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易中天--从星空到心灵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06:30:18

作者:于丹,易中天                                                    本文来源
内容简介
百家讲坛当家明星首次联手著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品人生苦短,品历史绵长,品心灵幽微,品宇宙浩瀚……
于丹易中天同台对谈,共品人生,妙语如珠,古今交汇,将对传统文化经典的领悟融入当下生活。
于丹和易中天,都是经典灵感海洋中的探索者,他们都用自己的生命激情,去为经典作出更丰富﹑更多采多姿的诠释,提供更多的“附加值”,也刺激更多人去拥抱经典。让这些被重新发现的经典,成为我们生活中一座又一座的心灵发动机。
作者介绍
于丹,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影视传媒系主任、博士生导师。作为知名影视策划人和撰稿人,于丹为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今日说法》《艺术人生》等50个电视栏目进行策划,现任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科教频道总顾问,北京电视台首席策划顾问。
2006年10月以来,于丹教授先后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上解读《论语》和《庄子》,社会反响强烈,据演讲稿整理而成的《于丹〈论语〉心得》和《于丹〈庄子〉心得》,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两书累计销售量超过600万册,为中华传统文化的普及和推广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易中天,湖南长沙人,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长期从事多学科和跨学科研究,著有《〈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艺术人类学》等学术著作;出版“易中天随笔体学术著作?中国文化系列”四种:《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和《品人录》,销售量都多达数十万册。
易中天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节目中成了“学者明星”,在荧屏上引经据典,风趣幽默地讲述“三国”,颠覆原有的历史人物形象。其主讲的《汉代人物风云》一度掀起民间“汉风”热潮。《易中天品三国》播出之后,创造了《百家讲坛》的收视高峰,同时带动了《品三国》一书的热销。
目录
序一:让经典成为我们的心灵发动机
序二:他们点燃文化的火炬
要有能力看见“我”的心(1)
要有能力看见“我”的心(2)
要有能力看见“我”的心(3)
认认真真活在当下(1)
认认真真活在当下(2)
君子之道,人人可为
数英雄,谁是英雄(1)
数英雄,谁是英雄(2)
数英雄,谁是英雄(3)
数英雄,谁是英雄(4)
人人都要有不较劲的心态
我们都是性情中人(1)
我们都是性情中人(2)
做正常人就好
儒与道:中国人的一天一地
让心灵去飞扬(1)
让心灵去飞扬(2)
兴之所至,随处可及(1)
兴之所至,随处可及(2)
用仁心温暖世道(1)
用仁心温暖世道(2)
寻找自我救赎的力量(1)
寻找自我救赎的力量(2)
你成就世界,世界才会成就你(1)
你成就世界,世界才会成就你(2)
给你的是情分,不给的是本分(1)
给你的是情分,不给的是本分(2)
生命的“王道”
做最美的自己(1)
做最美的自己(2)
喜剧演员的人生悲剧(1)
喜剧演员的人生悲剧(2)
向李白同志学习(1)
向李白同志学习(2)
向李白同志学习(3)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1)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2)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3)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4)
让心灵去旷野旅行(1)
让心灵去旷野旅行(2)
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1)
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2)
千刀万剐,终于成佛(1)
千刀万剐,终于成佛(2)
序一:让经典成为我们的心灵发动机
香港明报集团主席、《亚洲周刊》社长 张晓卿
有幸一睹名家风采,倾听名家教言,乃人生的一件乐事。我们除了分享名家的创作经验和人生阅历之外,也将从中获取他们对文化充满乐观的信心,并为千万的读者开拓心灵的新境界。在文化的氛围中,我们追求的是一种内在和永恒的价值。一个社会存在的可贵,不在繁华的外表,而在于创造出一种属于自己的文化,或民族性格。
易中天的《品三国》和于丹的《〈论语〉心得》、《〈庄子〉心得》,见证了当前中华经典普及化的热潮。重新认识经典,其实并不是只走回从前,而是为了要走向未来。要准确认识中华民族的传统智慧,我们才可以拥有未来的智慧。
易中天和于丹,都是经典灵感海洋中的探索者,让我们发现那些被偏见迷雾所掩盖的文化真貌,发现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也发现我们在21世纪的新旅程和新方向。
我们感谢于丹和易中天为中华经典的普及化做出的巨大贡献,他们激活了全球华人对经典的重新思考。他们都用自己的生命激情,去为经典做出了更丰富、更多彩多姿的诠释,提供了更多的“附加值”,也刺激了更多的人去拥抱经典。浩瀚的经典不再受限于“定于一”的一元化诠释,而是面向“百花齐放”的多元格局。格局决定了结局。让这些被重新发现的经典,成为我们生活中一座又一座的心灵发动机,启动我们的想象力,也启动我们的创造力。
建构中华民族的美好远景,并不能单靠经济力量来支撑,还必须在文化思想的深远层面上不断地反思、探索、创造或再创造中寻找更丰盛的养分,以便与经济前进的列车并驾齐驱。但愿各位学者对中华经典的探索、研究成果以及所引发的思潮,能普及并深入全球华人世界,启发文化新思维,促生更多的文化创造力。
序二:他们点燃文化的火炬
《亚洲周刊》总编辑  邱立本
“历史超男”易中天教授和“国学超女”于丹教授,两位文化明星同台出现是空前的,他们是第一次联手普及中国传统文化和经典,更是第一次联手著述。大家都期待着这两位的相遇会有化学作用出现,能够擦出智慧火花,用他们的智慧和妙语,点燃我们文化的火炬,来照亮我们文化的版图。
《论语》和“三国”,《论语》可以说是庙堂的,是道德理想国;“三国”可以说是很江湖的,是很重视权谋之术的。但是这两个经典,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中的,都在我们历史上有很重要的位置。两种不同年代的经典,从江湖到庙堂,都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
易中天、于丹和大家谈的并不只是学问,他们是在用整个生命的温度去感受千百年以来整个中国经典的温度。正如易中天教授所说:“我讲历史的方式可以总结成四句话:以故事说人物,以人物说历史,以历史说文化,以文化说人性,最后落脚在人性上。”所以他们的表达方式,在我们过去的学术界,在知识界的谈论里面,是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今天的我们,特别需要这样在经典里面寻找一种新的智慧。
回归经典阅读,回归对经典的重新认识,是保持我们民族文化的最好方式,是唤醒我们深层历史记忆的最好方式。我们目前有很多新的挑战,也必须要回到从前,才能够走向未来。易中天和于丹的出现,拉近了我们和传统文化经典的距离,但我们阅读的应该是经典,而非学术明星,正如于丹教授所说:“希望大家现在就忘掉我,回归到对经典的研读中。”
要有能力看见“我”的心(1)
于丹
《论语》到今天已经有两千五六百年的时间了,它对于今天到底还有什么样的价值?我想“情怀”二字足以概括。如果我们不是搞学术研究的专业人士,我们就用不着像历代书生皓首穷经那样逐字逐句地去做它的注释。那么,我们今天怎么去看待《论语》呢?
我们不能说它逐字逐句适用于今天的现实。《论语》在历史上曾经作为儒术在罢黜百家之后被推为独尊之辈,这是政治;曾经作为儒学,历代那么多的儒生把自己的一生埋进去,这是学问;也曾作为“儒教”,和“道”、“释”并呈庙堂之高。我们站在今天,我们生活在当下,这一切我都不去谈。我想说的是,《论语》是一种文化基因,《论语》是一种生活方式,它在我们的生活中,可能随时从心中被启动、被唤醒。
我们很小的时候会受到一种教育,讲我们要建立生命的觉悟。那么,何谓“觉悟”?其实这是一个佛家语。我们回到最本初的字义看看,很有意思。觉字头,下面一个看见的“见”;“悟”呢,是竖心加一个“吾”。所以,觉悟、觉悟,本初的含义就是“见我心”,也就是“是不是有能力看见了我的心”。在这样一个媒体资讯很发达的时代,在网上,我们可以查到所有想要的资讯,了解这个世界已非难事。但是,“见我心”的能力,未必会因为科技的发达而同步增长。
我们面对自己的时候,发现比过去更迷惑,因为我们的生活更复杂了。我们比过去更艰难,因为我们在复杂的生活中,可抉择的东西更繁复。所以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想,认知心灵,从古圣先贤那里找到一点简单真理,以生活为依据,这就是我们今天重读经典的意义和价值。
孔子的学生曾经问过孔夫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您能告诉我一个字,让我一辈子去遵守它吗?老师告诉他,如果有这个字,这个字就是“恕”,宽恕的“恕”,当你宽容别人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有真正的强者心态,这个时候自己也天宽地宽了。不想勉强别人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当我们要锦上添花多做一步的时候,也许有一个理性的声音提醒你说“过犹不及”,那么“适可而止”吧。所有这些话,都耳熟能详。
其实,今天我们如果行走在中国的农村,遇到那些目不识丁的老奶奶,她一辈子没念过什么书,但她仍然知道孔夫子。也就是说,孔子不是文化人的专利,《论语》也不是高深学问,更不是象牙塔的专属,它其实就是埋藏在我们心里的一种基因、一种方式,它需要我们每个人用生命、用体温重新焐热它、启动它,让它给我们一点生活经验的分享,一点智慧的激荡,这就足够了。
所以对我们来讲,《论语》不是艰涩的,因为我们不需要去系统解读;《论语》也不是遥远的,我们可以敬而近,而不是敬而远。
真正的经典永远是朴素的,所谓“道不远人”就是这个道理。这就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论语》。
易中天
其实《论语》它本来就是一个草根的作品,因为孔子这个人本来是一个民间的学者或者说民间思想家。他虽然也到官方去推销他的这个思想,但是他的这个推销好像是不太成功的,所以北京大学教授李零先生给自己写的关于《论语》的书就命名为《丧家狗》,也就是说,当年的那个孔子也不过是条“丧家犬”而已,至于被供上了庙堂,那是后来的事情;而后来被供上庙堂的那个孔子已非当年那个“丧家”的孔子了。
《论语》一直到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它才被供起来,这个时候孔子就有一个“家”了,他就开始有了封号,就有了什么庙啊,有了他的店啊等等,但是直到东汉末年,我个人觉得读《论语》的人还不太多。
曹操揽申韩之术,诸葛亮喜欢商鞅,这个时候儒术就与“百家”遭遇了。遭遇的结果是,从东汉末年到魏晋是儒学相对比较衰败的时期,到了魏晋,也不是儒学的时代。实际上曹操也好,刘备、诸葛亮也好,包括孙权,他们要建立的政权,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说就是“法家寒族之政权”。陈寅恪先生把曹操建立的政权叫“法家寒族之曹魏政权”,所以那个时候我估计是没人读《论语》的,即使有人悄悄地读,也不一定有前途。他要等。要等多少年呢?要等三百六十九年,到了唐代,这玩意儿就有用了。自从隋文帝设科举制度以后,到了唐代这个东西就非常有用了,但是你得非常有耐心,因为要等三百六十九年,因为魏晋南北朝就是三百六十九年。
要有能力看见“我”的心(2)
于丹
要说到读《论语》的用处,其实真正悄悄读的人不是为了“有用”,因为《论语》读来以后,不一定是要延伸到一种社会功利的实现上,它可能就是一种道德抚慰,使人心安顿。
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为什么在夹壁墙中还能发现那些经典?有些人以生命为代价留下这些经典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为了对自己生命有用,可能仅仅是在仓皇乱世中的一种生命安顿。所以读《论语》的人不会想到他要等三百六十九年,也不会知道后来还有个“唐”。就像《论语》开始写的时候,也不知道后来有个“三分天下”。
易中天
有人将儒家视为一种宗教,将孔子当做神一样跪拜,将《论语》神格化,但《论语》却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对孔子的崇拜是“怪力乱神”吗?是不是有悖于孔子的思想?
我是不赞成把儒学说成儒教的,而且我不赞成把中国说成儒教的国家。中华民族是没有宗教感的民族,也不知宗教为何物。中国人有的是什么?巫术传统。我小时候经常在电线杆上看到字条,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这是什么?这是典型的巫术,就是把它当咒语。中国古代,把《论语》当咒语的很可能有,把《论语》当圣经的,我个人认为,真没有。现在经常有人问我,应该什么时候开始读《论语》?好像几岁读很重要,读了哪几章很重要,就好像要立竿见影,就好像要把自己摇身一变变成什么人,骨子里面、潜意识里面都是巫术倾向。所以中国人是没有宗教感的民族,中国自己也没有宗教,就连道教也不是本土自然产生的,它是外来宗教进来以后,看到人家有宗教,咱也整一个,然后把老子啊庄子啊整出来弄。但是中国人有个什么情结呢?就是圣人情结,中国人不崇拜真正意义上的神,你看中国的神谱里面,那些神都是人变的,大禹啊,或者后来姜子牙啊。一个人死了以后,如果他是对国家、民族有功劳的,他就是神;如果他是一般般、没有贡献的,像我这样的,就是鬼——我说的那是死了之后啊。如果活着的时候就升天了,那叫仙;而活着的时候悟得了无尚的正等正觉的,那叫佛。这个神性是很清楚的,那当然还有兴妖作怪的,叫妖啊,怪啊,精啊,女的叫妖精,男的叫妖怪,那是另外一类,它是很清楚的。我们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你崇拜它?
于丹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为什么会被尊为圣人?就是易老师说的这种实体崇拜、真人崇拜,儒家本初的说法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个概念很好。比如说我们今天的生活当中,经常有人说到超验的东西,说神神鬼鬼怎么样,我们对此大多持两种态度:一种是跟着疑神疑鬼,笃信不移;另一种是断然喝斥说不存在。但孔子有第三种态度,叫“存而不论”。实际上这是一种很理性的态度,他不会盲从或轻易否定,“六合之外”,我们这个世界以外的东西,“存而不论”,它有可能存在,但我不了解,我就不去讨论。
学生问鬼神的事,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间事,对父母,对国君,对社会,该做的事你做好了吗?你能做到敬事而信,把眼前的事都完成了吗?这点事都还没做好,你还能“事鬼”吗?先不想了,你就活在当下。学生又问孔子,老师给我讲讲死亡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活明白了吗?你知道这辈子该做什么事了吗?还没弄明白吧?那就好好活着,先不用管死的事。
实际上这就是儒家的态度,它没有断然去否定神鬼的世界,只不过“子不语”。不讨论,不一定是反对。所以我说的是一种文化心态,我觉得《论语》在今天的意义,重要的不是对文化基因的传承,而在于一种文化态度的包容。也就是在一种文化态度上,很多我们不了解的、误读的、不同立场的东西,不要立马拉出来,一棒子打死,用这样的态度来证明那就是谬误。
要有能力看见“我”的心(3)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绝对的真理和谬误呢?有很多时候是审视的角度不同而已,我们所认识的这个世界或者某种学说,往往有如盲人摸象,摸到耳朵的人说我确实摸到象了,它长得就像扇子;摸到尾巴的人说我也确实摸到象了,它长得就像绳子;摸到象腿的人说它就像柱子;摸到象身的人说它就像堵墙。你能说他们谁摸到的不是真象?最后四个人打起来了。其实这四个人如果不打,真正进行沟通的话,就无限接近于一头真象了。
所以今天我们追究世界的真相,就应该具有这种不了解时不武断的态度,可以存而不论,你可以不去讨论,你可以说你自己擅长的那个部分,然后大家汇合起来。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一定是孔子说不存在或是怎样。
其实我觉得很多儒家的东西后来被大家认为是唯我独尊的,要罢黜百家的,这并不是它最本初的意思,它最本初的意思应该是谦逊的、宽厚的,所以它说一言行之终生,行之天下,就是一个“恕”字,为什么非得较劲不可呢?
