近得多,总给找许多协助。
正当我即将完全降服乐声之中时,它却停了。
我睁开眼,这一回,不是警卫,而是一名教士,他走近我们之中的另一名教士,他们彼此悄声密谈了一会儿,那位教士使走了。
我们这个团体的教士转身向我们说:『我们得到河的彼岸去做祷告。』
我们静静地走过圣穴前方的桥,到对岸去。那儿更美,河岸边满是林木及广阔的田野。这条河正好把群众一分为二,从我们这岸,可以清楚地见到灯光映照下的圣像,在这儿,我们可以高唱圣歌,不必担心会吵了别人。
身边的人开始大声唱起了圣歌,他们仰起了脸,微笑着,雨珠不断滴在他们的颊上。有几个人举起了双臂,很快地,每个人都起而效尤,跟着乐声舞动着双臂。
我想加入其中,不过,也想跳脱出来,了解他们行动的意涵。我身旁的一位教士用西班牙语唱着圣歌,我试着跟他唱,祷词的内容是祈求圣灵和圣母能够显灵,将他们的祝福及力量带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但愿上天能赐予我们言语的能力。』另一位教士分别以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及法语重复着这句话。
接下来的事则奇特难解,每个人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说着话,听起来像在演说似的,话语的内容似乎是直接来自灵魂深处,听得人满头雾水,不知所言为何。我想起我俩在教堂里的对话,那时他曾提过天启,说到所有的智慧皆来自倾听自己灵魂的声音。我想,或许这群人所讲的正是天使的言语,尽管觉得有些荒诞可笑,我却想要彷效他们。
每个人都望着对岸的圣母像,看起来,他们都陷进了一种狂热;我的目光寻着他,发觉他站得篱我远了些,双手正迎向天际,快速地喃喃自语着,仿佛正与圣母对话;有时他微笑着,仿佛正领受了什么似地点着头,神情不时看起来充满惊叹。
这是他的世界。我想。
眼前的景象让我开始害怕起来。在我身旁,这个我想与他厮守终身的男人告诉我,上帝是男性,也是女性;现在他正说着我听不憧的语言,处于狂热中的他,似乎和夭使比和我更为接近。山中的屋子开始越来越不真实,仿佛它已成为遭他遗弃的尘世中的事物。
从马德里那场布道会开始,我俩相聚的这几天恍如一场梦,一场在我生命之外的时空里的旅程;尽管这场梦显得如是真实,有着具象的场景,有着爱恋及新的体验。我曾努力抗拒,而今我才明白,爱是如何轻易就能在我的心上燃起火花;初始时,我曾试着拒绝一切,而今,既然已经受了,我想我会憧得如何驾驱爱情。
再次环顾周遭,我忽然察觉,这并非我以前在学校里学过的天主教,这也不是我曾认识过的那个我生命中的男人。
我生命中的男人!多陌生啊!我自言自语着,对这个念头感到十分惊讶!
在河的对岸,望着那个圣穴,我感到恐惧与嫉妒。恐惧是由于这一切对我而言,全是新的,而新事物总令我生畏;嫉妒则因为,渐渐地,我可以感觉他的爱比我以为的要伟大得多,而且么布在我从不曾走过的地方。
原谅我吧,圣母。原谅我是这样的自私而小心眼,竟然为了争取这个男人的爱,而与你较量。
不过,如果他听到的天命并非是与我在一起,而是得自尘世中隐遁,锁入神学院中与天使对话,一切会如何?他何时会从我们的屋子逃离,回到他应走的道路上?他能违抗夭命多久?就算他永远不回柙学院去,那么我得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让他不去走那条路?
除了我以外,每个人似乎都专注入他们的祷告。我望着他,看见他正说着天使的语言。
突然间,平静与孤独取代了恐惧与嫉妒,天使开始和我的心对话,原来的自己被搁在一边了。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开始说起那奇怪的语言。或许由于找强烈地希望能与他有所共鸣,想将我的感受告诉他;也或许是因为,我的心有这么多的疑惑,正等待着答案,我必须和自己灵魂展开对话。
我并不知该知何做,心里为此感到可笑起来。然而,在我周遭,有着各种年龄的男男女女,他们是神职人员或一般大众,新信徒或修女,学生或老师,这些人给了我勇气,鼓舞我去寻求圣灵的力量,以克服心中的恐惧。
试吧,我对自己说。你所该做的只是张开口,鼓起勇气说出那些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放手一试吧!
我祈祷着,在长日之后的这一夜是如此漫长,让我甚至不知它启自何时,只盼望这一夜能够蒙获圣灵的启示,为我的生命开展新页。
上帝必定听到了我的祈祷。言语开始变得容易了些,慢慢地,话语失去了日复一日的惯常意涵。我原本的羞涩消失了,信心增加了,语汇则更自在地自口中流出;尽管我的理性无法确知自己话语的意义,但我的灵魂却明白。
有勇气说出这些心事,让我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我感到畅快,一点也不觉得有必只为自己的举动寻求解释;这种自由感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夭堂,因为只有在那儿,人们会原谅一切,不会让你有遭到遗弃之感;一种伟大的爱再度环绕着我。
我的信仰再度回来了,我想,心中因为爱所带来的奇迹感到赞叹。我仿佛正坐在圣母的怀抱里,任由她的白袍覆盖着我,温暖着我。奇异的语汇在我唇间流动得更加快速了。
不知怎的,我开始哭泣起来,喜悦充塞着我的心,这种喜悦远比我的恐惧更为有力,也比我想掌控自己生命的企图更为顽强。
我明白,我的眼泪乃是一种上天的礼物。在学校时,修女曾说,使徒们会因极度的喜悦而哭泣。我睁开眼,凝视着漆黑的夜空,感到泪水正与来自天上的雨丝交融为一。大地生生不息,从天而降的雨露带来了造物主的奇迹,我们全都是这奇迹的一部分。
上帝也是女性,这是多么奇妙!当其它人仍继续祷告时,我自言自语着,一定是上帝女性的那一面,教给人们如何去爱。
『让我们八个人一组,围成一圈,一起祷告吧!』一位教士分别以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及法语说道。
再一次地,我感到混沌。怎么回事?有个人走了过来,将他的手臂搭在我的左肩上,另一个人过来,将手臂搭在我的右肩上,就这样,八个人围成了一圈,每个人都将手臂搭在伙伴的肩上,而后我们弯身向前,触碰着彼此的头。
看起来,我们像一个肉身帐篷。雨下得更大了,但没有人在乎。我们维持这样的姿势,将所有的精力与热情聚拢在一起。
『但愿无玷始胎的教义让我的孩子找到他应走的路,』在找右边的男子说:『各位,请为我的孩子一起说声:「福哉,玛丽亚!」』
『阿门!』每个人同声地说。我们八个人祷祝着:『福哉,玛丽亚!』
『但愿无玷始胎的教义能照亮我的心,让我重获健康,』我们这一圈里的一位女士说:『让我们齐声说:「福哉,玛丽亚!」』
再一次地,我们说了声:『阿门!』而后为她祷告。每个人都分别许了愿,每个人也都为其它的人同声祷告。我对自己感到讶异,因为我竟然会像一个孩子般地虔心做起祷告,也像个孩子一样,相信着我们的祈祷会得到应许。
我们这组人静了一秒钟,我明白,轮到我要许愿了,在其它的情况里,我一定会为此感到羞赧欲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此时找感到神的存在,他给了我信心。
『但愿无玷始胎的教义教导我,能够像她爱世人般地去爱人,』我终于说:『但愿爱在我的心中,也在我所爱的男人心中滋长。让我们说声:「福哉,玛丽亚!」』
我们一起祷告着,我再度感到一种自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与自己的心交战着,因为深怕会陷入懮伤、苦痛之中,也恐惧遭到别人的背弃;然而,现在我明白,真爱是超越一切的,若不能爱,生命便不具意义。
我总以为,别人有爱的勇气,但我却没有。不过,现在我发觉自己竟也能够去爱。就算爱意味着别离、孤寂或懮伤,它也值得我付出一切。
我必须停止胡思乱想,专心祷告。
带领这个团体的教士要我们散开手,为生病的人祷告。每个人继续唱着圣歌,祷告着,甚至在雨中起舞,赞美着上帝及圣母玛丽亚。时不时有人又说起了那奇特的语言,舞动起双臂,迎向夭际。
『有人在这儿……有人有个生了病的媳妇……请相信,她正得到救治。』一个女人哭喊着说。
祷告又重新开始了,其中伴随着充满喜乐的圣歌。我们一直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们这里头有人近来失去了母亲,务必要坚定信仰,明白她正浸浴在天堂的光辉里。』
后来,他告诉我,这个女人有预言的能力,的确有人能够知觉在未来的某个时空即将发生的事。
在我的心里,我也秘密的相信这那个声音所具有的力量,相信它正传播着神迹。我真希望那个声音能提及,这个团体里,优良个人将真正相爱;真盼望它说,这份爱已得到所有的天使以及所有的圣者,包括上帝及圣母的祝福。
我不知这个仪式究竟进行了多久。人们持续地唱圣歌、说着那奇特的语言;他们向上伸展着手臂,婆娑起舞,为周遭的人祈祷着,恳求奇迹的降临。
最后,主持这项仪式的教士说:『让我们为那些首次参与这次仪式的人祷告。』
显然,我并非唯一的一个,这让我觉得好过些。
每个人都做了一个祷告,这一回我只倾听,祈求大家的祝祷。
我需要好多的祝福。
『让我们接受祝福吧。』那位教士说。
群众转身朝向河对岸那灯火通明的圣穴,教士作了许多祈祷,祝福在场的每一个人。之后,每个人彼此亲吻,祝福对方『有个快乐的无玷始胎『!接着便分道扬镳了。
他走向我,脸上显得比平常快乐许多。
『你全身都湿透了!』他说。
『你也是!』我大笑。
我们走回了车子旁,开车回到圣莎文。我曾那样渴盼这个时刻的到来,不过,当它真的光临时,我却不知该说什么。我无法让自己去谈山间那幢房子,这个仪式,那其它的语言,或是集体的祝祷。
他正活在两个世界里,不过,这两个世界总会在某处交会的,我得去找到那个地方。
只是,在那个时刻,言语并没有用。只有在爱的行动里才能找到爱。
『我只剩下一件毛衣了。』回到房间里,他说:『你可以穿上它,明夭我再另外去买一件。』
『我们可以把湿衣服放在暖气机上烘,明早就会干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有昨天才洗的罩衫。』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忽然相对无语。
衣服。赤裸。冷。
终于,他从行李里拿出另一件衬衫。『你可以把这件当睡衣穿。』他说。
『好啊!』我回答。
我熄了灯。在黑暗里,我脱下湿透了的衣衫,把它摊平在暖气机上,并将暖气开到最大。
窗外街灯透进了就光,他必然能藉之勾勒出我的侧影,知道我正赤裸着身子。我将自己滑进了那件衬衫,然后爬进被窝。
『我爱你。』我听到他说。
『我正学着知何去爱你。』我说。
他燃起了一枝烟。『你认为那个时刻何时才会到来?』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于是走下了床,坐到他的床沿。
