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二十一个片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15:30:57
1、表达
迄今为止,面对西藏我无法表达。不是我不擅长表达,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所有的语法已不存在。所有的句子不能连贯。所有的词汇在今天这样的现实面前化为乌有,悄然远遁。而所有的,所有的标点符号只剩下三个:那就是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
我们的内心被这三个标点符号充满,再无其他。甚至我们的身体上也被这三个标点符号烙印似地布满。看见了吗?在这只目睹太多的眼睛里是问号,在那只目睹太多的眼睛里是感叹号,但落到嘴边的时候,欲言又止,或者说,因为有太多、太多想要说的却无从说起,或难以细说,而变成了一串串连续不断的省略号!
西藏啊,你让我从何说起?你又让我如何不说?可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嘴边,为什么你永远是巨大而惊心的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
2、看见
今天,西藏以一种复杂的面目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今天,似乎人人都可以看见西藏,只要想看的话。只要远远地看一眼,朝那个地球上最高的高处看一眼,谁就能够看见他以为的西藏。
在世人的眼中,西藏究竟像什么?像一个高浮在空中如神话一般的绚丽汽球?还是像一个终究难以治愈的恶性肿瘤?
连绵的群山,不化的积雪,汹涌的江河,原始的草原,以及附着其上的奇风异俗,无数喇嘛和阿尼口中天书般的念诵,使一道道视线不得不弯曲、转折—而这不过是带着旅游心态的外人的视线。
实际上原初的视线并不存在,如同视线下广大或细微的真相,在外人无法察觉的封锁下,在惟有这视线之内的人们的切身体验下,早已扭曲、痉挛、颠倒。这一道道发生折射之变的视线啊,已经彻底地模糊了西藏!
啊,西藏,你的看见是看不见,是从来、从来的看不见!西藏啊,其实连你自己又何曾看见过自己!
当你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又有谁能够看得见你呢?
3、节日
在这个恐怕是世界上节日最多的地方,藏人固有的节日以本族特殊的历书进行着,因为不可或缺的宗教仪式在专制的政权下不再轰轰烈烈,却像在地下奔涌的无数激流,它通过所有从各处涌来的乡下藏人那些风霜的面孔、肮脏的衣袍、冲鼻的气味,在每一个寺院的门口汇聚成洪流。每一个人都是宗教的人。每一张脸上都写着虔诚,虔诚,还是虔诚。除此之外,对于他们,世俗的节日还有什么意义?
另外的节日在另外的人那里十分重要,也可以说是外来的汉人带来的外来的节日,但对于时代潮流之中的城市藏人一样重要。中秋节,农历的八月十五,满街的月饼喜气洋洋地象征团圆。清明节,农历的四月五日,孩子们和军人们一起涌入革命公墓或烈士陵园,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哨兵似的标语下,举手宣誓,低头默哀,列队再教育。
更另外的节日也来了。那是圣诞节,圣诞老人陌生的微笑在商店的橱窗上犹如包装绚烂的礼物一般显得亲切无比,遥远无比。
4、末日
什么是末日?是所有可怖的大预言变成现实的那一天吗?还是一种表面慷慨、公平、而且多少仁慈的专制统治之时?那逐渐地,渗入并深入我们的毛孔直至肺腑,以致在类似于酒精导致的虚幻而快乐的幻觉中日益沉醉,日益迷失,日益忘乎所以的又是什么?而那个远在他乡的应该说是我们精神上最亲的亲人,为了我们今生和来世的福祉,多少年来是如何在奔波,在衰老,在心力交瘁,差不多已被我们忘却,甚至变得与我们不相干了。是不是,对于我们来说,末日就是即日?就是每一日?我们生活在末日之中却不自知,相反从不把末日当做末日,这是因为我们本身已经成为末日的一部分了!
