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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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还记得吗?有个在米兰旅行的人,他和您交谈时便如同回到了
巴黎,得到莫大的乐趣。倘若您还记得这段往事,那么,今天他为了在您
身边度过那么多美好的夜晚而把他的一部作品奉献给您以表谢意,您就不
会感到惊讶了。他请求您用您的姓氏保护这部作品,正如过去这个姓氏曾
保护了一位深受米兰人喜爱的古代作家[注]的好几个短篇小说。您也有一
个欧也妮[注],已经长得很美,从她那聪颖的微笑可以看出,她从您身上
继承了女性最可贵的禀赋。我相信,这部小说里的欧也妮未能从她可悲的
母亲那儿得到的种种童年幸福,您的欧也妮必定都能得到。您瞧,世人都
说法国人轻浮、健忘,而我却像意大利人那样忠贞不渝,铭记往事。当我
写着欧也妮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思绪常把我带回到那仿大理石建造的凉
爽客厅,或是维可罗·德·卡比西尼街的小花园,它们曾听到过可爱的欧
也妮的笑声,还有我们俩的争论和我们讲述的故事。如今,您已经离开科
尔索大街,迁居特雷·莫纳斯泰里。您在那儿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只能
想象。在我心目里,您仿佛不再置身于精致的摆设之中(当然,您周围肯
定都是这些精美的东西),而是像卡洛·多尔西、拉斐尔、提香、阿洛里
[注]所画的美人那样,她们显得有些抽象,因为离我们太遥远了。
如果这本书能越过阿尔卑斯山,它将向您证明作者对您的深切感谢和
敬意。
您谦卑的仆人
德·巴尔扎克
晚上十一点半光景,在圣三会教士新街的一座华丽宅邸里,有两位少妇坐在小
客厅的壁炉前。客厅四壁张挂着色泽柔和的闪光蓝丝绒壁慢,这是法国纺织工业近
几年来的新产品。称得上是真正艺术家的婊糊安装师给门窗配上了和壁幔同一色泽
的柔软的开司米帘子。一盏镶着绿松石的银质吊灯。用三根精巧的链子吊着,从天
花板中央一个漂亮的圆形花饰正中垂下来。小客厅的所有陈设,直至最细微的地方,
都是按同一格调布置的,连天花板也裱着蓝色丝绸,上有一条条折成褶裥的白色开
司米长带,如星光般向四处辐射,然后以相等的距离垂在壁慢上,并用珍珠结子扣
住。脚下是温暖柔软的比利时地毯,厚得像草坪,亚麻灰的底色,上面织着蓝色花
簇。家具全是用红木整料按古时最美的式样雕制,其富丽的色彩与小客厅那种素淡
的、在画家看来也许有点过于朦胧的基调互相烘托。椅子和安乐椅的靠背全蒙着绣
有蓝花的白丝绸,四周镶着精雕细刻的红木叶丛,看上去就像一幅幅玲珑精致的绘
画。窗户两侧有两个多层搁架,上面陈列着无数珍贵的小摆设,全都是丰富的想象
力创造出来的工艺品中的奇葩。宝蓝色的大理石壁炉台面上,摆着奇妙的古萨克森
瓷器,表现一些牧羊人手持精美的花束去参加那永远不散的婚礼,这是一种德国风
格的中国工艺品。这些瓷器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台白金座钟,用乌银镶嵌着阿拉伯
图案。壁炉上方闪耀着一面威尼斯棱边镜,镶在饰有浮雕的乌木镜框里,可能本是
某个古老的皇家宅邸之物。两张花几上放着几盆色彩暗淡的奇花异卉,这是温室里
培育出的弱不禁风的娇贵者,却又是植物界的珍品。这间小客厅井井有条,干干净
净,却又缺乏生气,仿佛在等待出售似的。在这儿,你不会看到反映出主人幸福的
那种调皮任性的杂乱无章。然而此时此刻,这儿的一切倒很协调,因为两位少妇正
在哭泣。客厅的每件东西都像在忍受着痛苦。宅子的主人名叫费迪南·杜·蒂耶,
是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这名字就能说明为什么客厅的陈设如此奢华。而从客
厅也可以看出整个宅子的概貌。虽然杜·蒂耶是个弃儿,又是暴发户(天晓得他是
怎么发迹的),却在一八三一年娶了德·格朗维尔伯爵的小女儿。德·格朗维尔是
法国司法界一位知名人士,七月革命后成了贵族院议员。杜·蒂耶出于野心攀了这
门亲事,他所花的代价是在婚约上签收了他并未收取的奁产,其数目与许配给费利
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的大小姐的嫁资同样可观。当初,德·格朗维尔家正是因
为出了那笔巨额嫁资才得以和德·旺德奈斯家联姻的。这样,贵族给法官造成的损
失由银行家弥补了。要是德·旺德奈斯早知道他三年后将成为某个自称为杜·蒂耶
[注]的费迪南先生的连襟,那么他也许不会娶他现在的妻子;然而谁能在一八二八
年末预料到一八三○年事件[注]给法国的政治形势、财产状况、道德风尚带来的奇
怪动乱呢?谁要是当时对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说,在这场社会地位的大变
动中他将失掉贵族院议员的桂冠,并说这顶桂冠将戴在他岳父的头上,那么他就会
被看成是疯子。
杜·蒂耶太太蜷缩在炉边一张矮椅里,神态专注。她温存地把姐姐的一只手贴
在自己胸口上,不时地亲吻它。她姐姐就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社交界
把教名和姓氏连在一起称呼伯爵夫人,以便把她和她的妯娌侯爵夫人区别开来(侯
爵夫人原是封丹纳家的小姐,凯嘉鲁埃伯爵的遗孀,非常富有,后来嫁给了前大使
夏尔·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半躺在一张半圆形双人沙发上。另一只手捏着一
块手绢,两眼含着泪水,强忍住的抽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刚才对妹妹倾吐了自己
的心事,这种推心置腹的谈话只有手足情深的姐妹之间才能做到,而这两姐妹正是
相亲相爱的。当今世上,像她们那样奇特地出嫁了的两姐妹,完全可能疏远、隔膜,
然而她俩深厚的姐妹之情,为何能在双方丈夫互相蔑视、所属的两个社会集团彼此
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保持不变,从未有过裂痕,也从未蒙上阴影呢?历史学家有必要
讲一讲其中的缘由。简要介绍一下她们的童年,也许能说明她们现在各自的境遇。
姐妹俩是在巴黎沼泽区一座阴森森的宅邸里长大的,抚养她们成人的母亲是一
个思想狭隘、笃信宗教的妇人。她,正如古话所说,怀着重任在身之感,完成了一
个母亲对女儿应尽的首要责任。因此,玛丽一安杰莉克和玛丽一欧也妮直到结婚时
——老大在二十岁上,老二在十七岁上——还从未走出过母亲严密看管下的家庭圈
子。她们从未看过一场戏,巴黎的教堂就是她们的剧院,母亲对她们的管教和修道
院里一样严格。从懂事的年龄起,她俩就一直睡在一间与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的
卧室相通的房间里,房门整夜开着。每天的时光除了用来梳妆打扮、完成宗教功课
以及学习名门闺秀必不可少的课业以外,便是为穷人做些针线活,再就是散步,像
英国人在星期天那样一本正经地散步,还不时互相提醒:“走慢点,否则我们就像
在玩耍了。”她们所学的知识不超过忏悔师规定的范围,而这些忏悔师都是从最不
讲宽容、最严厉的教士中挑选出来的。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在被交给她的丈夫时能像
这两姐妹那么纯洁无瑕。她们的母亲把这一点——也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点——看成
是自己尽到了对上帝和世人应尽的义务。两个可怜的姑娘结婚前从未读过一本小说,
至于绘画,也只画过一些人像,居维埃[注]会认为这些人像是完全违背人体解剖学
的大作,而且在她们笔下,连法尔奈斯的赫丘利[注]也会女性化。一位老处女教她
们绘画,一位道貌岸然的修士教语法。法语、历史、地理和女孩儿所需要的一点算
术。她们的阅读材料都选自经过批准的书籍,如《传教士书简集》[注],诺埃尔的
《文学课本》等,阅读是在晚上以朗诵的方式进行的,而且必须有伯爵夫人的指导
神甫在场,惟恐书中碰到一些段落,若不加以明智的讲解,就会引得她们想入非非。
费讷隆的《忒勒玛科斯历险记》[注]在这些人看来是一本危险的书。格朗维尔伯爵
夫人相当爱两个女儿,一心要把她们教养成玛丽·阿拉科克[注]那种天使般的人儿。
然而两个姑娘却宁愿要一位德行没有这么高、但却更为和蔼可亲的妈妈。这种教育
收到了它的效果:宗教像枷锁一样强加在姐妹俩身上,用严峻的形式表现出来,并
以它的种种仪式使这两颗年轻纯洁却受到罪人待遇的心感到厌倦,它压抑了她们的
内心感情,它在她们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却并不为她们所爱。玛丽姐妹要么将变
成傻瓜,要么渴望独立。结果,她们一旦看到了社会,比较了几种思想,就立刻盼
望出嫁。不过她们不知道自己有着动人的姿容和美好的品德。她们意识不到自己的
天真老实,又怎能认识生活呢?她们既没有抵御灾难的武器,也没有评价幸福的经
验,身居牢宠般的家庭,她们只能从自身得到安慰。夜晚悄声的倾诉,或是白天趁
母亲走开的片刻交谈的几句话,有时包含了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思想。两人常常避开
众人的视线,互相瞥一眼来交流感情,这一瞥真抵得上一首辛酸伤感的诗。仰望晴
朗的天空,闻闻花儿的芳香,手挽着手在花园里兜上一圈,这些小事都能给她们带
来无上的乐趣。完成了一幅刺绣也能使她们的心田充满纯真的欢愉。和她们的母亲
交往的那些人非但不能启迪她们的心灵,鼓舞她们的精神,反而使她们思想阴郁,
心情悲伤。因为这些人都是古板、生硬、毫无风趣的老妇人,闲谈的内容不外乎传
教士与指导神甫之间的区别,自己身上的小病小痛,以及连《每日新闻》和《宗教
之友》[注]都不会留意的宗教方面的琐事。至于那些男客,他们的面容是那么冷漠
而愁苦,连最炽烈的爱情之火在他们面前也会熄灭。这些人都到了一定的岁数,这
时男人一般都变得郁郁寡欢,只对饮食的好坏有感觉,专贪图生活上的舒适。由于
只知道履行宗教义务,例行宗教仪式,他们的心已经枯萎了。他们常常整晚整晚默
不作声地打牌。这帮人形成了一个严峻的、古犹太法庭似的圈子,维护着母亲制定
的家规,两个小姑娘则被排斥在外。她们非常憎恨这些两眼深陷、整天拉长着脸的
人。然而在这幅阴暗的生活画面上却明晰有力地凸现出一个男人的形象,那就是音
乐教师。当时,指导神甫们认为音乐是在天主教会里诞生和发展起来的一种宗教艺
术,因而家里允许两姐妹学点音乐。先是由在附近一所修道院里教视唱练习和钢琴
的一位戴眼镜的老小姐来指导她们,枯燥的练习把两个小姑娘累得精疲力竭。后来,
大女儿满十岁时,格朗维尔伯爵指出必须聘请一位音乐教师。伯爵夫人本着妇从夫
命的准则同意了丈夫的决定,笃信宗教的女人总是把完成义务视为美德。音乐教师
是个德国人,天主教徒,是那种年轻时就显得老气而到了八十岁却好像只有五十岁
的人。他那两颊凹陷、布满皱纹。肤色黝黑的脸,还保留着某种天真的稚气。坦诚
的蓝眼睛炯炯有神,春天般愉快的微笑荡漾在唇边,银灰色的头发像耶稣那样自然
地扰着,给他那心醉神迷的表情增添了说不出的庄严,而且会使人对他的性格作出
错误的判断:他会带着极其庄严的神情去干一件蠢事。衣服对他来说只是一副必要
的外壳,他对此一向不予注意,因为他的眼睛总是望着高高的云天,当然不会去关
心物质生活。这位默默无闻的伟大艺术家是那种和蔼可亲而又漫不经心的人,他们
把自己的时间和心血献给别人,就像把自己的手套丢在人家的桌子上,把雨伞丢在
人家大门口一样。他的手洗过以后看起来还是脏的。他那衰老的躯干很不平稳地安
装在两条弯曲的腿上,仿佛向人们证明,人完全可以把躯体当作灵魂的附属物。总
之,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只有一位叫霍夫曼[注]的德国人精彩地描绘过这种人(这
位诗人擅长表现那种看来并不存在但却充满生命力的东西)。这就是音乐教师施模
克,他早先担任过安斯巴赫总督[注]的唱诗班指挥。有一次接受虔信测试时,人家
问他是否守斋,他真想回答“请看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了”,但是怎么能跟虔诚的
信女和严厉的指导神甫开玩笑呢?
这位童心尚在的老人在玛丽姐妹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两个姑娘对这位
一生致力于艺术的天真而伟大的音乐家怀着深厚的感情,因此她们出嫁后,每人给
了他三百法郎的终生年金,这笔钱够他付房租、喝啤酒、抽烟和买衣服。靠六百法
郎的年金,加上教课的报酬,他过上了伊甸乐园般的日子。在这以前,施模克感到,
只有对这两个可爱的姑娘,对这两颗在冷若冰霜的母教和宗教的禁锢下依然绽开的
心,他才有勇气诉说自己的贫困和心愿。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施模克的为人和玛丽
姐妹的童年。后来谁也不知道是哪位神甫或信女发现了这个流落在巴黎的德国人。
当母亲们得知格朗维尔伯爵夫人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了一位音乐教师,都来打听他的
姓名和地址。沼泽街上一下子就有三十家聘请了施模克。从此,他穿上了带镀铜扣
子和马鬃垫子的皮鞋,经常更换衬衣,这表明他到暮年终于出名了。他那天真汉的
快活性格过去为清贫的生活所压抑,现在又跃然于眉宇之间。他会情不自禁地说上
几句俏皮话,比如,要是白天泥泞的街道在夜间冻干了,第二天他就会说:小切
(姐)们,昨夜毛(猫)把巴尼(黎)的涅(泥)浆给吃掉了。不过他讲的是半德
语半法语的土话。能够从他的智慧之花里选择这朵“毋忘我”献给两个天使般的姑
娘,他感到非常高兴,因此说这些俏皮话时,他做出一副机敏。风趣的样子,这就
使人无法嘲笑他了。他看出两个学生的生活很不幸,便很想叫她们开开心,因此,
即便他的样子不是生就的滑稽,他也会故意做出可笑的样子来给她们逗乐;而他那
颗善良的心又会使民间最粗俗的笑话变得新颖隽永。用已故圣马丁[注]的一句富有
形象的话来说,他那圣洁的微笑能把污泥镀上一层金。遵照宗教教育中一条高尚的
训言,玛丽姐妹每次上完课以后都恭恭敬敬地把老师一直送到住所门口,两个可怜
的女孩子在那儿对他说几句温存的话,让他感到幸福,她们自己便也感到幸福:她
们只有对他才能显露女性的本色!就这样,在她们结婚之前,音乐成了她们生活中
的另一个天地,正像有人说,俄罗斯农民把梦境当成现实,而把现实看作一场噩梦。
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庸俗卑劣的现实生活所侵蚀,不被苦行思想所吞噬,她们整个身
心投入了艰难的音乐艺术,直至精疲力竭。然而,醉心于音乐的老农牧神、天主教
徒施模克指挥下的天女——“旋律”、“和声”、‘作曲”——对玛丽姐妹的辛勤
劳动给予了奖赏,并以仙姿绰约的舞蹈为她们筑起了一道防御壁垒。莫扎特、贝多
芬、海顿、帕伊西埃洛、西马罗沙、赫梅尔[注],还有一些二流音乐家,在她们心
灵中激发了千百种感情,但这些感情并未越出贞洁含蓄的范围,却把她们引入了
“创造”的天国,任她们在那儿展翅翱翔。每当她们完美地演奏了几个乐章,她们
自己也为之深深陶醉,不禁相互握手,相互拥抱,而老师则称她们为他的圣赛西尔
[注]。
玛丽姐妹到十六岁才开始参加舞会,而且一年只有四次,还必须是由伯爵夫人
看得上的几家举办的。母亲总是再三训导她们,对邀请她们跳舞的男人应该持怎样
的态度,然后才让她们离开自己身边。这些训导是如此严厉,以致实际上她们对舞
伴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们,似乎要从嘴
唇的翕动猜出她们在和舞伴说些什么。两个可怜的孩子赴舞会的打扮是无可指责的:
她们身穿长袖细布连衣裙。衣领一直高到下颌,裙子打了无数的褶裥。这种装束不
仅遮盖了两个少女优美的体形和风姿,而且使她们看上去有点像埃及的剑鞘。然而
这一大堆棉布却遮不住两张因为哀愁而益发显得俊俏的脸蛋儿。她们发现人们都以
一种温和而怜悯的目光望着她们,很是气恼。试问,凡是女人,不管她多么老实,
谁个不想被人倾慕呢?她们白璧无瑕的头脑从未沾染过任何危险的、不健康的,或
仅仅是暧昧的思想:她们的心是纯洁的,她们的手红通通的,她们的身体好得要命。
两个姑娘走出娘家大门到市政府和教堂举行婚礼时,就像上帝刚造出来的夏娃那样
清白,她们心里记着一条简单然而可怕的嘱咐:在一切事情上都要服从她们将要与
之昼夜相处的男人。不过她们想,在她们将要被送去的外姓人家过日子,不会比在
修道院似的娘家更坏。
她们的父亲,德·格朗维尔伯爵,是个地位很高、学识渊博、清廉正直的法官,
尽管他有时也被卷进政治漩涡。那么,为什么他不保护两个女儿免受专制家规的威
慑呢?读者可能还记得,伯爵和妻子结婚十年后曾经签约。谈好夫妇分居,各住各
的房子。伯爵负责儿子的教育,把女儿交给伯爵夫人去管教。他认为,夫人那套压
抑人的教育方法对男孩比对女孩有更大的危险性:两个女孩命中注定要受一种束缚,
不是爱情的枷锁,就是婚姻的桎梏,她们失去的东西要比男孩少些;男孩的才智应
该得到自由发展,要是受到极端的宗教思想的强烈压制,他们的优点就会被损害而
变质。这样,伯爵从四个牺牲品中挽救了两个。伯爵夫人则认为,两个儿子——一
个立志当审判官,另一个准备当检察官——太缺乏教养,不能让他们和两个妹妹有
任何亲密的关系。可怜的孩子们之间的来往受到严密的监视。再说,每次伯爵把儿
子从学校领出来,也尽量不把他们关在家里。两个男孩和母亲以及妹妹一起吃顿午
饭,然后伯爵就把他们带到外面去散心:或去艺术品修理铺,或看戏,或参观博物
馆,若时令相宜,就去野外郊游,伯爵为他们的娱乐活动提供一切费用。只有逢到
家庭的重大节日,如伯爵或伯爵夫人的生日、新年、学校发奖日等,两个男孩才在
父亲的住所留宿。这种时候他们感到很拘束,不敢拥抱两个妹妹,她们被伯爵夫人
牢牢看管着,一刻也不能跟哥哥单独在一起。两个不幸的姑娘见到哥哥的机会是那
么少,以致兄妹之间不可能有任何联系。在男孩回家的日子,不时可以听到伯爵夫
人询问:“安杰莉克哪儿去了?”“欧也妮在干什么?”“孩子们在哪里?”一提
起她的两个儿子,伯爵夫人就抬起冰冷的、苦修者的双眼,望着天空,像是恳求上
帝宽恕她没能把他们从蔑视宗教的邪路上拉回来。她的哀叹或缄默无异于《耶利米
哀歌》[注]中最悲痛的诗章,使两个女孩误以为她们的哥哥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
地步。儿子一满十八岁,伯爵便在自己的住所给他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并规定他们
在一位律师的监督下学习法律。这位律师就是伯爵的秘书,他负责向两位公子传授
将来当法官的窍门。玛丽姐妹俩对兄妹情谊只有抽象的概念。她们结婚的时候,一
个哥哥已在远离首都的一个法院当检察长,另一个哥哥也在外省刚刚开始任职,两
人每次都因有重大案件要审理,不能参加妹妹的婚礼。有不少家庭,人们满以为它
们内部的生活是亲密、团结、和谐的,而实际情况却是:兄弟们远离家庭,为自己
的地位和前程奔忙,或被公务缠身;姐妹们则被卷入别人家利害冲突的漩涡。一家
成员就这样东分西散;互相遗忘了,他们之间只靠淡薄的回忆来维系,直到家族的
荣誉感把他们重新唤回来,或是某项利益又把他们聚在一起,但也可能使他们实际
上已经疏远的关系彻底破裂。精神和肉体上都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家庭是罕见的。现
代社会的规律是一个家庭分化为几个家庭,它带来的最大灾害就是个人主义。
安杰莉克和欧也妮在深深的孤寂中度过了少女时代。这期间她们很少见到父亲,
再说,他每次来府邸一楼伯爵夫人居住的套房时,脸上总是郁郁寡欢。他把在审判
席上的一副庄严持重的面容带到了家里。到十二岁左右,两个小姑娘已过了玩布娃
娃的年龄,她们开始动脑筋思考;并且已不再取笑老施模克,这时她们才发现了使
父亲前额上布满皱纹的原因。她们看出来,在严肃的外表下,父亲有着一副善良的
心肠和可爱的性格。她们懂得了,父亲把他在家庭中的位置让给了宗教,他没有得
到一个丈夫应该享受的体贴和温存,他对女儿的爱——这是父爱中最微妙的部分—
—同样也受到了伤害。父亲的痛苦使两个从未得到过温暖的姑娘心里异常难过。有
时,父亲和她们一起在花园散步,一只胳臂挽着一个纤腰,让自己的脚步合上孩子
们的步伐,走到花丛里时,他会停下来,在她们前额上一一亲吻。这时,他的眼睛、
嘴巴乃至整个面部都流露出最深切的同情。他说:“我亲爱的孩子们,我知道你们
不很幸福,我要及早把你们嫁出去。看到你们离开这个家,我就高兴了。”欧也妮
说:“爸爸,我们已经打定主意,一有人来求婚,我们就立刻嫁给他。”伯爵叹道:
“看吧,这就是严厉管教的苦果!本想培养出圣女,反而……”他说不下去了。姐
妹俩感到,父亲和她们分手时总是那么依依不舍,偶然在家吃晚饭时,也总是那么
疼爱地看着她们。她们虽然很少见到父亲,却打心眼里同情他,而人们往往会爱他
们所同情的人。
修道院式的严厉教育促使两姐妹早早出嫁了,共同的不幸把她俩连结在一起,
就像丽塔和克里斯蒂娜[注]从娘胎里就连在一起一样。很多男子为形势所迫而结婚
时,都宁愿要一个从修道院出来的、脑子里灌满了宗教信条的女子,而不愿娶一位
从小在社交场中受熏陶的姑娘。一个男子要么娶个见识很广的女子,她阅读和评论
报上的广告,她同无数年轻人跳华尔兹或加洛普舞,她无戏不看,无小说不读,她
学跳舞时膝盖几乎被舞蹈教师的膝盖撞碎,她蔑视宗教,有一套自己的道德观;要
么娶一个像玛丽一安杰莉克和玛丽一欧也妮那样无知而纯洁的姑娘。没有调和折衷
的余地。也许,跟前一种女子结婚和跟后一种女子结婚都同样危险。然而,绝大多
数男子还没到阿尔诺耳弗[注]的年龄,就宁愿选择一个受过宗教教育的阿涅丝[注]
式的女子,而不要未来的赛莉梅娜[注]。
玛丽姐妹都长得娇小玲珑,两人个头一般高,有着同样的纤手秀足。妹妹欧也
妮的头发是金色的,像母亲。安杰莉克的头发是褐色的,像父亲。但两人的肤色一
样,都是洁白而带有珠光,这说明她们血统纯正,生活优裕。她们的肌肤丰润如茉
莉花瓣,也像花瓣一样柔嫩细滑,透出碧玉花纹似的蓝色小血管。欧也妮的蓝眼睛
和安杰莉克的褐色眼睛常常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无忧无虑和毫不做作的惊异表情,
当眸子在水汪汪的眼眶里茫然转悠时,这种表情便特别明显。姐妹俩的身材都很匀
称:两肩略嫌瘦削,但日后会发育得圆滚滚的。她们的胸脯长期被遮盖住,但是,
一旦她们的丈夫请她们袒露出来去参加舞会时,那胸脯的完美便令所有的人惊叹不
已,这使两位纯洁的姑娘在家里以及在整个舞会上羞得满脸绯红。在我们的故事开
始的时候,也就是说,姐姐在哭,妹妹在安慰她的时候,两人的手和胳臂已经成了
乳白色,两人都已做了妈妈,一个生了个男孩,另一个生了个女孩。小时候,母亲
认为欧也妮很调皮,因此对她格外留心和严厉。在这个令孩子们惧怕的母亲眼里,
安杰莉克高贵而骄傲,心里充满了豪情,能够自己管住自己,而欧也妮则是个机灵
鬼,需要加以遏制。世上有些好人被命运所埋没,他们本应万事如意,但是,仿佛
灾星总是折磨他们,不测风云老是拿他们做牺牲品,结果他们一辈子在不幸中度过,
最后在不幸中死去。玛丽两姐妹就是这样。欧也妮这个天真快活的姑娘,刚跳出娘
家的樊笼,又落入一个专横奸诈的暴发户手中。安杰莉克这个生来准备为爱情进行
伟大斗争的姑娘,却被命运抛到巴黎社会的最上层,享受着充分的自由。
德·旺德奈斯夫人两腿半曲,蜷身躺在椭圆形沙发里,脑袋软弱无力地靠在沙
发背上,显然,她那婚后六年依然天真无邪的心灵已经受不住偌大痛苦的重压。今
天晚上,她只在意大利歌剧院露了一下面就奔到妹妹家来了,发辫里还留着几朵鲜
花,其他的花已经和她的手套、绸面皮大衣、手笼、风帽一起散落在地毯上。晶莹
的泪珠和挂在洁白的胸脯上的珍珠混在了一起,充满泪水的双眼说明她有难言的痛
苦要倾诉。而四周的环境却是如此奢华,这不构成了一幅可怕的图画吗?!伯爵夫
人感到没有勇气说下去。
“可怜的姐姐,”杜·蒂耶夫人说,“你对我的婚后生活太不了解,才会想到
来向我求救!”
这句话是姐姐刚才猛烈倾倒的苦水从她心底里翻腾出来的,正像积雪融化能掀
起深深埋在山涧底的石头一样。听了这句话,伯爵夫人惊愕地看着妹妹——银行家
的妻子。她的眼泪给吓干了,两眼直愣愣的。
“难道你也生活在苦难的深渊里吗,我的天使?”她低声问道。
“我的不幸不会减轻你的痛苦。”
“说出来吧,好妹妹。我还不至于自私到不愿听你诉说!这么说,我们俩还像
做姑娘的时候一样,都在受苦啰?”