烟头的红光映照着我俩的脸。他握起我的手,静静坐了好一会儿;而我则轻轻抚弄着他的发。
『你真不该问的,』我说:『爱是不必多问什么的,因为加果停下来思考,我们就会让莫名的、无以言喻的恐惧吞噬了心灵。或许是害怕成为笑柄,或许是害怕遭到拒绝,或许是害怕受到诅咒。尽管这似乎荒诞无稽,但人就是会这样。这就是为什么不必多问,只要去做就好。正如你常说的,我们得甘冒风险。』
『我知道。以前我从不曾提这问题的。』
『你已拥有了我的心,』我告诉他:『明天或许你就会离我而去,不过,我们总是会记得这几夭所经历的一切。我认为,上帝正以他女性的智慧,将地狱藏在通往天堂的途中,这样,我们才会一直保持警醒,在经历温情的喜悦时,不致忘记痛苦的存在。』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你学的真快。』他说。
我对自己感到讶异。不过,有时候一旦你感到自己体会了什么,你真的就能迅远地了解它。
『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很难接近,』我说:『我曾和不少男人在一起过。我也曾和一些我认识并不深的人发生关系。』
『我也算是你不怎么认识的人。』他说。
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然而,从他的抚触里,我知道他不想听我说这些。
『不过,从今早开始,我觉得自己又重新发现了爱的存在。你无须费力了解我的话,因为恐怕只有女人才能了解这一点,而且,要了解这点是很花时间的。』
他抚弄着我的脸颊,我轻轻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转身走回我的床去。
我不确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是想以退为进,抑或真的想让他自由?无论如何,经过这长长的一夭,我已无力再多想任何。
对我而言,这一夜是再平静不过的了。在某一瞬间,尽管仍睡着,我却似乎无比清醒,寤寐之中,圣母好像正抱着我轻摇,而我好像早已认识了她。我感到自己被保护着,被爱着。
七点的时候,我醒了过来,因为房间被暖气烘得太热了,我想起自己为了烘干衣服,而把暖气开得大大了。天仍暗着,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希望不致吵到他。
然而,当我站起身时,却发觉他不在房里。
我开始心慌起来,另一个自己立刻醒了过来,对我说:『瞧,你爱上了他,他就不见了。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
随着时间过去,我的焦虑愈深了起来,但还不致失控就是。『我仍在这里。』另一个自己说:『你让风改变了方向,吹开了心门,如今,爱情正要将你的生活吞没。如果我们行动加快,或许还能重新掌控生活。』
我得实际些,得预先提防。
『他走了,』另一个自己说:『你得离开这个哪儿也不是的地方。你在札拉哥沙的生活仍是完好的,在你失去那辛苦挣来的一切之前,赶快回到那儿去吧!』
他一定有什么好的理由要这么做的,我想。
『男人总是有理由的,』另一个自己说:『但事实是他们总是想加速逃离。』
好吧,那么,至少我得想想该知何回西班牙去。我得让脑筋变得清楚一点。
『我从最实际的事情着眼吧:钱。』另一个自己说。
我一毛钱也没有。我得下楼去,打个让对方付费的电话给父母,请他们把旅费汇给我。
不过,今天仍在放假,至少要到明天,我才能收到钱。我要如何渡通今天?而我又该如何向房东解释,得通几天才能付房钱给他们?
『最好先不吭声。』另一个自己说。
好吧,这点她较有经验,知道知何处理这种情况;她不是个被情感冲昏了头的女孩,而是一直清楚自己要在生命中追求什么的女人。我应该继续住着,仿佛他本来就是会回来似的,等到钱汇来之后,就能把房钱付清,然后离开。
『很,』另一个自己说:『你又回复从前的样子了。别难过,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另一个男人的,另一个你不必冒大多风险就能去爱的男人。』
我将衣服从暖气机上拿起,已经全干了,我得在附近的村子里找到一家银行,打电话回家,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我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就没有时间流泪、后悔。
之后,我看到他留的字条,上头写着:
『我去神学院。整理你的行爱,因为今晚我们就会回西班牙去。下午的时候,我就会回来。我爱你。』
我将纸条紧紧抓在胸前,感到既难过又快乐。我发觉,另一个自己又销声匿迹了。
我爱他。随着每一分钟的逝去,我的爱便又增加了一分,并且正悄悄改变着我。我再度对未来感到有信心,而且渐渐恢复着我对上帝的信仰。一切全因为爱。
我不再和心底那幽暗的一面对话了,我向自己保证着,要将另一个自己永远锁在心门之外。从三楼坠下,和从一百楼坠下,是一样痛苦的。
如果我终究得坠下楼去,那么,且让我从高一些的地方坠下吧。
『别空着肚子出门啊,』那个女人说。『我不知道你会说西班牙语。』我有些惊讶地回答。
『边界离这儿不远,有很多从卢尔德来的游客,如果不会说西班牙语,恐怕很难做生意。』
她烤了土司,并端了杯咖啡给我。我已准备要自己度过这一整天,虽然,我觉得一个小时仿佛像一年那么久。真希望这份早餐可以让我分点心。
『你们俩结婚多久了?』她问我说。
『他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我说。这就足够了。
『你看到远方的那群山吗?』女人继续说:『我第一个爱人就死在那山里。』
『不过,后来你又找到其它的人了?』
『是的,而且我又再找回了喜乐。命运真是奇怪:在我认识的人中,几乎没有人是与她的第一个爱人结婚的。而那出嫁了初恋情人的人总是说,她们缺少了某个十分重要的东西,未普经历过她们应该经历的一切。』
她突然停了下来。『真抱歉。』她说:『我无意冒犯你。』
『我没有觉得被冒犯。』
『我常常看着广场上的那口井。我想着,在过去,没有人知道那儿有水,是圣莎文决定要挖掘它,而后找到了水源,如果他没做这件事,这个村子就会往下移到河还去了。』
『这和爱情有什么相干?我问。
『这口井让许多人带着他们的希望、梦想以及冲突,来到此地。当有人勇于寻找水源,并且找着了水源,人们就会聚居在水流经过之处。我以为,当我们勇敢地去找寻爱情,它就会让我们知道它的存在,而后,我们会要勇于追寻更多的爱,只要有人真的爱上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会为我们所吸引;而若是没有人爱上我们,我们就会变得愈乘愈没有人爱。生命就是这么奇怪。』
『你曾听说过一部叫「易经」的书吗?』
『没有,我从没听过这本书。』
『它里头说,城可以被移走,但井却不能。是井让爱人们找到彼此,满足心之所欲,建立家庭,扶养子女。不过,如果其中一人决定要离去,这口井却无法带着一起走。爱会留在那儿,尽管新的水仍会满溢于井中,但新水并非旧水,那份爱已遭到遗弃。』
『亲爱的,你的话听起来像是饱经沧桑的成熟女人所说的。』她说。
『不,我总是被警告性的话语吓着,因而从未掘过一口井。不过,我现在正打算要行动了,我将迎向可能遭遇的风险。』
我觉得背包的小口袋里有个东西,当我发觉它是什么时,我的心中一阵凉意,于是快快地将咖啡喝完。
那把钥匙。我有了那把钥匙。
『城里有个女人在过世之后,将所有遗产捐给了在塔尔布的神学院,』我问:『你知道她的房子在哪儿吗?』
那个女人打开了门,指了路。它是广场上一排中世纪古屋中的其中一幢,在屋后可以自山谷远眺群山。
『二个月以前,有两个教士走进了那间屋子,』她说:『而且,』她停了停,迟疑地看着我说:『其中的一个人看起来很像你先生。』
『的确是。』我回答说,那个女人站在门边,充满疑惑,而我则快速离去。我感到精神一振,很高兴自己让心底的那个新子开了个玩笑。
不久,我来到那幢房子的门前,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大雾又起了,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灰色的梦中,在那儿,会有奇怪的精灵将我带到更奇特的地方去。
我焦虑地把玩着那把钥匙。
雾是那么地浓,想从窗子望见远处的山峦是完全不可能的。屋子里一定很暗,不会有阳光穿透窗帘而来的。没有他在我身旁,这屋子看来必定让人伤感。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旱上九点。
我得找点事做,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让我能够继续等下去。
等待。这是我从爱里学到的第一件功课。日子变得漫长了,你得做几千个计划,想象每一个可能的对话,保证让自己有所转变,但你却愈来愈心焦,直到所爱的人终于出现。只是到了那一刻,你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等待的那段时间已变成了一种紧张,这种紧张又变成了恐惧,而因为恐惧,让你怯于流露深情。
找不知道是否该走进去。我想起了前一天我俩的对话,这幢房子象征着我们的梦想。
不过,我无法站在那儿度过这长长一日。于是,鼓足了勇气,紧紧握着那把钥匙,我走向了屋子的大门。
『派拉!』
一个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声音响自雾里。我感到讶异,倒未被吓着。我以为是房东的声音,虽然我不记得我曾告诉他我的名字。
『派拉!』又一声,这次近了些。
我回头望向隐在雾中的广场。有个人影疾走着,向着我而来。或许我想象中的鬼魂真的出现了。
『等一下。』那个人说:『我想和你说句话。』
当他走近了些,我才辨识出他是个教士,看起来象是漫画家笔下的神父:矮矮胖胖,快要秃了的头上,有着斑白的头发。
『嗨!』他伸出了手,微笑着说。
我想他打了招呼,心里却感惊讶。
『雾把一切都掩藏了起来,真是可惜!』他看着那房子说:『圣莎文是山间小镇,从屋子向窗外看,景致是极美的,你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谷,以及白雪皑皑的山峰;不过,或许你早已对此有所听闻。』
我想,这个人必定就是那个神学院的前辈。
『你为什么回来这儿?』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要不要进去?』他说,试着想转移话题。
『不!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坐在街沿上,双手交互搓揉着取暖。我也坐到他身边,雾忽然间更浓了,连六十尺外的教堂也看不见了。
我能看到的,只有那口井。找想起马德里的那位年轻女子的话。
『她出现了。』我说。