5、容颜
……然而在西藏,大概是由于这些因素:地理的,历史的,人文的;使得这里的一切无不呈现出一种感人的单纯性或惊人的丰富性。
于是,有时候,在一个偏远牧场的幼童的脸上,你会看见沧桑;在一个高高的、五彩斑斓的法座上面的老僧脸上,你会看见纯真和宽容。而当人群出现的时候,你会忘记他们所置身的环境有着怎样的景物或气氛,你甚至忘记了别处所少有的温度和高度,你只记得他们的脸,那是一张张泛着阳光的脸!
无论如何,这些脸上的光芒已经足够。虽然有的强烈些,有的淡些,但都被一种光芒照耀着,使这些脸张张极美。这难以用笔墨形容的美,你只能通过瞬间的摄影隐约地、偶尔地捕捉到。因为这种美是千百年来,像遗传基因似的融入他们的血肉之中,再由内心向外焕发,却又一闪即逝。因此这张张面孔啊,传达的是整个西藏的信息。
对于一个渴望用文字和图片作为某种记录,或者探寻某种秘密的人来说,每一次看见这些脸时,都会被深深地震住。尤其是这三种人的脸:僧侣的,老人的,还有孩子的。
6、拉萨
一个日新月异的内地县城。一个过去的圣地。一个消失的神话。如今,它快乐、浅薄、肉欲,空中漂浮着酒精和油烟的气味,地上堆砌着水泥、钢筋和玻璃搭就的堡垒。它几乎是寸草不生了。即使有绿色,那也是在各自家园中精心侍弄出来的一小块草坪。还有周遭“圈地运动”一般规划出来的“林卡”(藏语,花园)。夏天,游兴甚浓的人们在“林卡”里支起帐篷,撑起阳伞,摆上一张张桌子,上面是麻将、扑克和克郎棋,周围是一箱箱满满的或空空的酒瓶。而“林卡”的外面,一间间笼罩着粉红色灯光的色情小屋,浓妆艳抹的内地小姐正媚态十足地诱惑着本地和外地的各族男人。整个夏天就这么纵情地度过了,消磨了,虚掷了。惟有冬天—啊,拉萨,它在清冽、刺骨的寒气中如风声一般的嘤嘤哭泣被我听见!
7、囊玛
这遍布全城的小小娱乐场所,纷纷以旧时西藏的宫廷乐舞为名,虽然别具一格,却浓缩为一个意味深长的角落。曾经仅限于三大领主享受的艺术似乎回到了翻身农奴的怀抱,过去腐朽的记忆随着声声断断的弦乐化为齑粉。然而……神圣的真言从未如此轻浮地泛滥四溢,在酒精滋润的嘴唇中轻佻地飘向欲望的夜空;令人心碎的思乡之曲从未如此响亮地频繁回荡,在五颜六色旋转的灯光中,那歌手似乎痛苦的表情不堪一击。真言空洞,怀念无力,在真言和怀念之中,年轻的藏人们打情骂俏,不耐烦地要求激烈的现代舞曲。年龄稍长的藏人们一边愤世嫉俗,牢骚满腹,一边忘不了挤眉弄眼,动手动脚。泡沫翻飞的酒瓶越堆越多,很快空空荡荡,火焰似的液体滋生某种不安的情绪。烟雾弥漫,却在吐纳之间化作毒气进入所有人的体内。越来越大的肚皮,越来越猩红的嘴唇……啊,即使是她的哭泣也不过是被一种临时的、短暂的、空虚的激情催发而出。因为此时的哭泣再多,在这个被怀旧伪饰的夜晚之后,在走出这个具有民族特色的“囊玛”之后就将不再!