“可现在我们是分在两处受苦,”银行家的妻子忧伤地说。“我们生活在两个
敌对的社会集团里,当你不再到杜伊勒里宫会的时候我反倒得去[注]。我们俩的丈
夫属于两个相反的派别。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银行家的妻子,一个恶棍的妻子,我
的宝贝!而你呢,你是一个善良、高尚。心胸宽大的人的妻子……”
“啊!别责怪我!”伯爵夫人说,“一个女人要能责怪我,她自己必须忍受过
单调无味的生活带来的烦闷,她必须尝过摆脱了这种生活而一下子进入爱情的天国
是什么滋味;她必须体会过,为另一个人而生活,并分享他那诗人的心灵的无限激
情是多么幸福,她还必须体会过双重生活的乐趣:一方面和他一起在那争权夺利的
世界里到处来去奔忙,为他的忧愁而痛苦,为他的快乐而心荡神驰,在宏伟的生活
舞台上大显身手;而与此同时,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平静、冷漠、安详。是啊,
亲爱的,常常是心里像海洋一样在翻腾,而身子必须安静地呆在家里,坐在火炉前
的沙发上,像你我现在这样。然而,当每时每刻都有一件重大的事来扰乱你或绷紧
你的心弦,当你对任何事都不能无动于衷;当你感觉到自己整个生命系在一次散步
上,因为在散步的人群中你会看到一双使太阳黯然无光的明亮的眼睛;当你为一次
迟到而心神不安;当你想杀死一个不知趣的人,因为他侵占了使你全身血液沸腾的
难得的美好时光的一分一秒;——这时候是怎样的幸福啊!真正的生活多么令人陶
醉!啊,亲爱的,在那么多女人祈求激动人心的生活而又得不到它的时候,自己却
能这样生活!想一想吧,天真的妹妹,人生只有一个阶段能享受这种诗意,那就是
青年时期。再过几年,人生的严冬就要来临了。唉2假如你拥有这些活生生的感情财
富而又将失去它……”
听见姐姐翻来覆去赞美这种生活,杜·蒂耶夫人惊恐地用双手蒙住了脸。但看
见姐姐泪流满面的样子,她终于说:
“我没有一点想责备你的意思,我亲爱的姐姐。刚才你在顷刻之间往我心里投
下的火种,比我这几年来用泪水浇灭了的还要多。是的,我心里认为,我现在过的
生活,或许为你刚才所描绘的那种爱情作了最好的辩护。唉,我想,要是我们能多
见几次面,就不会处于现在这种境地了。要是你了解我的痛苦,你就会珍视自己的
幸福,还会鼓动我进行反抗,而我也可能会得到幸福。你的不幸是偶然的,还能在
偶然中得到弥补,我的不幸却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在我丈夫眼里,我不过是他用
来炫耀奢华的一只衣帽架,是他野心的标志,是他虚荣心的一种满足。他对我既没
有真正的感情,也缺乏信任。费迪南就像这大理石一样冰冷而光滑,”她一面说一
面拍拍壁炉台,“他总提防着我。我要是为自己要点什么,肯定会遭到拒绝;可是,
能够满足他的虚荣心、能炫示他财富的东西,我甚至不用要就可以得到:他装饰我
的住房,他为我的吃喝花费数量惊人的钱财。我的仆人的服装,我在戏院的包厢,
总之凡是人们看得见的,都极尽奢华之能事。为了摆阔,他什么都不吝惜,他可以
给孩子的褪褓镶上花边,但对孩子的哭喊却无动于衷,也不知道孩子真正需要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吗?别看我去王宫时满身珠光宝气,别看我出门时佩戴着贵重的小玩
意儿,其实一个铜子儿也不在我手里。杜·蒂耶太太也许叫很多人羡妒,人家以为
她在金子里游泳,可没有一百法郎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父亲要是不管他的孩子们,
就更不会把孩子的妈放在心上。唉,他可真让我感到我是他花钱买来的,我的个人
财产(其实并不由我支配)是从他手里抢来的。要是我只需要把他掌握在手里,那
么我也许会施展手腕博取他的欢心;可是我被一种奇怪的势力控制着,这势力就是
一个公证人的寡妇[注],她是个五十多岁、自命不凡的人,她挟制着杜·蒂耶。我
知道,只有等她死了,我才能自由。在这儿,我像王后一样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到
了午饭和晚饭的时间有人敲钟,就像在你的庄园里那样。我总是在固定的时刻由两
个穿号衣的仆人陪着到树林里去散步,也总是在固定的时刻回来。我不能发号施令,
而只能接受命令。比如,我正在跳舞或者正看着戏,听差走过来对我说:‘夫人的
车子备好了,’我就得在兴致正浓的时候离开。如果我不遵守他给我规定的那套礼
仪,他就会发脾气,那可真叫人害怕。这可诅咒的富贵生活使我留恋过去,使我觉
得我们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她至少夜里不管我们,我可以跟你谈话。那时候我生活
在一个疼我、并且和我一起受苦的人身边;而在这里呢?住在这豪华的公馆里,我
却好像置身在沙漠之中。”
听了这番悲惨的诉说,伯爵夫人也抓住她妹妹的手,一面亲吻一面流泪。
“所以,我怎么能帮助你呢?”欧也妮低声对安杰莉克说。“要是他撞见我们
俩在谈话,他就会起疑心,他会查问这一个多小时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就不得不
向他撒谎,而在他这样阴险狡猾的人面前撒谎是不容易的,他会给我设很多圈套。
好了,别谈我的苦楚了,还是考虑考虑你吧。我亲爱的,你需要的四万法郎对费迪
南根本不算一回事,他和另一个大银行家——纽沁根男爵合伙,支配着几百万法郎
呢。有时,他们举行晚宴我也在场,他们在晚宴上讲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杜·蒂
耶知道我谨慎,他们当着我的面谈话毫无顾忌,深信我是不会张扬出去的。嘿,听
了他们的谈话以后,我觉得,与金融界的某些阴谋相比,拦路抢劫和谋财害命可算
得上是善行善举了。纽沁根和他不管别人破产不破产,正如我不把他们挥金如土放
在心上一样。我常常接待一些受骗上当的可怜虫,这些人正是前一天我听到杜·蒂
耶他们谋划着要坑害的人,这些人入伙做买卖,却不知道自己将要在买卖里失掉全
部家产。我真想对这些人说:‘当心!’就像莱奥纳德[注]对误入匪窟的人说‘当
心’一样。可是,如果我说了,会有什么后果呢?所以我不作声。这豪华的公馆无
异于歹徒行凶之地。杜·蒂耶和纽沁根恣意挥霍,一千法郎的钞票整把整把地往外
拿。费迪南在杜·蒂耶买下了古堡的旧址,准备把它重建起来,还想再买一片树林、
几处漂亮的田庄,与古堡连成一片。他说他儿子将成为伯爵,还说,到第三代,杜
·蒂耶就是贵族之家了。纽沁根呢,他住腻了圣拉扎尔区的那幢宅子,正在造一座
华丽的公馆。他夫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啊!对了,”她叫道,“她也许会对我们
有用处,她在丈夫面前敢说敢做,又能支配自己的财产,她能救你。”
“我的小猫咪,我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了,我们今晚就去找她吧,现在就去,”
德·旺德奈斯夫人说,一面扑到杜·蒂耶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现在都晚上十一点了,我能出去吗?”
“我有车子。”
“你们在这儿谋划些什么呀?”杜·蒂耶说着推开小客厅的门。
他在两姐妹面前装出一副毫无害人之心的伪善面孔。刚才地毯减轻了他的脚步
声,加之两位少妇专心在谈自己的事,没听见他的马车进大门。伯爵夫人常在社交
界周旋,又享有丈夫给她的充分自由,所以变得越发精明和机灵,而这些本领在她
妹妹身上却得不到发展,因为妹妹摆脱了严酷的母教后又被专制的丈夫所主宰。伯
爵夫人见欧也妮害怕得快要泄露真情了,便忙用一个坦率的回答来给她解围。
“我原来以为我妹妹很有钱,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伯爵夫人说,一面看着她
的妹夫。“我们女人有时手头拮据,但又不便告诉丈夫,就像约瑟芬和拿破仑之间
一样。我是来求我妹妹帮个忙的。”
“她一定能毫不为难地帮您这个忙,姐姐。欧也妮是很有钱的。”杜·蒂耶说,
语气柔和中带着尖酸。
“她有钱也只对您有好处,我的妹夫。’伯爵夫人苦笑着回了他一句。
“您需要多少钱?”杜·蒂耶问。他很想笼络自己的大姨子。
“傻瓜,我不是跟您说过,我们女人不愿意跟丈夫们打交道吗?”伯爵夫人巧
妙地回答。她明白他是想控制她。幸亏妹妹刚才对此人的为人作过一番刻画,“我
明天再来找欧也妮。”
“明天吗,”银行家冷冷地说,“不行。明天杜·蒂耶太太要到纽沁根男爵家
赴晚宴。这位男爵就要当贵族院议员了,他把他在国民议会的位置让给我。”
“那么,您能让她到歌剧院我的包厢里来吗?”伯爵夫人问,她没和妹妹交换
眼光,深怕她泄露她们的秘密。
“她有自己的包厢,我的姐姐。”杜·蒂耶得意地说。
“那么,我到她的包厢去。”伯爵夫人回道。
“这可是破题儿第一遭给我们赏光吵!”杜·蒂耶说。
伯爵夫人听出话里有责备的意思,笑了起来。
“您放心吧,这次不会要您破费一个子儿的。”她说,“再见,好妹妹。”
“好放肆的女人!”杜·蒂耶恨恨地说,一面拾起从伯爵夫人发辫上掉下来的
那些鲜花,然后又对妻子说:“你应该学学德·旺德奈斯夫人。我真希望你在社交
场合能像你姐姐刚才在这儿那么泼辣。可你总是显得那么循规蹈矩,傻里傻气,真
叫人难受。”
欧也妮没有回答,只抬眼向天,祈求上帝。
“哼!太太,刚才你们俩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呢?”银行家停了一会儿指着地上
的花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你姐姐明天要到你的包厢里来?”
可怜的毫无自由的欧也妮惟恐他盘问下去,推说她想睡觉,便走出客厅去卸晚
装。杜·蒂耶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校形镀金银烛台上的蜡烛在
两束花之间燃烧着,烛光下,他那灼灼的目光逼视着妻子的眼睛。
“你姐姐是来借四万法郎的,她喜欢的一个男人欠了四万法郎的债,三天之后
就要给关进克利希街的监狱[注],就像一件宝贝给锁进保险箱一样。”他冷冷地说。
可怜的女人顿时感到浑身一阵神经质的颤抖,但很快克制住了。
“您在吓唬我,”她说,“我姐姐很有教养,又很爱自己的丈夫,才不会对别
的男人关心到这种程度呢。”
“恰恰相反,”他无情地答道,“像你们姐妹这样在严格的管束和宗教仪式中
长大的女孩子,特别渴望自由,追求幸福,她们在生活中享受到的幸福又永远不如
她们梦想的那么巨大,那么完美。这种女孩不可能成为好妻子。”
“您要说就说我一个人,”可怜的欧也妮说,语气中带着悲凉的嘲讽,“请您
尊重我姐姐。德·旺德奈斯夫人那么幸福,她丈夫让她那么自由,她不会不依恋他
的。而且,如果事情真像您猜测的那样,她就不会告诉我了。”
“事实就是这样,”杜·蒂耶说,“我不许你插手这件事。那个人坐牢对我有
好处。我算是把事情给你挑明了。”
杜·蒂耶太太走了。
“她不会听我的。我只要监视她们,就能知道她们于些什么。”杜·蒂耶一个
人呆在小客厅里自言自语。“哼,这些蠢女人也想来跟我们较量。”
他耸了耸肩,随后就去找他的妻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去找他的奴隶。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对杜·蒂耶夫人倾吐的知心话,牵涉到她婚后六
年的很多事情,如果不把这些主要的事件作一个简略的叙述,那么,上面一席话对
读者来说就不可理解了。
有一些杰出人物曾把自己的命运和复辟王朝拴在一起,然而不幸的是,复辟王
朝却把这些人和马尔蒂涅克[注]一起排斥在政府机密之外,费利克斯·德·旺德奈
斯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和另外几个人一样,在查理十世当政的末期被贬到贵族
院。这次失宠虽然在他看来是暂时的,但却促使他想到结婚。像许多男人一样,他
对青年时期的风流韵事感到腻味,便想以结婚作为归宿。人一生中总有一个时候把
社会生活看得特别重。费利克斯有过幸福的日子,也有过不幸的日子,不幸的时候
比幸福的时候多,所有一踏入社会便遇到最完美的爱情的人都是如此。这些命运的
宠儿变得爱挑剔了。可是,在尝遍生活的酸甜苦辣、比较了各色人物以后,他们渐
渐满足于“差不多”,并且在绝对的宽容中寻求清静。别人欺骗不了他们,因为他
们把一切都看透了;他们心甘情愿地与世无争;对一切都有思想准备,他们就不那
么痛苦了。尽管如此,费利克斯仍不失为巴黎最英俊、最讨人喜欢的男子之一。在
女人面前,他曾特别受到本世纪一位最高尚的女性的推崇,据说,这个女人因为爱
他而痛苦地死去了。不过真正训练了费利克斯的还是美丽的杜德莱勋爵夫人。在巴
黎,不少女人都认为,费利克斯这个小说主人公式的人物,在情场上的几次胜利倒
要归功于那些低毁他的流言蜚语。他和德·玛奈维尔夫人的恋爱是他风流艳史的尾
声。虽然他还算不上是个唐璜,但他从情场上得到的东西与他从政界得到的一样,
都是幻想的破灭。最理想的女性和最理想的爱情曾占据和照亮了他的青年时代,这
也许是他的不幸,今后他将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女性和这样的爱情了。快到三十岁
时,费利克斯伯爵决定以结婚来结束快乐带来的烦恼。他要娶一个在最严峻的天主
教环境里长大的姑娘,在这一点上,他已拿定主意。所以当他得知格朗维尔伯爵夫
人如何管教自己的女儿以后,便向她的长女求婚。他自己也曾身受一个专横母亲的
折磨,对痛苦的青年时代记忆犹新;因此,即使对方出于女性的羞涩什么也不讲,
他也能看出一个少女的心在专制的桎梏下成了什么样子:是变得乖戾、抑郁、愤懑
了呢,还是依然恬静、温柔,准备接受美好的感情?暴虐总是产生两种相反的效果:
一种是仇恨和伴随它的一切破坏性的感情,一种是逆来顺受和基督徒式的温顺,伊
壁克泰都斯[注]和斯巴达克思[注]这两个奴隶的伟大形象就是这两种
相反效果的象
征。德·旺德奈斯伯爵从玛丽一安杰莉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在娶这位不知世
事、纯洁无瑕的少女时,年纪轻轻却已暮气沉沉的伯爵早就决定,自己将以丈夫的
温存和父亲的慈爱来对待她。他感到自己的心已在社交场上和政治倾轧中干涸了,
他深知,玛丽交给他的是青春年少,而他交给玛丽的将是衰竭的残生。他将让春天
的花朵陪伴寒冬的冰块,让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姑娘陪伴阅历已深的皓首老人。
对自己的地位作出这番明智的判断以后,他便带着充分的精神准备退入夫妇生活的
圈子里。宽容和信任是他坚守的两项原则。天下的父母应该为自己的女儿寻求像他
这样的夫婿,他们有头脑,像神灵一样是最好的保护者;他们不存幻想,像外科医
生一样有洞察力;他们饱经世故,像母亲一样有远见。而这三点之于婚姻,犹如三
德[注]之于基督教一样重要。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在优裕而风雅的生活中养成
的讲究和享乐的习惯,他在上层社会的政治风云中所获得的教益,在一度忙碌、一
度深思、一度又从事文学的生活中积累的观感和见解,这一切,再加上他本人的才
智,如今他都用来使他的妻子获得幸福。因此,玛丽一安杰莉克一跨出娘家这个炼
狱,便一步登上了费利克斯为她在岩石街建造的小家庭的天堂。这里,连最细小的
东西都散发着高雅的贵族气息,但这高贵的外表并不妨碍年轻而多情的人所渴望的
那种和谐和无拘无束。玛丽一安杰莉克首先充分领略了物质享受的一切乐趣。费利
克斯亲自给她当了两年管家。他耐心而又巧妙地给她解释生活里的每件事物,逐步
使她懂得上流社会的奥秘,他告诉她所有贵族家庭的家谱,教她如何交际,指点她
如何打扮和交谈,他带她去各个戏院,他请人给她上文学课和历史课。他以情人、
父亲、教师和丈夫的细心周到完成了玛丽的教育;不过他当然也掌握分寸,注意娱
乐和教育两不偏废,还注意不要破坏宗教思想。总之,他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大事。
他高兴地看到,他已经把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培养成了当今上流社会最令人瞩目、
最讨人喜欢的贵妇之一。玛丽一安杰莉克对费利克斯的感情正是费利克斯希望在她
心中唤起的:真挚的友谊,衷心的感激,手足之情恰如其分地搀和着夫妻间应有的
那种高尚而得体的温情。她做了妈妈,而且是个好妈妈。就这样,费利克斯用各种
可能的纽带把妻子和自己紧紧系在一起,但又不显得要束缚她。他只想依靠习惯的
诱惑力来得到平静的幸福。只有生活舞台上的老手,只有在爱情和政治上经历了从
理想到幻灭的过程的人,才有他这样的本领,才会像他这样行事。再说,费利克斯
在培养玛丽时体味到画家和作家在艺术创作中,或是建筑师在建造宏伟的建筑物时
感受到的乐趣。就是说,一面创造,一面看到创造的成果,看到自己的妻子既有知
识又不失天真,既聪颖又自然,既亲切可爱又庄重端方,既完全自由,又丝毫离不
开他,既是年轻的姑娘,又是成熟的母亲,他从中得到双重的乐趣。美满的家庭一
如幸福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两行就能写完,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因此,正如幸
福只能用幸福来解释,这四年生活整个儿就像亚麻的灰色那样柔和,像天赐的食物
吗哪[注]一样清淡,像小说《阿丝特蕾》[注]一样有趣。
可是,费利克斯苦心缔造的幸福大厦渐渐从房基开始腐蚀,到了一八三三年已
濒于倒塌,而他连想都没想到。原来,二十五岁的少妇和十八岁少女有着不同的心
理,正如四十岁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心理不同一样。妇女一生有四个时期,在每
个不同的时期都像换了一个人。德·旺德奈斯对现代社会风俗造成的这些变化规律
无疑是知道的,可是,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时,他却把它们给忘了;正如最好的语法
学家在写书时也可能忘记语法规则,最伟大的将军在战场上受到炮火的夹攻或遇到
复杂的地形时,也会忘记某条绝对的军事原理。能始终把思想运用到实际中的人是
天才;然而最有天才的人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施展他的天才,否则他就太像上帝了。
婚后,玛丽和丈夫之间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没有说过一句会给和谐一致的感情造
成任何不协调的话。这样生活了四年后,玛丽觉得自己像一株植物种在肥沃的土壤
里,长在永远蔚蓝的天空下,受到和煦的阳光抚爱,现在已经发育得非常茁壮,于
是她的思想似乎发生了突变。她生活中的这一危机——也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的主
题——也许显得不可理解。乍一看,年轻的伯爵夫人,这个幸福的妻子和幸福的母
亲,是不可原谅的,但是,下面这番解释,也许能在不少女人眼里减轻她的过错。
生活是由两个互相作用的对立面组成的,缺了其中任何一方面,人就会痛苦。德·
旺德奈斯满足了玛丽的一切需要,但同时也就使她不再有任何欲望,而欲望是创造
之母,它能调动人们巨大的精神力量。极度的炎热,极度的不幸,完美无缺的幸福
以及一切绝对的原则主宰的地方,必然是没有任何出产的,因为它不容其他东西并
存,把一切异体都窒息掉。德·旺德奈斯不是女人,而只有女人才懂得如何使幸福
变幻无穷。她们一会儿卖弄风情,一会儿又拒绝,一会儿害伯,一会儿赌气,昨天
还是不成问题的事,今天又把它推翻,种种聪明灵巧的小伎俩都由此而来。男人会
因忠贞不渝而使对方厌倦,女人永远不会。德·旺德奈斯心地太善良,他不会故意
折磨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是让她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似的爱情里邀游。然而,永恒的
极乐世界在天上,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世间,再伟大的诗人一旦描绘起天
堂来便总是叫读者厌烦。但丁遇到过的困难也是德·旺德奈斯面临的危险:我们谨
向他们所作的绝望的努力表示敬意!玛丽渐渐觉得,这安排得如此完美的乐园未免
有些单调,夏娃在人间天堂里感受到的完美幸福渐渐使她腻味,正如老吃甜食,久
而久之也会叫人恶心,这就使她像黎瓦洛尔[注]读弗洛里昂的寓言时那样,希望羊
圈里出现一只狼。自古以来蛇的象征意义大概就在于此,夏娃向蛇求助,很可能是
因为她在伊甸乐园待腻了的缘故。赋予《圣经》故事这一寓意,在新教徒看来也许
是太轻率,他们对待《圣经》的《创世记》部分比犹太人自己还要认真。不过,即
使不援引《圣经》故事来作比喻,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处境也能得到解释:她
感到自己心灵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没处使,她的幸福不需要她以痛苦为代价,幸福
自然而然地来了,不用她操心和担忧,也一点不用害怕会失掉它。每天早晨一睁眼,
幸福就呈现在她面前,伴随着同样的碧空,同样的微笑,同样亲切的话语。它像平
静的湖面,没有风吹起涟漪,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她多么想看到这明镜般的湖面漾
起波澜啊!她的愿望包含着某种幼稚的成分,这应该使伯爵夫人得到世人的原谅。
然而,社会并不比《创世记》中的上帝更宽容大度。变得聪明了的玛丽本人也十分
明白,她的想法该是多么伤人的心,因此不敢向她亲爱的小丈夫吐露,她很单纯,
想不出其他表示亲昵的称呼。确实,甜蜜的夸张语言不是冷铸出来的,而是恋人们
在炽热的爱情之火中锻造出来的。德·旺德奈斯喜欢这种可爱的含蓄,因此用巧妙
的方法把夫妻感情控制在温吞吞的范围之内。这位模范丈夫认为,一个高尚的人是
不屑于运用江湖骗术的,其实,某些江湖骗术或许倒能使他显得更了不起,并使他
得到感情上的酬报;他只想靠自己本身来博得别人的喜爱,而不想求助于财富的妙
用。他甚至不肯拾取自己花了心血以后应得的好处。有时伯爵夫人在林中散步,看
到一辆装备不全或套得不好的马车,不觉莞尔,于是她高兴地把目光移到自己的马
车上,马匹配着英国式的鞍辔,正悠闲自在地站在一边,她觉得自己享用这些奢华
而高雅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并不因为自己的自尊心从未受伤害而感谢费利克
斯。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善良不见得能避开暗礁,人们往往把善良归结为性格
问题,而很少看到,这是一个高尚的灵魂暗自努力的结果。相反,坏人只要不做坏
事,就会得到人们的奖赏。这个时期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的社交学问已经
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可以不再扮演那种无足轻重的、腼腆的配角,那种只会观察和
倾听别人谈话的角色(据说,吉丽亚·格里齐[注]在斯卡拉歌剧院的合唱队里也一
度扮演过这样的角色)。年轻的伯爵夫人感到自己有能力当主一要演员了,而且还
冒险尝试过几次。她加入大家的谈话,这使费利克斯很满意。和丈夫朝夕相处使她
常有一些巧妙的回答和隽永的见解,这引起了人们对她的注意,而成功更鼓舞了她
的勇气。以前别人就对德·旺德奈斯说他的妻子漂亮,现在他非常高兴地看到她又
是那么聪明。每当玛丽在某个舞会、音乐会或有趣的聚会上显了身手,回到家里,
她一面摘下装饰品,一面就以喜悦而又随便的口气问费利克斯:“今晚你对我满意
吗?”伯爵夫人引起了某些人的妒忌,费利克斯的姐姐,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就是
其中之一。她过去常把玛丽带在身边,以为自己保护的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可以用
来当陪衬,突出自己。如今,这位美丽、贤淑、懂音乐、不大喜欢卖弄风情的名叫
玛丽的伯爵夫人对上流社会来说,是多么诱人的争夺对象啊!德·旺德奈斯曾和好
几个贵妇有过瓜葛,后来不是他主动和她们断交,就是她们和他断了。然而,她们
对他的婚姻并不是漠不关心的。当她们看到德·旺德奈斯夫人不过是个两手绯红、
相当拘谨、少言寡语、看上去不很有头脑的女人时,她们感到大解心头之恨。不久,
一八三○年七月的灾难[注]来临了。上层社会涣散了整整两年。在这动乱的两年中,
有钱人都躲到自己的庄园里,或是到欧洲各地旅行去了。差不多到一八三三年,所
有的沙龙才重新开放。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仍不愿与外界来往,但是他们把少数几家,
如奥地利大使的府邸,看作中立地带,正统派和新王朝在这儿都有最风雅的头面人
物作各自的代表。德·旺德奈斯和过去流亡在外的王室虽有千丝万缕的感情上的联
系,但他有自己的政治信念,并不认为自己必须仿效他那一派的愚蠢、过火的行为。
在紧要时刻,他曾尽了自己的责任,冒着生命危险,越过平民革命的浪潮,建议两
派和解。为此他带着妻子参加上流社会的交际活动。在这些场所,他的忠诚是不会
遭到怀疑的。玛丽以贵妇人的无比动人的仪态出现在大家面前,德·旺德奈斯过去
的女友很难在这位雍容华贵、聪明温柔的伯爵夫人身上认出当年的新娘了。埃斯巴
侯爵夫人,德·玛奈维尔夫人、杜德莱勋爵夫人以及几个名气小些的女人,感到蜷
缩在她们心底的毒蛇苏醒了;她们听到被激怒了的傲气发出尖厉的咝咝声,她们妒
恨德·旺德奈斯的幸福;为了叫灾难降临在他头上,她们可以献出自己最漂亮的拖
鞋。但这些可怜的坏女人对伯爵夫人并不露出敌意,反而簇拥在她周围,纷纷对她
表示过分的友好,还在男人们面前夸奖她。费利克斯明白这些人的用心,因此严密
注视着她们和玛丽的关系,叮嘱玛丽要提防她们。这些女人看出,她们和玛丽的交
往使伯爵担心,显然他对她们有所戒备,为此,她们不能原谅伯爵。于是她们对自
己的情敌特别关心,分外殷勤,为她在社交界捧场。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因此大为
不快,她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们称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
是巴黎最迷人最聪明的女子。玛丽的另一位妯娌,夏尔·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常
为姓氏相同引起的误会和对比而懊丧失望。虽然侯爵夫人也很聪明漂亮,但她的情
敌们偏爱拿她的弟媳妇和她相比,因为伯爵夫人毕竟比她年轻十二岁。这些女人知
道,玛丽的成功使她和两位妯娌的关系多么难处,这两人对得胜的玛丽一安杰莉克
的态度变得冷淡而不客气了。她们成了危险的亲属,身边的敌人。谁都知道,由于
政治的动乱,当时人们对文学普遍不关心。为了克服这种现象,文艺界出了一些或
多或少具有拜伦风格的作品,这些作品里描写的无非都是夫妻间的不忠。于是,违
反婚约的事成了杂志、小说和戏剧的主题。这一永恒的主题从来没有像当年那么时
髦过。情夫,这个叫丈夫们最害怕、最讨厌的人物,简直无处不在,也许只有家庭
里是例外,在那个市侩气十足的时代,情人对家庭的冲击力量也许比以往任何时候
都小。难道在人们都奔到窗口,嘴里高喊着“当心”,并且把街道照得通亮的时候,
小偷还会在街上漫步吗?如果说,在这都市、政治和道德不断动荡的年代,发生过
一些婚姻悲剧,那也是极个别的现象,并不比在王朝复辟时期更为公众所注意。不
过,女人们之间对小说和戏剧这两种浪漫的文学形式谈得很多,谈话中常常提到情
夫,这是她们希望遇到而又很难遇到的人物。社会上的风流韵事为她们提供了谈话
资料,而谈论时,照例是那些生活上无可指责的贵妇唱主角。值得注意的是,那些
享受着不合法的幸福的女人,对这种话题往往表现出反感的态度,她们在社交场合
总是摆出一副正经、谨慎乃至近乎胆怯的样子;仿佛在恳求大家别谈这些,又好像
在恳求大家原谅她们享受了欢乐。相反,当一个女人津津有味地听别人谈论某某女
人失足的事或叫人向她解释,偷情的女人究竟能领略什么样的欢乐时,我敢说,这
个女人准是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哪条路。整个冬天,上流社会的声
音在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耳边狂吼,雷雨前的暴风在她四周呼啸。那些自称是她
的朋友的贵妇们,仗着有显赫的门第和社会地位保护她们的名声,多次给玛丽描绘
情夫的诱人形象,在她心灵里撒下了很多关于爱情的热烈言辞,说什么,对于女人,