『谁?』他问。
『女神,』我回答说:『她就是这霁。』
『所以,他一定已告诉了你那些事,』他笑着说:『噢,我比较喜欢称她为圣母玛丽亚,这是我熟悉的称号。』
『你打算在这儿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又再问了一次。
『我来,是因为想看你们两个。以为圣神同祷会的成员昨晚告诉我,你俩在圣莎文,而此地是个小地方,不难找的。』
『他去了神学院。』
神父的笑容消失了。他摇了摇头:『真糟!』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是说,他到神学院去是很糟吗?』
『不,他并没去那儿,因为我才刚从那儿来。』
有好一会儿,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回想起刚起床时的那种心情:钱,我该去进行的应变事宜,打电话给爸妈,还有车票。不过,我曾发誓要把另一个自己永远赶出去,我并不想毁了我的誓言。
我身旁坐着一位神父。小时候,我很习惯把什么事都说给神父听。
『我真是筋疲力尽,』我打破沉默说:『不到一星期前,我才懂得自己是谁、这一生要追寻什么;而今,我感到自己正受狂风暴雨袭打着,却无能为力,什么也不能做。』
『抗拒然心中的疑虑,』神父说:『这很重要。』
他的忠告令我感到意外。
『别被吓着了,』他仿佛懂得我的心情,继续说道:『我知道,教会需要新的教士加入,而他无疑是上上之选,不过,他要付出的代价却很高。』
『他在哪儿?他是不是离开我,回到西班牙去了?』
『去西班牙?他去西班牙做什么?』神父说:『他的家在神学家,离这儿只有几公里远。他不在那里,不过,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他。』
他的话让我又有了些喜悦及勇气,至少,他并没有远离。
然而,神父却收起了笑容。『你别高兴得太早,』他似乎能窥见我的心,继续说道:『如果他真的去了西班牙,情况还比较好些。』
他站起了身,要我和他一起走。能见度不过几码之遥,不过,他似乎知道该怎么走。我们沿着路走,离开了圣莎文。两个晚上之前——感觉仿佛象是五天前,就在同一条路上,我听他说着圣女贝尔娜德特的故事。
『我们要上哪儿去?』我问。
『去找他。』他回答说。
『神父,你真让我感到不解,』一边走着,我忍不住说:『当你说到他不在神学院时,心情似乎很难过。』
『告诉我,你对神职人员的生活有多少认识,我的孩子。』
『很少,我只知道,神父立誓要固穷、守贞、顺服,』我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但决心说下去:『他们却使不能全然无罪,但却能审判人们的罪,他们并未经历婚姻生活,但却似乎上分明白婚姻与爱情;他们以地狱之火要人们不要犯错,但他们往往并不能免于犯错;而且,他们还以上帝之名,像个复仇者似的,责艰人们要为他儿子之死负责。』
神父大笑说:『你所受的天主教教育真是大好了,』他说:『不过,我并不是要你谈天主教,我所问的是对性灵生活的了解有多少?』
我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太憧。有好多人放下了一切,只为了要找寻上帝。』
『他们找着了吗?』
『噢,这恐怕只有你才知道了,神父。我可不憧。』
神父觉察到我走得有些吃力,正喘着气,于是便放慢了脚步。
『你错了,』他说:『想费力找寻上帝的人,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就算他走了一千条路,加入无数的宗教或流派,也无法找到上帝。
『上帝就这这儿,就在此时此刻,就在我们身旁。从这大雾,从我们走过的路径,甚至从我们的鞋子里,我们都能见到他。在我们沈睡的时候,他的天使会照看着我们,协助我们。只找到上帝,你只需要用心观察身边的一切。
『不过,要遇见他并不容易。上帝越是要我们体会他的奥秘,我们就愈迷惑,因为他总是要求我们依循自己的梦想,倾听自己的心。然而,我们已习于某些特定的仪式或法则,却很难以漫无自的的方式,找到上帝。
『令人意外的是,一旦我们依随自己的心,最终就能发现上帝,明白他是要人喜乐地生活,因为地正如父亲一般地,爱着我们。』
『他也是母亲。』我说。
雾开始渐渐散去。我可以看到一个女人在一间小农舍前,整理干草。
『是的,他也是母亲。』他说:『追求性灵生活倒不一定非要进修道院、吃斋、守戎或是终身守边,重要的是你得敞开心门,信仰上帝,真正地接受他。自此,我们就成为神的道路的一部分,成为神创造奇迹的媒介。』
『他曾向我提起你,』我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这些,他都曾对我说过。』
『我希望你能接受上帝的礼物,』他回答:『因为事情并非一直是知此的,正如历史曾给人们的教训,欧西瑞斯(Osiris,古埃及主押之一)曾在埃及溺水,且遭分尸;希腊众神们曾为人类而战;阿兹特克人曾驱逐羽蛇神(Quetzalcoatl)维京的诸神亲见唯哈拉(Valhalla)因为一名女子,被处以火刑而死;耶稣基督则被钉上十字架。为什么?』
我并没有答案。
『因为神到世间来,向人们展现他的力量。我们皆是他梦想的一部分,而他所希望的这个梦想是喜乐的。这样,如果我们明白神创造人,是为了要人们得到喜乐,我们就得假定,所有让人感到伤心、挫败的事,都是咎由自取。那正是人们为什么会以各种方式,例如以十字架、火刑、流放或者仅是以我们的心,来处死上帝。』
『不过那些了解他的人……』
『他们正是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只不过代价往往极高。』
捆着干草的女人看到神父,边朝着我们跑来。『神父,谢谢你!』她一边说,一边吻着神父的手。『那个年轻人救了我丈夫。』 『救你丈夫的是圣母玛丽亚,』他说:『那个年轻人只是个媒介。』
『都是多亏了他。请进来吧!』
我想起前一晚发生的事。在我们到达那个天主堂时,有人告诉我,我正和一个能够施展奇迹的人在一起。
『我们正在赶路。』神父回答说。
『不,不,我们并没在赶路,』我用蹩脚的法文说:『我觉得冷,很想喝杯咖啡。』
那个女人拉起了我的手,走进屋子去。屋里陈设简单,却有一种温馨之感:石墙、木头地板,以及陈旧的木纹。火炉前坐着一个约莫六十岁的男人,他一见到神父,就站起身,想亲吻神父的手。
『别站起来,』神父说:『你还没完全好呢!』
『我已经胖了二十五磅了,』他回答说:『不过,我还没法帮我太太什么忙。』
『别担心。不用太久,你就会好起来的。』
『那个年轻人呢?』那个男子说。
『我看到他住平日常去的地方去了,』他的妻子说:『只不过,这次他是开车去的。』
神父望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
『替我们祈祷吧,神父,』那个女人请求:『他的力量……』
『圣母的力量。』神父纠正她说。
『圣母玛丽亚的力量也就是你的力量,神父。是你将这力量带给人们的。』 这一回,神父并未望向我。
『为我的丈夫祷告吧!』那个女人坚持着。
神父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到我前面来。』他对那位男子说。
那个男子遵从他的话去做。神父闭上了眼,说了声:『福哉,玛丽亚!』而后,他唤起了圣灵,请她能够显现,帮助眼前的这个男子。
突然间,神父快速地说起话来。尽管我听不憧话的内容,但猜得出那像是祈祷祠。神父将双手搭在男子肩上,然后又顺着手臂下滑到指间,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几次。
火炉里的火开始哔呖作响,看来很像是巧合,但似乎又让我觉得神父走入了一个迷离难解的领域,而他可以对那其中的一切元素造成影响。
火的每一声响都令我和那个女人感到惊诧,不过,神父对此却毫不在意,只全柙贯注于他的任务——作为圣母玛丽亚的世间媒介。神父说着一种奇特的语言,语汇如连珠炮般地并出。而后,神父不再滑动他的手,而只将之搁在那名男子的双臂上。
整个仪式的结束一如开始时一般快速。神父转过身,说了声平常的祷词,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但愿上帝与这间屋子同在。』他说。
然后,他转向了我,要我们继续原来的路程。
『不过,你们还没喝咖啡呢!』女人看到我们打算要走时说。
『如果我现在喝了咖啡,晚上就无法睡了。』神父说。
女人笑了笑,喃喃说着『现在上是早上而已』之类的话,不过,我们已继续上路了。
『神父,方才那女人提到有个年轻人治好了她丈夫的病,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
『没错。』
我开始不自在起来。我记起了前一天的事,在毕尔包、在马德里的布道会,还有人们说到的奇迹,以及祈祷时我自己感应到的神的力量。
我所爱的男人是个能代替上帝为人治病的人。这个人能帮助大众,为人们减轻痛苦,为病患带来健康,为病患所爱的人带来希望。而我却是让他分心的人,只为了追寻我想象中那幢有美白色窗纱、动听唱片及喜爱的书的房子?
『别自责,孩子。』神父说。
『你可以窥见我的心。』
『没错。』神父说:『我具备那种能力,且试着善用它。圣母教导我如何洞察人类情绪的纷乱,才能尽可能地驾驭情绪。』
『你也能施展奇迹吗?』
『我没法为人治病,不过,我具备另一种圣灵赋予的能力。』
『你能看穿我的心,神父。你知道我爱他,这份爱与时俱增。我们一起发现了这个新世界,也一起驻留其中。不管我要或不要,他都已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对这位正走在我身边的神父,我还能说什么?他不会理解我曾有过别的男人,也曾谈过恋爱;如果我已结了婚,我必然会很快乐;尽管当初只是个孩子,但我曾在索利亚的广场上发现了爱的存在,而后又忘却了它。
然而,现在看来,我并未忘掉我的初恋,仅仅是三天之久,它便排山倒海地涌回我的心中。
『神父,我有权喜乐的。我找回了过去所失落的,一点也不想再失去它。我要为我的喜乐奋战,如果我放弃了,我一定也会失去我的信仰。如你所言,我一定会将上帝、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力量,全都弃置一旁。神父,我是一定要为他而战的。』
我知道身旁这位身材短小的男人为何而来。他是为了要我离开他而来的,因为他身负重任,有更重要的事得完成。
不,我不会相信身边的这位神父会希望我俩绪婚,生活在像圣莎文那幢房子一样的屋里。这位神父说的话只是想哄骗我罢了,想让我放下心防,然后让我自愿放弃。
他不发一言地读着我的思绪;或者,他只是想愚弄我,其实他根本看不穿人心的。雾快速地散去,现在我已看得见山径、山峰、田野以及覆了白云的枝桠。我的情感也同时变得清晰。
天杀的!如果他能读得出人的思绪,那么就让他看清我,看清一切的事!让他明白,昨天他曾想和我做爱,而我当时拒绝了他,现在却懊悔莫及!