中国人在死亡面前的态度是什么呢?我觉得是六个字:不怕死,不找死。所谓“不怕死”,是说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你要坦然接受,不要有太多的畏惧;再说“不找死”,在历史上,相对于西方来讲,中国自杀的人是比较少的。屈原是一个激烈的代表,因为他是殉国,他是楚之同姓,他宗庙没有了,郢都已经被攻破屠城了,他是一个很极端个别的例子,你看整个中国的历史上,文人采取这种激烈的决绝方式的多吗?很少。所以呢,中国人是很乐生的,既不怕死也不找死,当死亡没有来临的时候,就好好地事人,不去论这些个世外的“世界”,这就是中国人对待死亡的基本态度。
认认真真活在当下(1)
于丹
孔子一生二事:一个是教书育人、为人师表;另一个就是奔走列国,推销他的为政理想、政治主张。两件事,一件大获成功,传载千秋万代;一件是当时困厄沮丧,惶惶如丧家之犬,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一开始诸子百家的思想都是杂糅的,它里面有实践层次的,有针对意识形态的,有针对政治统治的,也有针对哲学的探讨。
先秦时候的文史哲不分家,就是因为它气质杂糅,最初中国的文化还没有明确分支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状态。孔子政治上的失败其实成就了他纯粹的哲学探索跟他的人格理想,所以在今天,我做的这种心得阐发,更看重的是他对每个人内心道德定位的提升,也就是所谓的“吾日三省吾身”,扣问内心的反省。孔子说做人要做君子,什么叫君子?
“君子”二字的含义,我们每个人写一个答案的话,我想每个人的解释都不一样。但是孔子那时候,司马牛去问他,什么叫君子,孔子的解释特别简单,就四个字,叫“不忧不惧”,就是内心不忧思、不恐惧。学生不以为然,说:“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这就能叫君子了?好像太简单了吧?于是老师说:“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一个人叩问自己的心灵去反省的时候,上不愧苍天,下不愧子女,那么他内心有什么忧、有什么惧呢?也就是说,一个真君子,他的内心坦坦荡荡,没有戚戚之怀,认认真真活在当下,尽心做好每一件事情,如此而已。
易中天
是这样的,君子和小人的区别是有两个层面的,或者说两种概念。
一种概念是等级概念,或者说阶级的概念。严格来讲,如钱穆先生所说,中国古代没有阶级,只有等级。君子和小人一开始是有等级的。一个人为什么叫君子呢?实际上是君之子,就像公子,公之子,实际上是这样来的。
历史上,西周以来是宗法制。宗法制有大宗,有小宗;嫡长子所代表的这一系,叫嫡系,也叫正宗,也叫大宗。什么叫嫡长子?就是正妻所生的第一个儿子——正妻所生叫嫡,第一个儿子叫长,合起来叫嫡长子。大家都说中国的古代是一夫多妻制,这是不对的,实际上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是只有一个的,妻才是嫡,妻之子才是嫡子。嫡子做什么呢?嫡子做君,或在家做家君,在国里面就是做国君,那么在天下,他就是天子了,就是下一任的天子了。嫡长子就是君子。那么剩下的庶子分成的宗就是小宗,小宗之人叫小人。
所以最早它是这样一个概念,就是家君之子为君子,小宗之人为小人。君子和小人的区别是等级概念上面的区别。但是随着阶级分化的时间越来越长,老在上面的,老是正统的,继承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都多,他的品位肯定就高起来了。他的品格、修养、受教育条件,都和小宗之人不一样,他就越来越有修养,越来越有品德,越来越有品位,最后君子和小人由等级变成了品级。这个品级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道德品级,一个是审美品级。按照当时孔子他们的理解,就是君子必须是出身高贵、道德高尚、品位高雅的。
于丹
这个审美趣味的延伸,到了魏晋的时候尤其明显。到了那个时候,九品中正制出现,就是上上品、上中品、上下品、中上品、中中品……这样一直排下来,排成了九品。下品和上品之间、寒门和士族之间的等级差别越来越明显。
其实在那个时候,原来那种政治权力跟社会地位的划分,更多的开始转移,出现了很多的审美经验。所以这个概念在使用的过程中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潜移默化,逐渐变成每个人心中的一种指代,但是它本初的含义就变了。
我一直在想,我们的文化、历史上,长久以来存在着简单的“二分法”、“一元论”、“形而上”、“概念化”,我们习惯的教育就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非男即女,非对即错。我们两个人非男即女是对的,但你不能说全世界非男即女就一定是对的。
认认真真活在当下(2)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其实不存在简单的黑与白,更多的是中间的灰色地带,是从浅灰到深灰的渐变。我们的文化形态不应该把“一元化”作为它强大的标志,多元共生才是一种真正健康的状态。所以,我们的文化怎么样的状态是最好的?就是它仍然能拓展,能吸纳,能发展,能包容。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论语》到今天为什么能活着?是因为它仍有很多生生不息的元素在我们身上体现。“三国”为什么能在今天作为电子游戏被那么多小孩子喜欢?说明它作为一个概念大家仍然喜欢它。所以我认为不存在哪一方和哪一方严重的冲突,那其实都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易中天
一个和谐的社会就是君子能够独善其身,小人也能够自得其乐。
这里的小人不等于卑鄙者,我指的小人是普通人、平常人、正常人。
我们中国道德评价有个很坏的东西,就是一定要把人分成好人与坏人、善与恶。我赞同你刚说的那个“中间地带”。其实君子与小人都处于中间地带。两端是什么呢?两端最高的那个是圣人,圣人的等级比君子高,最低的那端是恶人,圣人和恶人是极少数极少数。大量的是中间地带的普通人、寻常人。那么这种中间地带的人就有两种选择,其中一种是去读《论语》,把自己变成一个君子——君子只能独善其身,我是这样理解的。
但是,我发现社会中有一些以君子自居的人,老要对别人进行道德谴责。他以道德高尚者自居,自称是有道德洁癖的人,自称是道德完美的人。这种人其实跟恐怖分子只有一步之遥。这是一部分人,他可以做君子,因此他可以独善其身。如果你自律,那么有些不道德的事你可以不做,一些品位低下的举动你可以不做。你自律是可以的,但是你要知道大多数人是“小人”,是一个普通人。
我有寻常的七情六欲,我也要犯点错误,甚至我可以干一些大家认为不太“那个”的事情。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健康的、民主的、法制的、人权的社会,小人一定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他能够自得其乐,因为在法制社会你不能妨碍、伤害别人的自由和权利。比方说,我出去以后我是个君子,我衣冠楚楚,那么作为一个小人我随便一点,我回到家里光着身子碍着谁了?
于丹
易老师这么说,是把小人还原成一种很蓬勃健康的寻常人心态。
君子之道,人人可为
于丹
说完了小人,我这里也要替君子说几句话。大家不要把真君子逼成伪君子。其实伪君子有两种伪,一种是与道德不符,低于道德底线以下的伪;第二种是在公众形象的压力下被迫高于这个标准。这是另外一种不真实。但是我为什么说公众的约定俗成有可能成为一种可怕的惯性?我们没有必要把君子想象得不食人间烟火,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往往会因为过分地提升一个东西的价值而贬损它真正的意义。
其实在我理解,君子也是一种很朴素、很坦荡的人格,也就是说,君子之道为什么人人可为?易老师说得对,君子之上是圣人,其实比君子更高一点,就是说更高一点的标准在《论语》中被表达为“士”,就是知识分子,它要求“士”要弘毅,要以天下为己任,要死而后已,但没要求君子这样。
君子是什么?其实就是普通常人的生活规范。就我的理解,《论语》中的君子是非常简单和朴素的。
首先,君子允许有过错。孔子说君子“过,则勿惮改”,有了过错,要勇于去改正。什么叫“过”?错而不改是所谓“过”。你先无意犯了错,从主观上坚持不去改这才叫做真正的“过”。
孔子说,你看世间万物,太阳辉煌吧,月亮皎洁吧,难道没有日蚀和月蚀吗?太阳和月亮被遮蔽的时候,人们是看得见的,等它过去以后,它还在天上,人们照样要仰望它。所以《论语》中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关键是君子不文过饰非。第一,允许错;第二,允许改。这就是君子的过错观。
君子的态度,也就是孔子说的“仁”。“仁”是很简单的,他说了五点,说这五点行之天下可为仁,也就是恭、宽、信、敏、惠。
君子的情怀,他“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他怕的是自己没有能耐,不怕别人不了解他,君子仍然是恭敬的、宽和的,不带有那么强的攻击性。真君子,所谓“讷于言,敏于行”,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就是说,君子他有一种宽和沉默,所谓“刚毅木讷近仁”嘛。一个人内心是刚毅的,但他的人可能不是善辩的。那么,他做一件事的时候“先行其言”,把他要说的话先做到了,而后从之。
所以我说不要误读君子,我老觉得现在把君子提升到“士”,甚至“圣人”,太高了。其实孔子在他活着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圣人,孔子心中的圣贤之境也是挺难达到的,高处不胜寒的。他的学生问,什么叫仁?他说是“爱人”。然后学生问,是不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孔子说,你说的这个境界,虽“尧舜其犹病诸”,尧帝、舜帝也做不到。我说的“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人之方也已。”每一个想让自己树立起来、想安身立命的人,他必须先用这样的心树立别人,每一个自己想发达的人,他也必须用这样的心帮别人发达,将心比心,在最近的地方帮大家把事情做了,这就是仁义的方法。
所以君子是一个朴素的概念,这是我要说的第二句。第一句是君子可以有过错;第二,君子很恭敬,很宽和,很朴素。
第三,君子不是一生的标签,君子不是墓志铭,它是流动的。
我相信很难有人终其一生,他的言行举止永远那么君子。《论语》里还有一个词,叫“君子不器”,就是真君子他不追求一种固化的、确定的价值。不是说我现在是个杯子我就只能装水,我现在是个桌子我只能托起其他的东西。君子是流动的、变化的。君子允许有彷徨、有困顿,君子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其实孔子也曾经说过,富贵如果可求,虽“执鞭之士”我也愿意去做。但是如果富贵不可求,不合于君子之道,违我心愿的东西我就不愿意做了。
所以我的理解就是,君子是流动的、变化的,是生命成长过程中人心里一种人性的善意,是一种根性,随时可以以一种自省的方式去唤醒。但君子不是圣贤,君子不能因为被仰视而被疏远。我相信君子作为一种基因,在我们每一个日常生活场景中都能遇得到,都能得到唤醒,这就是我理解的君子。
数英雄,谁是英雄(1)
于丹
说完了君子,我们再来说说英雄,这是另一种层面的东西。君子是相对于内心而言的,而英雄则是相对于形象而言的。有很多历史上的人物,他们不能算君子,但却是英雄。英雄是作为一种道德评价而存在的。
例如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他们的形象是在民间传说中慢慢形成的,是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按人心中的理想勾勒的一副脸谱。易老师在《百家讲坛》上说的曹操,他出生的时代经历了四百年乱世,“魏武挥鞭”就整个终结了,他是一个大定天下的人物。这样一个人物,应该说他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而且他那样求贤若渴、招贤纳士、平定天下,这是他的情怀。可是为什么在戏曲舞台上,他的脸谱永远改不了,永远就是代表奸邪的白脸呢?
而关公这个人真正站起来了,关公的髯口,红脸,一切扮相在各个戏曲中都不会变。关公的单刀赴会,那在昆曲里面有一句,就是关公一捋髯口,在船上叫周仓,你看这下面是什么?周仓说是长江。他说这哪里是长江,这是二十年滚滚不尽的英雄血。
关公这个人永远作为一个忠勇的形象出现,这是为什么呢?仁义忠勇都不是停留在文字概念上的,它一定要有某种外化,要兑现在某个人身上,而这种仁义忠勇是一种道德评价,道德评价和历史评价很多时候会出现一种“二元悖反”。
关于英雄的故事不是从曹操、关公开始的,我们想更早的时候,刺秦的故事,张艺谋拍过《英雄》,陈凯歌拍过《刺秦》,周晓文也曾经拍过,这么多导演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故事来回拍?就是因为这里面没有哪一个是英雄、哪一个是小人,其实这里面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立场的英雄的较量。
秦始皇万古一帝,平定天下,统一六国,如果没有他,没有公元前221年这样一个历史坐标的话,我们无法想象这两千多年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变动,历史会走出什么样的一个境遇。所以说这样一个人,万古一帝,在历史评价上,是一个坐标。而荆轲是什么?那样的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英雄一去不返,高渐离悲筑,樊於期可以把人头给他作为托付,这是一种道德的承载,这是一种道德评价上的真英雄。所以两个英雄之间的较量是分不出胜负的,这是一个历史的悲剧。老百姓的心中,荆轲永远带着这“萧萧易水”活在人心里,而历史上,秦始皇的名字就写在里程碑上。
再往后走,是楚汉之争。我们看到的刘邦和项羽是什么样呢?且不要说民间的评价,看一看司马迁是怎么写的。我们今天写着汉字,说着汉语,叫着汉族,我们从大汉秉承了多少东西?但是汉高祖刘邦在民间的道德评价中受尊敬吗?说到出身,他是一个亭长,干的那些事,大家觉得他几近无赖。但史书上记载,刘邦自己说我不善将兵,但我善将将。他说,你看项羽这个人,他那么仁爱忠勇,但是他只有一个亚父范增,还不能人尽其用,我之所以能战胜他,就是因为能用人。让人感觉就是这人啥都干不了,只好让他当领导!
所以你说项羽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从他个人的那种品德,那种忠勇,方方面面的评价都高于刘邦,但这个人在整个历史上是惨败的;可是在今天的戏曲舞台上,演西楚霸王的戏有很多,从电影到流行歌曲都有表现,怎么就没有几个人唱刘邦呢?就是谁都不喜欢他,说他打仗打到最后,项羽把他爸爸给抓住了,他说咱俩是结拜兄弟,你要非把我爸爸给烹了的话,别忘了分我一杯羹;说他被围在城里不行了,然后大将纪信带着城里的女眷披着铠甲出去了,他带着几个人从后门跑了,最后女眷全都死了……说的都是刘邦这些方面的事,这是为什么?这是老百姓的道德评价,也就是说,秦始皇、汉高祖,中国的鼎盛时代之君,未必是在道德评价中活得最久远的人。
一个荆轲,当场刺秦不果,就死在金殿之上了;一个西楚霸王,最后的结局也是很惨的,从三千子弟兵起家,后来号称大军百万,而最后垓下之围被五千汉军精英给追得只剩二十八骑,就这么点人,到最后死在乌江边。
数英雄,谁是英雄(2)
为什么这样的故事能传下来?因为他们的死在民间的情感倾向中极尽辉煌。易老师说孔子是一个草根的学者,我认为司马迁的笔法其实也很草根,别看他是史官,他写的绝对不是一个史官的笔法,这一点上他肯定不如班固,他写的真是小说家笔法。他写垓下之围是怎么写的?只剩二十八骑的时候,项羽亲自清点人数,按照兵法给分了四阵,其实一队也就七个人了,然后跟大家说“愿为诸君快战”,我愿意和诸位痛痛快快打一仗,溃围、斩将、刈旗,杀出重围,斩杀敌将,砍倒敌人的军旗,其实这就是气概。你要说溃围,就是逃生,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还要拼性命去斩将呢?
