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本质主义”之后的文学本质论反思——文学存在论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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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学本质论的先天缺陷
本来,在西方的一些反本质主义者看来,本质主义和本质论具有共同所指,他们所谓的反本质主义其实也即反本质论。但中国当代文论研究中却将之进行了性质截然不同的区分。如上所述,今天本质主义已经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各类或直接或间接或变形的在关系、历史、语境中建构文学本质或思考文学本质问题的“非本质主义本质论”的大行其道。笔者认为,中国新世纪文学理论建设迫切需要反思的不仅仅是上述理解的“本质主义”,而应是包括“非本质主义本质论”在内的一切文学本质论。更明确地说,不但追求和建构超关系、超历史文化语境的文学本质的本质主义需要批判,即使是把立足一定的关系、历史、语境的文学本质建构和变相的文学本质研究确立为新世纪文论研究的基础理论,也并不符合当代现实与理论发展的需要。
文学本质论是哲学本质论在文学理论问题上的具体落实和延伸。而哲学上的本质论又是作为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核心的本体论的变种或具体形态之一。如所周知,西方哲学本体论的英文原词为Ontology,其本意为研究On(存在、是、有)的学问,更接近本意的翻译应该是“存在论”。这一词源意义说明,被中国学者称之为“本体论”的理论是以把握存在为最终目的的,而两千多年来的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发展行程的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直到今天,以把握存在为最终目的仍是一切形而上学得以成立的标志。关键在于,西方传统本体论采取的把握方式本是20世纪哲学、人文学术反思和批判的对象。总体上看,它是历史地形成的通过抽象的逻辑演绎方式以特设的终极存在者解释一般存在者存在依据的实体论的或实体中心论的形而上学话语。而作为“本体论”的简化形态或替代形态的本质论则是一种理性主义的、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以部分代替整体的思维方式。具体而言,西方从古希腊直到19世纪末期的形而上学思想不过都是在主体理性支配下的,企图通过抓到“存在”中处于首要的、决定的、基础意义的本体抑或本质达到把握存在本身的目的。最初,这个本体被理解为世界万物时间上在先的本原。巴门尼德曾经确立了存在必然是逻辑上在先的“一”的存在论思想。柏拉图则把存在分割为“可感的世界”即虚幻的现象世界和“可知的世界”即绝对真实和超验的世界两部分,后者被称为“相”或“型”(Idea,Eidos),是对前者具有决定意义的本体。亚里士多德把本体从超验世界拉回到经验世界。在他看来,On(存在)的含义起码包含着偶性的、真假的、范畴的、潜在的和现实的四种涵义。其中作为范畴的On处于基础地位,决定其他形式。而作为范畴的On又被分为本体、量、质、关系等十个种类。其中Ousia(本体)是十范畴的首要意义,“为其它范畴所依凭的事物”。而在具体研究中,亚氏继续寻找本体中的决定性要素。他认为本体的含义又被细分成了“是其所是”、“普遍”、“种”和“载体”四项内容。[21]“是其所是”即希腊文to ti en einai,是四项中最重要的,意指决定事物根本特征的某种恒久不变的属性。尽管亚氏关于本体的论述并不统一,但总体上还是把“是其所是”作为具有决定地位的要素来看待的。在经过漫长的中世纪拉丁语的转译,近代西语世界多把to ti en einai理解为Essence(英语)、Wesen(德语)即“本质”(另一中翻译是Substance即“底层”、“基质”)。为了强调“本质”在“本体”中的首要地位或重要意义,有的学者干脆就把Ousia(本体)直接翻译为Essence和Wesen。在黑格尔哲学中,亚里士多德的to ti en einai被赋予了辩证运动性质,而成为了Wesen(本质)。黑格尔认为,作为主体与实体相统一的“绝对精神”(absoluter Geist)、即世界存在的本体。自然、社会、人的思维不过都是绝对精神不同运动阶段的具体外化。绝对精神的最初起点被称为“纯存在”,它在运动中获得了一种质的规定性时即转化为“定在”。“定在当返回其根据时,即是实存(Existenz)。”而实存的根据是“本质”。 本质作为绝对精神自我运动的高级形态,“是存在的真理,是自己过去了的或内在的存在”。黑格尔的一句常为人们引用的名言是:“我们常认为哲学的任务或目的在于认识事物的本质,这意思是说,不应当让事物停留在它的直接性里,而须指出它是以别的事物为中介或根据的。事物的直接存在,依此说来,就好象是一个表皮或一个帷幕,在这里面或后面,还蕴藏着本质……事物中有其永久的东西,这就是事物的本质。”[22]认识论哲学追索的终极对象就是这个本质,抓到了本质也就等于把握了事物的本体,也就进而把握到了存在。