昨天,我曾想,如果他必得离我而去,至少我还能认为我俩是童年好友。不过,这想法真是毫无意义!就算他没有和我发生关系,某些更深刻的,深深触动我心的事,早已改变了我与他。
『神父,我爱他。』我重复再说。
『我也爱他。然而,爱却常常让人做出蠢事。就拿我来说吧,它帮我努力想让他摆脱他的宿命。』
『那必定很不容易,神父。对我而言,也同样地不易。昨天,在圣穴做祷告时,我发觉我也具备了你所谈到的能力,我想,我要以这些爱的能力让他留在我身边。』
『祝你好运,』神父微笑着说:『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
他停了下来,从衣袋中拿出了玫瑰经,握着它,他注视着我的眼说:『耶稣基督并不希望我们立誓,而我也不打算那么做,不过,在我所敬畏的神灵面前,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希望他走上一般的神职之路,不希望他成为神父。他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来服侍上帝——以留在你身边的方式。』
实在很难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不过,他真的是这么想。
『他在那上面。』神父说。
我转得头去,不远处有一辆车,正是那辆我们从西班牙开来的车。
『他通常都是走路来的,』他笑着说:『这一回,他想让我们感觉,他走了一段好长的路。』
雪浸湿了我的球鞋,不过,神父穿着毛袜的脚上只穿着双凉鞋,我决定不吭声,如果神父忍受得住,我也可以。我们就这样朝着山顶走去。
『要走多久?』
『不会超过半小时。』
『要去哪儿?』
『去找他,以及其它的人。』
我看得出他并不想多说什么,或许他想集中心力来爬山,我们于是静静走着。雾现在已完全消散了,金黄色的太阳逐渐露了脸。
我第一次有机会俯矙整个山谷,一条河穿过谷地,间或分散着些小村庄,以及圣莎文,它看起来仿佛浮贴在山坡上。我依稀辨识出教堂,之前我未发现到的公墓,以及沿河畔而建的中世纪古屋。
在我们下方不远处,刚才经过的路上,一位牧羊人正照管着一群羊。
『我累了,』神父说:『我们停一会吧。』
我们拍掉了一块大石上的雪,靠在石头上。他正流着汗,而他的脚必定冻僵了。
『但愿圣狄雅各布帮助找保存体力,因为我仍希望再次走过他走的道路。』
我听不懂他话里的含义,于是打算换个话题。『雪地上有脚印呢!』
『有些脚印是猎人留下的;另一些则是想要重新体验传统宗教精神的男人或女人留下的。』
『什么是傅统的宗教精神?』
『就是使徒圣莎文的精神,从尘世中隐遣,到深山里去思索神的智慧。』
『神父,我很想明白一件事。昨天之前,我所爱的男人正徘徊于婚姻与宗教生活不能两全的困境之中;到了今天,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天赋异禀,能够让奇迹出现。』
『我们每个人都具备显现奇迹的能力,』神父说:『耶稣曾说:「即使我们的信仰小如芥子,但秉持着它对山臧着:「移动!」山也会应声而动。」』
『神父,我并不想听典故。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想更了解他,帮助他。我可不在乎谁能做什么,谁不能做什么。』
神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有位在印度尼西亚研究猴子的科学家,教导一只猴子在吃香蕉前,先到河边洗香蕉;去掉了灰尘,食物会变得更好吃些。想要研究猴子学习能力的科学家,并不知道这么做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因此,当他看到岛上所有猴子都模仿那只洗香蕉的猴子时,感到十分惊讶。
『之后,有一天,当这群猴子学会洗香蕉后,邻近其它列岛上的猴子也开始这么做;最令人意外的是,其它岛上的猴子并未与那个岛上的猴子,有过任何接触。』
他停了停。『你明白吗?』
『不。』我回答说。
『有许多相似的科学实验也正进行着。最常见的解释是,当某一群人开始有所进化时,整个人类就开始进化。我们不知道需要多少人才能发生作用,但我们知道这就是事情发展的方式。』
『正如无玷始胎的故事一样,』我说:『神迹出现在梵谛岗那些智者面前,也同样出现在心智简单的农夫面前。』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灵魂,在某一个时刻,这个灵魂同时在每个人和每件事物上产生作用。』
『一个女性的灵魂。』
他笑了,不过却没说他为什么笑。
『说到这,圣母玛丽亚无玷始胎的教义,不只是梵谛岗的事,』他说:『八百万人曾共同签署了一份请愿书给教宗,请他认证这个教义。签署的人来自世界各地。』
『那是第一步吗?神父。』
『你的意思是?』
『让人们认知圣母就是上帝女性那一面的化身的第一步;毕竟,我们都接受耶稣基督是上帝男性那一面的化身。』
『所以……』
『要人们接受三位一体其中包括一个女性,得花多少时间?三位一体包括的是圣灵、圣母和圣婴?』
『我们继续走吧,站在这儿太冷了。』他说:『刚才,你曾注意到我穿着凉鞋。』
『你读得出我的心意吗?』我问。
『我想告诉你一些关于我们这个教派的规定,』他说:『我们是圣衣会的神职人员,很鹑声女德肋撒所制订的法则,我们得光着脚。穿凉鞋正是故事里的一部分,因为如果一个人能驾驭躯体,就能驾驭精神。
『德肋撒是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父亲送她到女修道院去,希望她能接受一个纯洁的教育。有一天,她在走廊上开始与耶稣基督对话。她的喜悦又强又深,整个人完全沈浸于其中,很快地,她的生命就完全地改变了。她感到圣衣会修院和婚姻介绍所几无两样,于是决定要创建新的规矩,将基督及圣衣会的源初教义再次恢复。
『圣女德肋撒得战胜自己,得面对教会及政府当局等当时的强权,尽管十分难难,不过,她决定继续努力下去,因为她相信,她肩负着一个必须完成的使命。
『有一夭,正当德肋撒感到自己的灵魂正逐渐衰弱下来,一个衣着褴楼的女人出现在她住所的门前,那个女人想和德肋撒谈谈,不管谈什么都好。屋主给了女人一些钱,但她却不肯接受;坚持要和德肋撒说完话之后,才愿意离开。
『那个女人在屋外等了三天,不肯吃,也不肯喝。最后,德肋撒出于悲悯,招呼那个女人进屋里去。
『「不,」屋主说:「那个女人是疯子。」
『如果我倾听所有人的话,最后,我一定也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德勒撒回答说:「这个女人有的那种狂热,或许和我的,以及钉上了十字架的耶稣基督的狂热,并无二至。」』
『德勒撒圣女曾与耶稣基督谈过话。』我说。
『是的,』他回答说:『回到我们刚才的故事:这个女人被带到德肋撤面前,她说,她的名字叫做玛丽亚·狄·耶稣·耶皮斯(Maria de Jesus Yepes),从格瑞那达来的,是圣衣会的新信徒,圣母曾经显现在她面前,要她遵循基本教义,创建一个女修道院。』
正像圣女德勒撒一样,我想道。
『玛丽亚·狄·耶稣在她出现之后的那天就离开了,光着脚走到罗马去。她的朝圣之旅长达两年之久,那段期间,不分寒冷或酷热,她皆露天而睡,靠着人们施舍的钱维生,最后,她完成了心愿,真是一个奇迹;不过,更伟大的奇迹是,教皇庇护四世接见了她。以为正如玛丽亚、德肋撒和其它的许多人一样,教皇正思索着同样的一件事。』
正像圣女贝尔娜德特并不知道梵谛岗的决策,就像其它岛屿的猴子并不知道同样的实验正在进行着,玛丽亚和德肋撒也不知道别人正在计划着什么。
某些事对我而言,正开始有了意义。
我们正穿过一个森林。雾已完全消散,覆着雪的高高枝桠正吸吮着第一道阳光。
『我想,我知道你说这些话的用意,神父。』
『没错,在某个时刻,世上有许多人正同时接受同样的指示:『依循你的梦想,改变你的生活,走上引领你接近上帝的道路,展现你的奇迹。治病,预言,倾听守护天使的话语,改变自己成为战士,在全力奋战时保持喜乐,勇于冒险。』
处处都是阳光。雪映照着阳光,光线十分刺目。然而,在此同时,这景象似乎正支持着神父的话。
『不过,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已告诉你这个故事英勇的一面,不过,你却不了解这些英雄人物的灵魂。』
他停了下来。
『他们所受的苦,』他继续说:『在变革的时刻,殉道者就诞生。。当一个人能追寻梦想时,其它人就得牺牲自己来成全他。他们得面对嘲弄、迫害,以及对于他们想要做的事的不信任。』
『将巫婆处以火刑的,正是教会,神父。』
『是的,罗马当局还曾将基督徒送去喂狮子。不过,那些死于火刑或竞技场上的人,很快就沐浴于永生的光辉之中,得到好的报偿。
『而今,光之战士所面对的处境,比当年那些殉道者的光荣死亡更要困难。他们正一点一点的无耻辱及揶揄吞噬,这正是德肋撒圣女族终其余生承受的,也是玛丽亚.狄.耶稣所承受的。而对于在葡萄牙的法提玛见到圣母的快乐孩子而言,其中贾辛塔和法兰西柯几个月之前才死去,露西亚自从进了那个女修道院之后,就不曾再露面了。』
『不过,圣女贝尔娜德特的境遇却无知此。』
『是的,没错。她终生都活在监禁、羞辱和人们的不信任之中。他必定已将些告诉了你,也必定告诉了你圣母显灵的话语。』
『只说了其中一些。』
『在卢尔德圣母显灵的话语中,圣母所说的句子半页不到,不过,其中,圣母却清楚向那女孩说:「我不保证你在人世的喜乐。」她为什么警告贝尔娜德特?因为她知道,贝尔娜德特一旦接下了她的使命,就有不少的苦痛正等着她。』
我看着阳光、雪,以及光秃秃的树枝。
『他是革命性的人物,』他说:『他有那样的能力,可以与圣母对话。如果他能集中心志发展他的力量,可能会成为人类性灵改造运动的领袖之一,这是世界历史的一个关键时刻。
『不过,如果他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他也将面对一连串的苦难。神的启示早已先人们的时代而出现,我很清楚人类的灵魂,明白他可以预见的事物。』
神父转向我,握着我的肩:『请让他自宿命的苦难及悲剧中走出吧。他恐怕无法自其中存活下来。』
『我能理解您对他的爱,神父。』
他摇了摇头:『不,你不会懂的。你太年轻了,不明白世上的恶灵。就这一点而言,你也视自己为一个革命性的人物。你想和他一起改造世界,开展新的道路,让你俩的爱的故事成为传奇,世世代代流传。你认为,爱能战胜一切。』
『噢,难道它不能吗?』
『它能,但得在适当的时机——当天国的争战结末了之后。』
『不过,我爱他。我无法等到天国的争战结失了,才去争取我的爱。』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
『我们在巴比伦河的河畔坐下,哭泣。』他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我们把琴挂在那儿的柳树上。』
『多么伤感。』我回应着。
『这是〈诗篇〉里某一首诗的前几句,』这首诗写的是放逐,有一群人想回到神的应许,却难以如愿;放逐仍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在适当时机来临之前就想回天堂的人,我能做什么让他免于受苦?』
『你什么也不必做,柙父。真的什么也不必做。』
『他在那儿。』神父说。
我看见了他,离我两百码之远,他正跪在雪地上。即使离了这么远,我仍看得出他光着上半身,皮肤冻得发红。
他低着头,双手合握着祷告。不知道是否受了前晚那个宗教仪电的影响,抑或是那个整理干草的女人给了找某种感动,凝视着他,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精神力量,这个人仿佛已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正活在天堂的光辉之中,与上帝交融为一,闪烁的雪光似乎让这景象更为动人。
