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精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23:20:52
司马遥编选
闻一多(1899-1946)中国现代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坚定的民主战士,中国民主同盟早期领导人,中国共产党的挚友,诗人 ,学者。原名闻家骅,又名多、亦多、一多,字友三、友山。
清光绪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1899年11月24日)生于湖北省蕲水县(今浠水县 )下巴河镇的一个书香门第。1912年考入北京清华学校,喜读中国古代诗集、诗话、史书、笔记等。1916年开始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总称《二月庐漫记》。同时创作旧体诗。1919年五四运动时积极参加学生运动,曾代表学校出席全国学联会议(上海)。
1920年4月,发表第一篇白话文《旅客式的学生》。同年9月,发表第一首新诗《西岸》。
1921年11月与梁实秋等人发起成立清华文学社,次年3月,写成《律诗底研究》,开始系统地研究新诗格律化理论。
1922年7月赶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学习。年底出版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代表了闻一多早期对新诗的看法。192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红烛》,把反帝爱国的主题和唯美主义的形式典范地结合在一起。1925年5月回国后,历任国立第四中山大学(1928年更名为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为南京大学)、武汉大学(任文学院首任院长并设计校徽)、青岛大学 、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政治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教授,曾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南京第四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长、青岛大学文学院长。
1928年出版第二部诗集《死水》,在颓废中表现出深沉的爱国主义激情。此后致力于古典文学的研究。对《周易》、《诗经》、《庄子》、《楚辞》四大古籍的整理研究,后汇集成为《古典新义》,被郭沫若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1937年抗战开始,他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抗战八年中,他留了一把胡子,发誓不取得抗战的胜利不剃去,表示了抗战到底的决心。
在西南联大时期,特别是1943年以后,闻一多在中国共产党的影响和领导下,积极投身于反对国民党政权的独裁统治、争取人民民主的斗争的洪流。 1944年,参加西南文化研究会,随后加入中国民主同盟。从此,他以民主教授和民盟云南省支部领导人的身份,积极参与社会政治活动,成为广大革命青年衷心 爱戴和无比尊敬的良师益友。
在“一二.一”学生爱国运动中,闻一多始终站在广大爱国学生一边,指导和鼓舞他们敢于斗争、善于斗争,为“一二.一”运动的胜利作出了重要贡献。
闻一多1945年为中国民主同盟会委员兼云南省负责人、昆明《民主周刊》社长。1946年7月15日在悼念李公朴先生大会上,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的讲演》,当天下午即被国民党特务杀害。
闻一多的诗具有极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民族气质。爱国主义精神贯穿于他的全部诗作,成为他诗歌创作的基调。早在清华学生时代所作的《李白之死》《红荷之魂》等诗中,成功地运用中国传统的诗歌题材和形象词汇歌唱他心中的理想与爱情。留美时期写下的《太阳吟》《洗衣歌》《孤雁》《忆菊》等名篇,表现了他对帝国主义“文明”的鄙视和对祖国的思念。回国初期的诗作《祈祷》《爱国心》《一句话》《我是中国人》《七子之歌》等,用炽热的情感,完整的意象,和谐的音律,表现了诗人的民族自豪感。《死水》时期的诗较之往昔之作题材更广泛,思想更深沉,进一步接触到了中国社会现实。《春光》《静夜》《荒村》等诗充满了对处于军阀混战中灾难深重的劳动人民的同情;《唁词--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天安门》《欺负着了》等诗则直接把笔锋指向了北洋军阀的暴行。在《发现》这首诗中,诗人面对着军阀混战,列强侵略,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现实感到困惑与不安,他“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但“总问不出消息”。闻一多的这些诗篇发展了屈原、杜甫创作中爱国主义传统,具有鲜明的时代感以及社会批判的性质。
闻一多的诗,是他的艺术主张的实践。他的大多数诗作,犹如一张张重彩的油画,他不仅喜用浓重的笔触描绘形象,渲染气氛,尤擅于在大胆的想像、新奇的比喻中变幻种种不同的情调色彩,再配上和谐的音节、整饬的诗句这些优美的艺术形式的框架,使他的诗成为一幅完整的艺术品。但有时由于刻意雕琢,便失去素朴与自然美的光华。闻一多的诗开创了格律体的新诗流派,影响了不少后起的诗人  。著有诗集《红烛》(1923)、《死水》(1928)。学术著作有《神话与诗》、《唐诗杂论》、《古典新义》、《楚辞校补》等。有《闻一多全集》出版。
----------------------------------------------------------------------------------------------
红烛
李白之死
贡臣
爱之神
孤雁
太阳吟
忆菊
秋色
爱国的心
色彩
比较
渔阳曲
口供
也许
忘掉她
死水
静夜
发现
祈祷
一句话
荒村
罪过
天安门
飞毛腿
洗衣歌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
红 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吧!烧吧!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的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借以描画诗人底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底余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底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籍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
(全身底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底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象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象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
“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罢!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
散到六合里来底一颗尘沙!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
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
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
(却又象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小;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象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闪灼的光芒,又好象日下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
“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那条天律?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又象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眩目的残屑。
“帝啊!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
“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
那里?我那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样好--真好!--
但是那里象我这样地坎坷潦倒?”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平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
