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凶狠地批判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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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俊义
偶然在一个图书馆的书架上,发现了两本很旧的书籍,是由人民出版社1955年6月出版的《坚决彻底粉碎胡风反革命集团》之一、之二。回家随意一看,便惊呆了。书中收录的是当时全国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在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席扩大会上的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批判发言,还有当时全国主要报刊上发表的著名作家和艺术家以及社会各界批判胡风集团的文章。民主党派的领导人,当是都兼任着副委员长或是政协副主席,黄炎培还担任过副总理,他们的文章是表态性质的,虽然也气势凌人,却能看出来有隔行如隔山,没有很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社会各界和劳动模范的文章,没有很大的意义,纯属于人云亦云,还有别人代笔之嫌。而火力最重,火药味最浓,杀伤力最强,相当重机枪性质的发言和文章,都出自以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为代表的中国著名作家和艺术家。他们没有任何良心底线,没有任何尊严的底线,都试图通过对胡风的穷追猛打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洗清自己的污点,以防燃火上身烧到自己。鲁迅说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在中国作家艺术家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最善于攻击同类的群体,最善于把自己的同类踩到脚下的群体,最善于让自己的同类永远不得翻身的群体。
1955年5月25日,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召开联系扩大会议,开出胡风的中国作家协会的会籍,撤销胡风的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和中国杂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主持会议,他说:“胡风集团以不仅是我们思想上的敌人,而且是我们政治上的敌人。”接着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陈白尘报告了胡风的罪行,要求把胡风从革命阵营里清除出去。在会议上发言的一共有26人,他们是:欧阳玉倩、叶圣陶、梅兰芳、李伯昭、吕骥、刘开渠、夏衍、李希、陈沂、吴组缃、孜亚、冯雪峰、张天翼、曹禺、鲍昌、陈荒煤、吴伯萧、袁文殊、方纪、艾青、冯至、吴雪、阳瀚笙、田汉、洪深、陈其通。
首先发言的事欧阳玉倩:“胡风站的立场是完全相反的立场,他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来反对马克思主义,反党,反人民,他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他是为法西斯主义服务的。”“他的手段是阴险的,卑鄙的,可耻的。”“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们是分得清楚的。对朋友我们欢迎,对思想上犯错误的可以进行改造,对反革命分子也绝不姑息。”
叶圣陶在我们的记忆里,是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头,是江南一个可敬可亲的学者和作家。他留给我们的文字,特别是散文,简直是唯美主义的佳作。但是他的发言,完全和他的散文式两个概念:“这种两面派的阴谋手段,是跟《联共布党史》里讲的托洛斯基相比,可以说是丝毫没有区别。他们的目的也是相同的都是企图颠覆人民政权,让反革命复辟。胡风反党集团的活动跟美蒋介特务机关的罪恶是完全一致的。我们必须把胡风清洗出去。”
梅兰芳毕竟是一个演员,对于这些事情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他是一个老实人,他的发言没有让郭沫若们十分满意。他说:“胡风的文章,我看不懂。听了杨献珍和孙定国的报告,才清楚了解了他的反动本质。”杨献珍当时是中央党校副校长,自然接过了报告的任务。过了几年,杨献珍因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哲学观,也同样遭到了彻底的批判。一个人在批判别人的时候,谁会想到还有人将会批判自己。
夏衍和胡风是20多年的老朋友,他的发言更有洗刷自己的嫌疑:“彻底揭露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罪恶活动,是我们革命事业一个伟大的胜利。这等于从我们的身体上割掉了一个足以致命的毒瘤。”“阶级敌人一刻也没有睡觉,他们处心积虑得在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缺口,他们在‘磨我的刀,窥测方向’。在此我想起了捷克斯洛伐克伟大战士伏契克的一句话:人们,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夏衍批判过胡风之后没有几年,自己也接受了同样的批判。
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吴组缃是一个错划了的右派,其实他也是一个很左的人。在批判胡风的时候,他的发言也是十分么凌厉的:“胡风是个反对党、反对人民、反对革命的恶棍;这个流氓、匪棍、反革命分子,蛊惑愚弄了一批青年人。”两年之后,吴组缃被划为右派。对于两年前的批判胡风,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冯雪峰和胡风的关系,也是很紧密的。他的发言从分析胡风和鲁迅的关系开始,揭发胡风挑拨鲁迅和茅盾的关系,鲁迅和周扬的关系,鲁迅和夏衍的关系,从历史上找到了胡风的反革命证据。接着,他说:“今天的会议,应该作出决议,首先把胡风从中国作家协会清洗出去,撤销一切职务,并建议政府依法处理。”冯雪峰成为建议法律处理胡风的第一人。冯雪峰的建议,不仅用到了胡风身上,最后也用到了自己身上。就如同法国的罗伯斯庇尔,自己制作的绞刑架,最后绞死了自己。