『此时,有许多人和他一样,』神父说:『持续地祷告着,和上帝及圣母对话,聆听天使和使徒们的智能语言及预言,再将一切傅示给一群有信仰的人;只要这样持续下去,就不会有问题。
『然而,他不会一直待在此地,他将漫游世界各地,向人们传播圣母的理年;教会当然还未准备好要这么做,这个世界也有不少人拿着石头,想对准第一个谈论这个难题的人砸去。』
『然而,后继者却将得到人们鲜花以待。』
『不过,这将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神父开始走向他。
『你要到哪里去?』
『想让他从他的狂热中走出。我想告诉他,我有多么喜欢你,我将祝福你俩。我想在这个对他而言无比神圣的地方,告诉他我的想法。』 我开始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
『我得好好想一想,神父。我不知这么做究竟对不对。』
『这不会是对的,』他回答说:『许多父母犯了大错,认为他们知道什么对他们的孩子是最好的。我不是他的父亲,我也知道自己所做的是错的,不过,我毕竟得完成我的使命。』
我越来越觉得焦虑。
『我们别打优他吧,』我说:『让他可以完成他的冥想。』
『他不应该在这儿的。他应该和你在一起。』
『或许他正和圣母对话呢。』
『或许吧,不过就算如此,我们也得走向他。如果你陪着我走过去,他就会知道我已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他就会明白我的想法。』
『今天是无玷始胎日,』我坚持说:『这天对他而言是很特别的,昨晚在圣穴边上,我亲眼见到了他的喜悦。』
『无玷始胎日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都是别具意义的。』神父说:『不过,现在我不想讨论宗教。我们去找他吧!』
『为什么要现在?神父?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
『因为我知道,此时他正在决定自己的未来。而他可能做了错误的决定。』
我转过身,开始朝着我们方才走来的路而去,神父追在我身后。
『你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只有你才能救他?你难道不知道,他爱的是你,他愿意为你放弃一切?』
我加快了脚步,神父很难跟得上。不过,他还是努力走到我身旁。
『这是很关键的时刻,他正在做决定呢!他可能会决意离开你!为了争取你的爱,你非得奋战不可!』
然而,我却一步也不肯停下来。我走得再快不过,心里只想逃开这群山、这个神父,以及我得面临的抉择。我知道,在我身后追赶着的男子能读穿我的心思,他明白只我回头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仍坚持着,争辩着,打算奋斗到底。
最后,我走到一半小时前才经过的那块大石旁,筋疲力尽,整个人瘫倒在石头上。
我试着放松自己。我渴望能逃离这一切,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几分钟后,神父也追了上来,看起来和我一样疲累。
『你看到包围着我们的群山吗?』他开始说:『它们并不会祷告,但却是上帝的祷祝的一部分;它们已在这世界上找着属于自己的位置,并在此地停驻;早在人们望向天堂、聆听雷电、思索造物者是谁之前,这群山就已屹立于此了。人们降生于世、忍受生之折磨、而后死亡,然而,山却一直存在着,不曾消逝。
『这让我们不免要想,生命一切的努力是否值得?为什么不能像山一样--智慧、古老、始终屹立不摇?为什么要付出一切,想去改变几个明知他们受教之后转眼即忘,只想继续赶向下一场旅程的人?为什么不等到更多的猴子也学会了,让知识自然的播散到其它的岛屿去,一点也不必费力?』
『你真的这么想吗?神父?』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如果这是你看事情的方式,你就不会选择神职生活。』
『我曾多次试着想了解我的宿命,』他说:『但至令仍不得其解。我自认为是上帝派到人间的生力军,致力于向人们解释世间的悲哀、苦难及不义存在的缘由,希望人们成为好的信徒,然而,他们却反问我:「世上有这样多的悲苦,叫我如何相信有神的存在?」
『我试着解释其实无可解释的事,告诉人们,天使之间有着争战,人们只始被卷入其中,无法幸免;我试着说服他们,当某些信仰坚定的人终能改写宿命时,世上其它人必然会因此而得到解救。他们并不相信这些,因而什么也不做。』
『他们正如这群山,』我说:『这群山多么美,所有看到它们的人,都会想到造物者的伟大;它们就如活生生的证据一般,显示上帝对我们的爱,它们的宿命就是静止不动,默默宣告一切;不像河水,它总是流动着,改变所流经的地域。』
『是的,不过,为什么不要像山那样呢?』
『或许因为山的宿命大可怕吧,』我回答说:『它们注定摇永远望着同样的一片土地。』
神父一言不发。
『我原来正试着要成为一座山,』我继续说道:『我已把一切都处理妥当,打算在家乡找个工作,结婚,将父母信仰的宗教继续传给我的子女——尽管我自己不再信仰它。不过,现在我却决定将这些计划置诸脑后,只为了能和我所爱的人在一起。放弃成为一座山是件好事,我想,毕竟我不大可能持久过那样的日子。』
『你说的话很有智慧。』
『我自己也感到讶异。之前,我能谈的东西不过是童年往事罢了。』
我站起身,沿着小径走回原来的路。神父似乎不愿打破我的静默,因而一路上并未与我交谈。
到了大路上,我握着神父的双手,亲吻了一下:『我要和您道别了,不过,我想让您明白,我理解您的想法,也理解您对他的爱。』
神父露出了微笑,给了我他的祝福。『我也了解你对他的爱。』他说。
那天剩下来的时光,我待在山谷里玩雪,又走到靠近圣莎文的小村去,吃了一个三明治,看着几个小男孩玩足球。
在村庄中的一个教堂里,我点了枝蜡烛,阖上双眼,用前晚学到的方式向神祈求。而后,注视着祭坛上的十字架,我开始喃喃自语,渐渐地,某种能力掌控了,一切比我所以得更容易的多。
或许这看来很蠡,喃喃自语一些不具意义的话语,对于我们的理性毫无助益;然而,当我们认真这么去做,圣灵却能出我们的灵魂对话,说着灵魂有必要倾听的智慧之言。
当我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地澄澈,便再闭上了双眼,虔诚地祈祷。
圣母啊,请让我重拾信仰,请让我也成为你造物的工具;请让我有机会自我的爱中学习,因为爱从未曾将任何人赶离他们的梦想。
但愿我能成为我的爱人的伴侣及同志,但愿我俩能携手完成一切该完成的事——同心协力去完成。
回到圣莎文时,夜已几乎降临了。那辆车正停在我们投宿的房子门前。
『你到哪儿去了?』他问。
『散散步,作作祷告。』我回答。
他给了我一个拥抱。
『一开始,我真害怕你走了。你是我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对我而言,你也是。』我回答说。
当我们到达圣·马丁·狄·乌克斯附近的一个小村时,已经很晚了。由于前一天的雨和雪,要横越庇里牛斯山所花的时间比我们预定的要长了些。
『我们得去找家还没打烊的店,』他爬出车外,说:『我饿了。』
我却动也不动。
『来吧!』他坚持着,并且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从我们再次相逢之后,我一直没问的问题。』
他变得严肃兮兮的,而我却为此而笑了起来。
『那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很重要,』我回答说,想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一点。『那就是:我们要到哪儿去呢?』
我们都笑了出来。
『去札拉哥沙。』他说,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跳出了车外,一起去找一家还开着的店。远么晚了,几乎不可能还有店还开着。
不,不会不可能的。另已个自己已被我赶走了,总会有奇迹出现的,我自言自语着。『你什么时候得到巴塞隆纳?』我问他。他曾告诉我,他有另一个会议在那儿进行。
他不置一词,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不应该问的,我想,他可能会以为我想干涉他的生活。
我们沉默地走着。在村里的广场上,竟然有块招牌仍亮着:日光之星。
『它还开着,我们有东西可吃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星型的盘子里,摆着么鱼和红椒,盘子边上,有着曼奇哥起司,切得薄薄的,看起来近乎透明。桌子中间,有枝点着的蜡烛,以及半瓶红酒。
『这儿曾是中世纪的酒窖。』侍者告诉我们。
在这样的深夜,店里已没有其它客人。他去打了个电话,等他回到桌前,我本想问他打给谁,不过,这回却忍住了不问。
『我们管业到半夜二点半,』待者说:『所以,知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送上更多的起司、火腿以及酒,你们可以带到广场去享用。喝点酒可以让你们不觉得冷。』
『我们不会在这儿待太久,』他回答说:『我们得在天亮前抵达札拉哥沙。』
那个侍者回到吧台去,我们又斟满了酒。我又感到像在毕尔包时所感到的那种轻松,微醺的感觉让我们容易去谈那些原本困难的话。
『你开车开得够累了,何况我们又喝了酒,』我说:『在这儿待一晚是不是会比较好?在刚才的路上,我看到有间小旅馆。』
他点头表示同意。
『看着这张桌子,』他说:『日本人用「涩味」来形容它,意思是朴实但蕴含着丰富或练达的意涵。然而,人们却淡淡于用钞票填满账户,而且去昂贵的地方旅游,好让他们感到自己够有涵养、够世故。』
我又喝了点酒。
旅馆。另一个在他身边的夜晚。
『听一个传道人谈「世故」真奇怪。』我说,试着想把心思转移到别的地方。
『我从传道中学到这个,当我们愈接近上帝,他就变得愈简单,当他变得更简单,他就愈显伟大。
『基督是在他锯木头作椅子、床和木屋的时候,了解他的任务为何。他以木匠之身来昭告世人,不管我们做什么,每一件事都引领我们走向神的爱。』
他突然停了下来。
『不过,我不想谈这个,』他说:『我想谈谈爱的另一种形式。』
他靠近了我,抚弄着我的脸。酒让他把事情变得容易一些,也让我容易敞开心房。
『为什么你突然停了下来?为什么你不想多谈上帝、圣母,以及那个宗教的世界?』
『我想谈谈另一种爱,』他再说了一次:『一份男与女共享的爱,在那样的爱里,同样存在奇迹。』
我握住他的手。他或许很懂女神的伟大奥秘。
我们握着彼此的手,握了好一阵子;从他的眼里,我可以看到真爱用来测试我俩的深刻恐惧。我看得出他仍记得前晚遭我拒绝的痛苦,记得我俩这么长久的分离,记得他在神学院追寻这种焦虑未曾侵入的世界的岁月。
从他的眼里,我看得出,他曾不止千次地想象这一刻以及这个场景的到来。我想对他说『我愿意』,愿意迎接他,我的心已战胜了一切,我想先诉他我有多么爱他,昨晚的那一刻,我心里其实多么想要他。
不过,我毕竟只是沉默着。仿如在梦境之中,我正目睹着,他的心正在挣扎;我看得出,他正迟疑着不知我是否会再次拒绝他;我看得出,他正思索着失去我的恐惧,想着曾经听过的冷硬的推拒之言,我俩都曾领受过这种经验,这种伤疤至今仍在。
他的眼里闪起了光辉。他已准备好要跨越藩篱。
从我俩紧握的手里,我抽出了一只手,将杯子放在桌沿。
『它要掉下去了。』他说。
『是啊,我要你把它从桌边弹下去。』
『打破这只杯子?』
是的,打破这只杯子。一个简单的动作,然而,其中的隐含着我们并不全然理解的恐惧。既然每个人都曾在人生的某个时刻不经意地打破过杯子,那么,现在打破这只便宜的破璃杯有什么错呢?