生活的真谛就是伟大的爱情。这是斯塔尔夫人的话,她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有时,
在至亲好友之间,伯爵夫人天真地问,情夫和丈夫有什么不同。这时,希望伯爵夫
人遭遇不幸的女人们便少不了给她一个奥妙的回答,以便激起她的好奇,唤起她的
想象,拨动她的心弦,引起她的兴趣。比如,她的嫂嫂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说:
“我亲爱的妹妹,和丈夫在一起是平平庸庸地过日子,和情夫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生
活。”杜德莱勋爵夫人说:“婚姻是炼狱,爱情是天堂,我的孩子。”德·图希小
姐叫道:“别听她的,爱情是地狱。”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驳道:“可在这个地
狱里,人们能够爱呀。人们在痛苦中得到的乐趣比在幸福中得到的多。不信你看看
那些殉道者!”埃斯巴侯爵夫人说:“小傻瓜,和丈夫在一起,可以说我们的生活
支柱是自己;但爱上一个人,生活的支柱就是他人。”漂亮的莫依娜·德·圣埃雷
安则笑着说:“情夫好比禁果,我认为这句话概括了一切。有时,玛丽不赴外交界
的聚会,也不到杜德莱勋爵夫人或加拉蒂奥讷公主这些有钱的外国人家里参加舞会,
这种时候她总是上意大利剧院或歌剧院看戏,然后就去埃斯巴侯爵夫人家或是德·
利斯托迈尔夫人家,有时去德·图希小姐家或蒙柯奈伯爵夫人家,再不就是去葛朗
利厄夫人家,当时只有这几个贵族沙龙对外开放;而每次从这些人家出来,她心里
都播下了不良的种子。人们劝她要充实自己的生活(这是当时一句时髦话),要被
人理解(这也是一句在女人嘴里有着奇”怪涵义的话)。她怀着不安、激动、好奇
的心情回到家里,陷入沉思。她感到自己的生活里缺了点什么,不过她还不至于把
它看成一片空虚。
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家是玛丽常去的沙龙之中最有趣、也是人最杂的一个。德
·蒙柯奈伯爵夫人是一位娇小可爱的女人,她接待艺术名流、金融巨头、杰出的作
家,不过要经过非常严格的挑选,因此,在交际方面最挑剔的人也不必担心在她家
遇到任何二流人物,最自负的人在那儿也不会失望。社交界重新聚首的那个冬天,
德·埃斯巴夫人,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德·图希小姐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等
好几家的沙龙已在艺术、科学、文学、政治等各界新的知名人士中吸收了成员。上
流社会是从不放弃它的权利的,它总是要人们给它消闲解闷。冬末春初,在蒙柯奈
伯爵夫人举办的一次演奏会上,当代一位文学界和政界的名人拉乌尔·拿当露面了。
他是由当时最有才华、也是最懒散的作家之一,爱弥尔·勃龙代介绍来的。爱弥尔
·勃龙代也是名人,不过这只是就小范围而言:新闻界很捧他,但出了这个圈子,
他就不为人所知了。这一点,勃龙代自己也明白;再说他也不抱任何幻想,言谈间
常表示看不起名誉地位,譬如他说过:“荣誉是一种毒药,只能小剂量服用。”
自从经过长期斗争而崭露头角以后,拉乌尔利用了被戏称为青年法兰西[注]的
风雅的中世纪派对形式的热中,加入了这些膜拜艺术的人们的行列,像天才人物那
样标新立异。这些人的用心倒挺好,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十九世纪法国人的服装更可
笑的了。革新这种服装的确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必须承认,拉乌尔身上有某种伟大
的、怪诞的、不同凡响的东西,它需要合适的外壳来与之相配。不管他的朋友还是
他的敌人(两者半斤八两),都一致认为拉乌尔的外表再符合他的精神不过了。他
的本来面目也许比经过修饰以后更为奇特。他那仿佛被摧残和毁坏过的脸使人以为
他曾经和天使或者魔鬼交过战,很像德国画家笔下蒙难耶稣的脸,上面布满了脆弱
的人性与上帝的威力不断斗争的印记。然而,面颊上深深的皱纹,凹凸不平的脑壳
上的槽沟,眼睛和太阳穴上的陷窝,丝毫不表明他的体质赢弱。那坚韧的皮肤、嶙
峋的骨骼看起来非常结实。由于生活无节制,发黑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仿佛已被
躯体内的欲火烤干了,但它却包着一副奇伟的骨架。他的身材又高又瘦。为了惹人
注意,他的头发留得很长,而且总是乱蓬蓬的。这位不修边幅、身材欠匀称的拜伦,
长着两条苍鸳的长腿,膝盖肥大,胸部过分前挺,他那青筋暴露的两手像螃蟹的双
螫一样有力,手指细长而刚劲。拉乌尔有着拿破仑式的眼睛,那是双蓝色的,目光
能穿透你的灵魂的眼睛;他的鼻子有点弯曲,但很敏感。他的嘴巴长得挺秀气,加
上那两排女人特别喜欢的洁白无比的牙齿,更显得好看。他的头脑里充满了思想和
火热的感情,他的前额闪着天才的光辉。有一种人,为数不多,但从你身旁走过时,
立刻给你留下强烈的印象;他们到一个沙龙里马上形成一个光点,把所有的视线都
吸引过去。拉乌尔就属于这种人。他以不修边幅而引人注目,如果可以借用莫里哀
的一句话,他就像爱丽央特说的“身上邋里邋遢’。[注]他的衣服总像是被故意揉
过、拧过,皱巴巴的,边角蜷起,为的是和他的相貌一致。他通常把一只手插在敞
开的背心里,这个姿势国吉罗德画的一张夏多布里昂先生像而变得很有名。拉乌尔
采取这种姿势倒不是为了模仿夏多布里昂(他不愿模仿任何人),而是为了破坏衬
衫上有规则的褶痕。他常常突然猛烈地摆动脑袋,就像纯种马不愿者披着鞍辔,不
时抬起头想挣脱嚼子和缰绳那样,这种痉挛性的动作常把领带一下子扭成一团。他
留着长长的、下端尖尖的胡子,但他不像那些把胡子蓄成扇形或三角形的风雅绅士,
他们把胡子梳啊,刷啊,捋啊,还喷上香水,而他却听其自然。他的头发和领带、
衣领搅在一起,厚厚地披在肩上,衣服与头发摩擦的地方于是变得油腻腻的。他那
干瘪多筋的双手从未用指甲刷子和柠檬水拾摄过,好些专栏记者说,他甚至很少用
清水洗一洗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总之,这位伟大的拉乌尔是个滑稽人物。他的动
作生硬而突兀,好像一部装配得不好的机器。他走起路来从不规行矩步,总是七歪
八倒,横冲直撞,有时又戛然止步,因此常常撞到那些在巴黎的通衡大道上悠闲漫
步的市民身上。他的言谈充满辛辣的诙谐和尖刻的俏皮话,而且像他身体的动作一
样令人难以预测:谈话的语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由复仇的调子变得甜蜜温柔,含着
诗意和抚慰,有时他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有时又猛醒似地进出几句,叫人听起来
十分吃力。在社交场合,他的举止大胆而笨拙,他蔑视社会的习俗,摆出一副对上
流社会所尊崇的一切都要予以批判的架势,这就使他与那些思想狭隘和力图维护传
统礼节的人格格不入。但这种作风是一种像中国货一样新奇的东西,一点不令妇女
们讨厌。何况,他对妇女们往往极其和蔼可亲,似乎乐意让她们忘掉他那古怪的外
表,乐意战胜某些人对他的厌恶,以满足他的虚荣心。自尊心或自豪感。“为什么
您要这样做呢?”一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问他。他口气很大地回答说:“珍
珠不是藏在蚌壳里的吗?”另一个人对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时,他说:“如果我对所
有的人都好,那怎么能让人看出我对某—个人特别好呢?”拉乌尔一向把杂乱无章
作为自己的招牌,并且把它带到精神生活里来。这个招牌倒很符合实际。他很像那
些到资产阶级家庭去做打杂工的可怜姑娘,什么都会干:起初他当过批评家,而且
是个大批评家,但是他觉得干这一行有点吃亏,他说,他的一篇批评文章抵得上一
部作品。后来,剧院的可观收入吸引了他。然而,把一部作品搬上舞台需要持之以
恒的工作,他干不了,只得和一位通俗喜剧作家杜·勃吕埃合伙,这一伙根据他的
构思来编剧,把他丰富的思想压缩在短小的,但却妙趣横生、很能卖座的剧本里,
这些剧本一般都是为某个男演员或女演员而写的。凭他们两个,就给佛洛丽纳,一
个能够叫座的演员,闯出了牌子。后来他觉得,像孪生兄弟似的老是同别人合在一
起,有点辱没自己,便单独写了一个剧本在法兰西剧院上演。戏失败了,还引起一
场恶战,摧毁性的攻击文章排炮似的向他轰来。早在青年时代他就试图涉足法兰西
剧院,那时候古典主义统治着剧坛,他却写了一部绝妙的《品托》[注]风格的浪漫
主义剧本;整整三个晚上,奥德翁舞剧院一片骚乱,以致最后剧本被禁演了。很多
人认为,第二个剧本和第一个一样都称得上是杰作,而且比所有他和别人合作的卖
座好的剧本更能使他成名,不过这是在不大为人们了解的圈子里,也就是在真正有
鉴赏力的内行中间享有名气。爱弥尔·勃龙代对他说:“再有这样一次失败,你就
要流芳百世了。”然而,拿当没有走这条艰难的路:为生活所迫,他重又写男人头
上扑发粉,女人脸上贴假痣的十八世纪的通俗闹剧、服装剧,或是把一些畅销书改
成剧本。尽管如此,他仍然被认为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只不过还没显出全部本领
罢了。再说,他也涉猎过高级文学,发表过三部小说,还不算已付排的作品,它们
像养在鱼池里的鱼儿一样是拿得稳的。如同那些一辈子就写了一本书的作家一样,
他的三部小说中数第一部最成功。这部当时被轻率地列为头等作品的书,这部艺术
家的作品,他利用一切机会让人把它誉为当代最好的书,本世纪惟一的小说。他还
常常抱怨说艺术对人太苛求。他是那种竭力把绘画、塑像、书籍、建筑等一切作品
统统列在艺术之神麾下的人。他先出了一本诗集,这本诗集为他在现代诗坛上争得
了一席地位。集子中有一首晦涩的诗颇受人赞赏。因为没有财产,他不得不从事写
作,从戏剧到新闻,又从新闻到戏剧,分散和浪费了不知多少精力,但他总相信自
己会走运。所以他倒不像某些已到暮年却并未发表著作的作家,名气只建筑在几本
要写而尚未写成的书名上,而且将来这些作品的印数可能还不及为了出版它们而进
行的交易多。拿当颇像一个天才;如果有一天他被送上断头台(他曾经有过这样的
愿望),他也会像安德烈·谢尼耶那样敲打自己的前额的。[注]看到十来个作家、
教授、玄学家、历史学家拥入了权力机构,而且在一八三○到一八三三年的政治动
乱中还一直留在政府里,他又被政治野心攫住了,懊悔以前没写政治文章而只写了
些文学作品。他自以为比这些新贵高明,他们的飞黄腾达引起了他强烈的妒忌,他
本来就是那种对什么都眼红的人,是那种什么都能干而所有成果却被别人窃取了的
人,凡是能出头露面的地方他都要去碰一碰,但在哪儿都待不长,总是让他周围的
人大失所望。眼下,他由圣西门主义转到共和主义,然而也许又会回到内阁主义。
他像狗一样在各个角落窥视有没有可啃的骨头,它寻找着可以从那儿吠叫唬人而又
不致挨打的安全之地。然而鼎鼎大名的玛赛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使他深感蒙羞受
辱。玛赛是当时的政府首脑,一点也看不起那些缺乏黎塞留所说的“恒心”的作家,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思想缺乏一贯性的作家。再说,不管哪个部,都只会被拉乌尔
的事情搅得一团糟。贫困迟早会使他接受别人的条件,而不是迫使别人接受他的条
件。其实,拉乌尔小心掩盖起来的真实性格与他表现出来的性格是一致的。他是真
心诚意的喜剧演员,喜欢突出自己,仿佛国家就是他,他还是个慷慨陈辞的能手。
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善于假装各种感情,吹嘘那并不存在的荣誉,给自己装点上种种
美德。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会在口头上忠于自己的思想,摆出一副阿尔赛斯特[注]的
愤世嫉俗的样子,而行动上却是个菲兰特[注]。在这副彩色纸板做的盔甲掩护下,
他打着利己主义的算盘,而且往往能达到他暗自立下的目标。由于他懒得无以复加,
他总是受着贫困的威胁。他不懂得建立一座丰碑需要坚持不懈地工作;但是,有时
因为虚荣心被刺伤而狂怒到极点或是被债务遍得走投无路,他也能作出惊人的努力,
战胜自己思想上最难克服的弱点。创作了一点什么以后,他感到又惊奇又疲倦,便
重又坠入巴黎的享乐生活中,消沉一阵。需求对他来说是可怕的:他无力抵御,于
是只能堕落,结果毁坏了自己的名誉和前途。他有个老同学,是个不可多得的内阁
人才,在七月革命中被发掘了出来。拿当常把自己的才能和前途与这位老同学相比,
这种对自己的错误估计,驱使他为了摆脱困境便在私生活秘密的掩盖下,对爱护他
的人干出悖情背理的事,尽管如此,对这类事却谁也不谈及,谁也不抱怨。他的感
情平庸,又厚颜无耻,能和一切道德败坏的人、一切可怜虫、背信弃义者以及持各
种观点的人握手言欢,这就足以使他像一位立宪君主一样不可侵犯。一个小小的罪
过要是发生在一个品格高尚的人身上,也许会激起公愤,但出自他就算不了一回事;
即使是不大正当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原谅他,也就原谅了自己。连本想
鄙视他的人也向他伸出手来,深怕有朝一日用得着他。他的朋友那么多,以致他希
望有几个敌人。这种表面上的善良迷住了很多新来者(但并不妨碍有人背叛他),
使他可以为所欲为,使他所做的一切合法化。对于损害他的行为,他先是气得大喊
大叫,但一转眼又原谅它。这就是新闻记者的特征。这种友情(这是一个风趣的人
想出来的字眼)能腐蚀最美好的灵魂!它使人渐渐丧失自尊心,它扼杀伟大事业赖
以成功的原则,它认可灵魂的卑怯懦弱。某些人之所以要求大家因循苟且,就是为
了使自己的叛卖和出尔反尔的行径得到宽恕。一个民族中最有知识的那部分,就是
这样成了最不值得尊敬的人。从文学方面看,拿当缺乏风格和学识。如同大多数想
成名的文学青年一样,他现买现卖,昨天学到的东西今天就吐到作品里。他既没有
时间,也没有耐心好好写作;他没有认真观察,而只有道听途说。他不会严密地构
思一部作品,就用一些热情奔放的描绘来补救。用文学上的行话来说。他是耍激情
的,因为有关激情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天才作家的任务却是通过真实生活中的偶
然事件,探索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能和可信的东西。拿当笔下的主人公只是放大了
的个体,他们不能启迪思想,只能引起短暂的同情;他们与生活中的重大课题毫无
联系,因而也就没有任何代表性。但是,拿当依靠的是自己才思的敏捷,以及打弹
子的人称为“侥幸击中”的那种偶然机遇。他像灵巧的射手,善于准确地抓住那些
传到巴黎或由巴黎兴起的思想。他的多产不能归功于他本人,而应归功于他的时代:
他靠时运生活,为了主宰时运,他就夸大它的意义。总之,拿当的作品不真实,他
的话语是骗人的;正如费利克斯伯爵所说,他有几分像要杯子的杂技演员。人们可
以感觉到,他的笔是在一个女戏子的化妆室里得到灵感的。我们从拿当身上看到了
当今文学青年的形象,看到他们虚假的伟大和真实的卑微。他能代表他们,因为他
和他们一样有着不大得体的丰采,一样堕落得很深;他的生活和他们一样,如激流
翻滚,充满突如其来的挫折和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们真是这个被妒忌所吞噬的世纪
的产儿,在这个世纪里,千万人在各种巧妙手段掩盖下进行着形形色色的你争我夺,
而他们的失败则滋养了无政府主义这条九头蛇[注]。他们希望不劳动而能发财致富,
没有本领而能享受荣誉,不花力气而能得到成功。不过,经过多次对抗和“冲突,
只要当权者愿意,他们最终也能靠不道德的手段领取一份俸禄。当这么多野心勃勃
而又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就会产生意志力的竞争、闻所未
闻的不幸以及你死我活的搏斗。在这场残酷的大战中,取得胜利的是最凶狠或最狡
猾的利己主义者。胜利者虽然如莫里哀所说,激起了几声叫骂,[注]但却成为人们
的榜样,为人们所羡慕、谅解和效法。当拉乌尔以新王朝的反对派的身分进入德·
蒙柯奈夫人的沙龙时,他表面上的荣华正达到鼎盛期。他是作为掌权的玛赛、拉斯
蒂涅、拉罗什—于贡们的政敌而被贵族们接纳的。爱弥尔·勃龙代是他的引荐者。
此人由于致命的优柔寡断和对一切行动的超脱态度,一直扮演着嘲讽者的角色,不
站在任何人一边,而又和所有的人都友好。他是拉乌尔的朋友,也是拉斯蒂涅的朋
友,又是德·蒙柯奈夫人的朋友。一次,玛赛在歌剧院遇到他,笑着对他说:“你
是一个政治上的三角形。这种几何图形只属于无所事事的上帝;有抱负的人应该沿
弧线前进,这是政治上的捷径。”远远望去,拉乌尔如同一颗灿烂的流星,他的举
止姿态符合时尚。他从别人那儿搬来的共和主义思想,使他暂时摆出一副民众事业
捍卫者们常有的新教徒式的激烈态度,其实他在内心是嘲笑这些人的。在女人眼里,
这种态度不无魅力。女人喜欢造就奇才,折服坚如岩石的意志,熔化钢打铜铸的性
格。拿当扮出的精神面貌和他身上的衣服十分协调。因此,对厌倦了岩石街天堂的
夏娃来说,他必然成为,而且确已成为那条毁了世上第一个女人的蛇,那条五彩斑
斓、善于辞令、有着吸引人的眼睛、动作柔美的蛇。玛丽一见到他,立刻感到心荡
神驰,其强烈程度竟引起了她自己的恐惧。这个所谓的伟人,通过他的目光,在她
身上引起了一种肉体上的感应,二直波及她的内心,把她的心扰乱了。可是这种心
绪纷乱却给她带来快乐。当时,拿当披着名望这件华丽的外衣,使这个天真的女人
眼花缘乱。她本来在和几位贵妇人聊天,一看到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便不说话了。这
突然的沉默早被她那些假朋友看在眼里。吃茶点的时候,她离开自己的位置,向摆
在客厅当中的方形沙发走去,拉乌尔正在那儿高谈阔论。玛丽站在一旁,让奥克塔
夫·德·冈夫人挽着她的手臂。她不由自主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强烈的激动,对此,
善良的德·冈夫人一直为她保守秘密。一个女人在恋爱时,眼睛会流露出异常的柔
情,但是,此时此刻拉乌尔正讲得天花乱坠,一句句俏皮话像连珠炮似的连连发射,
指控之词如轮转烟火般一会儿回旋,一会儿铺展,火热的言辞勾勒出一个个鲜明的
人物面貌,他自己也完全沉醉于其中,所以不曾注意到环绕着他的一群妇女中间,
有一个可怜的小夏娃正用眼睛向他吐露一片天真的倾慕之情。人们好奇地听着。要
是能从欧洲人还未涉足的月亮山[注]找来一只独角兽,那么全巴黎的人大概会带着
同样的好奇心涌向动物园。这种好奇心使庸人陶醉,却使真正高尚的人厌恶;拉乌
尔就喜欢它。他的心是在所有的女人身上,不能专属于某一个女人。
“当心,我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的美丽而善良的女伴在她耳边说,“你还
是离开这里吧!”
伯爵夫人向丈夫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来挽住她(可惜做丈夫的不一定能理
解这种眼色);于是费利克斯把她带走了。
“我的朋友,”埃斯巴侯爵夫人在拉乌尔耳边说,“您真是个走运的人。今晚
您征服了不少女人的心。这位走得那么突然的可爱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清晨一两点钟,当拉乌尔和勃龙代差不多是单独在一起时,拉乌尔对他的朋友
提起这位贵妇人的话,他问他:
“你知道埃斯巴侯爵夫人想跟我讲什么来着?”
“当然,我刚刚听说,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疯狂地爱上你了,你真是个幸运
儿。”
“我没看到她呀!”拉乌尔说。
“嗨,你会看到她的,你这个滑头,”爱弥尔·勃龙代说,一面放声大笑。
“杜德莱勋爵夫人请你们参加她的盛大舞会,就是为了让你和伯爵夫人相会。”
拉斯蒂涅请他们坐上他的马车,于是他们和拉斯蒂涅一道走了。这三个人一个
是折衷主义的副国务秘书,一个是凶狠的共和分子,一个是政治上的无神论者,他
们几个聚在一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们破一下现在的规矩,一起去吃夜宵怎么样?’渤龙代问,看来他想重新
提倡消夜。
拉斯蒂涅带他们到韦里酒家,把马车打发走了,然后三个一人在桌边坐下,纵
谈当今的社会,还不时纵声大笑。夜宵中间,拉斯蒂涅和勃龙代劝他们的假政敌不
要放过这桩送上门来的、有利可图的好买卖。这两个情场老手用嘲滤的口吻将玛丽
的身世叙述了一番,讲到她天真的童年以及她和德·旺德奈斯的美满婚姻时,插进
了很多尖刻的挖苦和人木三分的俏皮话。勃龙代恭喜拉乌尔遇上了一个如此单纯清
白的女人,她的全部罪过就是用红铅笔画过一些拙劣的素描,作过几张平淡的水彩
画,为丈夫绣过几双拖鞋,怀着最贞洁的感情弹过几首小夜曲。这个女人整整十八
年被拴在母亲的腰带上,从小浸泡在宗教仪式里,后来由德·旺德奈斯培养成了贵
妇人,婚姻使她成熟得恰到好处,现在该由一个情夫来美美地享用了。喝到第三瓶
香摈酒时,拉乌尔·拿当已是无所不谈,他从未对任何人这样推心置腹过。
“二位朋友,”他说,“你们知道我和佛洛丽纳的关系,也了解我的生活,要
是我在你们面前供认,我还不知道和一个伯爵夫人相爱是什么滋味,你们是不会觉
得奇怪的。我每想到自己只能在诗里送给自己一位见阿特丽克丝[注]或者洛尔[注],
便感到无比委屈!一个高贵而纯洁的女人就像没有污点的良心,她使我们在自己眼
里显得美好。在别处,我们可以玷污自己;在她面前,我们必须始终是高尚的、骄
傲的、洁白无瑕的。在别处,我们过着疯狂的生活;但在她身边,却像沙漠中的绿
洲那样宁静、清新、翠绿。”
“好了,好了,傻瓜,”拉斯蒂涅说,“提高点调门,像帕格尼尼那样,在第
四根弦上演奏摩西的祈祷[注]吧。”
拉乌尔不言语了,两眼直愣愣地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这个无聊的学徒部长不理解我。”
就这样,当岩石街的夏娃满心羞愧地躺下睡觉,为自己竟那么乐意听大诗人讲
话而感到惶惶不安,并且动摇于对德·旺德奈斯的感激之情和蛇的甜言蜜语的诱惑
之间的时候,这三个厚颜无耻的人却在践踏她那刚刚开放的娇嫩洁白的爱情之花。
唉,要是女人们知道,这些在她们身边是那么耐心、那么善于曲意奉承的男人,一
旦远离她们就多么厚颜无耻……他们对自己所爱的一切又是多么满不在乎……唉!
纯洁、美丽。羞怯的女人,男人是怎样在粗鲁的玩笑中揭露她的秘密,对她评头论
足啊!但同时这又是多么大的胜利!她愈是失掉遮体的薄纱,就愈显出她的美丽!
此刻,玛丽正把拉乌尔和费利克斯两人作比较,丝毫没想到这种比较会给她的
感情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拉乌尔和费利克斯两人更能形成鲜明对
照的了。拉乌尔是那么不修边幅,气质粗旷;而费利克斯则像时髦女人似的注意仪
表,衣冠楚楚,举止disinvoltura[注],始终保持着当年杜德莱勋爵夫人给他调理
成的英国绅士风度。这种明显的对比很能激发女人的想象,因为她们相当容易从一
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伯爵夫人是个规矩而虔诚的女人,第二天,她在她的天堂
里禁止自己去想拉乌尔,还责备自己是个可耻的忘恩负义者。
吃午饭时她问丈夫:“你觉得拉乌尔·拿当这个人怎么样?”
“一个耍杯子的杂技演员,”伯爵回答,“一座用点金粉就能平息的火山。德
·蒙柯奈伯爵夫人不该让这种人进她的沙龙。”
这一回答使玛丽很伤心,尤其是在谈到文学界时,费利克斯为了用事实证明他
对拉乌尔的评价正确,向玛丽讲了他所知道的拉乌尔的生活轶事,说他的生活朝不
保夕,和一个名角儿佛洛丽纳在一起鬼混。临了,伯爵又说:“这个人确有点才气,
可是他既没有恒心又没有耐性,而这是天才得以持久和不朽的必备品质。为了使世
人敬服,他脐身于他无法在那儿久驻的上流社会。真正的天才,勤奋而正派的人,
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们勇敢地走自己的路,他们承认贫困,而不用虚假的荣华来掩
盖它。”
女人的思想具有不可思议的伸缩性:它受到当头一棒便蜷缩起来,好像被压垮
了,但是过了一定的时间,它又会恢复原状。玛丽起初想:“费利克斯大概是对的。”
三天以后,拉乌尔在她内心引起德·旺德奈斯未能让她体验的那种既甘美又令人痛
苦的激动,使她又想起那条蛇来了。伯爵夫妇去参加杜德莱勋爵夫人举办的盛大舞
会,在那个舞会上,玛赛最后一次在社交界露面,两个月后他便去世,留下了“杰
出的政府领导人”这样一个美名,勃龙代说,玛赛的作用是无人能理解的。伯爵和
他的夫人在舞会上又遇到拉乌尔·拿当。这次舞会由于聚集了七月政治事变中的好
几个大人物而分外引人注目。他们聚在一起,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是七月革命后上
流社会的头几次隆重聚会之一。一间间客厅呈现出一幅幅神奇的景象:到处是鲜花、
珠宝、油亮的头发,所有的首饰盒都为这次舞会倾倒一空,所有的修饰手段都被一
一用上。沙龙可以比作一个精巧的花房,富有的园艺家在这儿汇集了最绚丽的奇葩
异草。女宾们的衣裙都是用色彩夺目、质地细软的料子做的。人类的工艺仿佛要与
自然界的生物争奇斗艳,洁白或印花的薄纱宛如最美丽的蜻蜓翅膀;绉纱、花边、
薄花边、透明罗纱,波浪形的、细齿形的,其新奇别致与品种之繁多有如昆虫世界;
细如蛛丝的金银线,轻如薄雾的丝绸,巧夺天工的刺绣,神仙精灵创制的花样;还
有那如婀娜的柳枝一般从贵妇们高昂着的头上弯垂下来的、彩色缤纷的热带鸟羽毛,
那编成发辫形的珠花;衣料有平纹的、棱纹的、锯齿纹的,仿佛曲线图案之神曾经
指导了法国的纺织工业。这种奢侈豪华与荟萃在这里的女人们的姣美容貌和谐地交
相辉映,似乎要构成一本精美的纪念画册。一眼望去尽是白皙的双肩,有的微带琥
珀色,有的像用滚筒抛光过似地浑圆光滑,有的白亮如缎,有的白而无光;但又细
腻丰腴,仿佛涂上了卢本斯[注]调配的色彩,总之,是人类所能找到的千差万别的
白色。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有的像缟玛瑙,有的像绿松石,镶着黑丝绒或金流苏
一样的睫毛;那一张张面庞使人想起东西方最优美的脸型,有的前额高高的,显得
骄傲而威严,有的微微隆起,好像装满了思想,有的扁平,透着桀骛不驯。还有给
这赏心悦目的舞会增添了如许吸引力的女人们的酥胸,有的双乳挤拢,像乔治四世
喜欢的那样;有的学十八世纪流行的款式,将双乳分开;有的却又照路易十五欣赏
的式样,将两乳稍稍靠拢;然而,不管款式怎样,全都大胆地袒露着,毫无遮盖,
或者只是半掩在细麻布小绉领下面,像拉斐尔画的人像那样(后来,这成了他那些
孜孜不倦的学生们的成功之笔)。那起舞时伸出的秀足,那旋转时微倚在舞伴手臂
里的纤腰,使最冷漠的人也为之心动。轻柔的低语声、衣裙的窸窣声、脚在地板上
轻轻的滑动声、旋转时的触碰声,奇妙地伴和着舞曲。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幻仙境,
这千百种幽香的融合,这映照在闪动着烛光的水晶杯盘中的五彩缤纷的光线,这在
四壁的镜子中成倍增殖的美妙画面,这一切,仿佛都是仙女挥舞魔棒布置出的景象。
黑鸦鸦的男宾,如同深色的背景,衬托着美貌的女人和她们漂亮的服饰。在他们中
间可以看到豪门子弟高雅、俊秀。端正的轮廓,英国绅士蓄着棕色胡髭的庄重面庞
以及法国贵族风流潇洒的容貌。欧洲的各种勋章闪耀在他们的胸前,或挂在脖子上,
或垂在腰际。细细观察之下,聚集在这里的上流社会不仅有五光十色的珠宝,还有
一个灵魂,它在生活,它在思考,它在感觉。掩盖着的七情六欲,赋予它一副面貌:
你无意中会发现有人在暗暗交换着狡黠的目光,轻率而好奇的姑娘在向别人透露她
们的欲念,醋劲十足的女人用扇子半遮着脸蛋,嘁嘁喳喳地讲旁人的坏话或互相恭
维吹捧。整个浓装艳抹的上流社会在晚会上纵情狂欢,而晚会又像一股醉人的香气
把它熏得迷迷糊糊。仿佛从所有的头脑和心灵里都涌出一些思想和感情,它们凝聚
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回过来又冲击那些最冷漠的人,使他们也兴奋起来。在金碧辉
煌的客厅一角,一两个银行家、几个大使。几位前部长,还有那位不期而至的老不
正经杜德莱勋爵,正在打牌。当令人陶醉的晚会进行到最热闹的阶段,费利克斯·
德·旺德奈斯夫人身不由己地和拿当攀谈起来。或许,伯爵夫人也是被舞会的气氛
陶醉了,这种气氛曾叫多少最谨慎的人吐露了真情啊。
拿当是第一次置身于这样的社交场合。目睹这豪华的气派和盛大的场面,名利
欲比以往更猛烈地咬啮着他的心。看看这位拉斯蒂涅,他弟弟才二十七岁就被任命
为大主教,他妹夫马夏尔·德·拉罗什一于贡是大臣,他本人是副国务秘书,而且
