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长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01:44:18
蒙古,这个词的含义超出了它的民族命名学的内涵。历史上,蒙古意味着强悍、征服者、北方、黄色人种等标签。性格上,蒙古意味着豪放。地域上,蒙古涵盖着辽阔。在音乐方面,蒙古意味着长调。而长调是什么?在学术上不容易说得很清楚。长调在歌曲节奏型、演唱方法特别是呼吸方法以及在歌词方面均有独擅,但这不等于说清了长调。
长调属于蒙古。按照社会学解释,蒙古性发乎音乐应该气势干云山崩地裂乃至咆哮。刚好相反,长调捧拾着无限的柔情——不光长调,蒙古音乐均如此。马头琴声与长调演唱有着惊人相似的音色。在其他音乐样式里,柔情俱在说男女私情,而长调的柔情覆盖广阔——父母、马、天空和山、草场、河水与爱情都是歌声覆盖的对象。用歌声表达纯真柔情,它一定很“小”,像人们寻找落在草丛里的珍珠;它一定“轻”,像担心雨滴砸坏初放的花朵;它一定是心声而非公共语言,不可能磅礴奔放。仔细听长调,一首歌听了十遍之后,觉出它是唱给歌手自己听的。伟大的蒙古歌王哈扎布一辈子都在给自己唱歌,然后唱给天空和大地。这个过程,相当于一个人八岁在心里栽上一棵民歌的树,用歌声浇水,让它长大开花。歌王哈扎布八十岁还在唱歌,他基本上失去了视力,在家里和牧区的小饭馆里歌唱。他心中这棵八十岁的长调之树,比自己躯体大得多,冠盖华美,鲜花累累,像草原一样丰饶。
对哈扎布难以逾越的是什么?爱。哈扎布在长调中对草原的爱无人可以超越,那种爱如此繁复,如此绵密,如此醇厚,如此固若金汤,没办法超越。他的演唱技法也无法被超越,他像牛顿和巴赫一样,成为这一领域仅次于上帝的人,发明了许多演唱方法。哈扎布的学生拉苏荣、宝音德力格尔、阿拉坦其其格、扎格达苏荣以及胡松华,只从哈扎布这片广袤的森林里背回了几棵树,有人只拣了几根树枝。
演唱长调,歌唱者宽广的心绪在珍爱的语境中缓缓打开,节奏的切割被弱化甚至消失,歌词也不再是统领声音的缰绳,歌唱回到最原初的状态——仅仅是声音。腾格尔在气息上颇得哈扎布真谛,以工笔般的气息刻画辽阔的草原。长调仿佛是引子、是铺垫,是一个大场面或大高潮的开始,然而它唱着唱着已经唱完了。为什么?你如果去草原听长调,看到歌声的背景是晴空低垂的云朵,是天底下模糊柔和的山峦,是看上去静止却时时吃草移动的羊群,才大悟,长调正是蒙古人生活的引子或铺垫。人们说,听过长调余音绕梁,心里无法收束,没听够或没听完,这正是长调的魅力。长调的美学原则不在总结升华一个道理,也没有歌曲的所谓B段,它不“完”。不完结的旋律融化在草原宁静的生活和蒙古人的笑容里。长调怎么能唱完呢?它循环往复,可以不断唱下去。正像河水不断在流,不会停下来。这种不以收束完结的歌唱态度和结构方法,表达了蒙古人在山川土地面前的生活态度:谦卑、尊重,源流相济。长调给草原生活镀上一层琥珀的光泽,告诉苍天,人们对生活的感激。
长调的起始和终结都像云彩一样来去合宜,歌曲的结尾如同融化在天地之间,被草木吸收了。就像古典音乐的DECEPTIVE CADENCE(意大利文,伪终止式),和弦快要到达终点却没到达,仍在行进。值得庆幸的是,蒙古长调被联合国批准为非物质文花遗产代表作。
从演唱技法来说,长调对演唱者的专注力要求更高。长调当然没有假唱。在LARGHETTO(甚慢板)和LARGO(最慢板)的节奏中,演唱者要通过复杂的呼吸方法吐字行调。他如果停顿下来,没办法接上去。长调的旋律和歌词拆不开,它的词曲甚至衬字都被锁死,只能一气唱完。意大利文的LARGO——最慢板,包含缓慢庄严的规定,刚好贴近于长调。歌者攀登长调的大山,伸手寻找石缝里的珠宝。这一种歌唱甚至改变——至少短暂改变——演唱人的气质,让他们自信,目极天际,心驰神往。长调歌手在演唱的时候身体不动,而旋律上下翻飞,云迸雾绕。这一状态,刚好可以形容歌者的气息变化。他们演唱时不仅真假声变幻莫测,还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共鸣箱和一支合唱队的企图。长调歌手从高音突降到中音部时,他的发音正作出合唱的效果。不仅气息贯通,还有腹胸头腔一并共鸣的试验。如此,听长调如目睹并列的山峦,一山连着一山,没有REST(休止符),也找不到换气的气口,如同河水没有缺口一样。
有人问我,蒙古歌听上去除了辽阔,还有忧伤,这是为什么?我答:如果去问唱歌的人,歌中为什么忧伤?他也回答不出来。歌声就是这样被传下来的。那么,祖先在唱这首歌的时候,试图让后辈记忆什么呢?一定是让草原在长生天的庇佑下碧绿如昔。如今河水断流、草场沙化,这些从来没有过的悲剧已经在草原上演,开矿、建设和操练正在毁灭长调的故乡——锡林郭勒的草原,人们怎么会不悲伤呢?牧马人失去草原,到城里的饭店给食客唱歌,长调离灭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除非草原上青草无边,而不是矿车无边,长调才有世世代代可以歌唱的对象。
来源: 浙江在线-浙江日报  作者:  编辑: 吕若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