『打破这个琥璃杯?』他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噢,我可以给你很多理由,』我回答说:『不过,事实上,你不必听,只须去做。』
『为了你而做?』
『不,当然不是。』
他看着桌沿边的那只杯子,担心它要几下去了。
这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我想说。有些事是被制止的,玻璃杯是不应该打破的,不论在餐馆里或在家中,我们总是小心不将破璃杯放到桌边;在我们的习惯里,我们总避免让玻璃杯跌到地板上。
不过,当我们不小心弄破了杯子,我们会明白,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侍者总说:『没关系。』也从不曾有人因为打破杯子而多付了钱。打破玻璃杯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会伤害我们,也不会伤害餐厅,或任何人。
我晃动着臬子,杯子摇了摇,但却没跌下桌去。
『小心!』他本能的喊出。
『打破这只玻璃杯!』我坚持着。
打破杯子,我心里想着,这是个象征性的动作,藉此试着去明白,在我心里某个远远重要于玻璃杯的东西已被打破了,然而,我却为此感到高兴。让心底的争战告终吧,打破这只杯子。
父母总教导我们,小心玻璃杯,小心爱惜自己的身体,教我们儿时的热情不会再有,教我们不应背离信仰,没有人能让奇迹显现,也不会有人不知自的地为何,就轻率展开旅程。
请打破这只杯子吧,让我们得以从所有的规范中挣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不再需要去做经过别人赞同的事。
『打破杯子。』我再说了一次。
他看着我。而后,慢慢地,将手顺着桌布滑向那只玻璃杯,突然地,将杯子推到地板上去。
玻璃破碎的声音引来了侍者的注意,他微笑着,看着我,却并未为打破玻璃杯道歉,我则微笑着回望他。
『没关系的。』侍者喊道。
但他却没费心去听,反而站起了身,双手袭起我的发,吻着我。
我也紧紧捧着他的发,用我全身的力量紧抱着他,咬着他的唇,感觉他的古在我口中梭游。这个吻,我等待了那么久,早在我们童年的河畔,在我们并不懂爱为何物的时候,这个吻就已等在那儿,悬荡了那么长的时光,变成一个游历过许多地方的纪念徽章,隐藏在厚厚的教科书堆之中;这个吻曾遗那么多次,现在,我们终于找回了它,在经烈那么多的找寻,那么多的幻灭,那么多不可能的梦想之后,终于,相拥亲吻的时刻真的降临了。
我用力吻着他,吧台边上的几个人或许以为,他们所见的只是一个寻常的拥吻,却不知道,这个吻代表了我的生命,以及他的生命,代表任何一个用心等待、梦想,并且寻找真正生命之路的人的生命。
在拥吻的那一刻,我所经历的喜悦,等于我生命中所有快乐时光的总和。
用着力量,带着恐惧及强烈的欲念,他褪下了我的衣衫,进入了我。双手抚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喘息,我感谢上帝让他进人了我,让我仿佛正经历生命中初次的交欢。
我们整夜做着爱,在醒与梦之间做着爱,我感到他在我的躯体之中,并紧拥着他,想确认一切真的发生着,想确定他不会忽然消失,不会像暂住在古堡中的中世纪武士般突然不见踪影。石墙的静默似乎正诉说着深居古堡的怨女的故事,那样懮伤地,无止无休地流泪望向窗外,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找寻一丝希望的踪迹。
不过,我不会步入她们的后尘,我向自己保证着。我绝不会失去他。他将永远和我在一起,因为在我盯着圣坛后的十字架时,圣灵曾这么告诉我,他们说,我不会因此而有罪。
我将成为他的人间眷属,我们将会驽驭一个即将诞生的新世界;我们将会宣扬圣母的理念,我们将会共同经历先锋者所遭遇的苦痛及喜悦。我已重新寻回我的信仰,我知道,他们的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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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九日,星期四
我醒来时,他的手仍横在我的胸前。早晨已经过了一半,附近教堂传来阵阵钟声。
他吻了我,双手再次抚爱着我的身躯。
『我们得走了,』他说:『假期今天就结束了,路上必然会塞车。』
『我不想回札拉哥沙,』我回答说:『我想直接到你要去的地方去。银行就要关门了,我可以用提款卡领一点钱,去买一些衣服。』
『你说你没有什么钱的。』
『我总想得出办法的。我得和我的过去永远地决裂。如果找们又回札拉哥沙,或许我又开始认为自己犯了错,或许我会想起考试时间快到了,我俩可以暂时分开两个月,等我把试考完。而如果我通过了考试,或许我又会不想离开札拉哥沙。不,不,我不能回那儿去,找得截断那条与过去的自己联通的桥。』
『巴塞隆纳。』他自言自语语着。
『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吧。』
『不过,你不是有个布道会?
『那是两天之后的事。』他说,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我们到别的地去,我不想直接去巴塞隆纳。』
我下了床,并不想面对问题。就像和某个人共度初夜之后,醒来时我总会感到一种尴尬和一种拘谨。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向下望着窄窄的街道。沿街房子的阳台上晒满了衣服,教堂的钟声仍响着。
『我有个主意,』我说:『我们到小时候常去的一个地方,我从不曾再回到那儿去过。』
『哪儿?』
『琵卓河畔的修道院。』
离开旅馆时,仍听得到钟声,他于是提议走进附近的一间教堂里去。
『我们已经做过那些事了,』我说:『教堂,祷告,仪典之类的。』
『我们做了爱,』他说:『我们曾醉了三次;我们在山里漫步;我们更在严苛的规矩和热烈的温情中,找到很好的平衡。』
我说了些没经大脑的话;我得适应这个新生活。
『抱歉。』我说。
『只要进去几分钟就好。钟声是一个预兆。』
他是对的,只是直到第二天,我才明白这一点。
之后,尽管不太明白教堂中那个预兆的意涵,我们上了车,开了四小时,抵达琵卓的修道院。
修道院的屋顶已经倾颓,残留的雕像上,许多头像已经不见了,其中只有一个例外.
我环顾四周,很久以前,这儿必定曾庇护过一些意志坚强的人,他们设法让这儿的每一块石砖保持洁净,让每一张座椅都坐着一位当时的有力人士。
不过,现在我只看到断坦残壁,小时候,我们曾来这儿玩耍,总是将这些废墟当成是城堡;就在这些城堡里,我找着了心爱的王子。
好几世纪以来,琵卓修道院的修士们一直让这儿成为他们的天堂。座落于谷底的平地上,修道院享有邻近村庄所企求的丰沛水源,琵卓河在此地分散成几十个瀑布、支流和湖泊,附近因而蔬果丰饶。
然而,只要再走数百尺,举目所及却是荒凉的绝壁,河水变成了狭窄的细流,仿佛在穿过谷地之后,他便已耗尽了青春与活力。
修士们深知此点,因此向邻近的人们收取偎高的水费,修道院的历史因而可说是由修士与村人无数的争水战役写成的。
在震撼西班牙的重大历史战争中,其中一战让琵卓的修道院成了一个大军营,战马穿堂而入,战士们睡在教堂的长椅上,说着猥亵的故事,并且和邻近村庄的女人交欢。
迟来的复仇之役毕竟还是来了,修道院被占领,也遭到破坏。
修士们永远无法重建他们的天堂,其后的许多战役中,有一回,有个人说附近村庄里的居民曾实践了上帝所说的一句话。耶稣基督曾说:『当让口渴的人取得水喝。』然而,修士们对此却并不在意,因此,上帝就将这些自以为是造物主的人驱逐了。
或许正因如此,尽管这座修道院有许多处已获重建,然而主堂却仍是一片废墟;村人的后代从未忘记,他们的父母曾为了免费的大地资源,付出了多高的代价。
『这座雕像是谁?为什么只有它仍保有头?』我问他。
『圣女德肋撒,』他回答:『她非常有能力。即使在复仇之心最炙盛之时,也没人敢碰她的雕像。』
他牵起了我的手,两人相偕走出了教堂。我们沿着修道院宽敞的阳台走着,爬上了木梯,惊异地看到里头的花园竟有蝴蝶飞舞着。我回想着修道院里的种种细节,因为当我还是小女孩时,曾经来过这儿,而住日的记忆似乎比我眼前所见的更为明晰。
回忆。在这个星期之前我所经历的岁月,仿佛已成为我的另一个化身的一部分,成为我不想再回首的人生阶段,因为那段时光从不曾被爱之手碰触过。我觉得自己重复着一天又一年,每天清晨以同样的方式醒来,说着同样的话,而后做着同样的梦。
我想起了父母、祖父母,以及许多老朋友,想起自己曾耗费了多少时光,去争取自己其实不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我会那么做?我想不出理由。或许是我太懒得去想其它可走的道路,或许是我恐惧着别人的想法,或许要变得不同,太过费力;我想起了那位神父的话,或许在某一小撮人开始以新的方式生活之前,人们注定要重复前人的脚步。
而后,这个世界改变了,我们也因而改变。
然而,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命运将原本属于我的事物还给了我,给我机会改变自己,以及改变世界。
我再次回想起沿途遇见的那些登山者。他们穿着鲜丽的衣服,因而可以轻易在雪地上发现他们,他们知道走到山颠的正确路径。
山岗上已有铝钉铺路,他们只需沿着走,就能安全地爬上峰顶。他们来到此地,寻求一个假日的探险之旅,等星期一回到工作岗位上时,他们便会感到自己曾向大自然挑战,并且战胜了它。
然而,实情并非如此。真正的探险者是那些第一次爬上此山、找到通向峰顶之路的人。其中有些人曾坠崖而死,在半途便出师不捷,有些人因为冻疮而失去手指和脚趾;有些人可能失踪了;然而,终有一夭,这些先锋队伍里,总有人能够抵达峰顶。
这些人是第一批能够一览天下的人,他们的心因喜悦而跳动美。在他们之前有人曾冒死尝试,而今,他们承担了风险,并因征服大地而得享荣耀。
在山脚下的人,或许会想:『上头什么也没有,不过只是一个风景罢了,有什么好伟大的?』
然而,第一个登上峰顶的人知道其伟大之处,那就是:他因而能够迎向接踵而来的种种挑战。他知道,没有任何一天会是一样的,每一天清晨都带着奇迹而来;远古宇宙中的神奇时刻已被破坏了,新的星辰正在诞生。
望着脚下冒着炊烟的火柴盒般的房子,第一个爬上拳顶的人必定要问:『他们的日子想必天天都是一样的,那有什么好伟大的?』
而今,所有的山峦都为人所征服,航天员甚至已能在太空漫步;地球上几乎已没有尚待发掘的岛屿,不管它是如何渺小;然而,在人类的精神领域里,却仍有伟大的冒险之旅,而今,我正在经历其中之一。
这是一种幸福。神父却不明白这一点,这些痛苦其实并不是那么伤人的。
能够踏出第一步的人才是幸运的。有一天,人们终会明白,不论男女,都有能力去说夭使的语言,我们都被圣灵粹与了某些特殊的能力,因而人人皆能展露神迹、能够治病,能够预言,并且,能够理解人世。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峡谷里漫步,回忆着童年的住事。这是他第一次与我重温旧梦,在毕尔包时,他似乎对索利亚的一切没有一丝兴趣。
现在,他问起每一个我们共同的老友,想知道他们怎么过日子,是否过得快乐。
最后,我们走到琵卓河最大的瀑布旁,那儿是许多小支流的汇口,大量的河水自一百尺左右的高度倾泻而下,我们站在瀑布边上,听着震耳欲聋的水声,注视着映在水雾上的彩虹。
『这叫马尾瀑布。』我说,惊异着自己再这么久之后,还记得它的名字。
『我记得……』他开始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瀑布后有一个很大的洞穴,小时候,我们第一次从琵卓的修道院回来以后,连续好几天都谈论着那个地方。