你说斩将是作秀吧,最作秀的是刈旗啊。我非要把你对方的旗帜给拔了,这是气概。结果杀出去,真是溃围、斩将、刈旗他都做到了。他一呼直下,然后这四队人就冲出去,约在东山,大家再会合。一场厮杀让汉军损失几百人,他们会合的时候,仅损二骑,出来二十六个人,这二十几个人继续厮杀,退,退到江边一看,真的能走了,人家乌江亭长就说:“我就这么一条船,把你渡过去,江东还是会以你为王的。”项羽一看,命肯定是可以保了,已经证明我可以出来之后,这条命我却不要了,这就是英雄。
这就是司马迁想要表达的。生命是什么?生命其实和尊严、荣誉相关,如果是苟且偷来的一条命,我不要了,这就挥洒了。所以他告诉最后这点人,全都下马——自己的这匹乌骓宝马,送给亭长,说它跟了我五年,身经七十余战,不忍杀之,我送给你了——然后每一个人拿着短刃出去厮杀。项羽厮杀到最后的时候,他的气势是什么?赤泉侯杨喜过来的时候,项王瞠目一叱,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全都惊了;到最后他又杀了数百人,杀得厌了,不想杀了,突然看见自己过去的一个旧部吕马童,他擦擦脸上的血说,你不是我的故人吗?不是听说得我项上人头可以封侯吗?我送你人情了,这颗人头我送给你了,然后自刎而死。
这就是老百姓情感中的英雄,英雄的生命可以坚持、可以放弃。但坚持不是因为别人的怂恿,放弃也决不死在敌人的剑下。其实,这里面有一种贫穷困顿乃至死亡都不能剥夺的骄傲,这就叫“不以成败论英雄”。
所以,为什么民间的观点中关公永远忠勇?为什么项羽就是一个霸王盖世?其实这就是道德评价上给他们的一个支撑。
易中天
关公在民间受到崇敬,是因为他是一个侠义之士。我认为关公不是大帅,他是大侠,他还有一点小孩子气,非常重视人家怎么看他。比方说,当时刘备当了汉中王以后封将,封四个将军。顺便说一句,五虎上将在历史上是没有的,这是罗贯中封的,刘备没有封五虎上将;当然罗贯中封五虎上将也有一点根据,就是陈寿的《三国志》把这五个人合成一传。那刘备封的四个将军是谁呢?前将军关羽,右将军张飞,左将军马超,后将军黄忠,没有赵云。赵云终其一生都没有当上名号将军。可能有人会很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贬低赵云,赵云明明是五虎上将。我说,我说的是历史。
事实上,历史上的赵云的确是没有封的,只封了这四个人。封的时候诸葛亮就跟刘备说这肯定不行,关羽肯定要跳起来,因为关羽觉得他是NO.1,加封一个张飞勉强可以接受;再封一个马超,因为马超地位高,是从别的阵营过来的,当时官衔就很高,出身又高贵,勉强还可以同意;但是怎么还能有黄忠?诸葛亮说这肯定不行。
刘备说我有办法,就派了一个叫费诗的人去给关羽送委任状。费诗去了以后,果然关羽就跳起来了,说我大丈夫怎么可以跟一个老“丘八”(兵)同列?意思就是说我堂堂大将军,这黄忠就是一个兵,让我跟他站在一块,不接受。费诗就说,君侯想清楚了,你想一想主公封黄忠的原因:黄忠他刚刚立了大功,他又是从别的阵营过来的,搞搞统战嘛。但你要搞清楚,搞统战和咱们自己不是一回事儿啊,主公心里肯定是装着君侯你的,黄忠的地位怎么能跟您比呢?当然君侯如果一定不接受封爵,我也没办法,我就回去啦。这下子,关羽赶紧说,回来回来,我接受了。
数英雄,谁是英雄(3)
这是一件事。还有就是马超来投奔刘备的时候,关羽得到消息,马上写了封信给诸葛亮说,军师您作个证,让关某和马超PK一下。诸葛亮回封信说,马超啊,确实是杰出的人才,但是和美髯公你比起来嘛,美髯公是冠绝天下啊。所有的人都知道,关公其实有点像小孩子的脾气,得顺着毛捋,非常可爱。
其实关公也有爱情故事。他曾经看上吕布那边的一个女人,就是吕布一个手下的妻子。当时刘备投靠了曹操,曹操要刘备、关羽、张飞去打吕布。当时关羽就跟曹操讲价,说我要把吕布打败了,吕布手下那人的老婆归我,曹操说可以。关公这个人做事有点死心眼,他老是去提醒曹操,过一会儿就说,我们俩讲好的啊,那个女人是归我的啊。他提醒得多了,曹操这个贼他就想,我得去看看什么样的女人能把我们关公迷得这么神魂颠倒啊。他一看,国色天香啊,算了,我要了吧。像这样的历史里面的八卦,关羽在这里面也是死心眼,也是爱美色,可是大家也不计较了,还是把他当做盖世的英雄、忠义的象征。
历史有很多八卦的东西。罗贯中写《三国演义》的时候,他的忠奸思想太重了,不会去八卦。如果让周星驰来整的话,周星驰演关公肯定演的是一个八卦的关公,不定是什么模样呢。罗贯中非此即彼的观念太重了,他老是忠啊奸啊,正啊邪啊,君子啊小人啊,红脸啊白脸啊,他非得这样,结果历史上很多很生动的东西就没有了。
于丹
过去很多人拍“三国”,现在很多人拍“三国”,将来还有人拍“三国”。如果要重拍,那么“三国”的故事应该怎么拍?
因为我自己的本行就是影视传媒的教育,搞策划啊,写剧本啊什么的,所以我比较清楚。今天拍电影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抓住历史和道德的悖论。也就是说,写绝对的大忠大奸,按照罗贯中的那种写法,已经过时了。到今天人们不会再去讨论道德判断这种一边倒的东西,也就是说大家不希望在一个明确的道德判断上再去加重它鲜明的色彩。其实在大家心中,以古代的公案小说为例,最好看的是什么?八个字,“其情可悯,其罪可诛”。“其情可悯”是感情的判断,同情,无比的同情;“其罪可诛”是一个历史的和法律的判断,他就是犯罪,就是该杀。这样的故事,能在人心中撕扯出千丝万缕的疼痛,是最恒久的。一个电影的时长总是有限的,九十分钟也罢,一百二十分钟也罢,电影的最大效率不是影院灯光亮起的时候,不是满堂掌声或者哄堂而散,而是唏嘘不已、意犹未尽的心理共鸣;这样一种惆怅可能在心里映照到了自己的生活。
易老师讲的“三国”为什么大家会喜欢呢?就是这里面有太多的经验跟我们的现实生活和内心世界相关。叙事学上有一个规则,什么样的故事最恒久,它要符合两点:第一,它在我们现有的经验系统之外,是人们陌生的情景;第二,它能在现有的经验系统中唤起深刻的共鸣,那就是熟悉的情趣,这种情趣我们都曾经体会过。极其陌生的情节和极其熟悉的情趣,在他人的故事里演绎自己的悲欢,在他人的起承转合里面流着自己的眼泪。这就是道德和历史的冲突,任何一个历史故事的解读都是当下的解读。我觉得“三国”是一个很好的个案,直至今天还远远没有拍透。
民间情感的固化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我们说到关公的时候,是一个多么高大的形象,但我们说到曹操的时候,一提曹操就是一张大白脸。其实没有几个人真正去读《三国志》,以历史理性去看他的出身、地位和功绩。不用说去读整部《曹操集》,就说读一读曹操的诗,读一读他那种幽燕老将的情怀,读一读他“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诗句,看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日月穿行,古今苍生那样一种襟怀,看一看“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时节他那种悠悠的情怀。他在招募天下贤士的时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些东西大家都很少去读,读的是什么呢?其实大家记住的是,从他对华佗到对杨修,他那种疑神疑鬼的性格,猜忌之下的滥杀无辜,甚至杀自己的功臣。这一路下来,曹操的这张脸是被民间情感的记忆一笔一笔给涂白的。关公这张脸也是一笔一笔给涂红的,所以今天一提到关公,就是面如“重枣”,这颜色是不可能再改了。
数英雄,谁是英雄(4)
民间情感的这种固化,有可能把历史上的人物读成两张面孔,这种历史与道德的冲突,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实际上完全没有冲突的也可能这样。比如说李隆基这个人,在历史上一个是作为唐明皇的形象,一个是作为唐玄宗的形象。如果我们去读正史,那起码的开元盛世,那样的“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尤藏万家室”,历经四十年的辉煌治世,这是唐玄宗的一个大的功业,青史留名。只不过是天宝十四年以后出了“安史之乱”,但是造成安史之乱的最重要原因——藩镇割据,也不是到他这里才出现的。所以你会看到,李隆基在历史上是个有做为的皇帝。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唐明皇是什么样的?红颜误国,唐明皇就是一个多情天子,今天说起来,就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就是那样一种“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都是文学上的描述。但有一点,民众情感的血脉,最主要的是来自文学而不是历史。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在道德与历史的评价之间,在文学的演绎、情感的延伸与所谓“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这样一种史家笔法之间,其实是存在着巨大的断层。
人人都要有不较劲的心态
易中天
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按照《三国志》的记载讲“三国”,怎么挨那么多骂呢?因为我颠覆了太多人固有的想法了。大家的想法都是文学的想法,都是《三国演义》的想法。这样一来,一个历史人物就有了三种形象:第一个是我讲的历史形象,第二个是文学形象,还有一个是民间形象,就是庙里供着的那个关公。
我有个观点,曹操和诸葛亮有惊人的相似,就连他们的官职也是一样的,都是丞相;曹操封武平侯,诸葛亮封武乡侯;曹操领冀州牧,诸葛亮领益州牧。而且他们当政的时候,他们的皇帝都是“橡皮图章”,汉献帝就不用说吧,这刘阿斗也没什么权力,这个《三国志》记载得很清楚,“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就是芝麻大的事都得诸葛亮拍板,但是为什么到后世,两个人却有了截然相反的舞台形象呢?说到底是人性的问题。我觉得,因为人性本来就有两面性,任何人都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人性的善恶两面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这个东西要投射到文学艺术当中去,然后被传统的民间艺术脸谱化,然后分出了截然相反的两个阵营,一方是红脸的关公、一身正气的诸葛亮;一方是白脸的曹操,贼眉鼠眼。
所以我们不能把民族的情感过于扩大化、分极化,我们的民众要学会理智地对待历史,当然更要理智地对待现实。曾经有一个学者在APEC(亚太经合组织)会议上看到所有国家领导人都穿唐装的时候,他说,哎呀,21世纪肯定是中国的世纪了,你看他们都穿什么衣服了。我说他们到菲律宾穿菲律宾的,到印度尼西亚穿印度尼西亚的,那21世纪是谁的世纪啊?现在连流行歌曲都大唱三国和中国话,像周杰伦啊,还有S.H.E.,是不是意味着中国文化正在或即将统帅全球?反过来说,是不是说明中国人面临着信心危机,需要借古人以服天下?用不着这么小题大做,不就是唱唱歌、穿穿衣服嘛!既不意味着中华民族文化的伟大复兴,也不意味着中国文化走向衰亡。
于丹
其实我很认同易老师这种心态,我把这种心态叫做“不较劲心态”,我觉得今天我们这个社会有很多东西过于较劲,但是较劲之后,就会适得其反。有个词叫“局限”,什么叫局限,有局才有限。我们老是人为地做一个很小的局,然后为其所限,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其实在个人生活中,我更喜欢庄子,我觉得我们不要过分地攻伐异端,不要过分地把一种庄严肃穆的东西变成我们的主旋律。“无为而治”,有时候可以从无为达到无不为。我觉得一个人生命的成长,不能揠苗助长,要尊重人的性情;文化形态的局面也不要刻意去修建,一定要用什么去打败什么,用什么去取代什么,就以一种审美的方式去看待,顺其自然是最好的。
其实周杰伦的歌我非常喜欢,从最早的时候我就喜欢。周杰伦的歌我都很熟悉,大家可以看到2006年的乐坛,那是一个网络音乐的天下,专业歌手里面只有第一没有第二。销量最好的就是周杰伦的《依然范特西》,在这张碟里面,就收了很多很中国风的曲子,比如说大家很熟悉的《菊花台》,整个他的造型,他的词,包括前面的《东风破》、《发如雪》,方文山整个的创作,我觉得都是很中国意象的。但这种中国意象是非常时尚、非常前沿的。它其实是完成了对中国诗词意象的解构,而不是结构。我们去写格律诗的时候,是从一个平仄格局里面去一点一点地完成七宝楼台的堆砌,但在周杰伦的歌里面,在方文山的词里面,是做了一种情趣的解构,最后总会放上一点点中国音乐的造型元素。
我喜欢的中国文化是什么呢?就比如现在的时装设计,它可能会设计得非常时尚,但里面有一点点中国元素在,有一点元素,中国文化就被启动了。文化可以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成长,不一定非要端着面孔庄严肃穆地出来亮相,说我一定要在意识形态主流的位置上被大家尊重。非得要“罢黜百家、独尊一种”之后它才是健康的吗?真正的健康就是被孩子们喜欢。比周杰伦还年轻的乐队——南拳妈妈在《牡丹江》里唱道:“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这句歌词多深刻呀,是吧?其实这就是中国文化。
我们都是性情中人(1)
于丹
这种“不较劲心态”不仅体现在文化上,它更应该是个人的一种人格修养,也就是说,要顺从人性,顺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像我和易老师,我们都是性情中人。性情比学问重要得多。当然易老师学问比我好得多,这句话不是谦虚,认认真真。我跟易老师私下是好朋友,我们没有觉得高山仰止,我尊重易老师的人生经历,他比我多了一种东西,就是他生命中比我多一种苦难,他经历过磨砺,我是从校园到校园的这么一个成长过程,他有苦难。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知识固然重要,比知识更重要的是经验,比经验更重要的是悟性。
其实在生命成长的过程中,一个人应该有他的生命激情,有他永不衰竭的理想主义,有他的职责承担,这些东西比读经典更重要,因为读得久不一定意味着读得深。所以我说生命的“觉悟”,“觉”是一个瞬间,听别人讲看书的体会,都能怦然心动、醍醐灌顶;但“悟”是一个过程,终其一生。所以我觉得一个人的悟性最重要。
性情中人做的事就是兴之所至,有兴致的时候做一件你觉得快乐的事。快乐的事不计功利,但是它往往能融进生命。孔子那时候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之学”是为生命快乐的学问,“为人之学”是为了写文章、评职称的学问。我们今天是“为人之学”太多,老是在问我到底什么时候做合适,这是一种用脑子的生活。其实要是我说,忘记技巧,用心生活,简简单单,兴之所至,生命放达。那最后活的这个境界是什么,读书就读出陶渊明那种“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人生一大乐事就是,任情挥洒,无往不至。
易中天
我完全赞同于丹的话,但是我们俩的话仅供参考。为什么呢?因为“为人之学”还是必须要有的,那么多人要评职称、要考试、要弄文凭、要找工作,你不能说不要他做呀。所以我还是说,君子独善其身,小人自得其乐。
像我这样一个“真小人”,我就特别能自得其乐,做一点我喜欢、我能做的事而已。阅读经典就是一件兴之所至的事情。什么时候想读什么时候读,从你想读的那天开始。家长不要强迫孩子去读,如果你作为一个母亲或父亲感觉不干点什么就没有尽责的话,那我给你一个建议,从怀孕那天开始读,准爸爸在准妈妈耳朵旁边读《论语》好了呀。我教育孩子很简单,从他自己想读的那天开始。
于丹
经常有人问我怎么看待现在的“于丹热”,我觉得我同样以一种谦逊的态度来对待。讲《论语》本来就是我率性为之的东西,就是本着我的快乐和真诚做的事情,它在客观上可能造成了另外一种效果,但是没有必要说一开始非要刻意怎么样。