据说不久就要娶纽沁根男爵的独生女儿;看看外交官中那位不知名的作家[注],他
为一八三○年以后成为王室喉舌的一家报馆翻译外国报刊文章;看看有些舞文弄墨
的人进了行政院,有些教授成了贵族院议员;看看这些人,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
天天鼓吹推翻贵族是走错了路,因为这个贵族阶级拥有走运而有才能的人,有靠耍
权术获得成功的人,也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人。就说勃龙代吧,他在新闻界那么倒霉,
那么被人压榨,但在上流社会却受到那么好的接待,而且要是他愿意的话,还可以
利用他和德·蒙柯奈夫人的关系平步青云,因此,在拿当眼里,勃龙代是一个有力
的例证,证明社会关系有强大的威力。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从此要像玛赛、拉斯
蒂涅、勃龙代以及他们的领袖塔莱朗那样,蔑视公众舆论,只承认现实,并且为着
自己的利益歪曲现实,把一切制度看成是达到自己目标的武器,他决心再也不去扰
乱一个构造得如此健全、如此美好、如此合情合理的社会。“我的前途,”他思忖
道,“将系在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女人身上。”这个思想是在狂热的名利欲中形成
的,正是怀着这种思想,他遇上了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如同饥饿的鸢鹰碰到了
猎物。这天晚上,迷人的伯爵夫人佩戴着白鹳羽毛,显得特别的美,是劳伦斯[注]
笔下那种朦胧的美,这与她温柔的性格很协调。野心勃勃的诗人身上那种沸腾的活
力深深沁入了她的心。杜德莱勋爵夫人的眼睛是什么也不会放过的,她为了让两人
安心单独谈话,把德·旺德奈斯交给玛奈维尔夫人去对付。这个女人仗着她过去对
伯爵的影响,把他引进了打情骂俏的迷魂阵。她一会儿红着脸吐露衷肠,巧妙地表
示她在眷恋旧情,这无异于把一朵鲜花奉献在伯爵脚下;一会儿她又责怪伯爵,为
自己辩护,好招惹伯爵再责备她。这两个已经反目的情人还是第一次这样说悄悄话
呢。就在伯爵往日的情妇拨弄业已熄灭的爱情之火的灰烬,希望还能找到几星炭火
的时候,旺德奈斯伯爵夫人正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一个女人自知有错和行为
越轨时,就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激动不无魅力,并且能唤醒沉睡的力量,如今,就
像童话《蓝胡子》[注]里讲的一样,女人们都喜欢用染着血迹的钥匙;这是一个绝
妙的神话构思,也是佩罗的一大成功。
拿当堪称熟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家,他在伯爵夫人面前摊开自己的种种不幸,向
她叙述自己如何与人和环境搏斗,让她看到他伟大高尚,只是没有安身立命之地,
他有政治天才,只是未被人赏识,他的生活里缺少高尚的温情。他没有明说,而是
暗示美丽的伯爵夫人为他扮演《艾凡赫》中蕊贝卡[注]的崇高角色:爱他,保护他。
他所说的一切都未越出高尚的感情范围。毋忘草不会比这位诗人所用的比喻更痴情,
百合花不会比他讲的事情更纯洁,天使的前额不会比他的额头更光辉明朗,他可以
把他的谈话录寄给书商去出版。拿当不折不扣地起了伊甸园里那条蛇的作用,他向
伯爵夫人炫示了惹祸的禁果那夺目的色彩。玛丽离开舞会时心情是复杂的:她内疚,
可是这内疚近似一种希望;她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拿当说了很多恭维话,迎合了她
的虚荣心;她无比激动,连心灵最深处都给扰乱了;她被自己的贤德所约束,可是
又很想对不幸的诗人表示怜悯。
也许是玛奈维尔夫人把旺德奈斯伯爵带到了他妻子和拿当正在谈心的客厅里,
也许是他自己想到这儿来找玛丽一起回家,也许是和玛奈维尔夫人的谈话勾起了伯
爵内心已经平息的忧伤,总之,他妻子来挽住他的手臂时,发现他闷闷不乐,若有
所思。伯爵夫人担心是自己和拿当在一起被他看见了。等到她和费利克斯两人单独
在马车里的时候,她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的朋友,你不是一直在那儿跟
玛奈维尔夫人谈话吗?”妻子的娇嗔使费利克斯如入棘丛,浑身不安,正在他无法
摆脱窘境时,马车到了府邸。这是爱情教给玛丽的第一个招数。她很得意,居然打
败了她一向认为那么高明的男人。她头一回尝到了获得重大胜利以后的喜悦。
在城根街和圣三会教士新街之间的一条小胡同里,一幢又单薄又难看的小楼四
楼上,拿当有一个套间,这个套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四壁萧条。对那些和他交
往不深的人,还有那些文坛新手、债主以及一切应该拒之于他的私生活大门之外的
纠缠者和讨厌鬼来说,这里是他的住处。而他的真正住所、他的了不起的生活、他
的排场和交际却在佛洛丽纳小姐家里。佛洛丽纳是个二流演员,但是十年来,拿当
的朋友们、几家报纸,还有几个剧作家,却把她捧进了名演员的行列。这十年来,
拿当与这个女人的关系十分密切,他有一半日子是在她家度过的;在没有朋友要接
待,没有晚宴要赴的时候,就在她那儿吃饭。佛洛丽纳道德上腐败透顶,但同时她
又极有头脑。这个长处在她和艺术家厮混中得到了发展,并在每天的运用中得到磨
练。有头脑,被认为是演员身上一种不可多得的品质。人们很自然地作出如下的推
测:一个毕生致力于把一切都表现出来的人,其内在的东西势必荡然无存。可是,
只要想一想每个世纪为数不多的男女演员中,产生过那么多优秀的剧作家和令人倾
慕的女性,就能把这种观点驳倒。这种观点的根源,在于自古以来对表演艺术家总
是大加非难,责怪他们在形象地表现各种激情时,把自己个人的感情丧失殆尽了。
其实,演员在表演中只运用了他们的思维力、记忆力和想象力。伟大的演员是这样
一种人,用拿破仑的话来说,他们能随意截断人天生具有的感情和思想之间的联系。
莫里哀和塔尔玛到了晚年还比一般人更多情。佛洛丽纳由于长期来不得不倾听一些
能卜算一切的记者以及能预见一切、道出一切的作家们谈话,还不得不观察某些到
她家来搜集悄皮话的政界人物,她成了一个天使和魔鬼的混合物,这一来她便有了
资格和这班老奸巨猾的家伙打交道。他们赞叹她的冷静,十分喜欢她那些令人咋舌
的想法和感情。她的屋子装饰着向她献殷勤的男人们送来的贡品,显得过分的华丽。
凡是不考虑东西的贵贱,只看重东西本身的女人家里都有这副气派。对这些女人来
说,东西的价值是随着她们的脾气好坏而变化的。她们盛怒之下可以摔坏皇后才配
用的扇子或小匣子,可要是别人打碎了一个只值十法郎的、给她们的小狗盛水喝的
瓷盆,她们却会大喊大叫。看看那间摆满最珍贵的礼品的餐厅,人们就会懂得什么
叫富丽堂皇与满不在乎的大混杂。屋子的四壁直到天花板,都有钱花橡木护壁板,
上面嵌着无光金线,格外富丽,护壁板四周雕着和怪兽嬉戏的小天使。在熠熠的光
彩照耀下,可以看到这里是一幅德康[注]的素描,那里是一尊石膏天使,天使手里
托着安托南·莫瓦纳[注]提供的圣水盆,稍远是一幅精巧的欧也纳·德韦里亚[注]
的油画和一幅路易·布朗热[注]画的西班牙炼丹者阴沉的头像,拜伦给卡罗琳娜[注]
的一封亲笔信镶在艾尔肖埃雕刻的乌木镜框里,对面是拿破仑给约瑟芬的一封信。
这些珍品摆得毫不对称,却自有一种觉察不出的巧妙,使人似乎老有意想不到的发
现。一切布置显得既精巧又随便,这两个优点,只有艺术家才会兼备。雕刻精美的
木质壁炉台上只摆着一尊奇异的佛罗伦萨牙雕,据说是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表现一
个森林之神发现年轻的牧羊人原来是个女人,这是一件复制品,原作保存在维也纳
的珍宝馆。牙雕两侧各放着一只大烛台,都出自文艺复兴时期某位艺术大师之手。
在一面护壁板中央,有一只布勒[注]制作的钟,玳瑁底座上,镶嵌着呈阿拉伯图案
的闪闪发光的钢片,钟的左右摆着两尊小塑像,可能是哪个修道院被毁时幸存的。
客厅的四角安着几盏灯,灯座富丽堂皇,这是某个制造商给的谢礼,佛洛丽纳曾为
他大做广告,吹嘘羊角形日本花瓶做成的灯具是多么必不可少。在一只美妙的书架
上,放着一件贵重的银器,这是一次战役中的战利品,在那次作战中,某位英国勋
爵承认了法兰西民族的威力;此外还可看到饰有浮雕的瓷器;总之,一个除了家具
没有其他财产的演员家里才有这等豪华。佛洛丽纳的房间张挂着紫罗兰色的壁幔,
初次登台的舞蹈演员往往梦想有这样一个房间:白绸衬里的丝绒窗帘垂在蒙着薄纱
的窗户上,天花板裱糊着白色开司米和紫罗兰锦缎,床前铺一块白鼬皮地毯,床幔
像一朵倒挂的百合花,里面吊着一盏宫灯,灯下可以阅读尚未出版的报纸样张。客
厅的基调是黄色,里面的摆设一律是佛罗伦萨青铜器的色彩,十分协调;这里我不
一一描写,否则就像一份经法庭批准的拍卖清单了。总之,只有在附近的罗特希尔
德公馆才能找到可以与这些精美摆设媲美的东西。
佛洛丽纳原来叫莎菲·格里尼乌,佛洛丽纳是艺名,取艺名是演员常有的事。
她虽然长得漂亮,却是在下等戏院开始她的舞台生涯的。她的名气和财产全亏了拿
当。演员和文人结合,在戏剧界和文学界屡见不鲜,这一结合对拿当没有任何不利,
他仍然可以保持一个有影响的人物的体面。佛洛丽纳的经济情况并不稳定,她的收
入不固定,剧团的聘金和假期的演出,勉强够开销行头费和家用。拿当从经营新兴
工厂赚来的钱里提出一部分交给她;虽然他对佛洛丽纳一直很殷勤,做她的靠山,
但是给她的资助既不定期也不牢靠。这种没有保障的、空中楼阁般的生活,丝毫吓
不倒佛洛丽纳。她相信自己的才能,相信自己的美貌。有人告诫她时,她总把自己
的前途押在这两个宝上。别人听了她信心十足的腔调,觉得未免有些滑稽。她常说:
“只要我愿意,就会有年金。我的总账上已有五十法郎了。”谁也不明白,像她那
么漂亮的人怎么整整七年默默无闻。实际情况是,她十三岁被雇去当哑角,两年后
在一个不知名的通俗喜剧院正式登台。十五岁时,还既看不出她的美貌,也看不出
她有才华:女人的发展全在以后。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她二十八岁,这是法国
女子风华正茂的年龄。在佛洛丽纳身上,吸引画家的首先是她那洁白而有光泽的肩
膀,靠近后颈的部位带点橄榄青,但结实而润滑;灯光射在她肩膀上犹如照在丝光
布上。她回头时,脖子上形成美不可言的褶裥,那是雕刻家最欣赏的地方。傲岸的
颈项托着古罗马皇后似的头,娇巧而优雅,浑圆而倔强,很像波珮[注]的头;五官
端正,透着伶俐,前额光滑,没有一丝皱纹,所有不爱思考、不爱发愁、容易让步、
但发起倔脾气来什么也不听的女人都长着这样的脑门。仿佛一凿子雕出来的前额,
把一头亚麻色的秀发衬托得格外美。头发总是由前面往后梳,分成相等的两股,像
罗马妇女那样,然后在脑后挽成两个圆髻,这样头形显得长些,同时头发的颜色又
把颈子衬得更白。两道眉毛又黑又细,像中国画家描出来的,眼皮柔软,显出纤细
的粉红色血管网络。火辣辣的眸子带着褐色纹路,赋予她的视线一种虎视眈眈的神
情,又显露出妓女的不动声色的狡黠。她那讨人喜欢的羚羊眼睛是一种柔和的灰色,
周围覆着长长的黑睫毛,这两种不同色调和谐地搭配在一起,充分表露出热诚而平
静的情欲。她的眼圈微带倦色,可是当她妩媚地转动眸子侧目看人,或是抬起眼睛
做出思考的样子时,当她凝眸而视,头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而双眼炯炯发光
时(这都是在舞台上学来的招数),或是目光迅速扫遍全场,好像寻找什么人时,
她这双眼睛真是世界上最锐利、最温柔、最罕见的了。红色油彩破坏了她那娇嫩的
双颊白里透红的美妙色调,使人再也看不出她是在脸红还是脸色发白。她的鼻子很
秀气,粉红的鼻孔富于情感,生就了会表达莫里哀喜剧中女仆的讥讽、嘲弄。一张
肉感而放荡的嘴既善于挖苦人,又善于说绵绵情话,配上鼻子和上唇之间两道明显
的突棱,越发好看。白皙的下巴稍稍大了点,表明她要爱就爱得很强烈。她长着女
王的手和胳臂,而一双脚却又肥又短,这是出身微贱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从来没有
一份遗产会这么叫人发愁。为了改造这双脚,佛洛丽纳什么法子都试过,就差没把
它剁掉。可是这双脚像生养了她的布列塔尼人一样固执:所有的专家,所有的治疗
都拿它没办法,因此佛洛丽纳总穿瘦长的半统靴,里面塞上棉花,让脚显出弓形。
她中等个儿,已有发胖的趋势,不过身材相当挺拔、匀称。在品德方面,戏台上的
撒娇献媚,打情骂俏。挑逗温存她无一不精通;这些手段加上点孩子气,天真的嘻
笑中夹杂点哲理的嘲弄,就有一种特别的情趣。她表面上无知轻率,实际上对贴现
和整套商业法律内行得很。要知道,在得到今日这值得怀疑的成功之前。她吃过多
少苦啊!她是经历了无数风险才一层一层下来,从阁楼住到二楼的![注]她了解生
活,她从咬布里干酪[注]开始,直到满不在乎地吃菠萝煎饼[注],她
住过带泥灶的
阁楼,在壁炉的一角自己烧饭洗衣服,到现在竟能向一班大腹便便的厨师和厚颜无
耻的小厨工发布命令。她总能赊账,还从来不曾丧失信用。良家妇女不知道的事,
她都知道,还能操三教九流的语言;就经历而言,她是平民,凭出众的姿色,她是
贵妇。她见怪不怪,能像密探、法官和老政客一样老谋深算,洞察一切。她知道怎
么对付商人和他们的诡计,她熟悉行情,就像一个拍卖估价员。当她像洁白而娇嫩
的新娘躺在长椅上,扮演着一个角色或背诵台词时,你会以为她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幼稚、无知、软弱,除了天真无邪没有其他手段。倘若这时来了个讨厌的债主,她
马上像一只受惊的小猛兽似的跳将起来,骂出十足的粗话。她会说:“嘿!我亲爱
的,您这种放肆行为等于向我重利盘剥,我不想再看到您了,还是叫执达吏来吧,
我情愿看见他们,也不愿看见您这张嘴脸!”
佛洛丽纳定期举办一些饶有风趣的晚宴、音乐会和晚会,这些聚会上总有输赢
很大的赌博。她的女友全都很漂亮,年纪大的女人从来不登她的门。她不会妒忌,
认为妒忌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早先她结识过柯拉莉,电鳗[注],现在她认识
蒂丽姬、欧弗拉齐、阿姬莉娜、杜·瓦诺布勒夫人、玛丽埃特,[注]这些女人在巴
黎招摇过市,好像飘在空中的蛛丝,人们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们今
天是王后,明天是女奴;另外还有她的对手——女演员、女歌唱家,总之是一群不
同凡响的女人,她们乐善好施、无忧无虑的样子是那么动人,她们的放荡生活充满
了活力、激情和对未来的蔑视,像狂热的舞蹈一样吸引了许多人。虽然这位风尘女
子家里的生活是在一片哄乱和她的笑声里度过的,可是女主人的两只巧手,比哪一
位客人都精于计算。在这里,文学艺术界的名流与政界、金融界的巨头厮混在一起
花天酒地;在这里,肉欲高于一切;在这里,忧郁和狂想是神圣的,正如在一个市
民家里名誉和品德是神圣的一样。这里的常客有勃龙代、斐诺、艾蒂安·卢斯托
(此人是佛洛丽纳的第七个情人,但自认为是第一个)、连载小说家费利西安·韦
尔努、库蒂尔、毕西沃、拉斯蒂涅(过去常来)、克洛德·维尼翁、银行家纽沁根、
杜·蒂耶、作曲家孔蒂等人,一群形形色色的钻营能手;此外还有佛洛丽纳认识的
女歌唱家、女舞星和女演员的男友们。这帮人有时互相仇恨,有时亲亲热热,视情
况而定。一个人只要稍有名气,佛洛丽纳就接待他,她的家可以说是这帮人用自己
的聪明才智干堕落、邪恶勾当的地方。到这儿来的人都曾“名正言顺”地发过迹,
受过十年苦难,扼杀过两三次爱情,他们都是因为写过几本书或是有几件考究的背
心,演过一出戏或是有一辆华美的马车而出了名的。他们在这里密商损人之计,窥
探生财之道,取笑前一天自己策动的骚乱,预测股票的涨跌。离开这里时,男人们
依旧摆出他们公开的政治姿态;在这里他们却可以批评自己的党派而不会有什么不
良的后果;他们可以承认对手本领高超,手腕绝妙,可以亮出任何人不敢承认的思
想。他们可以无所不谈,因为他们能无所不为。世界上只有巴黎才能找到这种兼收
并蓄的场所,不管你的趣味如何,道德如何,政治见解如何,只要外表体面,都能
受到接待。因此,说佛洛丽纳是二流演员,还不能成为定论。佛洛丽纳的生活并不
悠闲,也不值得羡慕。不少人看到一个女人靠演戏成了人们崇拜的对象,很为之神
往,以为她的生活必定快乐得像永不休止的狂欢节。在看门人的小屋里或是寒酸的
阁楼上,多少可怜的姑娘看完戏回来梦想着珍珠钻石、装饰着金线的袍子、华美的
腰带,想象自己的头发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亮,仿佛看见自己得到观众喝彩,被剧
团重金聘请,被男人们钟爱、争夺,可是她们谁也不了解这种生活的真实情况:演
员像马戏场的马,必须进行无数次排练,免得演坏了被罚款,她得一次又一次地阅
读剧本,不断琢磨新的角色,而当时巴黎要演二三百个新戏!每场演出,佛洛丽纳
要换两三次服装,回到休息室时,常常已累得半死。这时,她还必须用大量的油脂
擦去脸上的红白油彩,倘若演的是一个十八世纪的角色,还必须洗掉发粉,她简直
连吃晚饭的时间也没有,而演员在演出时既不能饿着肚子,又不能吃,也不能说话。
佛洛丽纳也没有时间吃夜宵。如今的演出都得过了半夜才结束,回来后她总得卸装,
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要吩咐呀!清晨一两点钟才躺下,一大早又得起来复习台词,吩
咐准备服装,交代要什么不要什么,然后试服装,吃午饭,看情书,写回信,和捧
角的承包人洽谈,好叫他们在她上场和退场时制造气氛,她得付清为上个月的成功
所花的钱,同时还要用钱去换取这个月的成功。可以相信,在圣热奈斯特[注]的时
代(这个演员被封为圣徒,他以演戏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宗教义务,并且总穿着一件
苦修者的粗布衣),戏剧艺术并不需要演员这样疲于奔命。有时,佛洛丽纳想学有
钱人的派头到乡下采点鲜花,便不得不假称自己有病。然而,这些纯粹机械性的活
动与以下的事情相比简直就不算什么了:玩阴谋诡计啦,虚荣心受伤害心里不痛快
啦,剧作家挑选了别的演员啦,自己的角色被别人抢走,或是要把人家的角色抢过
来啦,男演员的种种苛求啦,竞争者的狡猾手段啦,剧院经理和新闻记者对你的纠
缠啦,等等,为了应付这些事,真要一个工作日里再加一个工作日才行。到此为止
我们还一点没涉及艺术本身,诸如激情的表现,细微的脸部表情和动作的处理,还
有舞台上的注意事项;要知道,成千架观剧镜对着舞台,从最精彩的表演里也能发
现不足之处。这些表演艺术曾占据了塔尔玛、勒坎、巴隆、孔塔、克莱蓉、尚梅斯
莱这些伟大演员[注]的全部思想和生命!后台更是像地狱,在这里,虚荣心是不论
性别的:一个演员,男的也罢,女的也罢,只要一成功便招来敌人,有男的也有女
的。至于财产,佛洛丽纳的聘金再高,也不够应付行头上的开支。不谈服装,光是
长手套、皮鞋就要很多,还要晚礼服和出门的穿戴。佛洛丽纳生命的三分之一用来
求爷爷告奶奶,三分之一用来维持自己的排场,另外三分之一用来保卫自己:事事
都要动脑筋花力气!不错,她有一点幸福便贪婪地享受,这是因为,在她的生活中,
幸福好像是偷来的、难得的、要长期等待的,是在别人强加给她的可憎的玩乐中和
对观众的笑脸中偶然得到的。在佛洛丽纳心目中,神通广大的拉乌尔是一根保护她
的权杖:有了他,她省了多少麻烦和心事。他对她正如过去的大庄园主对待他们的
情妇,又像现在有些老头子,只要某家小报稍稍碰了一下他们崇拜的女戏子,他们
就马上跑去向记者求情。佛洛丽纳依恋拉乌尔甚于依恋一个情夫,她离不开他甚于
离不开一座靠山,她像侍奉自己的父亲一样侍奉他,像欺骗自己的丈夫那样欺骗他,
但她可以为他牺牲一切。拉乌尔呢,为了满足她演员的虚荣心和抚慰她的自尊心,
为了她的舞台前途,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大作家帮忙,就没有名演员:有了拉辛
才有尚梅斯莱,有了蒙韦勒[注]和安德里欧[注]才有马尔斯[注]。佛洛丽纳很想成
为对拉乌尔有用的、甚至必不可少的人,但却无能为力。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习惯
对一个人的吸引力上。为了实现拉乌尔的计划,为了招待他的朋友,佛洛丽纳随时
可以敞开她的客厅,摆出美酒佳肴,她希望自己之于拉乌尔,如同返巴杜夫人之于
路易十五。女演员们都羡慕佛洛丽纳的地位,有的记者羡慕拉乌尔的艳福。可是,
人总是喜欢有对立,有矛盾,懂得这一点的人便不难理解,为什么拉乌尔过了十年
放荡不羁,时好时坏,今天狂歌曼舞,明天家产查封,今天大吃大喝,明天清水面
包的动荡生活以后,现在却向往纯洁真诚的爱情,向往贵妇人恬静和谐的家;同样
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要在她那因过分幸福而变得
单调的生活里搅起感情的波澜。这是生活的规律。没有对比就没有艺术。不求助于
对比手法而完成的艺术作品堪称天才的最高表现,正像进寺院是基督徒所能付出的
最大努力一样。
舞会结束,拉乌尔回到家里,发现佛洛丽纳给他的一张字条,是她的女仆送来
的。但是他困极了,没有看上面写些什么就去睡了,心里充满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甜
美爱情给他带来的新鲜乐趣。几个钟头以后,他从字条里得知了一些重要消息,这
些消息,拉斯蒂涅和玛赛都没向他透露过。原来,有人向佛洛丽纳泄露内情说,议
会结束后,议院就要解散。拉乌尔随即来到佛洛丽纳家,并派人去找勃龙代。在女
演员的小客厅里,爱弥尔和拉乌尔一面把脚搁在壁炉柴架上烤火,一面分析了一八
三四年法国的政局。究竟哪一派最有成功的希望?他们把所有的政治派别逐一研究:
纯粹的共和派,总统制共和派,不要共和国的共和派,不要君主的立宪派,君主立
宪派,保守组阁派,专制组阁派,折衷右派,贵族右派,正统右派,亨利五世派,
还有支持查理十世的右派。至于抵抗派和运动派,在这两派之间却没有什么可犹豫
的,否则就等于讨论要生还是要死。
当时,各派所办的报纸纷纷谴责混乱得可怕的时局,一个士兵称之为稀泥浆。
勃龙代是那时头脑最清醒的人,不过那是谈别人的事,临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了。正
像有些律师,为自己辩护就笨嘴拙舌。勃龙代在这类私下的讨论中很有真知灼见,
他劝拉乌尔不要突然改变政治主张。他说:
“拿破仑说过,用古老的君主立宪制缔造不出年轻的共和国。老兄,你不妨在
新议院里建立一个中间偏左派,做它的台柱和中心人物,你准能在政治上成功。一
旦你被接纳,一旦你进入政府,你就能实现你的抱负,你就能总是属于得胜的那一
派。”
拿当决定创办一种政治性的日报,亲自领导一切,在巴黎的无数小报中物色,
种,把它合并过来,再和一种杂志挂钩,建立几个分支。勃龙代劝他不要过分地把
希望寄托在办报上,但是拿当不听,因为周围那么多人都是以新闻事业为手段而发
迹的。勃龙代又给他指出,办报不是个好买卖,现在报纸大多,互相争夺订户,新
闻事业已经不是新鲜玩意儿了。拿当仗着自己有的是“朋友”和勇气,要大胆地闯
一闯。他傲气十足地站起身来说:“我会成功的!”
“你没有办报的钱!”
“我要写一个剧本!”
“剧本肯定失败!”
“失败就失败!”拿当说。
他在佛洛丽纳的住宅里走来走去,勃龙代跟在他后面,以为他疯了;忽然,拿
当用贪婪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摆在屋里的一件件宝贝:勃龙代这才明白了。他说:
“这里的东西值十几万法郎哩。”
“是啊,”拉乌尔站在佛洛丽纳那张豪华的床前叹息道,“不过,我宁愿下半
辈子在马路上卖钥匙链,每天靠吃炸土豆活命,也不卖这儿的一个挂衣钩。”
“不是卖一个挂衣钩,”勃龙代说,“而是卖掉全部东西。野心像死神,它要
掠走一切,因为它知道,生命在后面紧紧跟着它。”
“不能!一百个不能!我可以接受昨天舞会上那位伯爵夫人的一切,可是决不
剥掉佛洛丽纳的甲壳!……”
“是啊,”勃龙代用悲伤的调子说,“这等于推倒她的造币厂,砸掉硬币冲压
机,毁掉造币用的模子,这是非同小可的事。”
这时,佛洛丽纳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她对拿当说:“要是我听明白了的话,
你不想搞戏剧,要搞政治了?”
“是的,我的小妞儿,是的,”拉乌尔和蔼地说,一面搂着她的颈子,亲她的
脑门。“你干吗噘嘴?我搞政治你会吃亏?难道大臣不比记者更能使你这位舞台皇
后得到高额的聘金?难道你不会派到更多的角色,得到更多的假期?”
“你到哪儿去弄钱呢?”她问。
“到我叔叔那儿。”
佛洛丽纳知道他的叔叔是谁,这是指放债的,正像民间语言把典当叫做姑姑。
“别担心,我的小宝贝,”勃龙代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去找马索尔、杜·蒂
耶、斐诺、普朗坦。马索尔是个律师,他像他的同行们一样想当掌玺大臣,哪怕当
一天也好,杜·蒂耶想当国会议员,斐诺眼下是一家小报的后台老板,普朗坦想当
行政院审查官,他还在一家杂志插一手,我请这些人帮他的忙。是的,我会把他从
他自己手里救出来:我们要把艾蒂安·卢斯托。克洛德·维尼翁、费利西安·韦尔
努都找来,叫卢斯托包下长篇连载,维尼翁负责评论专栏,韦尔努给报纸打杂,律
师嘛,也有事可干,杜·蒂耶管证券交易和工业两栏。我们要看看,这些硬汉子和
俯首听命的人合在一起最终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最后不是进医院就是到部里当官,这是体力或精神耗尽的人的去处。”拉乌
尔说。
“你什么时候请他们吃饭?”
“五天以后,就在此地。”拉乌尔说。
“需要多少钱,你告诉我。”佛洛丽纳简短地说。
“律师、杜·蒂耶和拉乌尔,每人没有十来万法郎是无法开张的。”勃龙代说,
“有了这笔钱,报纸在一年半之内就可以顺利发行。在巴黎,是发展还是垮台,一
年半的时间便可见分晓。”
佛洛丽纳噘了噘嘴表示赞成。两个朋友乘一辆敞篷马车去拉吃饭的人,摇笔杆
的人,出主意的人和入股的人。美丽的演员呢,她叫来了四个富商——家具商、古
玩商、画商和珠宝商。四个人走进这神圣的私宅,把里面所有一切立了个清单,好
像佛洛丽纳已经死了似的。她威胁他们说,要是他们把良心藏着,等遇上更好的机
会再拿出来,她就来个大拍卖。她说,不久前她在演一个中世纪的角色时,被一个
英国勋爵看中,她想卖掉所有的动产,装出很穷的样子,叫勋爵送她一幢华丽的宅
邸,她要把住所布置得可以和罗特希尔德的家媲美。可是不管她怎样用花言巧语打
动他们,四个商人只肯出七万法郎,其实这些东西能值十五万。就佛洛丽纳自己而
言,叫她出两个里亚[注]她也不愿买这些,可是,她对商人说,如果他们肯出八万
法郎,六天后她就把屋子里的一切都交给他们。“要就要,不要就算。”她说。买
卖成交了。商人一走,佛洛丽纳高兴得跳起来,像以色列国王大卫的山丘一样[注]。
她想不到自己如此富有,着实快活了一阵。拉乌尔来的时候,她装作生气的样子,
说自己被抛弃了,说她已经好好想过,男人不会无缘无故从一个派别转到另一个派
别去,也不会无缘无故由剧院转到议院:她肯定有一个情敌!她的直觉可灵呢!她
要拉乌尔发誓永远爱她。五天以后,她举行了一次世界上最丰盛的晚宴。在酒的海
洋中,在一片打趣笑滤中,在忠诚、合作、珍重友情等誓言中,大家给报纸命了名。
什么名字,现在记不起来了,自由报?市镇报?省政报?国民自卫军报?同盟报?
大公报?反正是以al结尾的一个什么字,而且势必前途不妙[注]。关于文学界结社、
命名的第一阶段少不了的大吃大喝,过去已有那么多淋漓尽致的描写(可是笔者在
阁楼上描写这些时却没吃没喝的),再要描写佛洛丽纳的晚宴就很难了。这里我只
需说一句,就是第二天早上三点钟,虽然一个人都没离去,佛洛丽纳竟能旁若无人
地脱衣睡觉。原来,这些时代的火炬一个个睡得像死人一样。一大早,当打包工、
代办人、搬运夫来搬走名演员家里豪华的物件时,竟不得不把这些名人像大件家具
一样抬起来放在地板上,佛洛丽纳看了大笑起来。就这样,女演员那些精美的东西
被扫荡一空。这些纪念品沦落到了商店里,任何人走过都不知道这些奇珍异宝是从
哪里弄来,又是怎样弄来的。按照常规,有些东西让佛洛丽纳一直保留到当天晚上:
床、桌子、招待客人吃午饭的一套用具等等。这些文人雅士入睡时周围还是锦慢华
帐,一觉醒来却见室内空空荡荡,冷冷凄凄,一派寒酸相。墙壁上尽是钉眼和乱七
八糟的东西,本来有壁慢遮住,现在暴露无遗,就像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布景一撤
就露出了绳子。
“咦,可怜的姑娘给抄家啦?!”参加晚宴的毕西沃惊呼道,“大家掏掏口袋,
来一次捐助!”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口袋全倒空,只凑了三十六法郎,拉
乌尔讪笑着拿来给笑盈盈的佛洛丽纳。女演员得意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拿出一叠钞
票放在被子上,过去,不管年成好坏,妓女一夜能赚这么厚厚的一叠。拉乌尔叫来
了勃龙代。
“我明白了,”勃龙代说,“这个机灵鬼把事儿办了,没告诉我们。好哇,我
的小天使!”