8、意外
如同在拉萨,这么些年了,这么多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了,似乎生活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进行着,这里的藏人、汉人和其他民族的人就这么意外不多地生活着。藏人更多地在帕廓一带集中着,转经的转经,做买卖的做买卖,会说几句英语、汉语的小贩用挂满全身的首饰纠缠着满街的游客。汉人也像在他们的家乡一般算计着日子,建房子的建房子,开餐馆的开餐馆,一个出租车司机用四川话说:妈的,本来以为到拉萨可以挣到很多钱,挣个鬼哦,从早跑到晚,荷包里头才几个钱。问他为什么不回去,他却坚决地说:不,老子就不信挣不到,老子一定要挣到了钱才回去。老外们也在好奇地游逛着,有的表情不可一世,也有的扮成藏人的模样,在寺院傍晚的祷告声中双手合十;有些老外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令人惊叹的金发碧眼的小天使。还有回回们,对了,还有许多推着木板车走街串巷的回回们,木板车上堆满了价格低廉、质量可疑的杂货。至于……至于那些公职人员,被称为国家干部和职工的就不必说了。
所有的日子,似乎所有人的日子都这么静静地像水一样流逝着,静静地流到了一个新世纪的堤坝前。当所有的水流汇聚在一个高高的堤坝前的时候,有一股激越的水流突然越过了堤坝,不,是将这堤坝冲出了一个骇人的缺口。
意外发生了。意外使所有的水流裹胁而去。而这股激越的水流就是这21世纪前夜的一个出走。是噶玛巴,这不足15岁的少年活佛以他的突然出走,让这之前的所有日子黯然失色,失去意义。
9、消息
一天天,一个重大而特别的消息以无数个矛盾的、混乱的小道消息纷至沓来。一天天,我焦急地搜集着、打听着各种消息,渴望知道这所有消息的真相—渴望它的来龙去脉,渴望它的走向趋势,渴望它的最终结果。然而那么多的小道消息只能是掩盖真相,歪曲真相,抹煞真相。那么多的小道消息啊,它惟一的功用就是把真相交给沉默,长久的沉默。
沉默啊,就像那个不足15岁的少年活佛的心,永远无人可知!而且,在更多的消息中,他走得越来越远,人们只能看见他沉默的背影渐渐地化入绛红色的世界之中!
10、占卜
一位年老的天文历算大师拒绝用传统的方法预测命运。在竭力的恳求下,他只好拿起了念珠。他把念珠藏在宽大的袖袍里开始占卜,谁也不知道他在怎样拨动褐色的珠子,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卜算了没有。很快,他抬眼说道很好。就这么两个字,你不知道他指的是这一生的命运,还是就事论事—可指的是哪一件事呢?总之,很好,这就是全部深藏在他沧桑面容下的答案吗?
11、羞耻
“人人生而自由……”,“人人有思想、良心和宗教自由的权利……”—这是半个世纪前向全世界宣布的人权宣言中,最震撼人心和慰藉人心的两句。但也是最如同梦呓的两句。因为我们从不知道我们还有可能听闻这与人生在世息息相关的话语的权利。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我们被迫听闻最多的,如雷贯耳的,响彻昼夜的,都是不准,不准,不准!
在这天下午,在我深掩于兵营似的单位宿舍里,我打量着每一面墙壁,书柜里的每一格。那些曾经伴随我生命中多少时光的物品:色彩沉郁的唐卡,不算精致的供灯,别人送的或我自己拍摄的西藏僧侣的照片,还有,那个小小的佛龛里端坐着一尊泥塑的释迦像,他头顶蔚蓝色的发髻,神情如水却透着一丝忧郁,而这忧郁分明是此时才显现的—这些,全部,对于我来说既是信仰的象征,也充满了艺术的美感,但此刻我要把它们取下来,收起来,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因为他们已经明令禁止,不准在自己家里摆放凡是与宗教有关的物品,绝对不准。
明天他们就将挨家挨户地清查。对,就是这个字眼:清查!当我把这些唐卡和供灯、照片和佛龛,全部堆放在一个纸箱里的时候,不禁深感羞耻。
12、参与
人人都在参与,人人都无法逃避。参与同样的建设,参与同样的毁灭,参与同样的幸福游戏,快乐大行动,公开或私下的大小屠杀。这是看不见的战线。不论违心还是甘心,都显得十分地默契。
妈妈说,那时候,你刚出生,所以我不可能去参加任何运动,待在家里一心照顾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