21世纪对我们来讲是多元价值并存,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都出现了各种变化、挣扎,乃至断层,我们经历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就说和谐,与其说现在有和谐的氛围,不如说人心中都在呼唤和谐。那么和谐是什么?《论语》里面为什么讲“和而不同”?因为这种状态很好,就是一方面鼓励多元,“不同”就是每一个人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君子和而不同”,就是你要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观、独立的见地、独立的禀赋;但是需要大家来共同做事的时候,需要观点来协调的时候,也能“和”到一起。五味调和才是天下美馔,五彩调和才是天下景观,五音调和才是至美音乐,没有哪一种东西是单一的,它必须是在坚持不同之后的一种和谐。
当我们真正进入社会之后,当我们被一个角色所规范,当我们追求一个名誉的时候,我们已经被束缚了。这个过程中,没有别人可以解放自己,只有自己解救自己的心,释放自己的魂,做到漠然无魂,一切一切已经自自然然了,到这样的时候,天下的芸芸万物,会各复其根的,因为人不再娇情了,人不再强制了,去掉了所有的强制,这个世界会是一副葱茏的面貌。其实我们今天繁华的物质世界,不是不够美好,而是这种美好有了太多人为的痕迹和社会化的标准,也就是说,我们能够贴近自然的地方,已经太少了。如果万物可以各复其根的话,那么天地之间“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这个世界上,一切都会自由生长,你不必去窥明它其中的道理,不必去追问,不必去计较,世界真正的和谐其实就在这样一些杂乱丛生之中,让各种生命自然蓬勃,于是构成了天地和谐。
我们都是性情中人(2)
我们小时候做过一个试验,一张白纸,划七等分,涂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然后用铅笔在中间一戳,“啪”地一转,老师说你看到什么了?我们认为会是七彩混合旋转得极其绚烂,但是转起来才发现,是白色的。而这种白跟一张白纸的白是不同的,它是一种飞动之白、融合之白,各种光谱交融之后一种很高级的融合。其实我们现在的“和而不同”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我听过一个小故事。有一次青蛙遇到蜈蚣,青蛙说你看我只有四条腿,我要是走的话,两条前腿一撑,两条后腿一使劲,我就往前蹦了,我这四条腿都有分工。它说蜈蚣啊,你是百足之虫,你往前走的时候最先迈的是哪条腿呢?蜈蚣听它一说,“咔嚓”就停在那儿了,然后蜈蚣很沮丧地跟青蛙说,我劝你以后永远不要问任何一个蜈蚣这个问题,你只要一问,它一定就卡在那儿了。
其实这多像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大家理出头绪想一想,只会比蜈蚣多,不会比蜈蚣少的,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你的交友,从老人到孩子这一切一切,当它顺理成章成为你的生活的时候,我们是不能过多思考的。大家都知道这句话,叫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一思考,我们的日子就会像蜈蚣一样,就卡在那儿了,我们就运行不下去了。这是因为我们违背了一种顺其自然的真实,所以庄子说“有大物者,不可以物”,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把真正的物质当成物质去役使,不要真正地拘泥于这种物质,一定刻意想要怎么样去做,顺乎自然,这一直是道家至极、根本的简单观点。
易中天
幸好我们两个人不是蜈蚣,好在我们也不是青蛙。
做正常人就好
于丹
在生活中,我们不做青蛙,也不要做蜈蚣,只要做个正常人就好。
我在很多场合都被问到家庭,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这么关心啊。大家关心我就说一句,我可以简单地告诉大家,我对自己家庭的评价就是“很正常”。其实什么叫正常呢?比如说有老人,跟妈妈住在一起,我有丈夫,我有孩子,我想我们中国绝大部分家庭都是这样,有自己的长辈,有自己的伴侣,还有自己的孩子。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必追求一个家庭多么多么完美,这个家庭有什么什么样的传奇,实际上最朴素的东西最恒久。我孩子出生的时候修正了我一个很大的观念。其实每一个妈妈在孕育孩子的时候总在想,我希望我的孩子是最聪明的,希望我的孩子是最漂亮的,希望我的孩子是多么多么了不得,我要为我的孩子做什么,每天就像是揣着一个梦想。但是我的孩子生下来以后,带她去做各种检查,说一个孩子应该在多少公分到多少公分之间,说这个孩子正好居中,然后写上“正常”两个字。然后一个孩子什么头围啊,胸围啊,体重啊,各种东西它都有一个上限跟下限。我跟亲戚曾经讲过,生一个大胖孩子多骄傲啊!后来这孩子不算胖也不算瘦,正常。我看我的孩子的检查表格上一片“正常”的时候,当时觉得很骄傲,她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其实“正常”是我们生活中最好的尺度。不要追求所谓的卓越、优秀,人的生命能量就这么大,如果有哪个方面你表现得过分超常的话,一定有其他的方面低于正常。比如易老师说我“找不着北”(迷路、缺乏方向感),我说话说得很好,但是“找不着北”这件事是不可救药的。我就在我住的酒店里面已经走丢N多次,有时大家约好去吃饭,我就找不着了。
所以我说,人就是这样,你可以亮出来你的长项,那你也得承认你生命中肯定是有短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没有人是完美的,我小时候是个偏科的孩子,当我语文作文从小就写得好得不得了的时候,我的数学就一塌糊涂,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算错应用题;不光是数学题,还有政治,我经常算出地主欠张大爷多少多少斤粮食,张大爷反过来剥削地主了,因为乘和除多了,弄不清楚。实际上我可以很坦然地看到我缺乏数理逻辑,我缺乏方向感,我生活中有很多缺憾,这样我觉得真实,这才会让我知道一个人必须要看到生活最朴素的东西是什么。我觉得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别想说“我是完美的”,完美太累了。我觉得最好的标准就是正常而健康。
所以,关于家庭,关于自己,我都告诉大家一个判断,正常而健康。没有太大的野心,没有长久的规划,一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没有规划的人。如果一定要说出所谓规划,我觉得我现在有两个角色,一个是在学校做老师,这件事我打算一直做下去;然后在家里做妈妈,我得带好我的孩子。有可能进入我的人生规划的就是这两件事,我是认真的。但是其他,我可能做什么,可能不做什么,都不敢说,但我想说,我做事情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enjoy的事情。那么它可能会附带来了一些价值,但是那个价值不在我预先考虑之列,我做让我自己快乐的事情,做可以使我生命性情豁达、可以做到的事情。所以我又要说庄子的一句话,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就是所有那种很较劲的、一定要做什么的事情我不做。比如中国文学史的这些诗派里面,我不喜欢“郊寒岛瘦”,你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费那个劲干吗呢?我还不如去放牛,是吧?作诗作成那样!我觉得作诗就要像李白那样,喝完酒以后,洋洋洒洒,倚马可待。那样你就去写,因为很快乐;如果说又推又敲,还得捻断多少根胡子,那这诗不作也罢。所以,生命就这么长,无需较劲。我已经规划了这么两个角色,一个职业角色,一个伦理角色,剩下的生命角色就随着我的性情吧。做出来什么,大家不用惊讶;什么都不做,大家也不用惊讶。
儒与道:中国人的一天一地
讲完《〈论语〉心得》和《〈庄子〉心得》后,我见过各式各样的评价。我想,对于我个人来讲,我的态度就是:人活在当下,就用心去做好一件事,至于做完以后的好坏评说就任由大家了。大家怎样评说,我都接受,因为我做的事情摆在那里,任何事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我永远只能站在我本初的意思上去讲我为什么要讨论《论语》和《庄子》。
或许《庄子》相对《论语》来讲,会小众一点,大家对道家的理解没有对儒家那么广泛。那么为什么我要一起来讲呢?我不是想做一个学理性的阐述,不是要讲中国儒家学理体系和道家学理体系的区别,讲它们在学术地位上的意义,我只是想说,作为中国人,我们的血液之中都会有或儒或道的文化基因,它其实是我们生活的坐标系,它提供了我们生命的参数。
一个人如何安生立命呢?我很喜欢《三五历记》里讲述的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故事。如果是西方的神话故事,我们可能会看到盘古是一个神,用斧子把天地劈开,世界瞬间突变,绝对不是中国化的讲述。中国化的讲法是:天地之间是一团气,混沌如鸡子,盘古在其中与其共同成长,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一共长了多少年呢?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经过这个成长以后,孕育起来的人有一个理想,被表述为六个字:“神于天,圣于地”。所以神圣这个词不是一个层面,而这“神于天,圣于地”,是中国人可以企及的最辽阔的人格。
“圣于地”,在土地上做一个圣贤,这就是儒家理想。儒家理想是给我们一种社会人格的自我实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作为这样一种担当,在大地上行走,去担当,去尽责,来完成士阶层的使命,这种自我实现给了我们一个重任,这就是圣贤境界。
那么,“神于天”是什么?我的理解,是道家。庄子说,每一个“自我”都可以独与天地精神共往来,一个“自我”虽然短暂、渺小,但是当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合一的时候,我可以完成“乘物以游心”、“磅礴万物”的逍遥游,其实这就是一种神仙翱翔的境界,所以,庄子教会我们的是一种生命角色上的自我超越。
如果说圣贤的境界教我们入世实现,那么神仙的境界教我们出世去遨游;如果说儒家教给我们在这个土地上去承担重任,那么道家教给我们的态度不是要忍辱负重,而是要举重若轻,当我们生命轻扬潇洒的时候,你照样可以为这个社会尽职尽责。所以我认为,儒与道是中国人的一天一地,“神于天”的时候我们心思远游,“圣于地”的时候我们责任承担。那么,有了这样的一进一出,一个人不至于因为过分地飘游而显得不尽职,也不至于因为过分地担承重任而不堪重荷,缺少飞扬的力量。所以我经常想,生命的长度其实不在自己的手里,短则五六十年,长则八九十年,总归是人生不满百;但是人就如同河流,究竟活成一条小溪或是一条河流,生命的宽度在自己手里,宽度就在于我们把河床的两岸打在哪里。在我看来,一儒一道,天高地阔,我们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个生命坐标。我其实不是站在学理的意义上解读儒、道,我并不是在做一种唯“体”的研究,而是在做一种唯“用”的延伸。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的体会,用生命的名义就够了。我们去触摸经典,去分享智慧,给自己一个人生的界定,遨游其间,那我想我们每个人至少可以活得宽广一点。
让心灵去飞扬(1)
有人说我喜庄厌孔,实际上我是我喜庄不厌孔。其实,每一个人开始读书的时候,都是从儒家进入的,儒可以让我们在这块土地上行走得稳健踏实,但是道家会给我们摆脱地心引力、向上飞扬的力量。我之所以更加喜欢庄子,是因为他让我觉得人的生命可以有一种任达的自由,可以有一种让心灵飞扬的能力。但是我也并不厌孔,人在这世界上的审美就如同桃红李白,各有其妙,可以乐山同时也可以乐水,人喜欢的东西都不是一元化的,只要你能从这个中间吸取自己喜欢的、对自己有价值、可延伸的东西。
就好比我读唐诗,我喜欢杜甫,可以为他的沉重而热泪盈眶;但我更喜欢李白,我一样可以为他的天真而热泪盈眶。也就是说,你的泪水可能是相同的,但令你感动的缘由可以各有不同。同样的一种春花秋月,当这样的一种古今徘徊,从历史、从我们心中走过的时候,我觉得儒与道在我的生命中无法分家,无法准确地分出来哪一种是儒家的情怀,哪一种是道家的思想。在我看来,真正的神圣都是殊途同归的。比如说对于人生很高境遇的描述,儒家说,从年十五志于学,经过毕生的成长历练,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到七十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两个标准的内外合一。所谓“不逾矩”,是指我们在现实社会中,不超越规矩法度,不违背害社会规则,不违背他人情感,这是一个好公民的规范,它是很外在的;但前四个字“从心所欲”,是一种个人的、独立的、心灵的,它要求我们听从心灵的声音,跟从心灵指引的方向,去追求你生命的真正价值。
芸芸众生,大多数人只能在一个标准上做得很好,或者做到“不逾矩”,无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娶妻生子,别人怎么活,自己也怎么活,倒是做到了“不逾矩”,但是自我已经泯灭了;或者另外一些人可能做到“从心所欲”,可能今天不合作、明天离家出走,这样的人倒是活出了自我的性情,但同时伤了很多人,伤害了外在的规矩。
怎么样才能做到内外合一?这是要通过整个生命成长,不矫情,不刻意,大道天成,最后达到的一个境界。而这个境界在道家的表述中更简单,只有五个字,就是庄子说的“外化内不化”。
所谓“外化”,就是融入规矩法度、顺应人情世故;在外在,一个人越融合、越进入,他的生命就越有效率。而一个人的“内不化”,就是用生命恪守的那份信念;每一个人之所以为“我”的本质,在于灵魂深处的反省与坚持。这样的“外化”与“内不化”融为一体,一个是内在的生命,一个是外在的生存,生生不息,你可以生活得很好。这两者不是殊途同归吗?
所以,包括我们经常所说的理想,我们说道家的“道法自然”,热爱天地山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让你真正在游历之中,达到心游万仞。
我们总觉得儒家是沉重的,它总是担负着使命,要牺牲自我的。但是读过《论语》的人都知道,几个学生围着孔子在那里各言其志,子路说:“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内忧外患,国内闹饥荒,国外还大军压境,我都能从容处理。这样的理想能说不大吗?但“夫子哂之”,孔夫子不以为然。往后谈理想的学生冉有、公西华就保守多了。冉有说,我不要那么大的国家,再小点,“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就这么大一个国家,我给它治好了,我让老百姓吃饱肚子,礼仪的事不敢说了;公西华又缩一点,说人家祭祀的时候我做一个小司仪就可以了。孔子都不表首肯,最后到曾点了,在师兄们高谈阔论的时候,他仍在弹琴,听到老师提问,也没有扔下琴、紧张失措地去应答,而是从从容容地说,我的理想和他们不一样,无非是大家在一个暮春天气里,穿着薄薄的青衫,一帮朋友、若干学生到刚刚开冻的沂水里,洗干净自己的头发,走上高高的舞雩台,沐浴着春风,踏青而归,在歌声中让自己的心灵完成一个放飞的仪式。就这样的一个理想,反而让孔子叹曰:“这也就是我的理想了。”
让心灵去飞扬(2)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儒也罢,道也罢,我们可以以一个名义打通,就是生命的名义。一个人无论为社会做多少事,他必须是清醒的、有活力的、能快乐起来的。这样的人,才可以使他的亲朋好友,乃至于家国百姓都对他有一份信任和托付。如果一个人心灵是混乱的,身体是脆弱的,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担承的话,何谈家国大业?