他这一点破,留下来的人便一下子把洋洋得意、只穿着睡衣的佛洛丽纳举起来,
抬到餐厅。律师和几个银行家已经走了。这晚,她在剧院得了个满堂彩,原来她自
我牺牲的消息已经在观众中传开了。
“我宁愿观众为我的演技鼓掌。”她的对手在休息室说。
“一个到现在为止只因为做了好事才赢得掌声的演员有这样的愿望是很自然的。”
佛洛丽纳回敬了一句。
晚上,女仆把她安置在桑德丽叶巷拉乌尔的住所。而拉乌尔则暂时住在给报社
作办公室的屋子里。
这就是天真的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情敌。反复无常的拉乌尔像用一个环似
地把女戏子和伯爵夫人奇妙地连在了一起;这真是可怕的联系。路易十五时代,一
位公爵夫人为了斩断类似的联系,曾派人毒死了勒库弗勒[注],这一报复举动是很
容易理解的,只要想一想,这种联系对一位贵妇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拉乌尔与伯爵夫人相爱的初期,佛洛丽纳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她预计,拉乌尔
在办报这项艰难的事业中会缺钱用,就向剧团申请六个月的假期。拉乌尔起劲地指
导她谈判,终于使她得胜,这一来,他在佛洛丽纳的心目中更可贵了。佛洛丽纳像
拉封丹的一则寓言里的农民一样有头脑,这个农民在贵族们聊天的时候,负责准备
好晚饭,[注]而佛洛丽纳在她那名噪一时的情人忙着追逐功名利禄的时候,则到外
省或外国去挣钱来供养他。
到目前为止,很少有画家描绘过上层社会的爱情,它充满了不为人知晓的伟大
和辛酸,由于欲望受到各种蠢人和庸俗小事的遏制,这种爱情令人痛苦难熬,它常
常因双方心灰意懒而告吹。从我们的故事里,人们也许能窥见其一斑。杜德莱勋爵
夫人举办家庭舞会的次日,玛丽就已根据梦想中的程序,认为自己被拉乌尔爱上了,
拉乌尔也自认为已被玛丽选为情人,其实双方谁也没有作任何表白。虽然他们还不
至于像有些男女那样免掉一切开场白,可是也很快就开门见山了。拉乌尔享够了肉
体上的欢乐,现在又向往一个理想的世界;而玛丽呢,她还远远没有不贞的念头,
所以不会想到要离开这个理想世界。因此,在实际上,他们俩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纯
洁、最无邪的;但在思想上,他们的爱情却是世界上最热烈、最甜美的。伯爵夫人
曾有过不少骑士时代的想法,只不过这些想法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她丈夫对拿当的
厌恶再也不能阻碍她爱拿当,这与她扮演的角色是相符合的。拿当越是不值得敬重,
她就越了不起。诗人火热的言辞在她身体上引起的反响比在心灵里更强烈。情欲唤
醒了仁慈。仁慈是最崇高的德行。伯爵夫人认为,只要从仁慈出发,爱情的冲动、
爱情的欢乐和过火的举动都是可以容许的。她觉得做拉乌尔在人世的保护神是一件
崇高的事。以自己白皙纤弱的手扶持一个在她看来是真正的而不是泥塑的巨人,在
没有生命的地方播下生命的种子,暗暗地做一个伟大前程的缔造者,帮助一个天才
与命运之神搏斗,并降服命运之神,为他刺绣比武时披挂的彩带,为他提供斗争的
武器,给他破妖术的护身符和治伤口的药膏,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对受过玛
丽那样的教育,像她那样虔诚而高尚的女人来说,爱情该是一种给人以快意的仁慈
行为。这就是她胆大的原因。纯洁的感情不在乎受到玷污,就像妓女不在乎道德廉
耻一样。她有一种诡辩的想法,认为自己的行为丝毫不损害夫妇之间的信义。一旦
确信了这一点,她便纵情享受和拉乌尔相爱的欢乐。于是生活里的许多细枝末节变
得意味无穷了。她的小客厅将是她思念拉乌尔的地方,因而成了圣殿;连她精致的
文具盒也有了新的意义,它在她心里唤起了与拉乌尔通信的无限乐趣:她将有信要
读,要珍藏,要回复。梳妆打扮在女人生活里本来就具有美妙的诗意,只不过这种
诗意过去她已领略尽了或者还根本没有认识,而今在她眼里又有了从未发现的魔力。
顿时,对她也像对所有的女人一样,梳妆打扮成了一种表达内在思想的方式,成了
一种语言,一种象征。为了讨他喜欢,为了替他争光而精心选择一件装饰品,这里
面包含着多大的享受啊!现在她也天真地忙于这些有趣的小事了,这些小事占了巴
黎女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使她们家里的摆设和她们身上的穿戴具有极大的
意义。很少有女人只为自己而出入丝绸店、帽子店、成衣店。年纪一大,她们不是
就不再想到打扮自己了吗?要是你散步时看到一张脸在橱窗玻璃前停留片刻,你不
妨把它好好观察一下。你会发现,在那开朗的额头上,在闪着希望之光的眼睛里,
在浮动于嘴唇的微笑里,都写着这样一句话:“我要是佩戴上这个,他会觉得我更
好看些吗?”
杜德莱夫人的舞会是在一个星期六晚上举办的;星期一,伯爵夫人去看歌剧,
她确信在那儿能见到拉乌尔。果然,拉乌尔站在通往楼厅的阶梯上,伯爵夫人走进
包厢时,他垂下了眼睛。德·旺德奈斯夫人非常高兴地发现,她的情人开始注意衣
着了。这个一向不考虑如何打扮才算风雅的人,今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浓密的发
卷上抹了香发油,又光又亮;他穿着一件入时的背心,领带结得端端正正,衬衫的
褶痕无懈可击。他按照时尚,戴一副黄手套,手上露出来的部分显得很白。他把两
臂交叉在胸前,仿佛摆好了姿势让人画像。他神气十足,似乎对整个剧场漠不关心,
但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躁心情。眼帘虽然低垂着,眼睛却似乎望着伯爵夫人搁手
臂的红丝绒扶手。费利克斯坐在包厢的另一角,背对着拉乌尔。聪颖的伯爵夫人选
择了一个适当的姿势,使自己能俯视拉乌尔靠着的那根柱子。在短短的时间里,玛
丽竟使这个有才智的男人放弃了在衣着方面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个变化表明了她对
他的影响。不管是多么庸俗的女人或是多么高贵的女人,无疑都会为此而陶醉,因
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顺从。玛丽不禁想起她那几位可恶的女教师,心想:“她们说
得对,被人理解确实是一种幸福。”两个恋人用敏锐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厅,然后
交换了会心的一瞥。这一瞥如同甘露滋润了两颗被期待焚烧着的心。“我在这地狱
里已熬了一个钟头,现在,天堂的门开启了。”拉乌尔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在这
儿,可是我不自由啊!”伯爵夫人的眼睛说。只有小偷、密探、情侣、外交家,总
之。只有行动不自由的人才懂得目光的表达能力和用目光交谈的乐趣,只有他们能
理解这充满内心活动的光亮的一闪一烁所包含的智慧、温柔、幽默、愤怒或无耻。
拉乌尔感到自己的爱情因苦于得不到满足而更难克制,在障碍面前变得愈来愈强烈。
他所在的阶梯离伯爵夫人的包厢不到三十步,然而他却无法消灭这个距离。拉乌尔
是个性情暴烈的人,他一向认为欲望和占有的乐趣之间是没有多大间隔的。现在,
面对着这个地面上的、却又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恨不能如虎腾跃,一步跳到伯爵
夫人面前。狂怒之下,他想作一次试探。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向伯爵夫人行了个礼,
伯爵夫人只傲慢地微微点了点头。女人们常以这样的动作使她们的崇拜者不敢造次。
费利克斯伯爵转过身来,看谁在和她妻子打招呼;见是拿当,便根本不向他致意,
好像责问他怎么如此大胆,然后慢慢转过头去和妻子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赞许她对
拿当不屑一顾的态度。当然,包厢的门对拿当是关闭的。这一位凶狠地盯了费利克
斯一眼。谁都会用佛洛丽纳的一句话来解释这目光的意思:“你呀,你很快就不能
戴自己的帽子了。”[注]当时最放肆的女人之一,德·埃斯巴夫人,从她的包厢把
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提高嗓门对舞台上的演出随便叫了声好。站在她的包厢下方
的拉乌尔终于转过头来;他向她行了个礼,她对他嫣然一笑,好像说:“要是人家
把您从那儿赶走,您就到我这儿来。”拉乌尔离开那根柱子,来拜访埃斯巴夫人。
他必须在这儿露面,为的是叫德·旺德奈斯那小子明白,名气和门阀一样值钱,在
他拿当面前,所有装饰着爵徽的大门都会打开。埃斯巴夫人硬要他坐在她对面的前
座上。她想盘查他。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今晚可真够迷人的。”她对他夸奖伯爵夫人的
打扮,好像在夸奖他前一天刚出版的一本书。
“是的,”拉乌尔冷淡地说,“白鹳羽毛对她非常合适;不过她似乎舍不得摘
掉它,前天就开始佩戴了。”他又随便加了这么一句评论,为的是打消侯爵夫人认
为他和伯爵夫人已有默契的想法。
“您知道这句谚语吗?”她反驳道,“好事当继续。”
要论唇枪舌战,文豪不一定都比侯爵夫人们强、拉乌尔打定主意装傻,这是聪
明人的最后一招。
“这句谚语用在我身上倒是千真万确的,”他说,同时风流地看着侯爵夫人。
“我亲爱的,您这句话说得太晚了,我无法领情。”她笑着回答,“算了,别
假正经了。昨天早晨在舞会上,您觉得德·旺德奈斯夫人佩着白鹳羽毛很美;她心
里明白,所以今天又为您戴上它。她爱您,您喜欢她;这确实太快了点儿,不过我
看,你们相爱是很自然的事。我没说错吧?否则您就不会这样死劲绞您的手套了。
当一个男人不能坐在他所崇拜的女人的包厢里,而是被人家当众用不理不睬的办法
赶出来坐在我旁边,因而气得要命的时候,或者他希望人家大声对他说的话,人家
只能小声对他说,弄得他烦躁极了的时候,才会像您这样绞自己的手套。”
确实,拉乌尔正绞着自己的一只手套,露出一只白得惊人的手。
“您为她作出了您不曾为社会作出的牺牲,”她继续说,一面肆无忌惮地盯着
拉乌尔的那只手,“她该为自己的成功高兴,而且会因此而自命不凡;不过,我要
处在她的地位,也许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前仅仅称得上聪明,今后她会被看成
天才了。您写本书把她描绘一番吧,您是很会写这种书的。亲爱的朋友,书里别忘
了提德·旺德奈斯,就算为我写的吧。他太自以为是。我受不了他那副得意洋洋的
神气,就好像他是奥林匹斯山的朱庇特似的。据说,神话里的所有天神中,惟有朱
庇特没遇到过不顺心的事。”
“夫人,”拉乌尔激动地说,“要是您以为我会把自己的感受和爱情当作商品
来出卖,那您就把我的灵魂看得太低下了。我宁愿照英国人的习惯,在女人脖子上
套根绳子,把她牵到市场上去卖,也不干这种文学上的下贱勾当。”
“可我了解玛丽,她会叫您写的。”
“她才不会呢!”拉乌尔满腔热情地说。
“这么说,您很了解她啰?”
拿当不禁笑自己,他,一个写戏的人,竟把假戏当真了。
“戏已经不在那儿演了,”他指指舞台说,“戏在您的包厢里演。”
他拿起观剧镜观察剧场,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您怨恨我吗?”侯爵夫人斜睨着他问道,“您的秘密不是总被我识破吗?我
们是很容易和解的。您到我家来,我每星期三接待客人。亲爱的伯爵夫人只要看到
您来,她就会每次必到。有时候我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会见她,这是我接待为数不多
的至亲好友的时间。我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把您也算在受优待者之列。”
“嘿!”拉乌尔说,“您瞧,上流社会是多么不公正,人家还说您厉害呢!”
“我吗?”她说,“必要的时候我也厉害。难道不需要自卫吗?不过,您那位
伯爵夫人,我是很喜欢她的,您该高兴了吧!她很迷人。她将以孩子般的快乐心情,
把您的名字第一个刻在她的心坎儿上。所有的恋人,哪伯是那些小伍长,也都是怀
着这种心情把他们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刻在树皮上的。女人的初恋好比一个甜美的果
子,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们给男人的温情和体贴里就会搀杂些手腕。像我这种上了
年纪的女人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不怕,连新闻记者也不怕。我跟您说了吧,我们
女人往往要到迟暮之年才知道怎样使男人幸福,而我们开始恋爱时则是使自己幸福,
同时让你们男人的自尊心得到种种满足。在初恋的女人身上,心灵一片天真,一切
都出乎意料地令人心醉神迷。您的诗人气质那么重,一定会喜欢花甚于喜欢果子。
我们半年后等着瞧吧!”
拉乌尔像所有犯了罪的人一样,总是想方设法一味抵赖。然而这只能给厉害的
辩论对手提供武器。这场巴黎女人最擅长的妙趣横生而又布满陷阱的谈话,如同无
数套索,把拉乌尔套住,无法脱身,他真怕无意中泄露了实情,被侯爵夫人利用来
取笑他;因此,看到杜德莱勋爵夫人走进包厢,他便谨慎地抽身走了。
“怎么样,”这位英国女人问侯爵夫人,“他们两人的情况如何?”
“他们相爱得简直发狂了,这是拿当刚才对我说的。”
“他长得再丑点就好了,”杜德莱勋爵夫人说,一面朝费利克斯投去恶毒的一
瞥,“除此之外,他倒挺符合我的要求;他父亲是个犹太旧货商,婚后不久就破产
而死;他母亲生前是个天主教徒,不幸,她把儿子培养成了基督教徒。”
关于自己的出身,拿当一直小心隐瞒着,不久前被杜德莱勋爵夫人打听到了。
她一想到可以从中编出几句话来狠狠地挖苦旺德奈斯,就预先感到几分快意。
“可我刚才还邀请他到我家来呢!”侯爵夫人说。
“我昨天不也接待他了吗?”杜德莱勋爵夫人说,“我的天使,有些乐趣是要
花很大代价去换取的。”
当晚,拉乌尔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相爱的消息就在上流社会传开了,一些人对
此加以指责,另一些人则表示不信。伯爵夫人的“朋友”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
夫人和玛奈维尔夫人等为她辩护,可是她们那种不恰当的热心却正好使人相信传闻。
拉乌尔星期三晚上出于需要只得前往埃斯巴夫人家,果然在那儿遇到了常去的一群
上流人物。费利克斯没有陪他夫人同来,因此,拉乌尔得以和玛丽交谈了几句,谈
话的内容平常,然而语调充分表达了两人的感情。玛丽因早有奥克塔夫·德·冈夫
人提醒,对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存了戒心,知道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关系重大,她
向拉乌尔也说明了这一点。于是,在这群贵妇中间,他们俩惟一能享受到的乐趣就
是仔细玩味心上人的声音、动作、姿势和看法,他们紧紧抓住细小的事来交流感情。
有时双方的眼睛同时注视着一件东西,像是在上面镌刻两人都理解的思想;有时他
虽然在谈话,眼睛却在欣赏情人微微伸出的脚,那颤抖的手,还有那不停地、意味
深长地摆弄着首饰的手指。此时,他们不再需要语言和思想,而是通过物件互诉心
曲。这些物件是那么能传情,以致一个正在恋爱的男人往往让别的男人给自己所爱
的女人递送茶杯、糖碟或是别的什么,以免被周围那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其实把
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人觉察出他内心的慌乱。无数的欲念、大胆的愿望、激烈的思想
都从目光里小心地流露出来。在这里,躲开众人的视线握一握情人的手,就如同一
封长长的情书一样能表达感情,如同一个亲吻一样能使人销魂。爱情因为有各种顾
忌而更膨胀,因为遇到各种障碍而更增长了。这些被诅咒而很少被克服的障碍成了
劈碎的柴禾,使爱情的火烧得更旺。在这里,爱情不能外露,只能隐藏在渴求的眼
光里,隐藏在神经质的肌肉抽动或一句平常的客套话里。伟大的爱情竟至于用如此
可怜的方法来表示,由此,女人更能衡量出她在爱她的男人身上有多么大的威力。
有多少次,到了楼梯的最后一级才能和心爱的人讲一句话,补偿整个晚上忍受的折
磨和那些无谓的谈话2拉乌尔这个不把上流社会放在眼里的人,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他
的议论里,语言精妙如火花四溅。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怒吼,一种艺术家碰到难以
忍受的障碍时发出的怒吼。这种罗兰式的狂怒[注],这种把讽刺挖苦作为大棒去摧
毁一切、砸碎一切的精神,使伯爵夫人如痴如醉,却使其他人只觉得有趣,他们好
像在看西班牙马戏团里一头浑身披挂的公牛。
“你就是把一切都打倒,也还是得不到清静。”勃龙代对他说。
这句话使拉乌尔的头脑恢复了冷静。他不再当众发火,让人家看好戏了。侯爵
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
“您真能逗乐,以后下午四点钟请常光临。”她故意高声对他说,好让德·旺
德奈斯伯爵夫人听见。
拉乌尔对“逗乐”这个词颇为恼怒,尽管这个词是用来对他发出邀请的。他顿
时不再说话,只听别人讲,好像有些演员在台上不表演,而瞪着观众。勃龙代有些
可怜他。“我的朋友,”他把他拉到客厅的一角对他说,“你怎么把在佛洛丽纳家
的举止态度搬到上流社会来了?这儿不兴动怒,不兴长篇大论,只能时不时说一句
风趣话儿。哪怕心里气得想把众人从窗户扔出去,脸上还是要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
嘲讽人要轻声慢气,对心爱的女人要装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不能像驴子在大路当中
打滚那么放肆。在这儿。我的朋友,恋爱也得遵照一定的程式。要么你和德·旺德
奈斯夫人私奔,要么你就拿出绅士风度。你太像你小说里描写的情人了。”
拿当耷拉脑袋听着,活像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狮子。
“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他说,“这个脸色难看的侯爵夫人请我喝茶,要我
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她还觉得我逗乐!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圣茹斯特[注]要砍这帮人
的脑袋了。”
“你明天还会来的。”
勃龙代说对了。情欲是既懦弱又残忍的。第二天,拉乌尔在“去”和“不去产
之间犹豫了好一阵以后,还是在一个重要的讨论进行到一半时,丢下他的合股人,
跑到圣奥诺雷区德·埃斯巴夫人家去了。正当他在门口付车钱时,看见拉斯蒂涅那
辆崭新的轻便马车驶了进去,他的虚荣心大大受伤;他决心也弄一辆华丽的马车和
一名驾车的小厮。伯爵夫人的车子已停在院子里,拉乌尔见了满心欢喜。在情欲的
支配下,玛丽的行动就像时针在发条推动下那样准确。她已靠在小客厅火炉边的一
张安乐椅里了。有人通报拿当的名字时,她没转脸看他,而是从镜子里端详他,因
为她知道女主人肯定会转身看拿当的。在上流社会,爱情受到四面八方的监视,不
得不求助于一些小计谋:这就使好些乍一看来于爱情无用的东西有了生命;诸如镜
子、暖手筒、扇子等等,很多女人是利用它们,而不是使用它们。
“您进来的那会儿,大臣先生正说保工党人和共和党人彼此很融洽呢!”德·
埃斯巴夫人对拿当说,一面用目光向他指指德·玛赛。“您对这件事大概也有所闻
吧!”
“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拿当说,“我们仇恨同样的东西,我们在
恨什么上是一致的,在爱什么上是不一致的。如此而已。”
“这种联盟至少是奇怪的,”德·玛赛说,一面看了一眼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和
拉乌尔。
“您有什么高见,我的好朋友?”埃斯巴夫人问伯爵夫人。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
“您以后会参预政治的,夫人,”德·玛赛说,“到那时,您就是我们的双重
敌人[注]了。”
拿当和玛丽只是在德·玛赛走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拉斯蒂涅跟着德·玛赛
离去,埃斯巴夫人一直把他们送到第一小客厅的门口。两个情侣顾不得去想大臣的
挖苦话,他们总算有了几分钟的自由。玛丽急忙脱去一只手套,将手伸给拉乌尔,
拉乌尔抓住这只手,吻着它,好像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伯爵夫人的目光表达了那
么高尚的柔情,使拉乌尔不禁热泪盈眶,易激动的男人就是会动辄流泪。
“在哪儿能见到您?在哪儿能跟您讲话?”他说,“假如我老是必须掩饰我的
声音、我的目光、我的心、我的爱情,那我会死去的。”
见他流泪,玛丽非常激动,她答应只要天气不太坏就到森林去散步。这一许诺
给拉乌尔带来的欢乐比佛洛丽纳五年里给他的欢乐还要多。
“我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这种不得已的沉默又使我多么痛苦啊!”
伯爵夫人心醉神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候爵夫人回来了。
“怎么,您对德·玛赛的话竟无言以对?”她说着走了进来。
“对死者应当尊重,”拉乌尔回答说,“您没看见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吗?拉斯
蒂涅充当他的守护人,是希望他在遗嘱里提到他。”
伯爵夫人为避嫌疑,就推说还有其他人要拜访,想走了。为了这一刻钟的相会,
拉乌尔牺牲了他最宝贵的时间和最使人动心的利益。玛丽还不了解这种枝头鸟似的
生活的详细情况,这种生活与千头万绪的事务以及要求很高的工作交织在一起。如
果两人之间有始终不渝的爱情把他们联系起来,而互相推心置腹、共同考虑生活中
出现的困难又使这种联系日益紧密;如果两颗心朝夕交流各自的烦恼,正如两人的
嘴相互交流气息;如果他们怀着同样的焦虑互相等待,遇到障碍一起战栗;——那
么,任何事在他们眼里都是重要的:女人能理解,对方为避免一次迟到需要多么深
厚的爱情,匆匆来一次该要作出多么巨大的努力;男人忙碌、苦恼时,她能和他一
起奔忙,一起希望,一起激动不安;有怨气,她只对东西发泄;她不再疑神疑鬼,
她了解并能估量生活中每件小事的价值。可是如果两个人刚刚相爱,这时的爱情充
满了热望、猜疑和苛求,两人互不了解;如果你爱的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女人,她
认为爱情应该时时刻刻守候在她的家门口;如果你爱的女人过分重视自己的尊严,
事事要别人服从,哪怕她的命令错得会导致男人破产;——那么,这种爱情在巴黎、
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劳动!上流社会妇女仍然受着十八世纪
传统的影响,当时每人都有一个确定而牢靠的地位。如今,大多数男人都必须为自
己谋一个职位,必须开拓自己的前程,加固自己的产业,但很少有女人了解他们生
活中的这些难处。今天,地位稳定的人屈指可数。只有老年人才有时间恋爱,年轻
人却像拿当那样被迫在野心这条战船上拼命划桨。女人还不大能接受这一人情世态
的变化,她们满以为那些时间不够支配的人像她们一样时间太多;她们无法想象,
在她们自己的事情、目标以外,还存在别的事情和目标。即使情人为来相会战胜了
勒耳那沼泽的九头蛇,他也没有任何功绩可言;她们只顾享受与情人相见的幸福,
而忘记了其他一切;她们只感激情人给她们带来心灵的激动,却不打听他花了多大
的代价。如果她们闲来无事想出了一个计谋(这种计谋,她们随要随有),她们就
会当首饰一样拿出来炫耀;为了赴约,你像囚徒扭断牢房的铁栅栏那样排除了客观
障碍,她们却在那儿慢吞吞地玩弄花招。最后,胜利还得属于她们,你决不要和她
们争夺。不过她们也有理:当一个女人为你冲破了一切,你怎能不为她冲破一切呢?
她们所要求的和她们奉献出来的一样多。从埃斯巴夫人家回来时,拉乌尔发现,要
在上流社会谈情说爱,同时又要从事新闻事业——这十匹马才能拖得动的战车,又
要给戏院写剧本,还要料理他那些陷在泥潭里的生意,这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困难的
事!
“今天的报纸一定是令人讨厌的,”他一边走一边想,“没有我的文章,而且
第二期也不会有!”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到布洛涅森林去了三次,都没见到拉乌尔,她每
次回来时又失望又担心。原来,拉乌尔认为,自己只能以新闻界泰斗的风采和威势
出现在布洛涅森林。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去弄两匹像样的马,一辆像样的轻便马车,
一名像样的驾车小厮,并设法使他的合股人信服,节省他宝贵的时间是多么必要,
从而要他们把车马的费用算在报纸的总务开支上。马索尔和杜·蒂耶这两个合股人
非常乐意地同意了他的要求,这一来,他觉得他们俩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要是
他们不帮这个忙,拉乌尔的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下去;他的生活里虽然也搀和着一些
理想爱情的微妙乐趣,但它现在已变得那么艰辛,以致很多人,乃至身体最结实的
人,都应付不了如此巨大的精力消耗。强烈而幸福的爱情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里占
据的位置已经很大;而当追求的对象是德·旺德奈斯夫人这样庄重的女人时,那么,
爱情就会把拉乌尔这种大忙人的生活整个儿吞噬掉。以下就是爱情给他规定的首要
义务:他几乎必须每天下午两三点钟之间骑着马,穿着最悠闲的英国绅士的服装来
到布洛涅森林,在那儿他得知当天晚上在哪个沙龙、哪座剧院可以会见德·旺德奈
斯夫人。他直到半夜才离开这些沙龙,所得到的只是几句期待已久的话,还有情人
在桌子下面、在两扇门之间或是在上车的时候偷偷给他的一星半点温存。玛丽已经
把他引进了上流社会,经常设法使她去作客的人家也邀请拉乌尔赴晚宴。这不是很
简单的事吗?出于傲气,也出于爱情,拉乌尔不敢谈他的工作。他必须服从这位天
真单纯的女王的一切心血来潮的意愿,而同时必须注视议会的辩论,跟上政治潮流,
掌握住报纸的方向,还得把两个剧本搬上舞台,因为这笔收入对他是必不可少的。
有时他想逃避一个舞会、一场音乐会或一次散步,但这时,只要德·旺德奈斯夫人
不高兴地噘一噘嘴,他就立刻牺牲事业上的利益去玩乐。他早晨一、两点钟才能离
开社交聚会,回家后一直工作到八、九点;刚刚睡下,又得起来和他所依靠的几位
有影响的人物商讨报纸的观点,讨论千百件内部事务。当时报纸涉及各个方面,涉
及工业、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文学界人士的面子以及他们的作品等等;拿当每天
从编辑部办公室奔到剧院,从剧院奔到议院,又从议院奔到几个债权人家里,忙得
疲惫不堪。但他来到玛丽面前时,必须是一副安详、喜悦的样子。他必须悠哉游哉
地驱车来到她家门前,好像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个除了幸福的爱情带来的慵
懒以外不知有其他劳累的人。而这些不为人知的牺牲换来的,只是些极其温柔的话
语,永远相爱的保证,还有当两人有几秒钟单独在一起时热烈地握几下手,交换几
句充满激情的话。他觉得,如果不让玛丽知道他为得到这点小小的恩惠所付出的代
价,那等于是一种欺骗。不久,向她解释的机会来到了。四月风和日丽的一天,在
布洛涅森林一个偏僻的去处,伯爵夫人搀住拿当伸给她的胳臂。为了一点儿小事,
她正要跟他发一次娇脾气呢(女人就会这样小题大做)。因此,她见到他时,不像
往日那样嘴上挂着微笑,前额因幸福而发光,两眼由于某一风趣、愉快的思想而灼
灼有神。相反,那天她显得严肃,不苟言笑。
“你怎么啦?”拿当问她。
“别管这些小事,”她说,“您该知道,女人就像孩子。”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叫您不高兴了?”
“要是那样,我就不会来这儿了。”
“可是您没对我微笑,您见到我好像并不高兴。”
“我在和您赌气,是吗?”她说,一面温顺地看着他,女人常以这副神气把自
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
拿当在诚惶诚恐中走了几步,心里很不好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要不就是无谓的担忧,捕风捉影的怀疑,你们女人总是把这些玩意儿看得比
生活中的大事还重要;你们有本领用一根稻草秆、一星草屑叫世界失去平衡!”
“这是讽刺?……我早料到的,”她一面说,一面低下头。
“玛丽,我的天使,难道你看不出,我说这些是为了掏出你心中的秘密?”
“我的秘密即使说出来也仍然是个秘密。”
“那您就说吧……”
“我不为人所爱,”她说,一面斜着眼向他投去机敏的一瞥,女人总是用这种
办法巧妙地考察她们想摆弄的男人。
“不为人所爱?……”拿当叫道。
“是的,您管的事太多了。在您繁忙的生活中,我算得了什么呢?随时都会被
忘记。昨天我到林子里来了,我等了您……”
“可是……”
“我为您特地穿了一件新袍子,但您没来。您昨天在哪儿?”