由此可见,当某种哲学因为“本质”在“本体”中的决定意义而以“本质”代替“本体”,或直接把“本质”看成“本体”(包括不同发展阶段)时,“本体论”便蜕变为了“本质论”。如果说本体论企图通过抓取存在中的被理性设定的决定性因素“本体”达到把握“存在”的目的,那么本质论则或者企图通过抓取被理性设定的“本体”中的决定性因素“本质”,达到把握“本体”进而间接把握“存在”的目的,或者是通过把握“本质”亦即“本体”达到直接把握“存在”的目的。如此说来,本体论不过是存在论的简化形态,本质论又是本体论的简化形态或变形形态。这样,本质论必然会为自己埋下、制造出如下几大隐患和弊病:其一,当把“存在”缩小为“本体”或“本质”,或者先把“存在”缩小为“本体”然后再把“本体”缩小为“本质”后,以局部性(即使是出于决定意义的局部)的“本质”阐释整体性的“存在”是否可能?其二,无论是“本体”还是“本质”都是主体理性的设定物,如果设定它的主体理性出了毛病,是否意味着这种理论必将走向坍塌的命运?比如康德反思的结果就是主体理性因缺乏知性直观能力而无法认识本体/物自体。其三,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本质中心主义。即本质被确定为存在的中心,对其他非本质性存在因素具有绝对的支配权和决定性意义。而一旦某种被规定为中心的本质利用中心位置和权力过度膨胀时,就会带来许多严重问题。比如人类中心主义、理性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男性中心主义、语音中心主义等,就分别是把人类确定为世界存在的本质、把理性确定为人的精神存在的本质、把西方文化确定为人类文化存在的本质、把男性确定为性别存在的本质、把语音确定为语言存在的本质的产物。今天,这些形形色色的中心主义所带来的世界生态危机、人的精神危机、各个层次的文化危机等种种现代性后果已是有目共睹的了。其四,上述透过现象看本质和以部分代整体的分析方法的过度使用,必将导致理论研究的还原主义。即对丰富复杂的现象世界中非本体、非本质性的存在成分视而不见或忽略不计,将复杂多元世界看成或还原为简单与一元性的本体、本质。并一厢情愿地认为,破解了这个简单的、一元的本体、本质就可以把握丰富复杂的整体存在。其五,以这样的思维方式建构起来的本质论也必然会唯我独尊地认为,探究世界和事物本质就是哲学和一切人文学术研究的最具形而上性质的基础理论,关于其研究对象的本质论就理所当然地构成本学科其他具体理论探讨的理论基座。需要说明的是,这些隐患和弊病并不会因为某一本质论考虑到关系、历史、语境的因素而消除。因为是否在具体的关系、历史和语境维度中思考本质只能影响“本质是什么”、“本质如何确定”等问题研究的合理程度,而对主体理性天然合理的预设性、以“本质”代替“存在”分割式思维方式、本质中心主义、理论还原主义、为我独尊的独断论等并不具有矫治功能和决定意义。即是说,在这些问题上,中国当代文论理解的“本质主义”和“本质论”具有同样的缺陷。
当哲学本质论被具体运用于文学理论研究时,上述种种隐患和弊端也被带入到了文学本质论中。在西方文论的发展史上,关于文学本质亦即“什么是文学”或“文学是什么”的回答不下百种之多。尽管这些关于文学本质的具体答案五花八门,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即通过对文学的某种本质的破解把握文学存在。与此同时,它们都是通过现象看本质和以部份代整体的本质论思维模式的产物。即把文学的某个局部环节或要素看成决定性的甚至从完整的文学活动中分割出来,然后进行理性主义的分析和设定,最后把这个局部性存在的某种属性宣布为文学本质。如此做法也就注定无法实现真正完整把握文学存在的目的。古希腊最古老的摹仿说只着眼于“世界—作品”关系,把作品摹仿世界存在的属性规定为文学艺术的本质。亚里士多德把诗(文学)看成“摹仿技艺”,实际上强调了摹仿活动中作家的主体理性地位,基本上奠定了西方传统文论在“世界—作家—作品”的文学活动环节确定文学本质的框架模式。文艺复兴时期的镜子说、19世纪30年代的再现说、19世纪到20世纪俄苏的反映论、社会意识形态论,都曾对作家的主体性重视不够。而苏联和中国现当代所谓能动反映论、审美反映论、审美意识形态论的提出都有一个克服轻视作家主体性倾向的理论前提。不过,无论是摹仿、再现、反映、审美反映、社会意识形态论等都是立足于“世界—作家—作品”这个文学活动的局部环节作出的文学本质规定。各类主体性文学本质说立足的是文学活动的“作家—作品”环节。从中国古代的“诗言志”、“诗缘情”到西方19世纪初的情感表现论、20世纪初的直觉表现说、本能升华说、生命直觉说,再到中国当代文论中的精神主体学、充分主体性说、人类学本体论说等,主要是把作家主体方面的情感、思想、体验、心灵、精神、意识、潜意识、生命能量等等的表达、表现规定为文学本质。20世纪之后由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法国结构主义组成的广义形式主义文论尽管也部分地看到了作者、读者对文学活动的重要意义,但它们立论的视点主要是文学“作品”要素。为了追求文学理论的科学性,甚至主张割去作家的“意图谬见”和读者的“感受谬见”,只针对作品进行精密静止的共时性分析,它们认为作品形式的“程序”(什克洛夫斯基)、“诗功能”(雅各布森)、“非指称性伪陈述”(瑞恰慈)、“肌质”(兰色姆)、“含混”(燕卜逊)、“张力”(退特)、“超验结构”(韦勒克)等才是文学本质。而在现象学、阐释学、存在主义、接受美学这条理论发展线索看来,文学本质应该在文学活动的“作家—作品—读者”的框架内确定。文学的本质是读者意识中的“纯粹意向性客体”(英伽登),是作品与读者的“视野融合”后形成的“效果历史”(伽达默尔),是作家和读者通过作品实现的对社会生活的“介入”(萨特),是读者以“期待视野”为根据走进文本“召唤结构”填充文本“空缺”而进行的“读者参与创作”(姚斯、伊瑟尔)。行文至此,读者必然会想到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提出的“文学批评四大要素”模式图。艾氏认为:“运用这个分析图式,可以把阐释艺术品本质和价值的种种尝试大体上划分为四类,其中三类主要是用作作品与另一要素(世界、欣赏者、或艺术家)的关系来解释作品,第四类则把作品视为自足体孤立起来加以研究”。[23]按照引文提到的两两要素关系及最后单独以作品为视点的顺序,艾氏分别将西方文论史上的文学批评理论称为“模仿说”、“实用说”、“表现说”和“客观说”。对照本文的上述分析会发现,艾氏对不同批评理论类型所立足的文学要素关系的设置并不完全合乎实际。但他已经基本指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不同理论关于艺术本质和价值的阐释都是从文学活动的局部环节和某个要素出发做出的判断。本来,中国当代文论自1980年代后期已经把刘若愚改造过的四要素活动说引入中国,并与马克思的人的活动理论接榫在一起,形成了中国当代文学活动论。这里蕴含着从整体论视角探讨文学存在方式问题的理论契机。然而遗憾的是,中国当代理论界却把它看成是文学本质论的一种,这种将存在方式混淆为文学本质的问题亟需认真清理。