所以我认为,儒与道,在生命的名义下可以打通,永远不矛盾;而且我也不认为它们和我们远隔千古,对于今天来讲,我更不认为它们的思想都是过时的。尽管文化的诞生,一定受当时历史条件的局限、制约,很多思想在今天是不适用的;但是我想如果回到最朴素的生活层面,古人的心灵未必就比今人的心灵狭小,或者由于生产力不发达他的内心世界就一定没有我们丰富。
就拿四季来说,夏天时,外面热得要死,屋子里有冷气,要长衣长裤;冬天时屋子里有暖气,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可以穿衬衣。物质的发达,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去享受简易的生活;借助高科技,可以让我们的生活更加舒服。但另一方面,正是由于这样的一种改变,让我们失去了感受春花秋月的能力,古人所谓“临秋云,神飞扬;沐春风,思浩荡”那样的一种四时穿越,在寒暑之间,用生命去感知,那样的一种心灵敏锐,我们还有吗?我们过去的中国文化,比如说古人弹琴,他要在山川之间,扶琴动操,欲令众山皆晓;古人画画,用石涛的话说,要“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
而今天,物质也造成了人的异化呀!物质的发达,让我们的愉悦享受变得廉价,让我们心灵飞扬的力量受到削减。所以我觉得去重新阅读经典,不要把圣贤当做高高在上、用以顶礼膜拜的偶像,要把经典当做我们身边最朴素、天真、恒久、温暖的生活方式。我们去触摸它,其实丰富的是自己的感知和生命,这就是我对经典和圣贤的态度,敬而不畏,真正的道理都是道不远人的。
兴之所至,随处可及(1)
道家精神有三个精神层面:道,法,术。相比较来说,我更喜欢心灵沟通的层面。其实我是一个反技巧主义者,我从来不信任任何的“术”。我觉得我们今天这个社会的一种悲哀,是运用脑子过的生活太多,用心过的生活太少,我们过于信任外在的规则和技巧,而忽略了一种诚意的自然表达。语言是什么?无非是一种思想的载体,只要你的生命有着一种真诚的热情,你的语言,它不一定是澎湃的、华丽的,即使它是木讷的、简约的,它也能流露出真实的意思。所以,在道家层次中,我最喜欢的也是它作为哲学的层面,对生命的阐发,而不是作为宗教的层面。
儒与道也一样,不仅是道教,儒也曾经和道、和释一样,同居庙堂之高;也曾经作为“罢黜百家”之后的儒术被放在统治术里;也曾经作为儒学,让历朝历代书生为之皓首穷经。所有的这些,今天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兴趣,对于普通人来说,抛开学理,抛开学术研究,只在大众文化权利的分享层面上,以生命的名义去触及,就足够了。人在接触自己热爱的事物之前,不能带有太多的礼赞,这种尊敬之心,有的时候也是过犹不及的,你敬到了无法去触摸、心中产生障碍的时候,对自己也是一种约束。
在今天这个社会,我们有太多太多可以依靠、依凭的商品,我们可以借助高科技放大自身的力量,其实我们同样需要放大自我的能量,放大心灵的力量,也就是说,“兴之所至,随处可及”。
我觉得对经典的阅读,不见得非得是系统性的,也不一定要具备什么资格,只要你有这种觉悟就足够了。读一本书,看一回电影,和一个人讲话,瞬间心有所感,醍醐灌顶,那是一个“觉”;我们自己终其一身的历练,自己内心慢慢地参透,那是一个“悟”。我们很多人就是有“觉”而无“悟”,听别人讲的时候,看一本书的时候觉得很对,而过去了就丢掉了。其实,建立在我心澄净这样一个基础上的、终其一身的参悟,才是最重要的,古圣先贤、山川万物、世间造化,都能够终得心源,变成自己的人生经验。
在讲完《〈论语〉心得》和《〈庄子〉心得》以后,我自己也在回过头去想,我和经典共生共长,去揣摩、研读,这是一个多长久的关系!其实说到儒与道,中国哲学这两大源头,在我最初接触的时候,是处于一种孩提的蒙昧状态,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意识要去读,要去记忆。
我自己出身和成长的年代正好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我是独生女,我的爸爸妈妈是知识分子,被下放到不同的农村,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我们家三进的院子里就我们一户人家。我小的时候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因为他们不放心我出去,所以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就锁在这个大院子里。干什么呢?就读诗词啊,写毛笔字呀,临帖呀。但我很庆幸的是,我的家长从来都没有以一种强制的方法来教育我。
我最早接触《论语》里面的一些道理,大概是在四五岁的时候,现在想起来,我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我死记硬背,却经常带我去叔叔、阿姨家参加聚会,有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爸爸就悄悄地跟我说,你看,这里有这么多人,孔子说过一句话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么些人里头,肯定有能当你老师的人,你去看看,你觉得他们谁对人特别有礼貌,谁特别博学,谁做事做得特别麻利,你去看看谁能当你的老师?小孩子嘛,我就这样跑来跑去看,有的时候看到有些行为是好的,也有的时候看到的是不好的,就会跑回来问爸爸,说你看,有一个叔叔他随地吐痰了,有一个阿姨她高门大嗓地抢别人话了,这个人肯定不是老师吧。然后我爸爸会告诉我说,这也是老师啊,因为孔子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则内自省”。你看到比你好的人,你要跟他一样好,这是老师;但是见到不好的人,你就要反省一下,你会不会跟他一样不好,所以他也是你的老师,因为可以让你反躬内省。
兴之所至,随处可及(2)
有些朋友经常问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整个背诵下来《论语》的?我可以诚实地说,到现在我也不能背诵全部《论语》。因为我对《论语》的介入一直都是这样只言片语化进生活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觉得《论语》是艰深的、远离现实的,需要我去敬畏、去费很大的力气琢磨的,我总觉得它对我来讲是笃定的、真实的、亲切的、温暖的。
所以我特别想和大家分享一个经验,小孩子对形式感一旦产生逆反,那么内容就再也不能进入他的生活。其实任何一种健康的文化,都有助于生命的成长,所以尊重成长本初的规律,让孩子在游戏中自然而然地进入,这才是我们家在我小时候给我的最好的教育。
用仁心温暖世道(1)
曾经有人跟我说,日本当局在研究我的那两本“心得”,说要从中看出中国未来的政治走向,我当时吓了一跳。日本人真了不起,能从中看出中国未来的社会政治发展方向。也许是他们在“上纲上线”,也许也不无道理。但我并不关注这些,我们都知道儒家有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境界,我目前关注的仅仅是“修身”这两个字。
我们的生活,已经无比辽阔地向外拓展,但我们缺少一种内心的复归。今天的科学技术日新月异,想知道的事情,用Google一搜,几万条就出来了。但我们却没有一个心灵的搜索引擎,不知道就在当下,就在此际,我们最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不要说相比于两千五百年以前,就仅仅相比于半个世纪之前,我们的物质选择都已经极大地丰富了,但是丰富一定能带来幸福吗?可以说,对于有准则的心灵来讲,丰富的选择是一种享受;但对于没有准则的心灵来讲,越是丰富就越是灾难,因为他会为选择而选择,陷入不断的忙碌中,但始终没有目标。
黎巴嫩的诗人纪伯伦说:“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我们其实总是在一次次地重复,但是不知道依据在哪里。从这一点来讲,复归内心,重新发现自己,这是我做“心得”阐发的唯一目的。我所做的不是对《论语》的解读,也不是对《庄子》的注释,我所做的无非两个字,叫做“心得”,一心有一心所得,千心万心,只要用心,皆有所得。
这样的一种心得,其实无所谓正确与否,我不提供任何答案,只提供一种感知的方式。我不提供任何的结论,只提供一个开始。我不是以一个学者的身份讲《论语》、《庄子》,因为作为学者,我的研究领域是影视传媒;我只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我所完成的是对文化基因的唤醒,而不是任何知识、道义的灌输。而这样的一种基因是存活在我们心里的,比如今天你走在中国的农村,他们邻里之间的关系,待人接物的方式,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善意,一定是和儒家思想有默契、有关系的。这就是文化基因,它不一定要读了书才能到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想所谓的“治国、平天下”这样的一些远程的理想,都不是我想讨论的;我想说的就是在一个多元的、变化万千、价值断层的社会形态中,我们每个人如何从仓皇中找到镇定,从变动中发现自我,于这样的一种忙碌迷惑之中拥有更多轻盈和快乐,让自己生活得更有效率。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觉得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中国文化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我们的文字经历了很大的变化,我们的语言方式也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但传统文化的血液仍留在我们身体中。血液之中,一定会有某种文化基因的存在。上一个世纪,整个20世纪,中国的儒家思想经历过两次全民性的颠覆。一次是在上世纪之初的“砸烂孔家店”,因为这样的一种文化妨碍了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成了中国社会转型最大的障碍,这是一次。接着是半个世纪之后的“批林批孔”,又是一次全民性的批判。即使是经过两次大规模的颠覆之后,到今天,我们又开始回归和寻找我们的文化基因。其实,并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做到什么,我只是现象之一,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回归和寻找,有太多太多回归和寻找的行为,不见得一定要站在理论的高度,在一种精神的指导下才出现,它都是自发的行为。
中央电视台,每年过年的时候都有一台大型的节目叫《感动中国》。这个节目是将中国能够让全社会感到温暖、善良的行为挖掘出来,然后集中起来,最后选择十个人,进入当年的“感动中国榜”。这几年来,我一直是这个节目的推选委员,他们会把几十个人的材料拿出来,让我们看材料然后去推荐一个人。前几年的推选中,我见到的都是真正的英雄,有排爆除险三百多次的排爆专家,有奋不顾身解救人质的警察,也有高山上的哨兵,都是一些极端的个案,很传奇。
用仁心温暖世道(2)
但是在2006年的材料中,我看到了一个叫林秀珍的农村妇女,河北衡水人,终其一生,她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她从二十多岁嫁到这个村子,就义务抚养村里所有的孤寡老人。她作为一个新媳妇去认人的时候,看到刘爷爷刘奶奶这样一户人家,很穷,她就说我婆家也不富裕,那我吃窝窝头,你们也跟着吃,我喝粥你们也喝粥,但我保证你们不断炊。这样说过以后,她就每天去给人家做饭,天天做,一直做了八年。刘奶奶有一天从炕席下拿出一包安眠药,她说:“本来这是我和刘爷爷准备最后动不了的时候用的,这是我们的下场。八年了,我看你一天都没断过,现在我才觉得我们大概不需要了!”说着就把药扔进了火塘。林秀珍不光养这一家,最多的时候她养了六家老人,有一户养一户,她养上了,就一直养到送终。如今她已经六十多岁,这么多年来,她自己的四个儿女陆续出生,孩子们都管这些老人叫爷爷、奶奶,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儿女就会去帮忙给老人们洗脚、剪指甲。这就是林秀珍被推荐的全部理由,她没有过惊天动地,也没读过圣贤经典。如果不是《感动中国》这个节目发现了她,她也许一生都不会走出那个村庄。
当时的推荐语是我写的,我写了一句话:“如果富人做这样的事叫做慈善,那穷人做这样的事,她就是圣贤。”我看她材料的时候,就想到了“仁”这个字,二人成仁,仁爱之心,永远是从与他人的关系中生发出来的,区区两万字的《论语》,“仁”字被提到109次,“仁”可以说是中国儒家思想核心中的核心、基石中的基石。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在世界上安身立命,那么,就用树立自己的心去帮助别人去树立;“能近取譬”,就是将心比心,将自己的心去与同类的人做一种心灵的模拟,这就是仁义最基本的方法,这样的方法后来被孟子推演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无非是讲眼前人、身边事,当下完成,把它推广开来,不需要多么远大的理想,也不需要位高权重。我看见林秀珍的材料,脑子里就真的跳出这些话来。后来她当选的时候,舞台上每个人有一座“丰碑”,我还记得在她的前一位就是霍英东先生,他的丰碑镌刻着四个大字——“辉煌一生”,这是一位伟大慈善家的碑铭。接着就是林秀珍的丰碑掀开,她的碑也有四个大字——“温暖世道”,这也是推委会对她的评价。推委会说:“三十年来,善良流过村庄,她用自己的仁心温暖了世道。”这句话言外之意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世道有点苍凉——不苍凉,为何需要温暖?但这样一个农村妇女,用自己一生的努力,就真的可以温暖这个世道,这不就是圣贤吗?这还用说,我们的文化可以人为地被改变吗?可以在文字中被终止吗?林秀珍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她在做。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血液中蛰伏着传统文化的基因,一种温暖、善良的愿望。我们会用不同的方式去言说,即使我们不去言说,当我们“敏于行”的时候,它也永远活在我们的行为方式中。
寻找自我救赎的力量(1)
我在签名售书的时候,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对我说的话,让我感触很深。那位八十岁的老人说:“谢谢于老师,你把孔子给中国人找回来了。”这是一个老人的话,因为他觉得孔子一直没有丢失,它在每个人的心里,我们有寻找之心,才会觉得他回来了。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说:“阿姨,我看完你的书,才知道孔子说的不是废话。”我当时很想抱抱她,十二三岁的孩子,当他们打着游戏机、吃着麦当劳、听着流行曲的时候,她还能知道孔子说的不是废话,已经足够了。我们不需要她了解多少,不需要她系统地诵读——诵读也不一定就是唯一的形式。其实只要抛开成见,我们就会知道,各种文化在生命中的激活都是需要的。她只要觉得这不是废话,值得她去关注,这就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谈到传统文化的远景,我不希望我们的文化是一元的,我不希望只是儒家文化的简单回归,不希望把东方文化看作我们唯一的根本或是源泉。我这十几年来跟香港的渊源很深。1996年,我在香港前前后后逗留了半年的时间,因为当时中央电视台做了一个大型的专题片,叫《香港沧桑》,一共十八集。我当时作为它的撰稿人,就要了解香港,从那个时候,我就跟香港接触很多。我觉得香港多元文化并存的特征特别明显。我们对于每种文化,就应该像我们的口味一样,不会因为喜欢吃西餐而放弃吃中餐,也不会因为喜欢吃中餐而放弃吃日本菜或意大利面条。其实在口味上,一个人可以是多元的,在文化和伦理上也可以是多元的。
文化从来都是一种从容的流变,我想不应该抱功利心,我们的心忠诚地去对待自己的内心态度,去葆有一种幸福的提升。其实不计较功利,也许我们可以走得更好。比如说对于读书的态度,我喜欢的是陶渊明说的“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个读书的态度很好。对文化也是一样,你可以泛览,可以流观,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俯仰之间,人生不乐复何如?只要人生是宽广的,是快乐的,那么各种伦理、各种文化,只要你需要,你就会吸取。这样的话,它不作为一种外在的强制,而作为一种内心的需要,在丰盈饱满、富足快乐的人生状态下,我想应该得到的文化最终都会被整合到自己的生命中。
今天的文化,在一种多元并存之中,每一个人其实都在以自己的生命作为支点,将文化作为一种力量融合进去,转化为一种生活的方式。生活方式是什么?就是让我们从文化中找到在自己困顿的时候可以被救赎的力量,在安稳的时候可以快乐的能力,这些文化的东西不一定需要我们长篇背诵,但是它可以成为我们内心源源不断的力量。
中国文人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你看张孝祥在过洞庭的时候,中秋节被贬官了,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一个人在那里被贬官了,一个人驾着一叶扁舟,“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这是一种天地情怀啊!就是他可以看到这么辽阔、像玉鉴田野一样的景致,我的一叶扁舟稳稳地行在其上。那么天地宇宙与他的关系呢?“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银河和皎月照射他的心胸,他的外在和内心,都是朗朗的、皎洁的,这就是一个人的人格。所以他说这样一番境遇“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他不感到悲哀和困窘,反而有一种悠然神往。
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在贬官,“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就算这种短发萧疏、一腔清冷又有什么呢?我还可以稳稳地泛舟,生命还是稳健的。所以他说只此一刻,即使天地都没有光明了,我还能做到“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是什么样的心?我会想到儒家所谓的“君子”,生命坦荡而没有戚戚之怀,这不就是君子之襟怀?张孝祥所表现出来的天地坦然,不就是这样吗?