“可是……”
“我不知道。我到埃斯巴夫人家,在那儿也没找到您。”
“可是…”
“晚上在歌剧院,我的眼睛没离开过楼座。每次门一开,我的心就猛跳,跳得
都要碎了。”
“可是……”
“我度过了怎样的一个夜晚啊!这些心灵里的风暴,您是想不到的。”
“可是……”
“这样激动不安,生命都要耗尽了。”
“可是。”
“可是什么?”她说。
“是的,生命在消耗,”拿当说,“只要几个月的功夫,你就会把我的整个生
命都吞噬掉。你对我的无理责备也迫使我道出自己的秘密,”他说,“你不被人所
爱?……你被爱得太深了。”
于是他激动地描绘了自己的处境,自己的一个个不眠之夜,详细地叙述了他在
每个固定的时刻应做的事,诉说了他为何必须成功,办报这项工作的要求又是如何
高,他必须抢在众人前头正确无误地对各种事件作出判断,不然就会丢掉权柄,此
外还要迅速研究种种问题,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问题层出不穷就像天空云彩的变幻
那样快。
拉乌尔这是糊涂一时。埃斯巴夫人早就对他说过,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初恋更天
真的了。伯爵夫人一下子因为爱得太深而自感有罪。正在爱恋的女入在任何事情上
都看出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一种诉说情怀的机会。看到在她面前展现的拉乌尔的
浩瀚生活,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她本来就把拿当想象得很伟大,现在更觉得他卓越
无比。她责怪自己爱得太切,请求他在他方便的时候才来;这样做对她来说要作出
极大的努力,她祈求上帝帮助她战胜自己的感情。她将等待!她将从此牺牲自己的
欢乐。她原只想给他作进身之阶,谁知竟成了障碍!……她绝望得哭了。
“这么说,女人只能爱,”她含着眼泪说,“而男人有千百种办法行动;我们
女人只能思索、祈祷、膜拜。”
她觉得,拉乌尔如此爱她,应该得到报偿。于是像一只夜莺想从枝头跳到泉边
饮水,她向四周看看是不是只有他们俩,会不会在一片寂静中躲着一个第三者,然
后她向拉乌尔仰起脸,拉乌尔俯下他的头,她让他亲了个吻,这是她非法给男人的
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吻。她感到五年来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幸福过。拉乌尔也觉
得千辛万苦一下子得到了补偿。两人在洛特依到布洛涅森林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了一阵,他们又以情侣们惯有的那种均匀而有节奏的步伐,回到马车旁边。拉乌
尔真诚地认为,这轻易而有分寸的一吻是出于圣洁的感情。一切罪恶来自社会,而
不是来自这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他对自己疯狂的生活中的种种烦恼不再感到遗
憾,而玛丽在热烈的初恋中大概也将拉乌尔的这些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女
人都是如此,她们不会每时每刻看到非凡的生活中的拚搏。女人的爱情往往带着崇
拜和感激的成分,玛丽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以果断而轻盈的步伐走在与大道平行的
一条细沙小径上。她和拉乌尔都很少讲话,然而句句话都能扣动心弦,使对方感受
至深。天空万里无云,一棵棵粗壮的大树已经开始发芽,无数褐色的枝条缀上了好
些绿色的芽尖,灌木、桦树、柳树、杨树抽出了最初的、还有点透明的嫩叶。任何
人的心都不能不为这和谐的景色所感染。爱情使伯爵夫人懂得了大自然,正如它曾
经使她懂得了社会一样。
“但愿你从来只爱过我一个人!”她说。
“你的愿望已经是现实,”拉乌尔回答,“我们相互表露的是真正的爱情。”
他说的是真话。在这颗年轻的心面前,他一直扮演着一个纯洁的人,渐渐地自
己也相信了那些充满美好感情的话。他的热情起先是出于投机和虚荣,现在却变得
真诚了。他开始是说谎,后来倒说起真话来。再者,任何作家身上都有一种难以混
灭的感情,那就是对美好情操的仰慕。最后,当一个人老是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时,
他就会逐渐对这个人产生真正的关切。上流社会的女人以及高等妓女本能地意识到
这个道理;也许她们并未意识到,但却不知不觉地在运用这个道理。所以,伯爵夫
人待到第一阵感激和惊讶之情过去以后,便因能使一个男人为她作出这么多的牺牲,
战胜那么多的困难而沾沾自喜起来。她被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爱着。拉乌尔还不知道,
他那虚假的荣华将使他受到什么样的约束;女人是不容许她们的情人从偶像的底座
上跌下来的,正如人们不能原谅天神有任何卑劣的行为一样。玛丽还不知道拉乌尔
在韦里酒家吃夜宵时对他的朋友们揭开的那个谜底!这个出身微贱的作家在搏斗中
度过了他青年时期的头十年,现在他想得到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的爱。尚福尔[注]
说过,爱情若没有虚荣心支持就是脆弱的。现在,正是虚荣心支撑着拉乌尔的爱情,
而且使它日益膨胀。
“你能对我发誓你不属于、而且永远不属于任何别的女人吗?”玛丽说。
“我生命中没有时间可以给其他女人,我的心里也没有位置可以给其他女人了,”
他回答道,并不以为自己是在撒谎,因为他是那么瞧不起佛洛丽纳。
“我相信你的话。”玛丽说。
走上停放马车的小路,玛丽离开了拉乌尔的胳臂,拉乌尔则做出恭恭敬敬的样
子,好像刚碰见她似的;他把帽子拿在手里,陪她走到马车跟前,然后沿查理十世
大街跟着车子走了一程,鼻子吸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眼睛看着被风吹到车外的垂柳
般的羽毛。虽然玛丽高尚,愿意放弃见到他的欢乐,但拉乌尔受着情欲的驱使,还
是出现在她所到之处。见他这样浪费对他来说是如此宝贵的时间,伯爵夫人想责备
他,可又不忍心,她那副既嗔又喜的神态,真叫拉乌尔疼爱极了。玛丽管起了拉乌
尔的事务,正式给他规定了每天的时间安排,为了使他没有借口到处乱跑分散精力,
她呆在家里不出门。她每天早晨读报,并预言连载小说家艾蒂安·卢斯托(她觉得
这人的文章妙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克洛德·维尼翁以及所有的编辑都是前
程远大的人。玛赛去世后,她劝拉乌尔公正地评价此人。拉乌尔写了篇很有气魄的
动人的悼词,既称颂了已故大臣,同时又批评了他玩弄权术、敌视民众,玛丽读得
如醉如痴。不用说,她在竞技剧场台侧包厢观看了拿当一个剧本的首场公演,拿当
指望靠这个剧本的收入支持他的企业。演出看来很成功。但玛丽上当了,掌声是花
钱买来的。
“你没来意大利歌剧院看告别演出吗?”杜德莱勋爵夫人问她,玛丽是散戏后
去她家的。
“没有,我到竞技剧场去了,有一个戏在那儿首场公演。”
“我可受不了通俗笑剧,我对这种戏剧形式的态度和路易十四对特尼埃[注]的
画所持的态度一样。”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我倒觉得通俗笑剧的作者有了进步。”埃斯巴夫人说。“现在这种戏已经成
了挺吸引人的喜剧,风趣盎然,要很有才气才写得出。我挺喜欢看。”
“而且演员也极好,”玛丽说,“竞技剧场的演员今晚就演得很出色。剧本合
他们的意,对话耐人寻味,妙趣横生。”
“就像博马舍[注]写的对话。”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拿当先生还称不上是莫里哀,不过……”埃斯巴侯爵夫人说,一面看着伯爵
夫人。
“他搞些通俗笑剧。”夏尔·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说。
“也搞垮了几个部。”玛奈维尔夫人接过话头说。
伯爵夫人一言不发;她想找几句尖刻的俏皮话来回敬她们,但因心里气得发抖,
只说了句“他也许会建立几个部呢”,便找不到更好的话了。
所有的女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玛丽走后,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叫道:“她爱拿当到了崇拜的地步!”
“她对此并不隐瞒。”埃斯巴夫人说。
五月到了,旺德奈斯把妻子带到他的领地去了。玛丽只能从拉乌尔热情洋溢的
信中得到安慰,她也天天写信给他。
伯爵夫人的离去本来可以把拉乌尔从他跌进的深渊里救出来,如果佛洛丽纳在
他身边的话;然而,他是孤身一人,周围的朋友一经看出他想驾驭他们以后,就都
成了敌人。他的合作者眼下都恨他,准备在他失败的时候再给他援助和慰藉,在他
成功的时候向他顶礼膜拜。文学界一向如此。人们只爱不及自己高明的人。谁要是
想高升,大家就都成了他的敌人。这种普遍的忌妒心倒大大增加了无能之辈成功的
可能性。因为这种人不会引起别人的忌妒和怀疑,他们像鼹鼠一样暗暗开掘着自己
的路,而且不管他们有多蠢,都能在三、四处被安排个顾问的职位;而与此同时,
有才能的人却拥在门口你推我挤,结果谁也进不去。凭着高等妓女天生的本领,佛
洛丽纳也许可以嗅出那些所谓朋友心中暗藏的仇恨,在千百种猜测中看出事情的症
结所在。不过,这些人的仇恨并不是威胁着拉乌尔的最大危险。危险来自他的两个
合股人,律师马索尔和银行家杜·蒂耶,他们早就考虑好了如何利用他那股热情为
他们拉车,他们自己则坐享其成。一旦他不能为报纸写文章,就把他排挤出去;或
是当他们需要使用报纸这分伟大的力量时,就把它从他手里夺过来。对他们来说,
拿当是一笔可以吞并的钱财,一股可以使用的、能以一当十的文学力量。有那么一
些律师,他们把喋喋不休当成雄辩,总是把话说尽而令人厌烦,他们在所有的聚会
上贬低一切,因此像瘟疫一样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们不惜一切要当大人物。马索
尔就是这样一位律师。他不再稀罕当司法大臣了;他眼见四年中司法大臣像走马灯
似地换了五、六个,使他对司法官的长袍大倒胃口。他现在想的是在公立学校弄个
教授的职衔,在行政法院捞个官职,此外再加上一枚荣誉勋位勋章。杜·蒂耶和纽
沁根男爵曾向他担保,如果他和他们观点一致,就可以得到勋章和行政法院审查官
的职位;他觉得,这两个人比拿当更可能实践诺言,因此盲目服从他们。为了更好
地蒙骗拉乌尔,这些人让他丝毫不受控制地行使他的权力。杜·蒂耶只在拉乌尔一
窍不通的公债投机买卖方面利用报纸;不过,他已经让纽沁根男爵告知拉斯蒂涅,
报纸会暗中讨好政府,只要政府支持他在议会替补纽沁根男爵。男爵就要当贵族院
议员了,他过去是在一个类似英国那种虽然衰落而仍保留为选区的市镇上当选为议
会议员的。这个市镇只有很少的选民,现在,报纸被免费大量寄到那里。银行家和
律师就是这样耍弄着拉乌尔,他们任他在报社称王称霸,享受所有的权益和荣耀,
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拿当非常喜欢他们,就像上回要求车马费时那样,觉得他们是
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还自以为在耍弄他们。富有想象力的人(对这种人来说,希
望是生活的基础)从来不愿意看到,在生意上,当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愿望进行的时
候也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拿当正处于极盛时期,他充分利用这种形势,在政界和金
融界到处出头露面。杜·蒂耶把他领到纽沁根家,纽沁根太太极为热情地接待了他,
倒不是为他本人,而是碍着德·旺德奈斯夫人的面子。可是她在他面前一提到伯爵
夫人,拿当就把佛洛丽纳抬出来作挡箭牌,大吹特吹他和女戏子之间的关系,说他
们的关系是断不了的,他怎么会丢下这稳当现成的幸福去换取贵妇人的卖弄风情呢?
他以为这一招干得很妙。拉乌尔上了纽沁根、拉斯蒂涅、杜·蒂耶和勃龙代[注]的
当,卖力地帮助空谈家们去组织那种昙花一现的内阁[注]。此外,为了表明他在生
意方面清清白白,这个向来不怕损害朋友的利益、不怕在困难时刻对厂主做出不高
尚行为的人,现在为了出风头,竟不屑于接受几家靠报纸办起来的工厂给他的优惠。
他的虚荣心和野心产生了这些完全相反的表现,这在很多类似的人身上都能见到。
为了在公众面前穿出漂亮的大衣,他们就到朋友家拿点料子把破洞补好。然而,伯
爵女人走后两个月,拉乌尔曾有过付不出账的尴尬时候,使他在胜利中不免有几分
担忧。杜·蒂耶提前付了十万法郎。佛洛丽纳拿出来的钱——占他在报纸第一次投
资总数的三分之一,都已用在纳税和开张必须的巨额花销上了。现在该考虑以后怎
么办。银行家算是照顾他,拿了他五万法郎四个月到期的期票,这样一来,杜·蒂
耶就像拉住了马笼头一样把他抓在自己手里。靠这笔额外的钱,报纸有了六个月的
经费。在有些作家看来,六个月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此外,靠大量做广告,派出很
多推销员,对订户许下些空头好处,报纸拉了两千个订户。这一小小的成功壮了他
的胆,吸引他把钞票往新闻业这个无底洞里扔。看来,只要再拿出一点本事,再发
生一件什么政治性的诉讼或政府对报纸的迫害事件,拉乌尔就能成为现代的意大利
雇佣军头头[注],墨水就是这支军队的火药。当佛洛丽纳带着五万法郎回来的时候,
不幸这一切已经安排就绪。拉乌尔本该把这笔钱作为后备资金,可是一则他认为,
如果他必须成功,那就必定会成功;二则他感到爱情已经使他精神上更高大,从而
认为过去接受佛洛丽纳的钱是很不光彩的;三则他被周围那群逢迎拍马者吹捧得神
魂颠倒,因此他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他的处境瞒着佛洛丽纳,硬要她用这笔钱重新
布置一个家,说什么在目前的情况下,堂皇的门面是必不可少的。佛洛丽纳在这方
面是用不着别人鼓动的,结果背上了三万法郎的债。她在皮加尔街弄了一座漂亮的
房子,完全归她所有,她那帮老朋友重又在那儿聚会。像佛洛丽纳这种地位的女人
的家,可以说是个中立地带,对政治野心家们很有利,他们在这儿商谈问题,却把
拉乌尔排斥在外,就像过去路易十四在荷兰谈判,而把荷兰人排斥在外一样。拿当
为佛洛丽纳假期后重返舞台专门写了个剧本,剧中的主角由她演正合适。这个半正
剧半通俗喜剧的剧本,后来成了拉乌尔在剧院的告别之作。报纸早已准备为佛洛丽
纳叫好,反正讨好拉乌尔不用花一文钱。捧场的声势太大,闹得法兰西剧院说这是
一种干扰。一些专栏文章把佛洛丽纳捧成马尔斯小姐的接班人。这么巨大的胜利把
女演员搅得晕头转向,看不清拉乌尔的处境了。她每天生活在节日和盛宴之中。她
像一位女王,周围簇拥着一批殷勤而又有求于她的人,有的为自己的书,有的为自
己的剧本,有的为自己的舞蹈演员,有的为自己的剧院,有的为自己的工厂,还有
的为登一则广告;她尽情享受掌握新闻权力的乐趣,并且从中看到了当大臣会有怎
样的威望。据来她家的人说,拿当是个了不起的政治家,他在生意上走对了路子,
他会成为议员,也肯定能当上大臣,至少像很多人一样能当一段时间。女演员们很
少不愿意听奉承话的。佛洛丽纳对专栏文章太懂行了,不会对报纸和办报的人存有
戒心。她对新闻机构了解得太少,不会关心它那套手段。像她这种性格的女人从来
只看到结果。至于拿当,他则认为,到下一届议会选举时,他和另外两个人准能成
功。那两个人从前也是新闻记者,其中一个当时已是大臣,他竭力排挤同僚,以便
巩固自己的地位。分别了六个月,拿当很高兴重新和佛洛丽纳在一起,并且懒洋洋
地恢复了过去的生活习惯。他的生活是由理想爱情的花朵和佛洛丽纳给他的欢乐编
织起来的。他写给玛丽的信堪称爱情加优美文笔的杰作。他把玛丽当作生活的明灯
和守护神,干什么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见。他懊恼自己站在民众一边,有时很想采取
贵族的立场,然而尽管他惯于作出惊人之举,也不能不看到,一下子从左边跳到右
边是办不到的事。还是当大臣容易些。他把玛丽给他的宝贵的信珍藏在一只有暗锁
的文件夹里,文件夹是于雷送的,也可能是菲歇[注]送的,这两人在巴黎大登广告,
大张招贴,互相竞争,看谁造的锁最难打开、最保险。这只文件夹放在佛洛丽纳新
居的小客厅里,拉乌尔就在这儿工作。要骗过一个平时对其无所不谈的女人是最容
易不过的,她什么也不会怀疑,自以为什么都看到,什么都知道。再说,佛洛丽纳
回来后,目睹拉乌尔的生活,没看出任何越轨之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只她也
见过的、随便收在那儿的文件夹里竟有爱情的珍宝——她的情敌的信。这些信是伯
爵夫人按照拉乌尔的嘱咐寄到报社办公室的。拉乌尔此时的境况很不错。他有不少
朋友,和别人合写的两个剧本刚刚获得成功,给他的奢华生活提供了费用,同时扫
除了他对未来的忧虑。他丝毫没把欠杜·蒂耶——他的朋友——的债放在心上。有
时,遇事总爱作一番分析的勃龙代忍不住对杜·蒂耶表示怀疑,他反说:
“怎么能不信任自己的朋友呢?”
“可是对敌人就谈不上信任不信任了。”佛洛丽纳说。
他为杜·蒂耶辩护,照他说,杜·蒂耶是最善良、最随和、最廉洁的人。拿当
像个走钢丝而没有平衡棍的杂技演员,任何人,哪怕是与他最不相干的人,只要洞
察了他的生活内幕,都会为之提心吊胆。可是杜·蒂耶却以一个暴发户的泰然自若
和漠不关心的态度,袖手旁观着。他对拉乌尔的友好中包含着可怕的嘲讽。一天,
他们从佛洛丽纳家里出来,他和拉乌尔握手道别,看着他上了轻便马车,然后对天
字第一号的忌妒鬼卢斯托说:
“瞧他今天神气活现地到布洛涅森林去,半年后就该到克利希监狱去了。”
“他?不会的,”卢斯托叫道,“有佛洛丽纳呢!”
“可是,我的小兄弟,谁跟你说他会一直留着她呢?至于你嘛,比他强百倍,
半年后你就是我们的主编先生了。”
十月,期票到期了,杜·蒂耶慷慨地给他延了期,不过这回是两个月,外加贴
现和一笔新的贷款。拉乌尔自以为稳操胜券,因此在杜·蒂耶这只钱袋里大把拿取。
再过几天,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就要回来,她急不可耐地想见到拉乌尔,
比往年早回一个月。拉乌尔不想在重新开始他的战斗生活时,因缺钱用而被捆住手
脚。他们之间的通信已经使伯爵夫人的情绪兴奋到了极点,因为笔写总是比嘴讲大
胆,在信里,思想经美妙的词句一掩盖,可以无话不谈,言必尽其意。伯爵夫人把
拉乌尔看作当代最光辉的天才,认为他心灵美好,只是不为人所理解,他白璧无瑕,
值得人爱。她看见他正大胆地把手伸向权力的筵席。不久,他那谈情时如此温柔的
声音将在议会讲坛上轰鸣。他的生活像球体一样由无数相互交错的圆组成,其圆心
就是上流社会。玛丽只为他活着。她已对小家庭的平静幸福失掉了兴趣,拉乌尔那
旋涡式生活的动荡不宁通过情人的生花妙笔传给了她,也激荡着她。她吻着这些信,
它们是在新闻界的激战之中和勤奋工作之中抽空写成的呀!她体会到它们的全部价
值。她确信自己是惟一为他所爱的人,除了荣誉和野心,她没有别的情敌。她在孤
寂的生活中找到了可以发挥她全部力量的地方。她庆幸自己选对了人:拿当是个天
使。幸好,她回到领地后与拉乌尔无法来往,倒平息了社会上对她的流言蜚语。九
月底,他们又开始到布洛涅森林去散步了。在各个沙龙重新开放之前,他们只能在
那儿见面。在那儿,拉乌尔可以比较自由自在地领略理想生活的纯洁美妙的乐趣,
而又不让佛洛丽纳知道。他只需少干点工作,反正报社里的事情已经上了轨道,每
个编辑部已熟悉自己那部分活儿。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佛洛丽纳和伯爵夫人作比较,
比较的结果总是对佛洛丽纳有利,而伯爵夫人也毫不逊色。他的感情和理智上对一
个贵妇的眷恋使他不得不再度东奔西忙,疲惫不堪,可是他居然有超人的精力,同
时活跃在社交、新闻、剧场这三个舞台上。佛洛丽纳感激他,分担他的工作和忧烦,
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毫不吝啬地给他以实际的幸福,不言不语,不自怨
自艾;而伯爵夫人呢,总是对他百看不厌却又对他守身如玉,殊不知,为了与她相
会片刻,拉乌尔要做多少工作,要花多少心血。佛洛丽纳从不想主宰他,而是高高
兴兴地任拉乌尔想要就要,想甩就甩,像猫一样,被主人从怀里放到地上以后,抖
抖脑袋高兴地走开。这种随和的作风倒挺适合思想家的生活节奏;任何艺术家都会
像拿当一样,一面享用这种艳福,一面继续追求理想的爱情,后者符合他诗人的天
性,能满足他内在的尊严感和虚荣心。他也知道,万一走漏风声就会引起灾难性的
后果。然而又想:伯爵夫人和佛洛丽纳都不会知道的,她们俩离得那么远!入冬后,
拉乌尔又在上流社会露面,此时他已达到鼎盛时期,简直是个人物了。德·玛赛一
死,议会四分五裂,拉斯蒂涅也随着垮了台,他不得不依仗拉乌尔,同时充当他的
吹鼓手。德·旺德奈斯夫人很想知道,丈夫是不是已改变了对拉乌尔的看法。于是,
事隔一年她又对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满以为这下可以痛痛快快出口气了,女人们都
喜欢这种报复,连最清高的贵妇也不例外,天使们都想排在耶路撒冷神殿中的至圣
所周围,可见天使们也有虚荣心哩!谁知伯爵回答说:
“他只差上阴谋家的当了。”
费利克斯在社交界和政界混久了,心明眼亮,把拉乌尔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
他冷静地告诉妻子,费希谋反未成,反使原来对本王朝不太热心的人,在王朝受到
威胁时向路易一菲力浦靠拢。政治观点不鲜明的报纸会失掉订户,因为,新闻和政
治的关系将趋于简单化。如果拿当已经把他的财产押在报纸上,那么他不久就要完
蛋。这一看法,虽只三言两语,而且是在谈及一个不太重要的问题时提出的,但却
简明扼要,合情合理,又出自一个懂得如何估计各党派前途的人之口,这可吓坏了
伯爵夫人。
“这么说,你对他颇感兴趣啰?”费利克斯问妻子。
“我觉得他的思想挺有意思,也喜欢他的言谈。”
妻子回答得很自然,伯爵一点没起疑心。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玛丽和拉乌尔在埃斯巴夫人家轻声交谈了好久。伯爵夫人
表示了自己的忧虑,都被拉乌尔一一消除了。他很高兴能用俏皮话压低费利克斯在
他妻子心目中的威信,他要报复一下。于是他把伯爵描绘成一个思想狭隘。跟不上
时代的人,想用复辟王朝的尺度来衡量七月革命,不愿意看到中产阶级的胜利,而
中产阶级却是社会的一股力量,一股事实上存在的力量,不管存在的时间是长还是
短。再没有什么贵族老爷可言了,真正出类拔萃的人们的朝代正在到来;拉乌尔不
去考虑一个不带偏见的政治家间接提出的公正意见,却炫耀自己,妄自尊大,摆出
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然而哪一个女人不是相信情人甚于相信丈夫的呢?伯爵夫人放
了心,又过起去年冬天那种生活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偷偷享受爱情的欢乐,暗
暗和情人握手。可是,当一个女人所爱的男人怀有某种决心,而且忍受不了束缚时,
这种生活可能使她的行为超出限度。幸亏有佛洛丽纳起缓冲作用,拉乌尔的情欲对
伯爵夫人还不算危险。再则,拉乌尔还忙于其他重要的事,不能充分享受幸福。不
过,要是拿当突然遭到什么不幸,或是遇到新的障碍,或是再也控制不住感情,那
么伯爵夫人就会跌进深渊。就在拉乌尔隐约看到伯爵夫人这种心理状态时,杜·蒂
耶突然于十二月底向拉乌尔讨债。这位银行阔老板声称手头抬据,给拉乌尔出了个
主意,叫他到羊腿子那儿去借这笔钱,半个月就还。羊腿子是个以百分之二十五的
利率放债的高利贷者,凡是经济上窘迫的年轻人都去求这位财神爷。杜·蒂耶说,
再过几天,报纸办一月份的续订手续,报社金库里就有钱了,到那时再替他想办法。
另外,他干吗不再写个剧本呢?拿当生性高傲,要尽一切努力还账。杜·蒂耶给羊
腿子写了封信让拉乌尔带去,信中要这位放债的按期票上的钱数付给拉乌尔,期票
二十天到期。拉乌尔不想一想钱怎么这样轻易到手,反而懊悔没多借一点。出色的
思想家往往这样行事,把严重的事当玩笑,他们仿佛把自己的才智留着写作品,在
日常事务上不敢使用,惟恐愈用愈少。拉乌尔把上午的事讲给佛洛丽纳和勃龙代听,
把羊腿子作了一番全面的描绘:没生火的壁炉,雷韦永的糊壁纸[注],楼梯,声音
喑哑的鹿脚形门铃,破旧的擦鞋垫,没有火的炉膛,就像他那没有光的眼睛。两人
听了都嘲笑他的这位新“叔叔”;他们既不提防自称没钱的杜·蒂耶,也不提防那
么快就拿出钱来的高利贷者,真是异想天开。
“他只要你百分之十五的利,你真该谢谢他才对。”勃龙代说,“他们若是要
百分之二十五的利,人们便不再对他们打躬作揖,从百分之五十起,就叫重利盘剥
了。要这样的利,就会受到鄙视。”
“受到鄙视?”佛洛丽纳说,“请问,你的朋友里面,谁能以这样的利率借钱
给你而不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面孔呢?”
“她说得对,我很高兴,不欠杜·蒂耶一个铜子儿了。”拉乌尔说。”
有些人对所有的问题都能洞若观火,何以在自己的事情上就缺乏洞察力了呢?
也许,一个人的才智不可能面面俱到;也许艺术家往往只顾享受现在,不考虑未来;
也许他们太专心观察别人的可笑之处,就看不到别人布下的陷阱;也许他们以为别
人不敢愚弄他们。然而,未来很快就成了现在,二十天后,期票被拒绝兑现。佛洛
丽纳叫拉乌尔在商务法庭上要求延迟二十五天付款,法庭同意了。拉乌尔研究了自
己的处境,叫人拿来报社的账目,发现报社的收入只能应付费用的三分之二,而订
户又愈来愈少。这下子伟人变得心事重重、脸色阴沉了,但只是在佛洛丽纳面前,
他把真情都对她讲了。佛洛丽纳叫他将以后打算写的剧本一揽子出卖,并且转让他
以前所写的戏的全部演出收入。用这个办法,拿当到手了两万法郎,债务减到四万
法郎。二月十日,延长的二十五天又到期了,杜·蒂耶不想让拿当在他准备去的选
区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准备把另一个选区让给马索尔去竞选大臣),因此,叫羊
腿子对拉乌尔加紧逼债。因负债入狱的人是不能当候选人的。眼下,克利希监狱很
可能吞掉这位未来的大臣。佛洛丽纳自己也因本身的债务一直在和执达吏打交道,
在这紧要关头,她已山穷水尽,像美狄亚一样只剩了然一身[注],因为她的家具已
被查封了。踌躇满志的拉乌尔现在听到他那没有根基的新建大厦处处发出崩裂坍塌
的轧轧声。他本来就感到无力继续他的宏大事业,要重新开始就更办不到了。他就
要葬身在这理想大厦的瓦砾堆里。他对伯爵夫人的爱还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点光明,
使他脸上有点生气,其实,内心里希望已经死灭了。他一点也不曾怀疑杜·蒂耶,
眼睛只看着高利贷者。他在冒风险,而拉斯蒂涅、勃龙代、卢斯托、韦尔努、斐诺、
马索尔却不肯开导他。拉斯蒂涅想重新抓权,和纽沁根、杜·蒂耶串通一气。其他
人呢,看着自己的同类在垂死挣扎,感到无限快活,因为他曾想控制、驾驭他们。
他们之中任何人也不向佛洛丽纳提醒一句,反而在她面前吹嘘拉乌尔说:“天塌下
来他也能顶得住,他会脱离困境的!一切都会好的!”
“昨天我们搞到两个订户,”勃龙代一本正经地说,“拉乌尔就要当议员了,
预算一表决,解散议会的法令就会公布出来。”
拿当已在商务法庭被控,再也借不到钱了。佛洛丽纳的财产被查封,只能指望
某个傻瓜爱上她,可惜从来不会有这样的巧事,正好碰上这么个人。拿当的朋友都
是无钱又无势的,他一被逮捕,政治上高升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更不幸的是,他预
支了钱的大批活儿必须完成。他就要滚进贫困的无底深渊了。面对这危险的前景,
他丧失了胆量。德·旺德奈斯夫人还会爱他吗?她会远远地避开他吗?女人只是在
对一个男人已经以身心相许时,才会和他一道走向深渊,而他和伯爵夫人之间却没
有神秘的肉体关系把两人连结在一起。即便伯爵夫人随他远走国外,她也成了个一
无所有的女人,他反倒多了个累赘。于是他想到自杀。像他这种才智属二流而自视
甚高的人,往往会把自杀作为利剑,来斩断这解不开的绳结。他已经济身于上流社
会,并且曾经想主宰它,现在却要在它面前一落千丈?让伯爵夫人留在这个社会里
受人崇拜,而自己重新变成一个满腿泥巴的步兵小卒子?不,他想都不愿意想。自
杀的念头来到诗人居住的空中楼阁门口,他已经听见了它的脚步声。不过,在走投
无路之时,拿当还存着侥幸心理,要挨到最后一刻才自杀。在法庭送达判决书、支
付催告和通知民事拘禁的那几天,拉乌尔走到哪儿,都忍不住带着一副冰冷而又阴
森的神情,善于观察的人在决心自杀或正考虑如何自杀的人脸上,都能看到这副神
情。死的念头使他们的前额罩上了阴霸,他们的微笑带有某种不祥的意味,他们的
动作是庄严的。这些不幸的人好像要把金色的生活之果连皮都吃尽。他们神思恍惚,
目光时刻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耳朵倾听着自己的丧钟声在空中回荡。一天晚上,玛
丽在杜德莱勋爵夫人家看到了这些可怕的征兆:大家都在客厅谈天,拉乌尔却独自
坐在小客厅一张沙发上;伯爵夫人来到门口,他头也不抬,既没听到玛丽的呼吸声,
也没听到她绸裙的窸窣声;眼睛定定地盯着地毯上一个图案,目光因痛苦而变得呆
滞。他正在想,宁愿死也不能让权弃位。不是所有的人在失掉权力后还能享有拿破
仑在圣赫勒拿岛享受的那种待遇的。再则,当时巴黎自杀之风很盛。这不正是不信
神的社会的结局吗?拉乌尔已决心一死了之。希望越大,失望得越惨。而拉乌尔的
绝望只能把他引向坟墓。
“你怎么啦?”玛丽轻轻跑到他身边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
情侣之间有一种说没什么的语气,它意味着完全相反的意思。玛丽耸耸肩说:
“真是个小孩子!你肯定遇到什么不幸了。”
“不,没有。”他说,“再说,要是我有什么,你总会很快知道的,玛丽,”
他又深情地说了一句。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用权威的语气问。
“你想知道真情吗?”