吴伯萧在写散文的时候,是一个人,在批判胡风的时候,是另一个人。中国的作家都具备双层人格和两面人格。他在发言里说“反革命分子胡风,走也好,滚也好,割下头颅抛掷也好,我们再也不会上当了,我们必须彻底清查这个反动集团的底细。”
冯至是个翻译家,他翻译的作品,语言温存优雅,他的发言却和他的作品大相径庭:“他们的策略和战略,他们的组织和手段,简直和将匪帮、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间谍没有两样。”
书的第二部分是郭沫若等人的署名文章,火药味比中国作家艺术家的发言还要浓烈。郭沫若文章的题目是:《请依法处理胡风》。“今天对于怙恶不悛,明知故犯的发革命分子必须加以镇压,而且镇压得比解放初期更加严厉。在这样的认识上,我完全赞成好些机构和朋友们的建议,撤销胡风担任的一切公共职务,把他作为反革命分子来依法处理。”“恶鬼的画皮是容易迷惑人的。今天画皮已经剥去,难道谁还那么愚蠢,要对恶鬼自始至终保持他的”忠贞吗?“那是国法所不能容许的事。”“彻底醒悟过来,忠于人民祖国,不要忠于恶鬼胡风。”
老舍在1966年跳进湖水里,结束自己痛苦生命的时候,是值得一个民族永远忏悔的事情。而老舍的文章《看透了胡风的心》,写得也是够狠的。他并不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他的生命比胡风结束的还要早。老舍在文章里写到:“原来胡风并不只是心胸狭窄,而是别具心肠。原来他是把他的小集团以外的人,特别是共产党,都看成敌人啊!他的文章里引证了多少马克思、列宁、毛主席的名言呀,可是他要用”钢筋皮鞭“毒打党内作家和进步作家,杀人不见血!这是什么心肠呢?我猜不透!我只能说,除了受过美蒋特务训练的人,谁会这么想一想呢?”老舍文章里用的问号和感叹号,真的像匕首,刺向胡风的胸膛。
丁玲的文章名字叫《敌人在哪里?》,一反丁玲早期作品的风格,是一篇真正的声讨性质的檄文:“敌人在哪里?敌人就在自己的眼面前,就在自己的队伍中,就在左右,就在身边,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胡风原来就是一个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装着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混在我们里面,口称朋友,实际上那个包藏着那末阴暗的、那末仇视我们的鄙视我们的、恨不能一脚踩死我们的恶毒的心情,进行着组织活动的阴谋家。”“我们的敌人在哪里?在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上,特务在那儿放了炸弹。在美国空投特务罪证展览会上,我们看到过藏在手套背面的手枪。现在,在我们文艺的队伍里也出现了。我们常常因为我们的胜利,我们祖国的前进而忽略了埋伏在我们左右的敌人。”丁玲在批判了胡风之后两年,被打成另一个反党集团的头目,最后被打成右派,而放逐北大荒。正在微笑的丁玲瞬间成为敌人,丁玲或许扎根就没有想到。
冰心的作品,可以说是泰戈尔早期作品的翻版,就像一个孩子拎着一盏小灯笼在深夜里行走。给世界一缕微弱的光线,给世界一点小美。但是冰心的作品里善良的心情,流露在字里行间。冰心在批判胡风时,也发表了文章,题目是《我看出了胡风的阴谋》,她在文章结尾时呼吁:“我看了这些话使我的心眼突然雪亮了,他是在和我们作你死我活的斗争啊!”“现在不容许胡风再装死了,我们要把他从我们的队伍里清理出去,清除出去。”冰心的文章,是批判胡风文章里比较温和的一个,可能与她的文笔有关,也可能与她是一个女人有关。
巴金的晚年,由于勇于说真话,勇于忏悔,中国人把他视为一个文学完人,视为一个善良又勇敢的老人。看见了巴金,中国人就看见了自己的现代历史。但是批判胡风的时候,巴金也没有落后。他发表了《必须彻底打垮胡风反党集团》的文章,是当时个人批判文章里较长的一篇。他揭发了胡风解放前后的罪行之后说:“胡风集团已经不是小集团,而是反党、反人民的反动集团了,他们一直带着藏刀的面具敢那些不见伤的阴谋勾当。”“我们要完全揭穿他们的假面目,剥去他们的伪装,使这个集团的每一个分子都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放下”橡皮包着钢丝的“鞭子和其他秘密武器,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向党和人民投降。”看来,批判人的文章,不仅别人会写,巴金也会写。
曹禺写剧本《雷雨》是个风格,写批判文章,又是一个风格。他在《胡风,你的主子是谁?》的文章里,义愤填膺的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想胡风这样的恶人。这样狠毒、这样阴险、这样奸诈、这样鬼祟,这样见不得阳光,人坏到了这样的地步,真是今古奇观!”“胡风和胡风集团的分子们你们听着!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向人民投降!你们必须老老实实交代出来你们的主子是谁?如果台湾之音所代表的,不是你们的主子,那么,你们还要明白交代,另外的什么反动势力是你们的主子?我们要追,追问下去,不说出来,人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靳以发表的文章题目是《坚决挖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老根》;翦伯赞文章的题目是《坚决反对胡风集团的罪行》,哲学家冯友兰文章的题目是《胡风和胡适异曲同工》,马思聪文章题目是《胡风,蛀墙角的白蚁》,赵丹《我们的愤怒已达极点》,丰子恺《肃清阴险的反革命分子》,曹靖华《打蛇是对人民的爱》,陈沂《同老虎睡在一起是不行的》,茅盾《提高警惕,挖尽一切潜藏的敌人》……河南的豫剧演员常香玉,也发表了文章,题目是《坚决镇压胡风》,直接了当。
现在来读这些文章,我们简直不相信,这些文章出自中国著名作家和艺术家之手。但是,这又是历史的真实。面对历史,我们没有权力责备前辈,我们也没有权力声讨前辈。因为我们没有权力去责备一个时代,因为我们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但是,中国的作家和艺术家作为一个群体,已经沦落为社会威望很低的一个群体,我们不仅要为前辈们的良心底线的失守而忏悔,也要为自己的良心底线的失守而忏悔,毕竟,攻击同类的群体,早晚要成为被一个民族淘汰的群体;攻击同类的群体,早晚要成为一个民族抛弃的群体。攻击同类的群体,早晚要被许多群体攻击。
来源:共识网作者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