综而述之,在本质论思维模式支配下,上述种种文学本质论莫不是选取它们各自认为的文学活动的重要的、决定性的、基础性的环节片段,然后再对这个局部环节或片段现象进行还原式分析,从现象背后抽取出某种特殊属性,并将之确定为文学本质。这些以部分代替整体、本质中心主义、还原主义、独断论为特征的文学本质论,构成了西方从古希腊直到20世纪70年代的文论发展主线。它们在两千多年的文论发展行程中“你方歌罢我登场”事实本身已经表明,任何文学本质论都没能真正实现它一贯追求的把握文学存在的目的。这并不是那种具体本质论不合理的问题,而是本质论范式本身与生俱来的缺陷造成的。换言之,如果不打破本质论理论范式,而只在本质论范式内部作调整,当代文论研究也就难以实现突破性进展。实际上,经过20世纪以来的新实证主义、分析哲学、后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文化思潮的普遍质疑和批判,本质主义/本质论的种种弊病早已昭然若揭,在西方文学理论界几乎失去了藏身之所。奇怪的是,在中国当代文论界却总能看到它一幕幕复辟的活剧。
当然,笔者反对文学理论的本质论范式,并不主张走向文学存在论的取消论。西方解构性后现代主义者反本质主义/本质论之后往往既走向“本质虚无论”,又走向“存在取消论”,代表性的是解构主义。在它们那里,世界、事物根本不存在形而上之维,剩下的只有形而下的现象。具体落到文学理论问题上,就是既反对文学具有固定的本质,又反对文学的任何存在论思想。笔者认为,当今时代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需要存在论思想,不过这个存在论思想不应还停留在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阶段,更不应以本质化约替代本体,而应真正走向存在,恢复“本体论”(Ontology)的存在论本意。也许,从21世纪的社会文化现实出发,在吸收中外文论关于文学存在论研究的有效资源的基础上,建构以现代哲学存在论为基础的文学存在论,并将之确定为多元化文论语境中的文学基础理论范式,可能是实现中国新世纪文论研究新突破的一种明智选择。
注释:
[1]陶东风主编.文学理论的基本问题[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3.
[2]童庆炳.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M].文艺争鸣[J].2009.(7).
[3]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J].文学理论争鸣辑要(上)[Z].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156.
[4]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J].文学评论,1985.(6).
[5]杨春时.生存与超越[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40.
[6]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55.
[7]顾祖钊.文学原理新释[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74.
[8]杨春时:《论艺术本质的多重性》,《艺术百家》2009年第1期。
[9][21]陶东风.文学理论:建构主义还是本质主义?——兼答支宇、吴炫、张旭春先生[J].文艺争鸣,2009.(7).
[10]方克强.文艺学:反本质主义之后[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
[11]南帆主编.文学理论新读本[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3.
[12][13][14]南帆.文学研究:本质主义,抑或关系主义[J].文艺研究,2007.(8)
[15][16][17][21]吴炫.当前文艺学论争中的若干理论问题[J].文学评论,2008.(4).
[20]吴炫.论文学的“中国式现代理解”——穿越本质和反本质主义[J].文艺争鸣,2009.(3).
[21]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147-154.
[22]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3.242.
[23]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郦稚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5.
原载《社会科学研究》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