“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底一个春天,--
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
替他们解决些纷纠,扫却了胡尘。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底火,
谁知道这愁竟象田单底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扇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谁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底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底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
开启琼宫底管钥!琼宫开了:
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佩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颁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底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搅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那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正,
竟同一阕鸾凤和鸣底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底清道夫抛掷了下来,
掷到一个无垠的黑暗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象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颸底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丝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象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
“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贡 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
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
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
那里知道你的心……唉!
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膨涨,
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
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
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
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爱之神
──题画
啊!这么俊的一副眼睛──
两潭渊默的清波!
可怜孱弱的游泳者哟!
我告诉你回头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带榛薮,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
恐怕就是情人底茔墓罢?
那里,不是两扇朱扉吗?
红得象樱桃一样,
扉内还露着编贝底屏风。
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
啊!莫非是绮甸之乐园?
还是美底家宅,爱底祭坛?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盘锯着的一座迷宫!
孤 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
拼若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
进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底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落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住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筑起财力底窝巢。
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底鲜血,
吐出些罪恶底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称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黯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归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婆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不如擢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归去来呢?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命之火底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忆   菊
----重阳节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钻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钻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底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底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底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啊!
啊!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呀!
那东方底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底化身罢?
那祖国底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底吉辰吗?
你不象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萝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啊!四千年的化胄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秋 色
(芝加哥洁閤森公园里)
诗情也似并刀快,
剪得秋光入卷来。
──陆游
紫得象葡萄似的涧水
翻起了一层层金色的鲤鱼鳞。
几片剪形的枫叶,
仿佛朱砂色的燕子,
颠斜地在水面上
旋着,掠着,翻着,低昂着……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黄色的大橡叶,
在绿茵上狼藉着。
松鼠们张张慌慌地
在叶间爬出爬进,
搜猎着他们来冬底粮食。
成了年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干燥的脸儿,
笑嘻嘻地辞了故枝。
白鸽子,花鸽子,
红眼的银灰色的鸽子,
乌鸦似的黑鸽子,
背上闪着紫的绿的金光──
倦飞的众鸽子在阶下集齐了,
都将喙子插在翅膀里,
寂静悄静打盹了。
水似的空气泛滥了宇宙;
三五个活泼的小孩,
(披着桔红的黄的黑的毛绒衫)
在丁香丛里穿着,
好象戏着浮萍的金鱼儿呢。
是黄浦江上林立的帆樯?
这数不清的削瘦的白杨
只竖在石青的天空里发呆。
倜傥的绿杨象位豪贵的公子,
裹着件平金的绣蟒,
一只手叉着腰身,
照着心烦的碧玉池,
玩媚着自身的模样儿。
凭在十二曲的水晶栏上,
晨曦瞰着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松皮上。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些绚缦的祥云──
琥珀的云,玛瑙的云,
灵风扇着,旭日射着的云。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百宝玲珑的祥云。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紫禁城里的宫阙──
黄的琉璃瓦,
绿的琉璃瓦;
楼上起楼,阁外架阁……
小鸟唱着银声的歌儿,
是殿角的风铃底共鸣。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金碧辉煌的帝京。
啊!斑斓的秋树啊!