寻找自我救赎的力量(2)
这种境界在道家思想中,“孤光自照”转换为庄子的话,就是两个字——“葆光”。他说,我们的心为一个府库,养心最后是为了葆有心的光芒。这种光芒不一定来自外界,你心里就一直带着的。而光芒的境界,我最喜欢老子的表述,四个字,“光而不耀”,内心有光芒但不耀眼,它不刺伤别人,它不张扬,若要我形容,我认为“光而不耀”是“哑光”的那种光泽,它不是那种亮亮的光泽,而是一种优雅、节制、含蓄、内敛并且是永不中断的光泽。
像张孝祥在那样的困顿之中,你说他是儒家之境,还是道家之境?总而言之,他葆有生命光芒。所以他不是在隐忍,而是在欢乐。想到所有人都在中秋团圆的时候,他看到山川万物皆为我的嘉宾。大家都在喝酒,我有什么?“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我抬头看见北斗之星是勺子形,我用这勺子舀尽西江水,遍宴山川万物。这是什么?我不把它当作诗词来读,我把这对苦难的穿越看成人生豪奢的一场审美。
中国知识分子,还有一个很杰出的代表——苏东坡。这个人,你说他是儒是道?作为儒家,他当过翰林大学士,在北宋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他以自己敏锐的政治禀赋和知识分子的良知,看出新党过于激进、旧党过于保守,一生挣扎于党争之间,两党都不把他当自己人,他一直做着文化学者的担当,这说明他入世很深。另一方面,在生命遭遇困顿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态度?他如果在好地方当官,比如在苏杭,他可以写一写淡抹浓妆总相宜的西子湖,可以参禅修道、修桥修堤、赏赏风景,还可以研究东坡肘子这样的美食。但是,一旦贬官了,“若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贬到天涯海角,贬到今天的海南这个地方,你说他沮丧吗?但他却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是我平生未到的奇观丽景,纵使再有千百次的贬谪,心中都不会有遗恨,因为这里的景观太美了。
到那里没有东坡肘子了,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我可以吃鲜荔枝啊,吃得多高兴啊。到那里不做高官,没人成天给他送礼,他抬头见月,低头看花,“菊花开时乃重阳,良天佳月即中秋”,有月就叫中秋,菊花一开就喝酒过重阳,我想过节就天天过节。这样一个被贬官的人,处处欢乐。他到那么老,在密州出猎的时候,“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这样一种生命豪情,你说他的心不悠游吗?你说这不是沉浮由心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大家都在追问家贯何在的时候,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一颗心可以安顿的地方就是故乡。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有物理上的故乡,今天所谓的故乡就是祖辈的他乡。我们只有此心安处,才是生命可以托付的归属。以这样的态度来看道家,就是生命的潇洒狂放。因此我喜欢林语堂对苏东坡作的评价,叫做“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乐观主义是一种生命态度,当一个乐观主义者去担当重任时,他才不会被沉重压垮,所以我说,我们要担承重任,但要举重若轻。我不喜欢忍辱负重,同样是重,为何不能担当得轻盈?我觉得家国责任,加在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身上,他会永不妥协。
你成就世界,世界才会成就你(1)
在生活中,可能很多人做的事情都是相同的,但是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诠释态度却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我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一个故事。一个15世纪的宗教改革家,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路过一个巨大的石料场,他看到很多人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在搬石料,但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就问第一个人,你在做什么?第一人说:“你看不见啊?我服苦役呢!”然后他问第二个人,你在做什么?那人比较平和一点,说:“我在砌一堵墙”。接着,他再去问第三个人,你在做什么?那人脸上显出安详的光彩,他擦了一把汗,说:“你问我吗?我在盖一座教堂。”其实,这三个人手中搬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石料,他们是一模一样的累,天上是一样的太阳,地下掉的是一样的汗珠子,为什么解释不同?这是三种态度。
在社会上,我们每个人手上或轻或重都有一块石料,我们都在尽着公民的责任,我们都在完成职业的任务,但是对于这块石料的解释却大不一样。
第一种人,我称之为悲观主义者。我们做任何一种职业都有各自的沉重,都有各自的付出和委屈,其实你有理由认为生活就是一场苦役,但是当你不断抱怨的时候,你的人生会流失掉许多的快乐年华。
第二种人,我称为职业主义者。你永远只知道一堵墙一堵墙地砌下去,你有自己的职业,有自己的薪水,有老板给你的职称,所有这一切你不能辜负,你可以完成保底,但你永远没有提升。
第三种人,我称为理想主义者。这种人有憧憬,有达观、快乐的理想,他会努力去完成眼下每一块砖的搬运与堆砌,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未来的远景——一座神圣的教堂。
君子的力量永远是行动的力量,而不是语言的力量,但是真正的君子在融会贯通之后还有一个很高的标准,就是君子从来不是作为一个固定的职业、一个小角色被摆在那里的,他们是变通的,是与时俱进的,是在这个社会的大变革里面随时调整自我的人,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器”。君子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作为一个容器而存在的。容器是什么呢?你是合格的,中规中矩地摆在那儿做一份职业而已,这种人就是我刚才说的职业主义者。比职业主义更高一层的境界是理想主义,一个君子重要的不在于他的所为,而在于他的所为背后的动机。其实人很奇怪,我们是思维决定行动的动物,也就是说态度决定一切。
我们今天的社会,有太多太多的不尽如人意,但恰好是这些地方需要我们去做。心怀梦想,有快乐飞扬的力量,才能从困难中超越而去。也许因为我们今天的社会太沉重了,我才不希望我们的心困顿于此。我们正需要用这种乐观的精神与达观的力量去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们的自我才必须坚强。
我想,一个现实主义者去做事,他可能会被现实中太多的困难击垮而妥协;而一个永不妥协的理想主义者,他行走于现实之中,也许正是由于他的坚忍,再坚忍一点,下一步就是奇迹的发生。从这一点来说,如果我们真正对家国有所忧患,我希望在忧患之外,我们能以一种坚强、理想的态度去改变这个社会,在完成这个社会使命的同时,也让自己的生命宽度能够因此扩大。
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理想,用宋人张载的话说,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天地立心”,我们的一颗心在天地之间,这是一个大的坐标系,有天地之心,天、地、人三方才能共同成长,才不会让我们觉得生命无根。“为生民立命”,即是说你的使命感是关乎天下百姓的,我们要取这么大的一个起点,才会有这么一种责任担当。“为往圣继绝学”,我们已经有多少往圣先贤创造出的绝学,因为相隔时空,今人难懂,已经搁置在那里,需要我们去继承。而这么一个“继”字,我的理解是,不是简单的传承,而是真正的阐发,要像司马迁那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继承。“究天人之际”是一种哲学;“通古今之变”是一种史学;“成一家之言”,他那样一种汪洋恣肆、“无韵之离骚”的笔法其实是一种文学。文史哲融入一体的时候,他的《史记》才会成为二十四史之首。虽然它远远不如《汉书》那样经得起推敲,但它那种个人的风发扬厉,天地之心,生民之命,在里面是有的。
你成就世界,世界才会成就你(2)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说到他的父亲司马谈在病中向儿子托付,说五百年有周公,五百年有孔子,而到今天又这么多年了,有谁可以继绝学,为往事作一种阐发呢?司马迁在父亲的床前涕泗横流地说,小子何敢让贤,这是历史的选择,自己是无法推卸的。我觉得,这就是文人的使命,所以你“为往圣继绝学”,是对历史的交代;“为万世开太平”,是对未来的承诺。
今天的社会需要我们太多的人来改变,但那样一种“天地之心”、“生民之命”,它必须托付给一个健康的、有能力的、蓬勃的、有梦想的生命,这个生命本身不能是暗淡的、瘠薄的、脆弱的、消沉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在拥有了风发扬厉状态之后,才去担任那样的职责。你创造,你快乐,你成就世界,世界也会成就你的生命!
给你的是情分,不给的是本分(1)
有很多人对我说,《论语》再好,它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东西了,当今社会跟两千多年的那个时代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所以他们就又了这样的疑问:当经典智慧和现实生活发生矛盾的时候,会不会有挫败感?会不会有怀疑、沮丧的时候?我说,当然人人都有他的怀疑和沮丧,但我们不能将其归咎于经典或现代给我们的理念。孔子有一句话:“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当你真正了解了生命规律的时候,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去抱怨的。你不把自己的生命交出去,你也不要指望哪一个经典来拯救你。你不断章取义,不急来抱佛脚,哪有他人的智慧可以用来抱怨?只有感激。
我觉得,每个人在完成生命觉悟、修炼、自省的过程中,这个世界给你的都是情分,不给的都是本分,在本分的时候不要抱怨,是情分的时候要学会感恩。用这样的心态去对待,每悟出来一点,它都是很美好的事情。
在困顿迷惑的时候,我相信泰戈尔说的一句话:“人向前走路,抬脚是走路,落脚也是走路,如果只抬不落,我们怎么往前走?”人的情绪总会有它的潮起潮落,你在迷惑的时候,会想到这是两个波峰之间的一个波谷,下一个波峰即将到来,所以凡是路总会走得过去的。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去面对困顿,佛家有个境界,当世界无情时我多情,当世界多情时我欢喜。欢喜之心一直在,没有什么迷惑走不过。
当这个世界给你情分的时候,当经典给你智慧的时候,你要学会感恩。学会感恩,我们的心灵才得以获得重生的力量,然后我们才可能有一个博大的胸怀去回报,去爱这个世界,去平等地对待世间万物。这就是儒家说的“仁”,墨家说的“兼爱非攻”。百家之说异彩纷呈,各有自己的一种阐发。墨家“兼爱非攻”,这是它的核心理念。也许有人会说,儒家被各个朝代的封建君主拿来作为统治人民的工具,它特别强调尊卑、等级,它怎么会有真正平等的“仁爱”呢?我想所谓等差之说,其实是它在后世作为统治之术被人为地放大了。可以说,当儒家真正强势起来的时候,也是它弊端最明显的时候。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时候,儒作为绝对主流的意识形态,它的强权被放大,等差就随之出现,因为它成了统治阶级的一种御用术。但是,如果我们回到本初,回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样的一个性情层面,应该说等差是不明显的。
什么是仁呢?孔子曾经跟他的学生解释过,有五者能行于天下,仁就算做到了,这五者就是恭、宽、信、敏、惠。
他说,首先人要对世界保持由衷的恭敬,“恭则不侮”。也就是说,每个生命皆有尊严,这种恭敬态度是对所有人说的。
第二个态度是“宽”,“宽则得众”。一种宽和之心,心底无私,天地乃宽。这样一种心态才能得到大众的拥戴。
接着是“信”,“信则人任焉”。一个用生命守住信誉的人,就会有人用你,你的职业生涯就会顺风顺水。
第四点是“敏”,“敏则有功”。一个有敏锐之心的人就能建功立业。
第五点是“惠”,“惠则足以使人”。有慈惠之心,让所有人可以分享精神利益和物质利益,那你就足以使用别人。
孔子说,“仁”只要恭、宽、信、敏、惠就可以做到了,其中并不强调级差。
任何一个文化形态的诞生,一定是跟当时的文化环境和社会形态相关联的。《论语》产生的时候,整个社会的行为规范是靠“纲常礼教”的,也就是大家用一种礼法来进行道德约束。在那个时候,“民可使由之”,有一种意旨让大家知道怎样做就够了,在儒家的体系中,并不主张让老百姓去了解很多的知识与道理。还有比这个说得更过分的,比如“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都是当时站在封建统治者的角度上所讲的一种行为规范。
我从来不主张“为贤者讳”。我们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挑剔经典中已经过时、不合时宜和没落的思想,我们只能本着建设性思路,把对我们生命建设有用的东西从中提取出来。传统文化中确实有很多东西,在今天都已经过时。但我认为,宽容,也包括对古圣先贤的宽容。我们不是搞纯学理的研究,无需揪着没落的学理去死缠烂打。正如我们看一个半瓶子的葡萄酒,如果你看到已经空了半瓶子,那你就是悲观主义者;如果你看到还有半瓶子酒,你就是乐观主义者。
给你的是情分,不给的是本分(2)
我倒是觉得,年轻的朋友如果能摘掉有色眼镜去重读经典,从原初的阐发中得出自己的结论,也许是一件好事。我小时候,我们的教科书上对《庄子》的评价很糟糕,说《庄子》代表没落的奴隶主阶级的思想,说它是消极的,是腐朽的,是阻碍社会前进的。如果你这样去读经典,那你永远读不懂,你得到的就永远是本分,不会是情分。
生命的“王道”
在我个人的生命取向上,我非常痴迷于道家的精神境界,因为它说“夫列子御风而行”,生命真正的境界,是生命无待,自由飞扬,这个境界多好!但这些都需要把自己的心融进去后,才能解读出来的,戴着有色眼镜去读,那只会闹笑话。
比如说,庄子的思想倾向于“无为”,那么可能就有人会担心,这种思想对年轻人来说是不是过于消极?不利于资本主义的竞争性?
那么我们就来说一说如何理解“无为”。“无为”,不要断章取义,它真正厉害的叫做“无为无不为”,也就是说,“无为”是为了“达道而治”。“无为”是一种对生命境界的顺应,它从来不矫情。庄子曾经提出一个大胆的结论,说伯乐是个残酷的暴徒,说伯乐识马,整治马匹,把马一会儿给烙,一会儿给剪,一会儿给训练,马已经死伤过半了,最后训练出来的几匹,他叫做“良马”。这实际上是违背了物理天性的。
其实,什么叫做真正的无为、顺应?就是尊重生命、尊重成长,在这种尊重中,让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极致。今天的外在社会,有时候修理了我们太多的天性。在这种状况下,道家的积极意义就体现出来了。比如,一个生命长成什么样子才叫标准?惠子曾经去问庄子,说魏文王给了我一个葫芦籽,后来我就种出一个大葫芦,这葫芦长得太大了,把它剖开当水瓢吗?庄子就说,你真笨,长那么大你就别把它当水瓢,把它绑在腰里当个游泳圈多好。谁家能长出那么大一个葫芦?为何你要按照一般的功用去考虑它?然后惠子又跟他说,有棵大树长得不规矩,长得太大了,“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匠人不顾”。木匠路过这棵树时,都不想看它一下,说这个木头长散了,没有用了。庄子说,那么大一棵树为什么非要做建材呢?你把它立于广莫之野、无何有之乡,让所有人“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让过往的人乘乘凉、聊聊天,二三十人在那开Party,这不是挺好的事?