『那个洞穴,』他说:『我们到那儿去。』
要穿过瀑布的急流是不可能的,不过,昔日的僧侣曾自瀑布的最高点筑了一个隧道,可以向下直通到洞穴背后。
要找到入口并不难。夏天的时候,隧道里或许还有光线照路,不过,现在隧道里却是完全黑暗的。
『这条路对吗?』我问。
『是的,相信我。』
我们开始自瀑布旁的洞口向下走,尽管暗不见光,我们却知道只住哪儿走——他要我相信他。
谢谢你,上帝,当我们正一步一步向地面走去时,我想道,因为我是只迷路的羊,而你将我领回,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如枯槁,而你让它重生,因为我的心中早已没有爱的存在,而你让我再度寻回爱的能力。
我搭着他的肩,我的爱人正领着我穿过黑暗,他知道我们终究会重见光明,那时我们将雀跃欢欣。或许,未来也会出现相反的情境,那么,让我以相同的爱与笃定,领着他,直到平安抵这目的地,再一块儿休息。
我们走得很慢,仿佛得一直往下走,永远不得停止似的。或许这是另一阶段的仪式,象征着我那黑暗的人生已高终了。走过隧道的同时,我想着自己在同一个地大浪费了多少时光,把根札在一个长不出果实的贫瘠土地里。
不过,上帝是慈爱的,他将我失落的热情重新找回,引领我去经历我一直梦想着的旅程。面对着这个等了我一生的男人(尽管我并不自知),对于他要离开神学院,我一点也不自责,正如那位神父所言,因为有许多方法可以服侍上帝,而我们的爱只会使那些方法更为增多;从现在开始,因着他,我也会有机会去服侍上帝,帮助他人。
我们将共同走入一个世界,在那儿,我们将为人们,也为彼此带来慰藉。
上帝,谢谢你让我能够服侍你,让我懂得这么做的价值。请赐出我力量,以成为他的任务的已部分,陪他一起走过这片人间大地,并且让我有个全新的性灵生活。但愿我们的日子如同以往,能够周游各地,让病者得以痊愈,让受苦者有所慰藉,为所有人宣扬圣母的爱。
忽然,我们又听到了水声,光线照亮了眼前的路径,黑暗的隧道变成世上最美的景致之一。我们身在一个很大的洞穴之中,大得有如一个教堂那般。洞穴三面都是石壁,第四面就是马尾瀑布,大水流泻着,奔向我们脚下那翡翠般碧绿的潭水中。
夕阳的余晖穿过瀑布,水雾闪烁着光芒。
我们靠在石墙上,什么话也没说。
当我们还是孩子时,这儿是海盗的藏身之处,那童稚幻想中的宝藏就埋藏于此。而今,这儿是大地之母的奇迹;我知道她这这儿,我感觉自己正处于她的子宫之中,她以石墙庇护我们,以纯净的流水冲走我们的罪。
『谢谢你。』我大声的说。
『你在谢谁?』
『她,以及你。因为你们让我重新有了信仰。』
他走到水边,望着外面,他笑了。『到这儿来。』他说。
我走到他身旁。
『我想告诉你一些你仍不知道的事。』他说。
他的话让我有些担懮,不过,他看起来倒显得平静而快乐,让我又感到安心。
『世上的每个人都被赋与一种特别的能力,』他开始说:『有些人自然就能展现这种能力;有些人得努力去发掘它。当我在神学院的四年里,我便行使着这种特殊的能力。』
现在,我得进行『角色扮演』,就像在教堂外老人不准我们进去时,他教给我的法子,找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做并没什么不好,我告诉自己,这个脚本是基于喜乐,而非挫败而写的。
『你在神学院做些什么呢?』我问,试着想拖延时间,让自己能把戏演得更好些。
『那不重要,』他说:『事实是我发展出一种特殊能力,当上帝同意我使用它时,我就能为人治病。』
『那太好了,』我回答说,故意显得惊讶似的:『我们就不必花钱看医生了!』
他可没笑,我觉得自己真像个白痴。
『我藉由你也曾看过的圣神同祷会仪典来发展这项能力,』他继续着:『刚开始,我感到很惊讶。我总是先祷告,请求圣灵显现,然后,透过我的双手,许多病人便康复了。我的名声于是传了开来,神学院门口每天都有人排队,希望得到我的帮助。而在每一个遭感染的、漫着恶臭的伤口上,我都会看到耶稣基督的伤。』
『我真为你感到骄傲。』我说。
『神学院里有许多人反对我,不过,我的前辈却完全支持我。』
『我们将继续这么做,我们可以一起环游世界,我可以清理病患的伤口,你来为他们祷告,上帝可藉此展现神迹。』
他的眼神离开了我,投向远远的潭水。洞窟那儿似乎有个幽灵,很像我们在圣莎文那晚,在广场古井边喝醉时,我所感觉到的精灵。
『我以前曾告诉你这事,不过,我想再说一次,』他继续道:『一天夜里,我醒了过来,房间里一片明亮,我见到圣母的脸,见到她慈爱的眼神;之后,她一再出现在我面前。找自己无法让这情境出现,不过,每隔一阵子,她就会显灵。
『我第一回见到她时,就已注意到教堂真正改造行动的工作,我知道自己来到人世的任务,除了为人治病外,还应以更平和的方式,使人们接受上帝也是个女性的新观念,使女性的法则得以重新建立,智慧的殿堂也将在所有人的心中重新建构。』
我凝视着他,他那原本紧绷着的脸,现在又舒缓下来了。
『这需要付出代价,而我原来也打算付出。』
他停了停,仿佛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你说你原光打算要付出代价是什么意思?』我问。
『女神之路只能以言语和神迹来开展,不过,这却不是这世界运作的法则,因而,这个任务将变得很困难,其中充满了泪水、曲解和痛苦。』
我想起那个神父的话。他试着想将恐惧自心中赶出,而我将是他的安慰。
『这条路不是为了寻求苦痛的,而是为了服侍主的光辉的。』我回答他。
『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仍然不肯相信真爱。』
我感觉他试着要告诉我什么,但却说不出来。我想帮帮他。
『我一直在想这一点,』我插话说:『第一个攀上庇里牛斯山最高峰的人,一定会觉得不曾历经过这种探险的生命,是少了上天的恩宠的。』
『你用「恩宠」这个字眼意指什么呢?』他问我,而我看得出,他又感到紧张起来:『在圣母的众多称号中,有一个叫做「恩宠之母」,她慷慨的双手不停将祝福赐给懂得领受的人。我们无法评定别人的生命,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痛苦和所放窠的事;你可以认为自己走在对的道路,你也可以认为你所走的路是别无选择的。
『耶稣说过:「我父亲的屋子有很多大宅院。」一种特殊能力是一种恩宠,或是一种幸运;然而,知道如何活得有尊严、有爱、有工作也是一种幸运。圣母玛丽亚在人世的丈夫,很努力去展现默默工作的情值,尽管他并不甚为人所知,但正是他让他的妻和子有产住、有衣食,并能够去做他们想做的事。他的工作和他们的一样重要,虽然没有人给过他什么赞誉。』
我没说什么,而他握着我的手。『原谅我这么没有耐性。』
我吻了吻他的手,将它捧到我的颊上。
『这就是找想向你解释的事,』他说,再度微笑着:『从我再度遇到你之后,我明白,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任务,而给你带来任何伤害。』
我开始感到懮虑。
『昨天我骗了你,那是我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对你说谎,』他继续说道:『其实我没去神学院,我到山上去和圣母对话了。我告诉她,知果她真的希望我那么做,我必定会离开你,继续我应走的道路,走回聚集着病患的门前,半夜出诊到需要的人家,到那些拒绝信仰的人那儿弘法,到那些不相信爱是救世主、对此充满讥讽心态的人面前布道;如果她要求我这么做,我必将放弃我这一生的最爱:你。』
『我又想起了那位神父。他是对的,那天早上,他做了决定。
『然而,』他继续又说:『如果我生命中的这个困境能够解除,我承诺,必定要以我对你的爱来服务这个世界。』
『你在说什么?』我问,这次我真的被吓着了。
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话。
『为了证明自己的信仰,并不一定非要移山不可。』他说:『我已准备要独自面对痛苦,不愿与别人分担。如果我继续走那条路,我们就不能拥有那个有白色窗纱及山间风景的屋子。』
『我才不在乎那个房子!我才不想走进去呢!』我说着,努力不让自己咆哮起来:『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面对你的挣扎;我想成为先锋者之一,你难道不明白?你已为我找回了信仰!』
阳光最后的余光映在洞窟的墙上,然而,我却感觉不出它的美。
上帝总在天堂中埋藏着地狱之火。
『你并不明白,』他说,我看得出他眼神里正乞求着我的谅解:『你不明白那些风险。』
『不过,你却愿意去承担那些风险!』
『我的确愿意。不过那终究是我的代险。』
我想要打断他,不过他却不肯听。
『所以,昨天,我乞求圣母制造一个奇迹,』他又说:『我请求她将我的特殊能力收回。』
我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我有一些钱,这些年的旅行也给了我不少历练。我们可以买幢房子,我会找个工作,以圣约瑟夫使徒们待上帝的方式,做个默默无名的人。我不再需要以施展神迹的方式来保有信仰。我需要的是你。』
我的双腿瘫软下来,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
『就在我要求圣母收回我的能力时,我又开始喃喃说起话来,』他继续着:『那些话语告诉我,「将你的手贴在地上,你的能力将会消失,回到圣母的胸前。」』
我惊慌起来:『你不会……』
『我照着做了。我照着圣灵的嘱咐去做了。雾于是散去,阳光又映照在山头,我感觉圣母是了解我的,因为她的爱是那样伟大。』
『不过,她的伟大是来自她的大夫!她接受了她儿子所走的道路!』
『我们并没有她的力量,派拉。我的能力将会被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样,这个能力就不致被糟蹋。
『昨天,在酒吧里,我打电话到巴塞隆纳,取消了我的布道会。我们到札哥沙去吧,在那儿有你认识的人,那是个让我们重新开始的好地方,我可以轻易就找到一份工作。』
我无法继续想下去。
『派拉!』他叫唤着我。
而我已重新走回隧道,只是,这一次没有一个亲爱的肩膀可以凭依,我满脑子想着那些可能会死去的病人、那些正受着苦的家庭、那些能够展现的奇迹、那些不再造福人世的笑容,以及长踞一地的山峦。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无边的黑暗将我团团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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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日,星期五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昨夜的记忆变得混乱而模糊,我只知道自己差点死去,但是却想不起他的脸,也不记得他带我到哪儿去。
我真希望能将一切记起,这样才能将之完全从我心中驱离;不过,我却做不到。一切似乎就像一场梦。我自那漆黑的隧道走出时,外面的世界却也是一片黑暗。
天空没有一颗星。我模糊地忆起,我走回车里,拿起我小小的背包,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我必定曾走到大马路上,想搭便车回札拉哥沙去,不过却没有成功。最后,我回到修道院的花园去了。
到处都是水声,四面都有瀑布,让我感觉,不管走到哪儿,圣母都陪着我。是的,她爱这个世界,她的爱不亚于上帝,因为她曾让爱子为人们牺牲。不过,她是否明白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