陵阳公样的瑞锦,
土耳其底地毡,
Notre Dame底蔷薇窗,
Fra AngeLico底天使画,
都不及你这色彩鲜明哦!
啊!斑斓的秋树啊!
我羡煞你们这浪漫的世界,
这波希米亚的生活!
我羡煞你们的色彩!
哦!我要请天孙织件锦袍,
给我穿着你的色彩!
我要从葡萄,桔子,高粱……里
把你榨出来,喝着你的色彩!
我要借义山济慈底诗
唱着你的色彩!
在蒲寄尼底La Boheme里,
在七宝烧的博山炉里,
我还要听着你的色彩,
嗅着你的色彩!
哦!我要过这个色彩的生活,
和这斑斓的秋树一般!
爱国的心
我心头有一幅旌旆
没有风时自然摇摆;
我这幅抖颤的心旌
上面有五样的色彩。
这心脏底海棠叶形
是中华版图底缩本;
谁能偷去伊的版图?
谁能偷得去我的心?
色  彩
生命是张没价值的白纸,
自从绿给了我发展,
红给了我情热,
黄教我以忠义,
蓝教我以高洁,
粉红赐我以希望,
灰白赠我以悲哀;
再完成这帧彩图,
黑还要加我以死。
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
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红 豆
二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
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
淡白的小菱花儿,
便是相思底花儿了,
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
有尖角的果子了!
三二
幽冷的星儿啊!
这般零乱的一团!
爱人儿啊!
我们的命运,
都摆布在这里了!
三八
你午睡醒来,
脸上印着红凹的簟纹,
怕是链子锁着的
梦魂儿罢?
我吻着你的香腮,
便吻着你的梦儿了。
比  较
别人的春光歌舞着来,
鸟啼花发鼓舞别人的爱;
我们只有一春苦雨与凄风,
总是桐花暗淡柳惺松;--
我们和别人同不同?
我的人儿她不爱说话,
书斋里夜夜给我送烟茶;
别人家里灯光象是泼溶银,
吴歌楚舞不肯放天明--
我们怎能够比别人?
别人睡向青山去休息,
我们也一同走入黄泉里;
别人堂上的燕子找不着家,
飞到我们的檐前骂落花--
我们比别人差不差?
渔阳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看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宣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丁东,丁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琖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杓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底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底满脸。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泪,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象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捶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捶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在庭前绕着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垒鼓,越打越酣然。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成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么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有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走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叮东, 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狂涛打岸,
象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丁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灭灰?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鱼龙走峡,
象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一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原载1925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
口  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著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著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也 许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细草的根儿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忘掉她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象春风里一出梦,
象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听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长得多高;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经忘记了你,
她什么都记不起;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年华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问,
就说没有那个人;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象春风里一出梦,
象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死  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静 夜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他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么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的美丽!
发 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祈 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神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谁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溜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叫我今天怎样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荒 村
“……临淮关梁园镇,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沈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豚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荡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
他们都上那里去了?怎么
吓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飘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的鱼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象露珠样圆。
这秧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
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
去得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脱,
可有什么苦衷,许许什么心愿?
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
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攒,
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菜──
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个个的黑影在岗上等着,
四合的峦障龙蛇虎豹一般,
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
(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
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
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
然后笛声送它们踏进栏门里,
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
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
大家挤作一堆,脸偎着脸……
去!去告诉它们主人,告诉他们,
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 小儿一样吗?
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
喂!你报信的人也上那里去了?
快去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
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
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稼汉,
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
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
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
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天呀!这样的村庄留不住他们;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罪 过
老头儿和担子摔一交,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老头儿爬起来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手破了,老头儿你瞧瞧。”
“唉!都给压碎了,好樱桃!”
“老头儿你别是病了吧?
你怎么直楞着不说话?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一早起我儿子直催我。
我儿子躺在床上发狠,
他骂我怎么还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个不早了,
没有想到一下子睡着了。
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回头一家人怎么吃饭?”
老头拾起来又掉了,
满地是白杏红樱桃。
天安门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
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嗦。
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
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脚的,多可怕,
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扎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
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
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
谁拿老命白白的送阎王!
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
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
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
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飞毛腿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
窝着件破棉袄。老婆的,也没准儿,
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俩大灯罢,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那天河里漂着飞毛腿的尸首,……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那里不干净那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