所以庄子有这样的阐述,他说,一根木头如果长到一围粗,大家都说这个木头好,是个标准规格;长到三四围,是栋梁之材;如果长到七八围,就非常昂贵,富人家可以做厚厚的棺材板;如果再长得大,长成十人合抱、二十人合抱,人们就说这木头就没用了,就长成了散木,木质流散,做什么都不好用了。但是庄子说,如果真的长成那么大,它就成了神木了,人们可以围着它进行庆典。我在西藏林芝见过一棵二十人合抱的大树。我住在那儿好几天,经常看到人拎着青稞酒到树下去,在那里狂欢,大家都会围绕着它。过去我们认为,生命规格小的时候,合乎标准,而生命气象大了就超过我们的想象了。其实庄子就给了我们最大的境界,他让我们知道人的生命可以有像大鹏鸟与燕雀那么大的区别。当你的生命蛰伏于水中,作为鲲的时候,是一种生命含蕴;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的时候,这就是生命的辽阔。可以迁徙的时候,升腾而起,不知几万里长空。这样的生命境界不好吗?这种无为之心不好吗?什么叫做无为?无为无不为。
很多人都爱看武侠小说,我自己从小就喜欢读武侠。我看的时候,会注意到武侠小说的境界,像金庸写的主要是侠而不是武,他讲的是一个人内心的历练与修正。他会说,一个少侠初出道时,用天下无双清风宝剑行走江湖,仗剑远游,这时候他仗的是力气;等到十年过去,这个人年近中年,武功精进,他就会用一把不开刃的钝剑,因为他用不着锋芒了;然后再长十年,他可能成为了一个门派的掌门人,已经成为一个受尊重、内心博雅的人,这时候他不用金属了,只用一根木棍;等他武功再精进,十年、二十年过去,他成为武林至尊的时候,连木棍也都抛弃了。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功力都已内化,他可以在不经意的地方出手,由于他身上无招,所以别人就无法破他。当别人用槌的时候,他挥拳就是槌;别人出剑的时候,他的双指就能削出剑气。当十八般武艺来的时候,一切都败在他的手下,这个境界就是独孤求败的境界,但求一败而无敌手。这是什么境界?无为无不为。
做最美的自己(1)
我不久前听说自己入选了一个“最美五十人”的评选,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以什么标准选出来的。我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家称赞过漂亮,现在不懂为什么就糊里糊涂地进入了这样一个评选。当时我开玩笑说,他们一定是把我跟孔子、庄子放在一起比的时候,觉得我是美女。后来我就觉得,如果一个女人要永远保持美丽,那你要选择一个比你老两千多年的参照物,你就可以永远美丽、永葆青春。
希望年轻漂亮是每个女人的心态,但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的容貌,前二十年是爹妈给的;至于二十岁以后到终生,美丽的东西一定跟自己的修炼相关,它其实跟你的五官长成什么样子,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个关系就好像幸福与金钱一样,说没有金钱你就特别幸福,那不现实;说有了金钱,你就一定幸福,那也未必。也就是说,一个女人,她的物质生活的质量会影响到她的容颜,但它只是一定的基础。真正的美丽,我想,它首先与女人的善良相关。其实,真正最美的女人,都是那些情怀柔软、善解人意,而且不抱怨、不唠叨的女人,谁也没有见过唠叨的美女,对吧?也就是说,真正的美丽,它与情怀相关,与教养相关。教养不一定是知识,不一定学富五车,读到博士也不一定美;教养有时候是一种通透的悟性,在举手投足之间,你会觉得她有一种温婉如水的气质。这种气质不会以强劲的力量迸射出来,而是以一种婉约和持续的姿态自然流露出来。在我们生活中,它可能是一种养分,它可能是一种鲜亮的光彩,它可能会为我们带来一种身心的愉悦。
为什么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有情怀、有教养的女人,会洋溢出一种气质,只有气质是不可替代的。所以从这点看来,女人没有必要怕衰老,年华就像陈酿,越酝酿越有味道。
如果说还有第三点的话,那跟自信有关。自信的女人,你爱自己,别人才会爱你。任何一个生命都有它的自我确认。一个真正有情怀、有教养、有自信的女人,在任何一个年龄段上,可以说,她永远都是一个美好的女人。
当然,要做一个美丽的女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扮演好生命的多元角色。就我个人的体会来说,我觉得,第一个是工作的角色。我的工作看起来好像很忙,但是我有一个标准,就是我做的事情一定是我很享受的事情,如果我不喜欢,我就不去做。我觉得我们的人生没有那么多的时光可以用来浪费,用来勉强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情。
第二个是家庭的角色。我有我的家庭伦理观,我有时候跟我老公讲,我在外面奔忙的时候,最牵挂的两个人,就是我叫妈妈的人和叫我妈妈的人。这是我生命中无法割舍的根,所以你说家庭对女人来讲是一种负担吗?沉重吗?正是因为你有他们的爱,以及你可以给他们爱,而感到一种真正的幸福。这是我的家庭角色。
第三个,我还有独立的社交角色。我有形形色色的朋友,我的一个朋友圈子跟另一个朋友圈子完全不交叉。我有一批特别文人气的朋友,是把酒临风、赋诗作画的老先生,我跟他们在一起,可以完成一种文化飞扬的穿越。我还有另一批玩行为艺术、特别酷的年轻朋友,我们可能今天去听爵士,明天去看展览,后天去飙车。另外,我还有一批特别女人气的朋友,今天去泡吧,明天去做SPA,后天去逛小店。当然,我的学生都是我的朋友,大家可以一起玩得非常疯。我觉得,人生就是因为拥有不同的朋友,你在这个社交角色中,生命的各种潜质都可以被启动,他们可以激发你的活力,所以对朋友要永远感恩。
第四个角色是我的心灵角色。我永远能意识到我的灵魂在哪里。大概从六七岁起写日记,一直到现在,我的这个习惯没有中止,即使再忙,我每天还是会写日记。因为我觉得写日记让我完成了对内心的梳理,可以安顿,我对自己会有一个评价。
从一个角色跳到另一个角色时,它是一个很积极的跳跃和休息,你不会感到疲惫的。所以我还是要回到那句话:态度决定一切。我们的心态会决定我们的状态。
做最美的自己(2)
过去说到中国的劳动妇女,一直都把奉献、牺牲作为传统美德,我对这种话很抱质疑,因为我不喜欢牺牲这个概念。什么叫做牺牲?根据《辞海》的解释,那种被剥夺生命、奉上祭坛的生物才叫“牺牲”。牺牲就意味着你为了某个崇高的目的而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当女人觉得她为家庭、事业做出了牺牲,这就给她的抱怨找到了最佳理由。她就会跟孩子说,妈妈就是为了你才弄得蓬头垢面,你不好好学习,你对得起我吗?然后对老公说,我就是为了这个家才操劳成这样,你还不好好爱我,你还对得起我吗?当一个人总是这样抱怨的时候,这在心理学上叫“非爱行为”,以爱的名义所进行的亲情之间的绑架。对一个女人来讲,你爱一切,你付出,你享受,这是一个很幸福的过程。能够爱与被爱,这是生命的幸福与奢侈。所以我觉得,谁都不要说牺牲,我们自己付出了,我们的收获更多。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自信的女人,在多重角色中的穿梭和跳跃,你永远不会觉得时间不够,因为一分一秒,你都可以活得有张力。其实在我的生命中,年龄不是一种历时性的成长,而是一种共时性的存在,我在一天内可以体会十五岁和五十岁的心情、十六岁和六十岁的状态。在我跟学生疯玩的时候,就是十五六岁的赤子之心;当我跟一帮朋友谈诗论道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知天命的彻悟。当我们的生命在同一天之中有很多交错成长时,我们还会在乎年华吗?其实年华就在自己手里,这段流光从岁月借来冠以自己的名字,无非是最后成为一个真正的自己、一个最好的自己。
喜剧演员的人生悲剧(1)
在当今这样一个物质异常丰富的时代,我们对于整个外在的世界有了越来越多的依赖,依靠越来越先进的技术延展自身的能力。但在内心深处,我们到底能不能够有同比增加的幸福和快乐?我们的内心有没有我们所期望的那种宁静?我们对自身的角色定位、目标是否那么明确?其实,这一直都是我都想和大家谈的话题。
我曾经看到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有一个人种葡萄,种啊种啊,培养出一个非常好的良种葡萄,他自己吃着觉得太甜了,他就捧了一大堆葡萄,欣喜若狂地跑到街上去,希望和大家分享。
这时候过来了一个官员,他就跑过去对那个官员说:“你尝尝我的葡萄吧,看看我的葡萄好不好。”那个官员看了他半天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啊?是需要我帮你家里人呢,还是帮你自己呢?你说出来,我就接受你的葡萄。”他说:“我什么都不求你,我只是想让你尝一尝。”那个官员又看了他半天,说:“没事求我,干吗要让我尝葡萄呢?”说完就走了,弄得那个种葡萄的人非常失落。
这个时候又过来一个商人,他就又跑过去问商人:“你愿不愿意尝尝我的葡萄?”商人说:“这么好的葡萄,很贵吧?你说吧,你这一堆要多少钱?我给了你钱之后,我就可以拿走。”他说:“我不想要你的钱,你先尝一尝。”商人说:“这个世界上哪有不要钱的东西?你这样白给我的话,我觉得不符合我的判断。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尝了。”
最后过来的是一对恩爱的恋人。他特别高兴,觉得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定爱吃新鲜的水果。他跑上去问:“小姑娘,你想不想尝尝我的葡萄?”小姑娘特别高兴,正想要吃的时候,她身边那个男孩子就冲那个种葡萄的人怒目而斥:“你什么意思?”他觉得很害怕,心想不要闹得人家两个人不高兴了,算了算了,就跑回去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过来了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他看到葡萄,不由分说地拿起来就吃,然后说:“天呐,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葡萄!我实在太高兴了!兄弟,你实在太棒了!”说完就扬长而去。这时候,种葡萄的人才高兴起来,他觉得老乞丐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就是一种最单纯的快乐的分享。
我们想一想,我们见过多少官员、多少富商、多少恋人,他们或者有权,或者有钱,或者有情,但那些阻碍他们获得幸福的障碍我们都不陌生。我们在做所有的事情前都会想,我们的快乐是和哪一部分相关呢?如果没有一种交易、没有一种利益关联的话,我们可以获得一种单纯的快乐吗?
其实,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困顿,我们的内心里面就是少了一种不假思索、生命热情奔涌而出的单纯情感。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多元化的时代,但有一种价值观却是惊人的相似和单调,就是赚钱赚钱再赚钱。然而我要说,当我们赚了那么多钱之后,我们还有时光去享受它吗?我们赚的那些钱放在那里,会不会把我们的生命异化?
经常有人给我打电话,邀请我讲课,总在说定一个时间表,给我看看你的Schedule,看还能不能排出我的时间。我说我不行了,比如说我周一、周二要上课,周三要写点东西,周四还有个演讲,那别人就要说你周五和周末是没有事的,你也可以来讲课啊?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惯性,就是只要有时间就要排上工作?我们大家已经顺理成章地认为,有一天的日子,就要工作,因为工作是社会的需要,是你自己生存的需要。但这一切不是你自己心灵的需要。我们还有空闲吗?
我想给整日忙碌的朋友一个建议,就是我们要活得内敛一点,回到我们的内心,看一看我们的内心真正需要什么。
我看到过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有一个人去看心理医生,他说我的工作压力很大,大到自己已经感觉得了抑郁症。什么症状呢?他说我很怪,每天都不怕工作,我只要在工作的场合,大家都说我是优秀的、称职的,大把的鲜花、掌声,赞誉从来是不缺少的;但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忧思惶恐,不知道何去何从,左一个念头,右一个念头,犹犹豫豫,徘徊不定,患得患失。所有这些挣扎的念头弄得我食不甘味寝不安,这种日子长此以往,我觉得就要崩溃了,你怎样给我治一治?
喜剧演员的人生悲剧(2)
那医生说,好吧,你看我们这个城市里面,有一座大剧院,在这个剧院里,有一位我们国家最优秀的喜剧演员。他每天都在表演自己最拿手的喜剧剧目,只要是看过他演出的人,都会开怀大笑、忘记得失。医生说我先不给你用药,你先去看他的演出,看上个十天半月,整个人的心智、状态全都调整好了,你再来,我再给你治病。
听完这番话以后,这个病人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泪流满面,他说我就是那个喜剧演员。
大家想一想,这是不是我们自己?这个社会有一种规则,就是人的社会地位越高,他的喜剧属性越强。尴尬吗?无奈吗?
每天早晨,我们用职业的笑容、职业的装束打扮起来一个职业的自己,远离内心,进入职业角色,想着拿起公文包,装好名片。这个时候,你是名片的附庸,名片上面写着一个职称、一个身份。这背后是薪水,是稳定的社会角色,你要为它去表演。
其实一个人的外在和内心,就好像我们见到的老式钟表,下面有一个钟摆,如果一个人内心的钟摆角度大,他的外在角度也就大,一个人越是忙碌,他的内心就越挣扎,其实这就是每一个现代人心中的不甘和无奈。我们都像那个演员,有自己的职业身份,我们的业绩可能是优秀的,但另一方面,我们的心能因为外在的掌声和鲜花真正安顿吗?
每个人都有他的社会属性,关键是当你把社会性的这一切都担当起来之后,“自己”还在吗?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在多元的角色里面穿行而过,但最不能遗落的,最重要的,只有自己。如果说我们连自己都已经丢了的话,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所以在这个社会上,周而复始有很多的循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流转之间,最难抓住的是自己安静的心。
向李白同志学习(1)
好多朋友都在说我《论语》讲得好,但在很多私下场合,坦率地说,我更想和大家多分享一些读《庄子》的心得。
《论语》和《庄子》,一个教我们入世,一个教我们出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面有句话说得好:对于这个世界,就像是写词一样,要先“入乎其内,故有生气”,而后要“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每一个人在社会层面上先要承担,完成一个社会角色的融合。这是自我实现,但同时要跳出这个角色,完成一种生命的优游,在这种优游的层面之上,人是能够成为大用之才的。
其实贯穿整部《庄子》的就是一个“游”字,逍遥游之游。我们现在有很多旅游团,可以去度假、去旅游,但恕我直言,我们现在的旅游团往往给大家的是有“旅”而无“游”,也就说说什么什么之旅,旅行社告诉你这一天游多少景点,到了一个地方,然后给大家二十分钟下去拍照,二十分钟之后再回到车上来。拍照重要吗?以今天的电子技术,我们即使没有到这个地方,何尝不能把自己拍上去呢?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关键是那个地方有我们心灵的游历吗?
真正的游,是一种深刻的体验。所谓“体验”,是要以身体之,以血验之,以一种赤子之心全情投入。这样的一种专注,我们今天还有吗?大家会说,首先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其次我们也没有那么悠闲的心情。我们被事情追赶,我们会觉得趁着年轻多赚点钱吧,上有老下有小,我们总要为日后的光阴做点储备。但是储备到最后呢?其实到最后消耗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质地。
庄子给了我们一种概念,就是这个世界上,对生命首先要尊重,在成长中体会、升华,把无用视为大用。也就是说,今天的社会可以少一点有用,多一点无用的光阴,无用的光阴指向快乐。我们可以不追求利益,可以不负载价值吗?我们可以勇敢地说,这就是我们心灵追求的一种状态吗?我想浪子浮生,我想面对悠闲的光阴,而不去做事,这是我对自己的一份宽容。其实,如果有这样的一份心情,这个人在今天很勇敢,不容易。
下面,我们来探讨这样一个概念:什么样的生命是快乐的?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能有多大呢?庄子在《逍遥游》里面写了小大之辨,说小可以多小,大可以多大。大可以化为鲲鹏。“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是什么?这是生命的蛰伏与自己的一种藏匿,身翔浅底,在一个渊底,是生命的聚敛。但是这个人格要成,就是要“怒而飞”,在迁徙的季节腾空而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长空,“绝云气,背青天,然后图南”。在它一路上,展现的是生命的自信丰满,它以一种缄默的姿态划过天际,超越人间沧桑去赴一个理想之约的时候,你以为这个世界会静观其变吗,会有很多世俗的比较和标准来责难它。有什么呢?有蜩,就是今天我们说的知了;有学鸠,就是今天我们说的斑鸠;还有很多的小麻雀,它们唧唧喳喳地说,你瞧咱们也能飞啊,叫做“我决起而飞”,我也能飞起来,翱翔蓬蒿之间。你看,写得多生动。我们就算是在蓬蒿之间也可以翱翔了。“此亦飞之至也”,这不就是飞翔的极致了吗?“彼且奚适也?”你还想飞到哪儿去呢?
其实这个世界上永远只有燕雀笑话鲲鹏,你不会看到鲲鹏笑话燕雀,它没有这个心情。鲲鹏的境界、燕雀的境界,是不是就是我们今天人间心胸的大与小呢?
大家都知道诗仙李白,但你知道李白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面对李白的一生,我们能够去欣赏他吗?在今天,李白的价值不在于他的文学,而在于他的精神气象。李白的人格能有多大?李白一生大多数时候的物质条件其实是极为匮乏的,但是你看他的生命空间,他高兴的时候说“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说我高兴起来、喝起酒来万古常情,酣畅淋漓。他发愁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会说,自己不得意,“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个人悲欢皆为千古啊!