玛丽点了点头。
“我在想你,我对自己说,很多男人要是处在我的地位,都会希望得到毫无保
留的爱,我得到了,是吗?”
“是的,”她说。
“可是,”他接着说,一面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过去,在她前额上吻了一下,也
不管可能被别人撞见,“我没给你留下任何污点和悔恨。我完全可以把你带进深渊,
然而我让你留在深渊边缘,保持着你的光彩和贞洁。不过,有一个想法老纠缠着我。”
“什么想法?”
“你会瞧不起我的。”
玛丽嫣然一笑。
“会的。你永远不会相信我对你的爱是圣洁的,而且别人也会玷污我的感情,
我知道。女人们无法想象,我们身在污泥中,眼睛却望着天上,赤诚专一地膜拜一
个纯洁高尚的女人,她们怀疑这种神圣的爱。她们无法理解,才智高超、情感不凡
的人能把自己的灵魂从肉欲中解脱出来,奉献给自己崇拜、热爱的人。其实,玛丽,
我们男人对理想的崇拜比你们女人更热忱,我们在女人身上找到我们的理想,而女
人不会在我们身上寻找她们的理想。”
“干吗发这种长篇议论?”玛丽用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问。
“我就要离开法国了,明天你会从我的随身仆人交给你的一封信里知道原因和
详细情况。永别了,玛丽。”
说着他紧紧拥抱了一下玛丽,就走出了小客厅,丢下玛丽一个人在那儿痛苦得
发怔。
这时埃斯巴侯爵夫人来找她,问道:“你怎么啦,亲爱的朋友?拿当先生对你
说什么了?他刚刚离开我们时表情异常激动。也许你是表现得太理智或者大不理智
了……”
伯爵夫人挽起埃斯巴夫人的手臂回到客厅,没果多久就回家了。
“她大概是去赴第一个幽会。”杜德莱勋爵夫人对侯爵夫人说。
“我会知道的,”埃斯巴侯爵夫人答道,说着也走了,她的马车跟在玛丽的车
子后面。
但是,玛丽的车子走上了去圣奥诺雷区的路。埃斯巴夫人到家时,看见费利克
斯伯爵夫人的车继续往前走,直奔岩石街。玛丽躺下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找出
一本北极游记读了一整夜,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早晨八点半,她收到了拉乌尔的信,
急忙打开。信是以这样的老套子开始的:
我最最亲爱的:
当你拿到这张纸时,我已不在人世了。
玛丽不再往下读,神经质地把信纸揉成一团,按铃叫来贴身女仆,匆匆忙忙披
上一件晨衣,随便穿上一双鞋,裹了一条披肩,拿了顶帽子,关照女仆告诉伯爵一
声,说她到她妹妹杜·蒂耶太太家去了,便离开了家。
“你把主人送到哪儿才离开他的?”她问拉乌尔的男仆。
“送到报馆。”
“领我去。”她说。
伯爵夫人不到九点钟就出门,不坐车,而且情绪显然不正常,这使府里的仆人
大为惊讶。幸而女仆去禀告伯爵,说夫人刚刚接到杜,蒂耶太太写来的一封信,看
了以后非常生气,让送信来的那个男仆陪着,匆匆忙忙去她妹妹家了。旺德奈斯等
着妻子回来向他说明情况。伯爵夫人跳上一辆街车,很快到了报馆。报馆在费多街
一家年代已久的旅馆里占用几个套间,这时,宽敞的房子里还冷冷清清,只有一名
打杂的小厮,他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失魂落魄似的跑着穿过一间间屋子,还问他
拿当先生在哪儿,感到很奇怪。
“他大概在佛洛丽纳家,”小厮回答,把伯爵夫人当成佛洛丽纳的情敌,为争
风吃醋来大闹一场的。
“他在哪间屋子工作?”伯爵夫人问。
“在一间工作室里,钥匙带在他身上。”
“我要去。”
小厮把她领到一间幽暗的小屋子门口,屋子的窗户朝着后院,早先这是盥洗室,
与一间宽大的卧室相连,卧室里还保留着放床的凹室。小工作室位于房间凸出的一
角,伯爵夫人打开卧室的窗户,就能从工作室的窗户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拉乌尔
坐在他那大主编的安乐椅里,喉咙发出垂死者的喘气声。
“破门进去,别声张,只要你不讲出去,我会给你钱的。”她说,“你没看见
拿当先生就要断气了吗?”
小厮去印刷车间找来一个铁排字框,把门撞开。拉乌尔正采取一个普通女裁缝
会采取的方式,用一只普普通通的煤炉在窒息自己。桌上有一封给勃龙代的信,刚
写完不久,信中请求朋友把他的自杀归因于突然中风。伯爵夫人来得正是时候,她
叫小厮把拉乌尔背到马车上,但是,在哪儿护理他呢?她走进一家旅馆,要了一个
房间,打发报馆小厮去找来一位医生。几小时后,拉乌尔脱险了。然而,伯爵夫人
在从他口里得知全部实情以前,不肯离开他的床边。沮丧的野心家只得把自己那些
骇人听闻的苦痛向她和盘托出。她听完后回到家里,昨天折磨拉乌尔的痛苦和念头,
现在又折磨着她。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她曾对拉乌尔这样说,为的是让他有勇气活下去。
“你妹妹出什么事了?”费利克斯见妻子回来,问她道,“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一件可怕的事,但我必须绝对保密。”她回答说,一面竭力装出镇静的样子。
为了独自一人把发生的一切好好想一想,晚上她到意大利剧院去了,然后又到
她妹妹杜·蒂耶太太家,向她叙述了早晨那可怕的一幕,把满腹苦水都对她倾吐出
来,要妹妹给她出主意,给她援助。当时她们俩谁都不知道,那只使费利克斯·德
·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害怕的煤炉,正是杜·蒂耶点燃的。
“在这世界上,他只有我了,”玛丽对妹妹说,“我决不对他负心。”
这句话包含着所有女人的秘密:当她们确信自己是一个伟大而完美的男人的一
切时,她们会表现得无比英勇。
杜·蒂耶早就听说大姨子可能爱上了拿当,不过他像很多人一样不相信,或者
认为这与拉乌尔和佛洛丽纳之间的关系水火不相容。女演员会赶走伯爵夫人,要不
就是伯爵夫人赶走女演员。可是那天晚上回家看见大姨子在意大利剧院,他就已经
从她脸上看出她心绪烦乱,他立刻猜到,拉乌尔已经把自己的困窘全对她说了。这
么看来,伯爵夫人确实爱着拉乌尔,她是来向玛丽一欧也妮借钱的,就是拉乌尔欠
老羊腿子的那笔钱数。杜·蒂耶夫人不明白,丈夫怎么能像神仙似的一猜就准,惊
讶得目瞪口呆,这就使杜·蒂耶的疑心变成确信了。这位银行家自以为能掌握拿当
的诡计的线索。谁都不知道,这个倒霉鬼正躺在槌球场大街一家配有家具的旅馆里。
他用的是报馆小厮的名字。伯爵夫人答应给这小厮五百法郎,只要他对昨天夜里和
今天早晨发生的事严守秘密。因此,弗朗索瓦·基耶[注]对看门人说,拿当由于工
作过度劳累,晕倒了。杜·蒂耶在报馆没见到拿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想,记
者躲起来是为了避开来抓他的人,这是很自然的事。包探来调查情况,得知早晨一
位妇人来报馆把主编抢走了。两天以后,他们才查出马车的号码,盘问了车夫,探
明了欠债人藏身的旅馆,并摸清旅馆的情况。这样,玛丽采取的明智措施使拉乌尔
赢得了三天展缓期。
姐妹俩各自在痛苦中度过了一夜。这样一场灾难能用它的火光照亮整个生活,
照出生活的底层和暗礁,而在这以前,人们往往只看到生活的顶峰。杜·蒂耶夫人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垂死的年轻人,坐在椅子里,面前放着他编的报纸,正用罗马字
体写出他最后要说的话。这可怕的情景使她震惊。因此,可怜的女人一心只考虑如
何救他,如何让姐姐赖以生存的这个人活下去。我们的思想往往本能地先考虑事情
的后果,后分析事情的原因。欧也妮再一次认为,她原先打算求但斐纳·纽沁根男
爵夫人(她常邀她去晚宴)帮忙的想法是可行的,而且肯定能成功。像所有还没被
现代社会这部光滑的机器挤压过的人一样,她慷慨大度,决心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
上。
伯爵夫人呢,她为救了拿当的命而无比喜悦,整整一夜都在想,用什么妙计弄
到四万法郎。在这种危急时刻,女人是聪明绝顶的。她们在高尚感情的激励下,能
想出令窃贼、商人。放债人吃惊的办法,——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使这多少有些
相似的三类人吃惊的话。伯爵夫人一会儿想卖掉她的钻石,以后只佩戴假的,一会
儿决定向旺德奈斯要这笔钱,就说是给妹妹的,反正妹妹已被她牵连进去了。可是
她的灵魂太高贵,不会采取这些不体面的办法,所以想出后又随即把它推翻。拿旺
德奈斯的钱去给拿当?!这太卑鄙了,她吓得几乎从床上跳起来。那么,首饰上镶
假钻石呢?她丈夫终归会发觉的。她想去向罗特希尔德借这笔钱,他们是那么富有;
她又想去央求巴黎大主教,他会救助可怜的人;就这样,她从万能的金钱想到万能
的上帝,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她悲叹自己朝中无人,要是在过去,她也许能从王亲
国戚那里借到钱。她想求助于父亲,然而这位老法官一向憎恶不合法的行为;他的
子女终于明白,他对爱情方面的不幸是不会给予多大同情的,甚至连听都不愿意听。
他已变得落落寡合,对任何男女私情都深恶痛绝。至于格朗维尔伯爵夫人,她现在
蛰居于诺曼底她的一个庄园里,省吃俭用,祷告上帝,在神甫和一袋袋埃居中度她
的余生,至死都冷若冰霜。即使玛丽来得及到巴耶去见她,难道她会交给女儿这么
多钱而不查问她拿去派什么用场吗?就说欠了债?对,可能她会被她最喜欢的大女
儿说得心软的。好,要是其他办法不成功,就去诺曼底。只要格朗维尔伯爵假称妻
子突然得了重病,女儿就有借口到诺曼底走一趟,他大概是不会拒绝这样做的。早
晨那可怕而又凄惨的一幕,对拿当的照料,在他床边度过的时刻,他那断断续续的
叙述,这个伟大人物生命垂危的情景,这个天才在奋进中遇到的庸俗乃至龌龊的障
碍……这一切又一起涌入她的脑海,进一步激发了她对拉乌尔的爱。她回味当时激
动的心情,感到情人的不幸比他的荣耀更能使自己迷恋他。如果他已功成名就,她
会吻他的前额吗?不会的。她觉得,拉乌尔在杜德莱勋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对她讲的
那最后一席话,表达了无比高尚的感情。那是多么圣洁的诀别啊!他牺牲了自己的
幸福,因为他的幸福可能成为她的痛苦,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为!伯爵夫人曾经希望
自己的生活充满激情,现在激情接踵而至,又可怕,又残酷,然而她喜欢。因为与
其说她是为享乐而生活,不如说是为了受苦。她自忖:“我救了他,以后还要再救
他!”心里是多么甜蜜!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拉乌尔的那句话:“只有落难的人才
知道爱情有多么伟大!”这句话是拉乌尔感觉到玛丽的嘴唇吻着他的前额时讲的。
她丈夫走进她的房间叫她用早餐,他问道:
“你是不是病了?”
“我妹妹家发生的这场悲剧真叫我揪心,”她说,这倒并非是假话。
“她落在坏人手里了。一个人家出了杜·蒂耶这样卑鄙的人,真是一种耻辱;
要是你妹妹遭到什么不幸,是不可能从他那儿得到怜悯的。”
“哪个女人会满足于别人的怜悯呢?”伯爵夫人说,身子痉挛地动了动,“你
们男人是那么冷酷无情,你们的严厉就算是对我们开恩了。”
“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心地高尚的,”费利克斯说,一面吻妻子的手,他被
妻子的自尊感动了,“有你这种想法的女人是用不着别人来看管的。”
“看管?”她说,“这是给我们的又一种耻辱,不过它会转而落在你们自己头
上。”
费利克斯微微一笑,而玛丽却脸红了。一个女人暗中干了错事时,反会堂而皇
之地过分表现出女性的傲气,这是一种巧妙的掩饰,我们应该为此感激她们才对,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欺骗如果不包含着伟大,至少包含着尊严。玛丽写了几行字给
拿当,告诉他一切顺利,信是写在基耶先生名下,由一个听差送到槌球场大街旅馆
的。晚上在歌剧院,伯爵夫人的谎话奏效了:伯爵认为,她离开自己的包厢去看妹
妹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等杜·蒂耶走了,剩下杜·蒂耶夫人一个人时,才挽着妻子
走去。玛丽穿过走廊,走进妹妹的包厢,在惊讶地看着她们姊妹俩聚到一起的人们
面前冷静而安详地坐下来,内心真是无比激动。
“怎么样?”她问妹妹。
玛丽一欧也妮的面容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的喜悦,不少人
还以为这是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缘故。
“他会得救的,姐姐,但是为期只有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再看怎么样
更有效地帮助他。纽沁根太太要四张期票,每张一万法郎,不拘谁签字都可以,免
得影响你的名声。她跟我解释了应该怎样出具期票,可我一点没懂,让拿当先生替
你准备吧。只是我想,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以前的音乐教师施模克先生可以帮我
们的大忙:请他在期票上签字。你只要再附上一封保证兑付的信,明天纽沁根太太
就会把钱交给你。这些事你都要自己办,不要转托其他任何人。我想施模克先生不
会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的。为了转移人们的怀疑目标,我说你是想帮助我们的老音乐
教师,一个落难的德国人。我已经要求组沁根太太对这件事绝对保密。”
“你聪明得像个天使!但愿纽沁根男爵夫人交了钱以后再跟人谈这件事。”伯
爵夫人说,一面抬起眼睛,像是要祈求上帝,虽然明知是在剧院里。
“施模克住在孔蒂河滨道油韦尔街,别忘了。你要亲自去。”
“谢谢,”伯爵夫人说,并且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啊,我情愿少活十年……”
“你暮年的十年……”
“为了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焦虑,”伯爵夫人接着说,一面因妹妹的插话而微微
一笑。
这时,凡是偷偷看着这姐妹俩的人,都会以为她们在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同
时会欣赏她们天真的笑声;可是也有一种人,他们到歌剧院来与其说是为了消遣,
不如说是为了窥视女人的打扮和容貌,他们之中此刻要是有人发现,姐妹俩迷人的
脸蛋儿上的快乐表情蓦然被一种强烈的震惊所驱散,那么他也许能猜透伯爵夫人的
秘密。原来是拉乌尔出现在他惯常站立的楼梯上,脸色灰白,眼神不安,面容阴郁。
由于是晚上,他不怕碰到执达吏的助手[注],便到伯爵夫人的包厢里去找她,但是
发现包厢空空的,于是他两手捧住额头,胳臂肘撑在楼梯栏杆上,他想:
“是啊,她怎么会到歌剧院来呢!”
“看看我们呀,可怜的伟人,”杜·蒂耶夫人低声说。
至于玛丽,她不顾自己的名声会受影响,用火热而执着的目光盯着他。一种意
志力从这目光里喷涌出来,正如光波从阳光里喷涌出来一样。按照动物磁性论者的
观点,这种意志力能渗透到被目光注视的人的身体里。拉乌尔仿佛被一根魔杖击了
一下,蓦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与两姐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伯爵夫人以女人永不会
丧失的机智,抓住挂在自己胸前的金十字架,用一个倏忽即逝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
示意他看看十字架。于是首饰的金光好似一直照到了拉乌尔的脑门,他向玛丽回报
了一个快活的表情:他已经明白了。
“欧也妮,使死者获得新生、这难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伯爵夫人对妹
妹说。
“你简直可以加入‘船舶遇难救助协会’,”欧也妮微笑道。
“他来的时候是多么忧愁、沮丧,可离开这儿的时候又会多么高兴!”
杜·蒂耶走到拉乌尔身旁和他攀谈。
“喂,你好吗,亲爱的朋友!”他说,一面和拉乌尔握手,并做出各种友好的
表示。
“当然好,就像一个人刚刚得到有关选举的最令人满意的消息,”满面春风的
拉乌尔回答。
“我很高兴。”杜·蒂耶说。“报纸马上需要钱了、”
“我们会弄到钱的,”拉乌尔回答。
“女人有魔鬼帮她们的忙,”杜·蒂耶说,他还不肯相信拉乌尔的话,他曾把
拿当叫做夏拿当[注]。
“这话从何说起?”拉乌尔问。
“我的大姨子到我夫人的包厢里来了,其中必定有鬼。我看你很得伯爵夫人的
青睐,她越过整个大厅跟你打招呼呢!”
这边,杜·蒂耶夫人对姐姐说:“你瞧,都说我们女人会做假。我丈夫在讨好
拿当先生,而想叫拿当先生坐牢的也正是他。”
“可是男人还指责我们!”伯爵夫人说,“我一定要擦亮他的眼睛。”
她说着站起身来,挽起在走廊等她的旺德奈斯的手臂,容光焕发地回到自己的
包厢里;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歌剧院,吩咐仆人第二天八点以前备好马车。第二
天八点半钟,她已经到了孔蒂河滨道,在这之前,还先到槌球场大街去过一趟。
讷韦尔街太窄,马车进不去。幸好施模克住的房子坐落在河堤的拐角处,伯爵
夫人用不着在泥泞里步行,一跳下马车就踏上了通向那所房子的坑坑洼洼的小泥径。
房子又旧又黑,多处用铁链箍住,就像看门人用的陶土器皿;墙壁前倾得厉害,行
人从屋前走过都不免提心吊胆。唱诗班的老指挥住在三楼,从他的窗口可以观赏新
桥到夏约宫一带美丽的塞纳河风光。这位善良的老人听到仆人通报有位从前的女学
生来拜访时,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让她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伯爵夫人虽然早
就知道施模克对衣着满不在乎,对人世间的事物不感兴趣,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
他的生活是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副样子。谁能相信一个人的起居能随便和漫不经心到
这种程度呢?施模克是一位第欧根尼[注]式的音乐家,他对家里的杂乱一点不感到
难为情,也许他根本不承认这叫杂乱,因为他自己对此已非常习惯。他吸烟总是用
一只粗笨的德国烟斗,把天花板和被猫爪子撕破多处的糊壁纸熏成了黄色,使屋里
的东西看上去就像刻瑞斯[注]的金色谷子。那只猫有一身光亮蓬松的长毛,任何看
门女人见了都想要它。它安详大方地呆在那儿,俨然是这屋子的主妇,长长的胡须
使它显得非常庄重。它威严地蹲在一架美妙的维也纳出产的钢琴上。伯爵夫人进来
时,它冷冷地向她投去假情假意的一瞥,一个对伯爵夫人的美貌感到惊异的女人大
概也会用这样的目光来迎接她。猫蹲在琴上一动不动,只抖了抖右边两根银色胡须,
然后又把它那两只金色的眼睛转向施模克。钢琴又老又旧,木质倒很好,漆成金、
黄两色,可是已经很脏,油漆也已褪色、剥落了。琴键磨损得像老马的牙齿,而且
被烟斗上掉下来的烟油染成焦黄。钢琴搁板上的一堆堆烟灰告诉人们,前一晚施模
克曾乘着这古老的乐器向音乐的盛会驰骋。方砖地上满是干泥巴、碎纸片、烟灰和
不知何物的碎屑,就像有一个星期没打扫的寄宿学校宿舍的地板,从那里,校工可
以扫出成堆成堆又像厩肥又像破布的东西。地上还有栗子壳、苹果皮、红鸡蛋壳[注]
和不小心打碎的盘子,碎片上粘着干了的酸菜糊。如果伯爵夫人的眼光稍微老练点
的话,就能从这些碎屑上了解到施模克的生活情况。这些盖满尘土的垃圾形成一张
地毯,在脚下咔吱作响,从壁炉里冉冉飘下的灰烬落在上面。壁炉用彩石砌就,里
面有一块煤做的圣诞柴,圣诞柴前面是两块就要烧尽的木柴。壁炉上方有一面镶着
框的镜子,镜框上刻有一些狂舞的人像。镜子的一边挂着那只威武的烟斗,另一边
是一只中国陶罐,这是教授放烟草的地方。屋里的家具同莫希干部落[注]的印第安
人茅屋里的家具一样简单:两张靠背椅,一张铺着又薄又瘪的垫子的小床,一张没
有大理石台面的被虫蛀过的五斗柜,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上面还留有吃剩的简单早
餐),都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窗户没挂帘子,插销上悬着一面刮胡子用的镜子,
上面搭着一块布片,是用来擦拭刀片的,布片上留着一道道污痕,这大概是施模克
为美惠三神[注]和尘世所作的惟一牺牲。那只猎是受保护的弱者,得到最好的待遇,
它占用了靠背椅上的一只旧垫子,垫子旁边放着一只杯子和一只白瓷盘子。然而,
施模克、猫和烟斗,这活生生的三位一体,把这些家具搞成的样子是任何文笔都描
写不出的。烟斗把桌子烧坏了好几处。猫和施模克的脑袋把两张椅背上的绿色乌得
勒支丝绒磨得油腻腻的,又光又滑。猫承担了一部分清洁工作,要是没有它那条蓬
松美丽的尾巴,五斗柜和钢琴上空白的地方大概永远得不到打扫。屋子的一角堆着
鞋子,要清点其数目必须作一番了不起的努力。五斗柜和钢琴的台面上堆满了乐谱
本,书脊被虫咬坏,边角发白、磨破,一张张纸头从硬纸夹里露了出来。墙壁上一
溜边贴着女学生们的地址,是拿粘信封用的小面团贴上去的,面团下面没有纸头就
表示该地址已经作废。纸头上有粉笔写的若干算式。几只前一天喝空了的啤酒壶装
饰着五斗柜,在那堆古旧的物件和乱纸中,它们显得又新又亮。一只水罐上搭着一
条毛巾,一块蓝白相间的普通肥皂湿淋淋地放在柜子的香木贴面上,这就是老人的
全部卫生设施。衣帽架上挂着两顶帽子,都已旧了,还有那件伯爵夫人一直看见他
穿在身上的三层领外套。窗下摆着三盆花,大概是德国花;紧靠着花盆有一根冬青
条做的手杖。虽然伯爵夫人的视觉和嗅觉在这儿感到不舒服,但是,施模克的微笑
和目光犹如神灵的光辉,使屋里黄黄的色调变得金光灿烂,使杂乱无章变为生气勃
勃,遮盖了室内的寒伦相。这位神奇的人物懂得很多神奇的东西,也向别人揭示出
很多神奇的东西,他的灵魂像太阳一样闪光。他见到自己的圣赛西尔时笑得那么坦
诚、那么天真,以致周围一切都焕发出青春、欢乐、纯洁的光芒,这是人类最珍贵
的财宝,他把它们慷慨地倾倒给人们,并用以遮盖自己的贫困。无论多么倔傲的暴
发户也会觉得,计较这位音乐之神的使徒居住与活动的环境是一件可鄙的事。
“啊,亲爱的伯雀(爵)夫人,什么风怕(把)您吹来的?”他说,“难滔
(道)我套(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唱赞美歌吗?”这个想法使他爆发出一阵难以遏
制的大笑。“难滔(道)我蹦(碰)上好运气了吗?”他带着狡黠的神情接着说,
然后又像孩子似地笑了。“您丝(是)为音乐而来,不丝(是)为一个可怜人而来,
这我自(知)滔(道),”他显得有点伤感地说,“但丝(是),不管您丝(是)
为什么而来,您要自(知)滔(道),这里的一切——肉体、灵魂和财产,全苏
(属)于您!”
他拿起伯爵夫人的手吻了吻,一滴眼泪落在那只手上。这善良的人每天都惦着
人家给他的恩德。欢乐使他暂时忘却,可是当他记起来时,感受就加倍强烈。他立
刻拿起粉笔,跳到钢琴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像年轻人一样敏捷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大
字:一八三五年二月十七日。这个动作是那么可爱天真,并且带着那么不可遏制的
感激之情,伯爵夫人深深地感动了。
“我妹妹也要来的,”她对老人说。
“她也会来吗?什么司(时)候?什么司(时)候,但愿在我死之前来!”他
说。
“我代她来求您帮个忙,以后她自己会来谢您的。”她说。
“快,快,快说!”施模克喊道,“需要我做什么?丝(是)否需要套(到)
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只需在每张纸上写明:签此票据支取一万法郎。”说着她从手笼里抽出拿当
按照格式准备好的四张期票。
“啊,这很快就能判(办)到,”德国人像小绵羊一样温顺地回答。“只丝
(是),我不自(知)滔(道)我的笔和墨水在哪儿。走开,米尔先生,”他对猫
喊道,猫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这丝(是)我的猫,”他指着猫对伯爵夫人说,
“这只可练(怜)的猫和可练(怜)的施模克生活在一起!它多漂亮!”
“是的,”伯爵夫人说。
“您腰(要)它吗?”他问。
“您真这么想吗?”她说,“它不是您的朋友吗?”
猫遮住了墨水瓶,此刻它猜到施模克要用,便跳到了床上。
“它机灵得像猴知(子),”他指着床上的猫说,“我叫它米尔,为的是颂扬
我很熟悉的我们柏林伟大的霍夫曼[注]。”
好心人在期票上签了字,天真得就像一个孩子做母亲吩咐他做的事,不假思索,
然而确信自己是在做好事。他一个劲儿对伯爵夫人介绍他的猫,一点不关心那些票
据,殊不知,根据涉及外国人的法律条文,这些票据可以使他永远失去自由。
“您的确认为,这些贴了印花的小字(纸)头……”
“您丝毫不用担心,”伯爵夫人说。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粗声粗气地说,“我丝(是)问,这些贴了印花的小
字(纸)头真能使杜·蒂耶太太高兴吗?”
“啊!当然,”她说,“您给她帮忙,就如同您是她的父亲……”
“能对她有点用处,那我就感到很考(高)兴了。听我给您弹个乐曲吧!”说
着他把票据丢在桌上,一步跳到钢琴前面。顷刻间,这位天使的手指已在古旧的琴
键上来回跳动,他的目光已透过屋顶看到了天空,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已在空气中
回荡,沁入人的心灵。他自然而朴素地表现了神圣的绝妙的东西,他赋予木头和琴
弦以语言,正像拉斐尔画的音乐女神赛西尔在聆听她的天使们面前演奏那样。可是,
伯爵夫人待到签字的墨迹一干,便不再让他演奏下去。她将期票塞进手笼,用手拍
拍施模克的肩头,把她那容光焕发的老师从他翱翔其间的苍穹中拉了回来。
“我的好施模克,”她说。
“怎么?已经要走了?”他无可奈何地说,“那么您丝(是)为什么来的呢?”
他毫无怨言,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家犬立起身来听伯爵夫人讲话。
“我的好施模克,”她接着说,“这是一件生命攸关的事,争取几分钟的时间
就能少流点血和泪。”
“还丝(是)老脾气,”他说,“去吧,天寺(使),去擦干别人的眼泪吧!
您要自(知)滔(道),可练(怜)的施模克把你们的来访看得比你们给他的年金
更重。”
“我们还会见面的,”伯爵夫人说,“以后每星期日您来弹奏乐曲,并且和我
一起吃晚饭,免得我们吵架。这个星期日我等您。”
“正(真)的?”
“请您一定来,我妹妹肯定也会定好日子请您去的。”
“那么我再幸福也没有了,”他说,“因为,以前只有当您的车子经过爱丽舍
田园大滔(道)司(时)我才能见到您,真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他抑制住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把手臂伸给他美貌的学生,她感觉
到老人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这么说,您一直在想着我们?”她问道。
“总丝(是)在慈(吃)面包的司(时)候,”他说,“首先想到你们是我的
恩人,然后想到你们是最值得我爱的两位姑娘!”