她一定也曾因爱而受苦,不过,那是另一种爱。她在天堂的新郎明白一切,且能施展奇迹;她在尘世的丈夫是一个朴实的工人,他相信梦境中的一切。但她从不知道,遗弃一个男人,或被一个男人遗弃,是什么滋味。当约瑟大因她怀了孕而要将她赶出家门时,她在天上的新郎立刻派遣天使,阻止事情发生。
她的儿子离开了她,不过,孩子长大了终究会离开父母的。因我爱世人、爱这个世界或爱你的儿子而受苦,是比较容易承受的,因为你视这种折磨为生命的一部分,这种苦是尊贵的,是伟大的。为了某个任务或理由而受苦,是比较容易的,它让受苦的人因心灵的伟大而容易承担。
然而,知何去形容为了一个男人而受的苦?那是无从解释的。这种折磨让人觉得宛如置身地狱之中,因为在这样的苦痛里,没有伟大或尊贵的成分,有的只是悲惨。
那一夜,我睡在冰冻的地上,寒冷让我失去知觉。我想,无所遮蔽的我或许会因此冻死,然而,我却无从去找一个庇护之处。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曾在一星期中降临,然而,却在一分钟之内被夺走,而我对此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
我的身体因寒冷而颤抖着,但我几乎感觉不到。不久,颤抖将自动停止,我的体力终究会消耗殆尽,无力再提出热能。那时,一种松弛感就会再度涌上,而死亡就会将我抓住。
我又继续颤抖了一个小时,而后,平静终于降临。
在阖上双眼之前,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述说着一个儿时经常听到的故事,不过,那时并不明白,那个故事与我有关。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疯狂地恋爱了,』我母亲的声音说着:『他们决定要厮守一生,因而,彼此需要交换一个信物。
『那个男孩很穷,他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祖父留给他的表;想着爱人那一头漂亮的头发,他决定将表卖了,好为她买个银色的发夹。
『那个女孩也没有前买礼物给男孩。于是到城里一个成功商人的店里,将秀发卖给了他,用这笔钱为爱人买了一条金表链。
『第二天,到了交换信物的时刻,她给了他表链,然而,那只表已卖掉了;而他则给了她发夹,只是,她已剪掉了长发。』
一个男人将我摇醒了。
『喝下这个!』他说:『快喝!』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力气抗拒。他打开了我的嘴;强迫我喝下一杯热热的液体。我注意到那个男人只穿着衬衫,用外衣将我紧紧裹着。
『多喝点!』他坚持着。
尽管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却照着做了。之后,我又闭上了眼。
我醒来时,发觉自己置身在一个女修道院里,一个女人正在照料着我。
『你差点死了,』她说:『要不是警察发现你,你就不会在这儿了。』
我头晕脑胀地站起了身。前一天的事慢慢拼凑了出来,我真希望那个警卫不曾经过我身边。
不过,显然我命不该绝,还得继续活下去。
那个女人领我到了厨房,为我准备了咖啡、饼干和面包。她什么也没问,我则什么也没说。当我吃完了东西,她把我的背包交给了我。
『看看东西是不是都在。』她说。
『我确定都在,我并没有太多的东西。』
『你有你的生命,我的孩子。一个长长的人生。好好照顾自己。』
『附近有个城,城里有间教堂,』我说着,心里却想哭:『昨天,在我到这儿来之前,我走进那间教堂,和一个……』
我无法说下去。
『和一个童年时候的朋友。我几乎去遍了那地区所有的教堂,然而,那间教堂的钟声一直响着,他说那是一个预兆,我们应该进去。』
那个女人为我又斟了杯咖啡,也为她自己斟了些,然后坐到我身旁,倾听我的故事。
『我们走入教堂,』我继续说:『里头很暗,没有别的人。我想去找那个预兆,不过只看到同样的祭坛和同样的使徒像。突然间,我们听到上面有动静,那儿有架风琴。
『有一群男孩抱着吉他,正在调音;找们决定坐下来,在继续我们的行程之前,听一下他们的演奏。不久,有个男人走了进来,坐到我们身旁;他心情很好,向男孩们喊着,要他们表演双人舞蹈。』
『斗牛音乐?』那女人说:『我希望他们没这么做!』
『他们倒是没有。不过,他们弹奏了一曲佛朗明哥舞曲。我的朋友和我感到有如置身天堂一般;教堂、周遭的黑暗,吉他的乐声,以及那个男人的喜乐——一切都象是个奇迹。
『渐渐地,人多了起来,男孩们继续弹着舞曲,进来的人脸上都带了笑容,感染了这些弹吉他的男孩的喜悦。
『我的朋友问我是否想参加即将举行的弥撤,我说不要,因为我们待会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所以,我们决定离开,不过,在走之前,我们感谢上帝,让我们的生命出现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刻。
『到教堂门口时,我们看到好多人,可能是整个小镇所有的人,只朝教堂而来。我想,这小镇一定是西班牙最后一个完全信仰天主教的镇.因为这群人看来似乎十分有趣。
『等我们坐进车子里,就看到一个葬礼的队伍正在前进,有人死了,这个弥撒就是为此人而举行的。队伍走到教堂门前时,奏乐者停止了舞曲,改奏起一首挽歌。』
『但愿上帝悲怜那个灵魂。』那个女人画了个十字架。
『但愿上帝慈悲,』我说,重复了她的动作:『不过,我们到教堂去的确是个征兆,那就是,每个故事都有个悲伤的结局。』
那个女人默不作声,而后她离开了房间,带着纸和笔很快地回来。
『我们到外头去。』她说。
我们一起走了出去,大阳正在升起。
『深呼吸一下,』她说:『让这个崭新的早晨进入你的肺里,透过血脉周游全身。依我所见,你昨天的失落并不是一个意外。』
我没有回答她。
『你并未真的了解你所告诉我的故事,也不是真的明白教堂里的那个预兆,』她继续说:『你只看到过程最后的伤悲,却忘了置身其中的快乐时刻;你忘了曾经历置身天堂般的喜悦,也忘了一切是那样美好,当你能够和你的……:
她停了停,微笑着。
『……儿时的朋友在一起时。』他眨了眨眼,又说:『基督说:「让死亡的去埋葬死亡。」因为他知道,死亡其实并不普存在。在降临人世之前,我们就已拥有生命了,而在我们离开人间后,这个生命也将继续存在。』
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
『爱也是一样的,』她继续说道:『它之前既已存在,就将永远存在。』
『你似乎对我人生里的一切都知之甚详。』我说。
『 所有爱的故事都有许多相似之处。在我生命的某个时刻,也曾经历过同样的事,不过,我所记得的倒不是事件本身,我所记得的是,爱以另一种形式,以另一个男人、新的希望和新的梦想,又回到我的心中。』
她拿出了纸和笔给我。
『把你感受到的一切写下来,将之从你的灵魂中带走,形诸纸上,然后再丢弃它。傅说中,琵卓河是这样的冰冷,任何跌落河中的东西,不论是落叶、虫尸或鸟羽,都化成了石头。将你的苦痛丢到河水里,或许是个好主意。』
我收下了纸笔。她吻了吻我,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回来吃午饭。
『别忘了,』她走了以后,又转头向喊道:『爱永远存在,变换的只是男人。』
我笑了笑,她则招招手,向我挥别。
我盯着河水好长一阵子,哭到泪水再也流不出了。
而后,我开始将故事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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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我写了整整一天,而后又写了一天,又一天。每天早晨,我来到琵卓河畔;每天下午,那个女人就会来找我,挽起我的臂,领我回到女修道院。
她为我洗衣服、作晚餐,跟我聊些琐事,然后送我上床睡觉。
一天早晨,在我快要完成整份手稿时,听到一辆汽车的声音,我的心怦怦地跳,但不想相信它是真的。我已再度让我的心得到自由,正准备重新走回尘世,成为它的一分子。
最坏的事已经过去了,尽管哀伤仍隐隐存在。
然而,我的预感是对的,尽管我的眼未尝稍离纸笔,却感觉得到他的到来,听得到他的脚步声。
『派拉。』他喊我的各字,随即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
我继续写着,并未回答。我无法将思绪集中,我的心急促跳着,仿佛就要从胸口迸出,跃向他。但我强忍着。
我继续写着,他则坐着凝视河水,整个早上就这样过去,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这让我想起,在古井边那个沉默的晚上,那个让我忽然明白自己深爱着他的晚上。
当我的手再也没法写了,我于是停了下来,而后他开始说话了。
『离开洞穴出来时,外头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于是就到了札拉哥沙,后来甚至回到索利亚去,到处找你。之后,我决定再回到琵卓河畔的修道院来,看看是否有你的踪迹。正巧遇见一个女人,她告诉我你在这儿,还说,你一直在等着我。』
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我要一直坐在河边陪着你。如果你要回去休息,我就睡在屋子外面;如果你要离开,我就在后面跟着你,直到你要我走开为止。那时,我会离开的,不过,终我一生,我都将爱着你。』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而他也开始哭了起来。
『我想告诉你……』他又开始说。
『别多说什么。读读这个。』我把我写下的东西交给了他。
整个下午,我都凝视着琵卓河。那个女人为我们带乘了三明治及酒,提醒我们天气的状况,便留下我们而去。他读着手稿,不时停下来望着天空,心中若有所思。
后来,我走到林子里去,经过一些小瀑布,以及对我而言,满载着故事及意义的山水。等到太阳快下山了,我才走回方才离开他的地方。
『谢谢你,』他一边把手稿还给我,一边说:『原谅我。』
在琵卓河畔,我坐了下来,哭泣。
『你的爱让我得到救赎,让我重回我的梦想之中。』他继续说。
我什么种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诗篇〉第一三七首吗?』
我摇摇头,害怕说出出任何一个字。
『我们在巴比伦河的河畔……』
『噢,是啊,我知道,』我说,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地,慢慢又活了回来。『它提到放逐,提到人们因为不能再弹奏心中所爱的音乐,因而将竖琴收了起来。』
『然而,当诗人喊出他对梦想中的土地的渴念时,他向自己保证: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
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我若不赞颂耶路撒冷,
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
我又微笑了。
『我曾经遗忘,是你将它又带回来了。』
『你认为你的特殊功能又回来了?』我问。
『我不知道。不过,女神总会在我这一生里,给我另一个机会,尤其,她让我有了你。她总会帮我再找到我的道路。』
『我们的道路。』
『是的,我们的。』
他握住了我的双手,而后抱起了我。
『走吧,我们去拿你的行李,』他说:『梦想意味的是,行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