伯爵夫人不敢再说什么:施模克的话里含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充满敬意的庄严,
一种忠实、虔诚的庄严。这个烟雾弥漫、满地碎屑的房间是敬奉两位女神的圣殿。
房间主人的崇拜感情与时俱增,而引起这种感情的被崇拜者却一点也不知道。
“这儿有人在爱着我们,深深地爱着我们,”她想。
老施模克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伯爵夫人上了车,伯爵夫人也同样激动,她用指
尖给他送了个优雅的飞吻,就是女人之间远远表示问好而互送的那种飞吻。施模克
见后,久久地站立在那里,直到车子已消失在远方还一动也不动。不一会儿,伯爵
夫人已进了纽沁根公馆的院子。男爵夫人还未起床,但是为了不让一位显贵的女人
久等,她披上一条披肩,套了件晨衣就出来了。
“夫人,这关系到一件善举,”伯爵夫人说,“办得愈快愈好,不然我是不会
这么早来打扰您的。”
“哪儿的话,我太高兴了,”银行家的妻子说,一面从伯爵夫人手里接过四张
期票和她的保证书。她打铃叫来贴身女仆。“泰蕾丝,告诉出纳,叫他本人马上给
我送四万法郎来。”
然后,她把德·旺德奈斯夫人写的担保书加了封,锁到桌子抽屉里。
“您的房间很雅致,”伯爵夫人说。
“纽沁根先生马上不让我住这儿了,他正叫人造一座新宅子。”
“您大概要把这一所给您的女儿啰?听说她要和拉斯蒂涅先生结婚了。”
纽沁根夫人正要回答,出纳来了,她收下钞票,把四张期票交给出纳。
“正好两相抵销。”男爵夫人对出纳说。
“还差跌(贴)现,”出纳说,然后看着签字,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施模克
丝(是)安斯巴赫的一位音乐家。”[注]他的话使伯爵夫人有点胆战心惊。
“难道我在做生意不成?!”纽沁根夫人用高傲的目光怒视着出纳说,“这是
我的事。”
出纳偷眼瞟瞟伯爵夫人,又瞟瞟男爵夫人,只见她们都板着脸。
“您可以走了,”男爵夫人对他说,然后又转向伯爵夫人:“请您再留片刻,
别让人家以为这场交易与您有关。”
“您真是乐于助人,我求您再行个好,为我保守秘密。”
“既然是为了一件善举,我当然会保守秘密的,”男爵夫人微笑着说,“我马
上叫人把您的空车调到花园那头去,然后我们一起穿过花园。不会有人看到您从我
家出去的,否则就无法向别人解释了。”
“您像一个受过苦的人那样待人宽厚,”伯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待人宽厚,可是我确实受过苦,”男爵夫人说,“但愿您的
善举使您付出的代价要小些。”
吩咐完毕后,男爵夫人取来毛皮拖鞋和披肩,把伯爵夫人送到花园的小门口。
当一个人像杜·蒂耶坑害拿当那样策划了一个阴谋,他是对谁也不会透露的。
纽沁根略知一二,他的妻子却与这些不择手段的计谋毫无关系。不过,男爵夫人知
道拉乌尔手头拮据,当然不会被两姐妹蒙骗,她完全猜得出这些钱将转到谁的手里。
她很乐意帮伯爵夫人的忙,再说,她对这种困境也深感同情。拉斯蒂涅所处的地位
使他对两个银行家的诡计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天他来和纽沁根夫人共进午餐。但斐
纳和拉斯蒂涅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她把她和伯爵夫人之间的一幕告诉了他。拉
斯蒂涅想不到男爵夫人会参与这件事,虽然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是他
很多手段中的一种。于是他向男爵夫人指出,她可能已经打破了杜·蒂耶竞选的希
望,使他整整一年中所搞的种种骗术和所作的种种牺牲付之东流。拉斯蒂涅把事情
的底细告诉了男爵夫人,并且嘱咐她对刚才的错误只字别提。
“但愿出纳不要把这事告诉纽沁根,”她说。
中午时分,杜·蒂耶正在用午餐,仆人通报羊腿子到。
“请他进来,”银行家说,也不管他妻子在场,“怎么样,夏洛克[注]老兄,
那个人进监牢了没有?”
“没有。”
“怎么?我不是跟您说过,槌球场大街,旅馆是……”
“他已经付清了,”羊腿子边说边从公文包中抽出四十张钞票。杜·蒂耶脸上
显出失望的神情。
“对钱永远不能表示不欢迎的态度,不然会招来晦气的。”杜·蒂耶的伙伴不
动声色地说。
“太太,您是从哪儿弄来这些钱的?”银行家问妻子,一面扫了她一眼,那眼
色使他妻子的脸一直红到颈根。
“我不懂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我会弄清这个秘密的,”他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您打破了我
最珍贵的计划。”
“您要打翻桌上的午餐了,”羊腿子说,一面按住被杜·蒂耶的便袍下摆带起
的台布。
杜·蒂耶夫人冷冷地站起来,准备离开餐室:丈夫的话使她害怕。她按了按铃,
一个男仆走进来。
“给我备好马车,”她吩咐男仆。“告诉维吉妮,我要更衣。”
“哪儿去?”杜·蒂耶问。
“有教养的丈夫是不会这样盘问妻子的,”她回答说,“而您一向认为自己的
一举一动像个贵族。”
“自从这两天您和您那个放肆的姐姐会了两次面以后,我简直不认得您了。”
“您不是要我学得放肆点吗?”她说,“我就在您身上试试。”
“为您效劳,夫人,”羊腿子不太想看夫妻间的争吵,说了一声就退出去了。
杜·蒂耶两眼盯住他妻子,妻子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丝毫不垂下眼帘。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这意思是,我不再是个害怕您的小姑娘了,”她说,“我现在是,而且一辈
子都将是您忠实贤淑的妻子;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当我的主人。但是要当暴君,
休想。”
杜·蒂耶走了出去。玛丽一欧也妮经过这番搏斗后,混身发软地回到自己房中。
“要不是我姐姐遇到了危险,我是决不敢这样顶撞他的;”她想,“但是有句谚语
说得好,坏事有时能变成好事。”夜里,杜·蒂耶夫人又把姐姐向她吐露的隐情在
脑子里过了一遍。现在她既深信拉乌尔能得救,便不再因为老想着迫在眉睫的危险
而丧失理智。她回想起伯爵夫人曾说过,如果自己不能使拿当免于破产,就和他私
奔,以此来安慰他,她说这话时语气是那么坚决果断。欧也妮意识到,这个男人的
无限感激和爱慕之情,会使姐姐做出她这个理智的人看来是疯狂的行为。近来,上
层社会中这类私奔的事时有发生。有些女人为了得到昙花一现的欢乐,而落得悔恨
终生,并因地位暧昧而名誉扫地,欧也妮想起了那些可怕的结局。杜·蒂耶刚才的
话更使她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怕一切秘密最终会败露;她仿佛看到了纽沁根银行
的文件夹中收着伯爵夫人的签字;她想求她姐姐向费利克斯供认一切。杜·蒂耶夫
人没有找到伯爵夫人。费利克斯在家。欧也妮感到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呼唤她去拯救
她的姐姐。明天可能就为时太晚了。她愿意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但是她决定把事
情全部告诉伯爵。他看到自己的荣誉尚未受损,难道能不宽容吗?伯爵夫人不是堕
落,而是误入歧途。可是欧也妮又害怕,泄露了整个上流社会一致严守的秘密会被
人看作是怯懦和背叛;不过最后她还是为姐姐的前途着想,想到有朝一日姐姐会了
然一身,被拿当毁掉,穷困潦倒,蒙受苦难和不幸,陷于绝望之中,她便感到木寒
而栗;她再也不犹豫了,要求伯爵会见她。费利克斯见小姨子来访很是吃惊、他和
她作了一次长谈,谈话中他表现得那么冷静和克制,以致欧也妮担心他会做出某种
可怕的决定。
“您放心,”旺德奈斯说,“我会处理得使伯爵夫人有一天将感激您。我知道,
您把这事告诉我以后,决不肯对她闭口不提,但不管怎样,请您给我几天时间。为
了了解您还不清楚的秘密,特别是为了谨慎从事,几天时间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也
许我一下子就能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妹妹,在这件事上只有我一人应该受责。所
有的情夫都使出他们的手段;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有幸看到生活的真实面貌。”
杜·蒂耶夫人离去时,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立即到法兰西银行取了四万法郎现金,赶到纽沁根夫
人家。见到纽沁根夫人后,对于她曾给他的妻子以信任表示感谢,并把钱还给了她。
伯爵解释说,他夫人这次背着他借款是因为要花很大一笔钱去做好事,而他想加以
限制。纽沁根夫人说:
“先生,您不必作任何解释,既然尊夫人把一切都对您说了。”
“她都知道了,”旺德奈斯心里想。
男爵夫人交还了保证书,又派人去取那四张期票。这时,旺德奈斯以政界人士
的敏锐目光看了男爵夫人一眼,那目光有点使她不安。伯爵认为现在正是谈判的好
时机。
“夫人,我们生活在一个一切都很不稳定的时代,”他说,“法国王位的更迭
快得吓人。十五年就了结一个强大的帝国。一个君主立宪王朝,以及一场革命[注]。
谁也不敢对未来的事作担保。您知道我是忠于正统派的,因此,我说这些话毫不足
奇。假设一场灾难降临,难道您不希望在可能得胜的一方有一个朋友吗?”
“当然希望,”她微笑着说。
“那么,您想不想暗中有我这样一个感激您的人呢?这个人将来必要时能替纽
沁根先生保住他正在谋取的贵族院议员的称号。”
“您想要我做什么呢?”她说。
“很简单,”他说,“讲出您所知道的有关拿当的一切。”
男爵夫人把她早晨和拉斯蒂涅的谈话向他复述了一遍。四张期票从出纳那里取
来了,她一面还给伯爵,一面对这位过去的贵族院议员说:“请别忘了您的诺言。”
这个诺言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旺德奈斯当然不会忘记,而且,为了从拉斯蒂涅
男爵那里得到一些其他的情况,他对这位男爵也炫耀了这个诺言。
出了男爵家,他向一个代写书信的人口授了一封给佛洛丽纳的信,内容是这样
的:如果佛洛丽纳小姐想知道她将扮演的主要角色是什么,请她在拿当先生陪同下
去参加即将举行的歌剧院舞会。[注]
信一发出,他就来到他的代理人家里。代理人是个老实而又精明能于的小伙子。
伯爵请他假充施模克的一位朋友,去向拿当先生要一张四万法郎的期票作为交换票
据,就说施模克向他讲了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前去访问的事,还问他(当然有点太晚
了)自己重复写了四遍的”签此票据支取一万法郎”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样做
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拿当可能已经知道事情是怎么安排的,但是,为了取胜,就
得冒一点风险。玛丽在心绪纷乱中,可能确实忘了向拉乌尔要一张凭据给施模克。
代理人立即去报社,五点钟胜利地回到伯爵家,带回一张四万法郎的交换票据;原
来,他和拿当交谈几句以后,便说自己是伯爵夫人派去的。
这一着既已成功,费利克斯必须设法不让妻子在歌剧院舞会举行之前见到拉乌
尔。他准备带她去参加舞会,让她自己在舞会上弄清拿当和佛洛丽纳之间的关系。
他知道妻子特别自尊,因此要让她自动抛弃私情,而不想叫她在他面前脸红;他准
备从佛洛丽纳那里赎回玛丽写给拿当的信,并及时把这些被佛洛丽纳卖出来的信拿
给玛丽看。这个计划很英明,筹划得也很快,而且已经部分实现,但它可能由于偶
然这一因素而落空,偶然常改变人世间的一切。
晚饭后,费利克斯把话题引到歌剧院的舞会上,说是玛丽还从未去参加过,建
议她第二天也去消遣消遣。
“我要让你叫一个人大吃一惊。”
“啊!那我太高兴了。”
“为了把玩笑开得精彩,必须选一个值得一捕的猎物,也就是说选一个名人,
一个有才智的男人,作为进攻的目标,把他要得晕头转向。我把拿当交给你对付,
怎么样?我能从一个认识佛洛丽纳的人那里得到一些秘密,拿当要是知道了,准会
急得发疯。”
“佛洛丽纳?”伯爵夫人问,“就是那个女演员?”
玛丽曾经从报社的打杂小厮基耶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现在它像一道闪电掠过
她的头脑。
“是呀,她是拿当的情妇,”伯爵回答说,“你觉得奇怪吗?”
“我原以为拿当先生工作太忙,不可能有情妇。作家也有时间谈情说爱?”
“我不是说他们谈情说爱,但是他们像大家一样总得住在某个地方;若是没有
自己的家,或是被商警逼急了,他们就住到情妇那里,这在你看来可能有点轻浮,
可是比住在监狱里要舒适得多呀。”
伯爵夫人的脸颊烧得比火还要红。
“你愿意拿他开个玩笑吗?你会叫他大吃一惊的,”伯爵接着说,并未注意他
妻子的脸,“我要让你有办法向他证明,他像小孩一样被你妹夫杜·蒂耶耍了。杜
·蒂耶这个无耻之徒想叫他坐牢,这样拿当就不能在纽沁根的选区里和杜·蒂耶竞
争。我从佛洛丽纳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佛洛丽纳变卖家具得了多少钱,她把这笔钱
都给拿当作了办报的资金;我还知道,佛洛丽纳从她今年在外省和比利时演出的收
入里,拿出多少钱寄给了拿当,结果这笔钱让杜·蒂耶、纽沁根、马索尔得了好处。
这三个人早已把报纸卖给部里了,因为他们有把握挤走拿当。”
“拿当先生不会接受一个女演员的钱。”
“你不太了解这种人,亲爱的。他在你面前不会否认这个事实的。”
“我一定要去参加舞会,”伯爵夫人说。
“你会玩得很痛快的,”旺德奈斯接着说,“你手中掌握了这样的武器,一定
能狠狠鞭挞拿当的虚荣心,同时也是帮他的忙。你会看到,他听了你的讽刺挖苦后,
先是怒不可遏,继而转为冷静,然后又暴跳如雷。这样,你可以用开玩笑的方式让
一个有才智的男人看清他面临的危险,可以让他敲打敲打他们内部那些两面讨好的
家伙。怎么,你不听我讲了,亲爱的?”
“恰恰相反,我听得太出神了,”她回答,“我以后会告诉你,为什么我非把
这事搞清楚不可。”
“那么明天你别摘下面具,”旺德奈斯说,“我安排你和拿当、佛洛丽纳一道
吃夜宵。对一个像你这样地位的女人来说,先让一位名人急得团团转,又引起一个
女演员的好奇心,这该是多么有趣的事;你要叫他们俩都摸不着头脑。我呢,马上
着手调查拿当对佛洛丽纳的不忠实行为。要是掌握到他近来某件艳史的详细情况,
就能让你欣赏一个高等妓女发脾气的场面,那是妙不可言的。佛洛丽纳的怒气会像
阿尔卑斯山的激流一样汹涌澎湃,因为她爱拿当,拿当是她的命,她依恋拿当,就
像肉附在骨头上,就像母狮守着幼狮。记得年轻时见过一个有名的女演员,写起信
来文理不通,一天她来找我的一个朋友,索回她给他的信,她那副傲慢无礼而又无
比威严、满腔怒火而又不动声色的神气,还有那副野人的架势,后来我再也没看到
过类似的情景了……玛丽,你不舒服吗?”
“不是,是炉火生得太旺了。”
伯爵夫人在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躺下。突然,炉火的煎熬使她做出别人意想
不到的举动:她倏地站起来,两腿打着哆嗦,两臂抱在胸前,慢慢走到丈夫跟前,
问他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不是那种想折磨我的人。要是我有过错,你会瞧不起
我,但不会折磨我的。”
“你说我能知道什么呢,玛丽?”
“关于拿当呀!”
“你以为你爱他,其实你爱的是一个用漂亮词句做成的幻影。”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都知道了。”
这句话犹如给玛丽当头一棒。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这些忘掉,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他说,“我的
孩子,你已经掉进了深渊,必须把你拉上来,我已考虑好了。你瞧。”说着,他从
侧面口袋里拿出那封担保书和施模克签的四张期票,玛丽一眼就认出了。旺德奈斯
把担保书和票据扔进了火里。
“可怜的玛丽,你知道三个月以后你会落到什么地步吗?你会被执达吏带上法
庭。别把头低下,别羞得无地自容,你是被最美好的感情迷住了眼睛,你和诗调了
一阵情,而不是和一个男人。所有的女人——所有的,你听见吗,玛丽?——处在
你的地位都会被诱惑。我们男人在二十岁以前就已干过千百桩蠢事,如果要求你们
一辈子不干一件轻率的事,那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上帝不会允许我以胜利者自居,
或是用怜悯把你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天你已经表示绝对不要这种怜悯了。也许,拿
当在给你写信时是真心诚意的,自杀时也是真心诚意的,晚上回到佛洛丽纳身边时
还是真心诚意的。我们男人不及你们高尚。我此刻不是替自己讲话,而是替你讲话。
我是能原谅你的,然而社会不能。它容不得一个出了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它不
能容许一个女人既享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又享有名誉和声望。这是否公正,我也说
不上。我只知道社会是残酷的。也许社会的整体比孤立的个人更忌妒。一个小偷,
坐在剧院观众席上时可以为台上纯洁无辜者的胜利鼓掌,一出剧院却去偷纯洁无辜
者的首饰。社会是不肯平息它制造出来的罪恶的,它给手段高明的骗子颁发勋章,
对默默无闻、忠心耿耿的人却不给一点奖赏。我了解并亲眼目睹过这些事。即使我
无力改造社会,至少我能够保护你不被你自己毁掉。你遇到的是一个只能给你带来
不幸的男人,而不是那种圣洁的、我们应为之作出牺牲的爱情,那种爱情是可以被
人谅解的。也许,我的过错在于没有把你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采些,没有让你在享
受过宁静的幸福以后也去尝尝沸腾的生活和旅游、玩乐的滋味。另外,我猜想,你
是在某些忌妒你的女人怂恿下去接近一位名人的。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
德·玛奈维尔夫人和我的嫂夫人爱米莉都在里面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曾经提醒过你
要防备这些女人,她们引你对私情产生好奇,主要是为了伤我的心,其次才是想把
你投入一场感情的风暴之中,但愿这场风暴只在你头上隆隆而过,没有伤到你。”
听了这番充满善意的话语,伯爵夫人百感交集,对费利克斯更是无比钦佩。高
尚自尊的人一下子就能领会别人对他的爱护体贴。感情方面的知分寸、识好歹,与
仪态举止风度一样,都是天生的。旺德奈斯在一个有过失的女人面前自谦自责,为
的是不想看到她脸红,这种殷勤而又不失其高贵的态度,伯爵夫人很是感佩。她发
疯似的飞快往外跑,可是想到她的举动可能使丈夫担心,便又跑回来说了声“等一
等”,就又不见了。
让她自己下台阶的办法,是费利克斯精心设计的。他的聪明机智立即得到了报
偿:妻子把拿当写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拿来交给了他。
“审判我吧!”她说,一面跪了下来。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你忍心审判他吗?”他回答,一面接过信,扔到
火里。他知道,要是他读了这些信,往后妻子是不会原谅他的。玛丽伏在丈夫的膝
上哭了起来。伯爵托起她的头问道:
“你写给他的信在哪里呢?”
玛丽本来感到脸上热得难受,被他这一问,顿时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
“那些信,我会设法让佛洛丽纳亲手还给你的,这样,你就不会怀疑你丈夫在
污蔑那个你认为值得你爱的人了。”
“如果我问他要,他有什么理由不还给我呢?”
“要是他不肯还呢?”
伯爵夫人低下了头。
“社会真叫我厌恶,”她说,“我再也不愿意在社会上露面了;假如你宽恕我,
我从此就离群索居,呆在你身边。”
“你还会感到烦闷的;再说,你要是突然离开社交界,人家会怎么议论呢?这
样吧,等开了春,我们到意大利旅行去,在你有第二个孩子以前,我们要游遍欧洲。
但是明天歌剧院的舞会我们不能不去,这是我们取回你的信而又不影响名声的惟一
办法。而且,要是佛洛丽纳把信还给你,不正表明她对拿当的权威吗?”
“我将亲眼看到这一切?”伯爵夫人惶恐地问。
“是的,后天早晨。”
次日午夜时分,在歌剧院舞会上,拿当手挽着一个颇有点英武气概的蒙面人,
在剧院休息室溜达。转了两三圈后,有两个蒙面女子向他们走来。
“可怜的傻瓜,你要毁掉自己了,玛丽在这儿,而且看见你了。”乔装成女子
的旺德奈斯对拿当说。
“要是你愿意听,我可以把拿当瞒着你的秘密告诉你。你就会知道,你对他的
爱情遇到了危险。”伯爵夫人对佛洛丽纳说,一面兀自发抖。
拿当猛地甩开佛洛丽纳的胳臂去跟踪伯爵,眼看着他混进人群不见了。这边佛
洛丽纳在伯爵夫人旁边坐下,伯爵夫人带她坐到旺德奈斯身边一张长凳上。伯爵为
了保护他妻子,早已回到这儿来了。
“喂,把事情谈清楚吧!”佛洛丽纳说,“要快点,别以为我会在这儿坐很久。
世界上谁也别想把我的拿当抢走,我靠习惯势力牢牢拴住了他,习惯和爱情同样有
力量。”
“首先我得问清楚,你是佛洛丽纳吗?”费利克斯用他本来的声音问。
“好奇怪的问题!我是不是佛洛丽纳你都不知道,叫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呢?你
是在恶作剧吧?”
“你去问拿当吧,他正在找他的情妇呢,我就是要讲这个情妇的事。你问问拿
当,三天前他在哪儿过的夜!他背着你用煤气自杀,我的姑娘,因为没钱用了。你
对一个你声称很爱的男人,就是这么个了解法吗?你让他身无分文,他只好自杀,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是自杀,是自暴自弃。自杀未遂跟决斗未伤一点皮肉一样,
都是滑稽可笑的。”
“你在瞎编,”佛洛丽纳说,“那天,他在我那儿吃的晚饭,不过是太阳下山
以后。可怜的小伙子给追得紧,躲一躲罢了。”
“你可以到槌球场大街的旅馆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曾经有一个漂亮女人,把奄
奄一息的拿当送到旅馆去过。他跟这个女人来往已经一年了。你的情敌的信就藏在
你家里,在你眼皮底下。如果你想给拿当一个教训,我们三人不妨一起到你家去,
等把信拿到手,我就向你证明,你有办法使拿当不被关进克利希监狱,如果你有这
分好心的话。”
“你拿这一套去骗别人吧,可骗不了我佛洛丽纳,小兄弟。我担保拿当不会爱
上别的任何人。”
“你大概要说,近来拿当对你分外体贴吧?这恰恰证明他爱上别人了。”
“他会爱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我才不为这点小事犯愁呢!”
“那好吧,你要不要听他对你说,早晨他不送你回家了?”
“要是你能叫他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就把你带到我家去,我们一起找情书,我
要亲眼看到才相信;难道他在我睡觉的时候写的?”
“你呆在这儿瞧着。”费利克斯说。
他挽起妻子的胳臂,站在离佛洛丽纳两步远的地方。拿当一直在休息室里走来
走去,四处寻找那个蒙面人,就像一条狗在寻找它的主人。不一会儿,他回到蒙面
人跟他讲机密话的地方。佛洛丽纳从他脸上看出他明明有心事,便在他面前站定,
一动不动,像块界石,并且用不容置辩的命令口吻说:“不许你离开我,我自有理
由。”
“我是玛丽!……”伯爵夫人遵照丈夫的主意,在拿当耳边说,“这女人是谁?
把她扔在这儿,到楼梯下面去等我。”
拿当急得没办法,使劲甩开佛洛丽纳的手臂,佛洛丽纳虽然用力抓住他,但没
料到他有这一着,只得松手。拿当即刻消失在人群里了。
“刚刚我怎么跟你说的?”费利克斯在气得目瞪口呆的佛洛丽纳耳边说,一面
向她伸出胳臂。
“不管你是什么人,跟我来吧。你有车子吗?”
旺德奈斯没有回答,只急急忙忙拉着佛洛丽纳跑到柱廊下约好的地点,和他妻
子会合。旺德奈斯的马车夫飞快地驾着车,不多一会儿就把三人送到了佛洛丽纳家。
佛洛丽纳摘下面具,愤怒得透不过气来。那副嗔怒和醋劲十足的样子,煞是动人,
伯爵夫人见了不禁惊讶得浑身一颤。
旺德奈斯对佛洛丽纳说:“有一只文件夹,开夹子的钥匙从来没交给你,信想
必就放在那里面。”
“这下子我真觉得奇怪了,几天来有桩事一直叫我不放心。你倒知情。”佛洛
丽纳说,一面直奔书房去取文件夹。
旺德奈斯透过妻子戴的假面看出,她的脸变得煞白。佛洛丽纳的房间向她披露
了女演员和拿当之间的亲密关系,已超过一个精神上的情妇所能忍受的程度。女人
的眼光一瞬间便能洞察这类事情的真相。伯爵夫人眼见他们两人的日用物品混杂在
一起,不能不相信丈夫告诉她的事是真的。这时佛洛丽纳拿着文件夹回来了。
“怎么打开呢?”她说。
她叫人去把厨娘用的大菜刀拿来;贴身女仆拿来了刀,佛洛丽纳接过来,在手
中晃了晃,带着嘲讽的神气说:“杀鸡[注]就用这种刀。”
这句话叫伯爵夫人听了不寒而栗,比前一天她丈夫的警告更使她明白,她差点
滑进一个多么深的渊壑。
“我真傻!”佛洛丽纳说,“他的剃刀更好使。”
她拿来了拿当刚用过的剃刀,割开了皮夹的折缝,包破了,玛丽的信掉了出来。
佛洛丽纳随手拿起一封。
“啊,果然是一个上流女子写的!看来连一个拼写错误也没有。”
旺德奈斯把信拿过来交给他妻子,玛丽把信摊在一张桌子上查对了一下,看是
不是所有的信都在那儿。
“你愿意拿信换这个吗?”旺德奈斯问佛洛丽纳,一面递去一张四万法郎的期
票。
“签这种证券不是愚蠢吗?……凭券取钱,”佛洛丽纳一面看期票一面说。
“哼,好啊!你喜欢伯爵夫人?我会给你的!我在外省拼死拼活给他挣钱,为了救
他,我甚至不怕和讨厌的证券经纪人打交道!瞧,男人就是这样:你为了他情愿遭
天罚,他反倒作践你!这笔账我是要和他算的。”
旺德奈斯夫人已带着信一溜烟走了。
“喂,漂亮的蒙面人,给我留下一封做证据,好叫他认罪呀!”
“这是不可能的了,”旺德奈斯说。
“为什么?”
“这个蒙面人就是你原来的情敌。”
“啊!可是她总该向我道声谢呀,”佛洛丽纳叫道。
“谁叫你收下了四万法郎呢?”旺德奈斯说着施了个礼走了。
尝过一次自杀的痛苦滋味以后还想再尝一次的年轻人是极为少见的、当自杀不
能使人摆脱生活时,它能使人打消自寻短见的念头。拿当看见自己给施模克的期票
到了佛洛丽纳的手里,显而易见,她是从德·旺德奈斯伯爵那里得到的,这一来,
他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比他当初想摆脱的处境还要可怕,然而他再也不想自杀了。
他设法和伯爵夫人会见,好向她解释自己对她怀着怎样的爱,这爱情在他心中燃烧
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炽烈。可是,他们在社交界第一次重新碰面时,伯爵夫人向
他投去的眼光是那么威严而又充满鄙夷,无异于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
沟。尽管拿当非常自负,但是自那以后整个冬天,他再也没敢跟伯爵夫人讲话,甚
至没敢靠近她。
他对勃龙代敞开了心扉。话题涉及伯爵夫人时,他又谈起洛尔和贝阿特丽克丝,
并对下面这段优美的文字作了解释和发挥,这段文字是当代最令人瞩目的一位诗人
写的:
“理想之花,你有着蓝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你那缕缕须根比仙女光亮的发
辫还要纤细百倍,它深深扎在我的心田,吮吸着最纯净的养分;啊,你这甜蜜的花,
苦涩的花!拔掉你,心就会流血,你那折断的花茎也会渗出一滴滴殷红的体液!啊,
可诅咒的花,她在我心中生长得多么快!”
“老兄,你唠叨什么呀,”勃龙代冲他说,“就算你有过这么一朵美丽的花,
可她根本不是理想的。我劝你别像盲人对着空鸟巢唱歌,还是考虑洗心革面,归顺
政府,规规矩矩过日子吧。你的艺术家气质太浓,也太有才华,不能成为一个政治
家。你被那些不如你的人耍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以后还会被人要,不过该换个地
方。”
“玛丽总不能阻止我爱她,”拿当说,“我要把她作为我的贝阿特丽克丝。”
“老兄,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否
则她还能成为贝阿特丽克丝吗?若要把一个女子作为我们崇拜的对象,就不应该看
见她今天穿一件短斗篷,明天穿一件袒胸露背的长裙,后天在大街上给她最小的孩
子买玩具,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佛洛丽纳,她一会儿在通俗笑剧里是公爵夫人,
一会儿在正剧里是资产阶级,在瑞士是黑奴、侯爵夫人、上校夫人、农妇,在秘鲁
又成了大阳神的童贞女(这是她当童贞女的惟一方式),当一个男人有佛洛丽纳这
样的情妇,我不知道他怎么还能冒险和上流社会的女人谈情说爱。”
用证券交易上的术语来说,杜·蒂耶执行了拿当的财产,拿当因为没钱还债,
被迫放弃了他在报社的股份。在他们俩竞选的选区,银行家当选了,而我们这位名
人却连五票都没得到。
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去意大利作了一次长时间的幸福旅行,第二年冬天回到
巴黎。这时,费利克斯对拿当其人所作的一切预言都已得到应验:拿当听从勃龙代
的劝告,正在和当局谈判。至于他的个人事务更是一团糟,以致有一天,玛丽在爱
丽舍田园大道看见她往日的崇拜者衣着寒酸,手挽着佛洛丽纳徒步而行。如果说在
女人眼里,一个与她不相干的男人已是够丑陋的了,那么一个不再为她所爱的男人
则更是面目可憎,更何况他长着拿当那一副尊容呢。想到自己曾对拉乌尔发生过兴
趣,德·旺德奈斯夫人不禁一阵羞惭。即使她尚未从婚外恋中解脱出来,那么,此
时伯爵与拿当这个已不再为公众所赏识的人之间形成的对比,也会使她觉得自己的
丈夫比天使还要可爱了。
这位如此富于文思而又如此意志薄弱的野心家,最终还是投降了,像一个庸庸
碌碌的人那样安于一份清闲的差事。他曾经支持过一切图谋瓦解政府的活动,如今
却在某个部的荫庇下过着平静的生活;荣誉勋位十字勋章从前是他开玩笑的话题,
现在点缀着他的上衣饰孔;过去他在某革命小报上批评政府的不惜代价、以求和平
的政策,报纸编辑部就靠他那些文章维持生活,如今,他却写文章赞颂这项政策;
过去他以圣西门主义的激烈词句抨击贵族院议员世袭制,现在他以公理的权威为它
辩护。这种前后矛盾的行径有其根源和依据,那就是:在前几次政治动乱中与拿当
持同样立场的人,现在的政治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于雅尔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