向李白同志学习(2)
他看这个世界,也是风景。他看见什么?他说:“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看一看他看见的这一天地,大江茫茫都流荡在天地之间。他看风景,他又看出了什么呢?很多人去过岳阳楼,黄庭坚说:“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君山那么美的一个地方,李白嫌碍眼,说给我铲了,他说:“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一个人的一壶酒可以沉醉整个秋色吗?那你要问问这个人的心有多大。
所以李白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说“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大风都把心刮走了;李白想上山入地,就可以说“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他就上天关了;李白要是发愁的时候就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他形容下雪都敢说“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所以,李白这样的一个人,他这一生困顿坎坷,当然他也有过荣耀,比如说,他进宫的时候,用杜甫的话来说就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高兴的时候天子来了都无所谓的。
他在大唐宫中得了三年的翰林供奉,但是他干过什么呢?我们真正去查史料的话,发现他一点正事都没有做。什么贵妃捧砚、御手调羹、龙巾拭吐……都是一些不着调的事。他把宫廷当成一场豪奢的审美穿越了。
他本来是入宫了,终于见到天子唐玄宗了,两个人挺投缘,他挺喜欢唐玄宗,所以他给唐玄宗写诗。写什么呢?“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我带你玩去吧!其实这话多么不着调,他入宫的时候四十二岁,唐玄宗六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对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说“夫子红颜我少年”,我可以带你玩去了。这里没有天地君臣的尊卑,也没有年龄的差异。其实在我的眼中,李白从来没有过暮年,就如杜甫从来没有过青春。人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不是一码事。杜甫在那么年轻的时候,一看到花开烂漫,一个蓬勃怒放的春天,他会想到什么?他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他一登楼看到的都是万方的苦难。由此来看,一个人的价值观会决定他的生命状态。
一场安史之乱,李白是怎么经历的?宫中的人都跑了,他也跟着跑,往北跑,到了扶风遇到一个豪士请他喝酒,一高兴就写了一首《扶风豪士歌》,跟陌生人就坐下喝酒,不走了。李白在那里说:“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咱们就在这喝酒吧。帽子一摘,长剑一放,行了,这个地方,天地变乱,皆在身外。这是什么?这是一个人主观心灵的能量。我们今天只看到了诗仙的飞扬,但我们不知道诗仙的内心。李白这个人从十五岁仗剑远游,在他整个行游天下的时候,他是一个仗剑的行侠。他的人生都只有六个字,叫做“不屈己,不干人”,一方面不委屈自己的心,另一方面不去求人拜人。在这一点上,杜甫不如他。杜甫说自己“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他还是有这样的经历。但李白是不愿意屈心抑志的,所以李白也不参加科举,做官也没有个做官的样,他也不求青史垂名。
李白这一生,连他的家乡也不追问,只要有好酒,处处皆是故乡。他说:“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有酒的地方人就酣畅了,心就安宁了。这就是他对世间的穿越。
李白终其一生,“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到老了,杜甫去看他,问他你这一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啊?人生总归要有点遗憾吧?他想了想说,我看晋代葛洪写的《抱扑子》,都是那些求仙求道炼丹的事,可我这一生啊,怎么就没炼成丹呢?我很对不住这个葛神仙啊!在杜甫这样一个“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人来看,这个观点太不着调了。但杜甫的心眼儿很好,他能理解朋友,他俩只差十一岁,两个人一直非常好,所以杜甫最后就给李白写了一首小诗,说人生晚秋,我来看你,你还像蓬草一样飘零,问你有什么遗憾,你偏偏觉得自己愧对这么一个炼丹之人。你这样的一个人在我看来是什么人呢?所以他的诗说:“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也就是说,李白这一生傲慢,飞扬跋扈,无所羁绊,是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独立天地间的英雄,不为其主,这才是真正的生命。
向李白同志学习(3)
今天的我们,心有羁绊,不要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老板叫你夜里三点去,你打车都得去,你敢说你不去吗?李贺的诗说得好,“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其实世间真正的英雄,都是为自己的心而活着。所以会有那么多文人叹息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被别人赏识,就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独立生命的价值。
李白说:“一身独为客,万里无主人。”行遍千山,这就是他的一生。他可以一生为客,人人都不愿意做客子,都愿意有故乡归属,但李白不在乎,对他来讲,流浪也是一种归宿。一生无主人,唯其无主,他才可以这样,他才真正能够做到“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这样一种仙风傲骨,一直是他的标志。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1)
人的态度会决定他的生命。
如果说仕途是一座高山,面对这样的一个高山,怎么过去呢?
面对这样的情况,中国的文人,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状态。
第一种人应该占95%以上,就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在穿越山峦的隧道中蜗行摸索;有些人到了二分之一的地方,有些到了五分之四的地方。屈原、杜甫、白居易……这些文人都是这样去穿越的。他们家国担当,他们赤心报国,他们把天下兴亡都负在自己身上,他们崇高单纯,但他们的生命,其实是为了一种责任而陨落的。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一个“符号”,这是绝大多数文人主动选择的。
但还是有那么几个,从那条隧道穿了出去,走到了另一端,比如陶渊明,比如王维,比如苏东坡。他们是终于洞穿了这座山峦,走到那一端的时候,重新看见了赤子天尊,看到太阳的光明。这样的路有长有短,陶渊明的路最短,八十三天,从官场中出来了。苏东坡一生浮沉。王维呢,从十八岁中进士,二十岁举大乐丞,做王右丞,然后矢志再上,最后几经浮沉,到一世末朝,再回来做到尚书右丞。王维一生荣辱沧桑,到晚年写禅诗的时候,他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对今天的人们,对所有在自己的职业岗位上辛苦劳作的人来讲,其实有很多的古人相伴,他们的日子也不轻松。
只有李白是没有进过隧道的人,他是从山上飞过去的。因为他有一双翅膀,一边是酒,一边是诗,他可以凭借诗情酒力,从山上飞越而过。终其一生,天真而光明,他是没有穿越过黑暗的人。余光中先生的《梦李白》,我以为是当代诗中写得最好的。余先生的诗说:“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半个盛唐怎么能成于一人之口呢?那是因为这个人心大呀!
人终其一生,可以拥有很多职业,值得全心经营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我们的生命。我记得小的时候下围棋,开始学的时候,小心翼翼一个子点在那儿,啪,对手一个子跟上来,马上要紧紧地贴住,人家要再来封你一个眼,马上又紧紧地贴住。所以刚开始学围棋的孩子,都是在那里“卷羊头”,就那一小块,卷到最后是什么,这就是牛角尖,整个棋盘其他地方都放弃了。再往下学,师傅会教你,你先要挂子,先要谋篇布局,把整个的格局做起来。一块死了,可以还有别的眼可以做活,你总归有几块是可以做的。这是什么呢?这就是生命的坐标。
所以我以为,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当下的职业和目前取得的成绩,而是你的生命还有其他的可能吗?人的一生,可能性的价值永远比确定性的要大。其实,当我们说“我就是什么”的时候,就意味着放弃了很多的梦想。《论语》中说“君子不器”,器皿的器,说真君子不要把自己拘于一时,拘于一地。我想“君子不器”包含两个概念:第一就是真君子,不要做一个固化的器皿,不再有新的造型;第二就是君子不要做一个小气之人,要大气。
很多概念我们都已经耳熟能详,但都真的做到了吗?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拥有了皮毛。比如说,所谓“文化人”,按《周易》的说法,所谓“文化”,是“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之“文”,原来通假花纹之“纹”,在《说文解字》上的意思就是观察世间百态,把百态云集,了然于心,再去广播天下,赋予它一个理念。
我们今天的文化最缺什么呢?如果让我说,今天是“文而不化”的时代。有那么多作家、作者著作等身,但是所有这些文字意味着它的主人们一定臻于化境了吗?有那么多人著作等身,名片上的头衔很多,但是他可能仍然心有戚戚,斤斤计较,生命不从容,气概不坦然,情怀不深刻。这种人很多!在今天,拿一个博士的头衔,拿一个博士后的头衔,难吗?其实头衔什么都不代表,它不代表我们的胸怀和快乐。所以,“文而化之”才是当今文化界的使命。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2)
再比如商界。其实在商界,恕我直言,大家都在追求富贵富贵,但普遍的现象是“富而不贵”。富庶是容易衡量的,有金钱的标准摆在那儿,数字说明一切,但是不一定会带来生命的尊贵啊!一个真正的富贵之人,内心会有一种气节,眉宇轩昂,他会表现出一种坦然淡定,他对社会会有一种深刻的悲悯,对社会有他自己持久的回馈,他会用默默的行动让内心获得快乐和安宁。其实,这是生命的贵气。
文而不化,富而不贵,我们这个社会上,好多概念只进行到了一半。这是因为什么呢?我想,在今天,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在对这种生活方式的学习和完善的过程中,每一个人最终找到自己。对于自我的这种寻觅,可能是终其一生的一个历程。
比如陶渊明,他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想做官,他也满世界去找人打听,说:“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我要养家糊口啊,谁能给我找份差事,让我有点“三径之资”,种种花草?别人就推荐说,那你去做个县令,他说远的我可不去,人家说离你家很近,就是彭泽。好,他就去了彭泽,当了几天县令以后就很不高兴,但是他又不敢走,要等薪水,说还是等结了账再走吧。再等了几天呢,遇到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相当于现在的地委一级去县里视察,领导就通知他第二天穿正装,说“应束带见之”,相当于今天穿西装配领带。就为了这么一点事,他就觉得很不爽,他说我不能为了五斗米就向乡里小儿折腰。“不为五斗米折腰”就是这么来的。我为什么要屈心抑志呢?一不高兴,自己把大印一解,扔下走了。这个时候,他写了著名的《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辞》不难懂。如果在一个悠闲的下午,或安静的晚上,大家一字一字地诵读一遍,心情会和读之前大有不同。
《归去来兮辞》我大概是七八岁时背的,但一直到最近两年,我每次读的时候都会有新的认识和感慨,因为人不“穿越”是不会真正懂得的。
那是一个多么幽远的自我招魂啊!他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自己家真的要荒芜了吗?为什么荒芜了呢?“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什么叫做“自以心为形役”?就是我的心为我的形体所役使,心灵做了身体的仆人。为什么我们的心灵会做了身体的仆人呢?一个简单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的身体有欲望。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想要住豪宅,想要开香车,想要吃美味,想要赏五彩,世间的一切,我们被这个物欲世界伺候得太舒服了,我们的身体机能太发达了,所以只能“以心为形役”。
这很像《庄子》里的一个故事。庄子说南海北海有两个帝,南海之帝曰,北海之帝曰忽。他们俩经常在哪碰面呢?就是中央之地。中央之地的帝王叫什么呢?叫混沌。混沌就是一个大肉球,什么都没开。混沌待和忽特别好,每次都热情款待,好得不行。和忽就想报答混沌,说咱俩怎么报恩呢?二帝商量说,世间人皆有七窍,可以去赏五彩啊,听至音啊,呼吸芳香啊。混沌这大肉球什么都没有,咱俩为了让他幸福快乐,弄个大工程,每天给他开一窍。结果七日之后,七窍开而混沌死,就在七窍全开的时候,混沌死了。
庄子在这个故事里有很深刻的寓意,就是说我们对于愿望的满足,日复一日,无穷无尽,到最后我们终于说,齐全了,我在这个世界该有的一切都齐全了。这就像是《浮士德》中所写的。歌德写《浮士德》到最后感叹一生的时候,终于圆满,这就是他的灵魂要交给梅菲斯特的时候了。这样的一个时刻,就是“七窍开”的时刻。
这就好像中国古代一个著名的寓言。说有一个大将,他一直希望有一张天下无双的良弓。终于有一天,他拿到了千年紫檀木,压在手上沉甸甸的,配上弓弦一拉,他觉得这就是他命中要得的良弓,是最好的东西了。然而,他觉得这个紫檀木有点乏味,所以他就想,能不能给它加点花纹?他招了天下的能工巧匠,在弓上面刻了花纹,觉得不错了。再拿在手里一试,又觉得花纹太朴素了,配不上自己显赫的身份,能不能在整个紫檀弓上刻一副奢华的行猎图?要刻天上的飞鹰啊,地上的走兔啊,猎人怎么去行猎啊,一幅华丽细腻的行猎图把整张弓都刻满了。然后他拿在手里,说这就是我想要的了,这是最完美的了。他满满地拉开这口弓,“嘣”的一声,紫檀木断了。原来紫檀木在雕刻满了花纹之后,已经失去了紫檀应有的韧劲儿,就像混沌被凿开七窍之后失去了赤子之心。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3)
当我们心为形役的时候,有几个人能意识到田园将芜的回归呼唤?陶渊明就这样回去了,扔下了他的薪水俸禄,扔下了他的官印。但是他得到了什么呢?他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对了吧,那么今天是对的,昨天是错的,从今天开始。所以他都没有等到天亮就出发了,他在奔回去的路上吟道:“舟摇摇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衣袂飘飘,像仙人一样跑回去。“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何等欢欣。
他家这个小院子,这样受过羁绊的人再回来,就有知足之心了。他可以“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翘首而遐观”,他说我们家有门也不用打开,我用不着去外面的世界,我有这样一个心灵田园,够了。他家有多大呢?他叫做“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我就在自己家的窗台底下往那一靠,我这一身傲骨就有了依托。我们家的斗室叫“容膝”啊,也就是坐下刚刚可以容纳身体这点空间,“易安”,心就可以安顿了。
我们今天老在说,生命是没有止境的,但其实“有所止”,也是一份清宁的快乐。陶渊明多“有所止”啊,他说我在家里面,一切都是我的生活之乐,给我一点浅淡的阳光,生命就可以璀璨无极。他说:“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止稚子。”“坐止高荫下”,如果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读读书啊,养养心啊,也不用多么奢华的地方,那时候也没有酒吧、咖啡馆这样的地方,他说我就只要找到个树荫地方坐下来,心就安了,就可以读书了。“步止荜门里”,我要想散散步的话,就在我们家的柴门小院里面散散步,就满意得不得了。“好味止园葵”,天下最好的美味,就是自留地里那些无公害的蔬菜,脆生生地拔出来,就很好了。而天下最大的欢乐是什么呢?那样一种温暖、富足、细腻、悲悯,那样的一份情怀,叫做“大止稚子”,儿女绕膝成欢,看着自己的小孩子,这是生命最大的欢喜。
其实我们想一想,他说的几样事,谁家没有?可是我们有快乐吗?我们唯独没有他的快乐。
陶渊明那个家,在他写的《五柳先生传》里,他说我们家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我们家墙四白落地,不遮风不避雨;穿的衣服叫做“短褐穿结”,就是补丁摞着补丁;看看家里的水缸、粮食缸,“箪瓢屡空”,什么东西也没有。但是“晏如也”,我过得陶然自乐。为什么呢?
“常著文章以自娱”,不为发表,不为职称,也不是为了娱乐他人,我为了自己的心智,自娱自乐。写文章就是为了自娱自乐,然后在文章中忘怀得失。他说我在读书的时候,也不考据,也不为了什么东西,所以叫做“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我们小的时候,家长总在把“不求甚解”四个字当做贬义词来敲打我们,但实际后面还有半句话叫“每有会意”,就是那样一番悠然心会,贯穿古今,懂得了书中的兴味,可以“欣然忘食”,连饭都忘了吃,这不是大欢喜吗?陶渊明从来不读功利之书,他读闲书,他读《周天子传》,他读《山海经》。读出什么样的境界呢?他说:“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其实,“不乐复何如”是读书中最高的境界。读书是为了获得快乐,像我们今天为了要考一个文凭、要发一个文章,就恶补,把这本书硬读下来,那是无乐可言的。我们今天这个世界,如果少一点功利目标,多一些随心所欲;少一些用脑子的生活,多一些心灵的生活,也许就会有一种根本性的改变。
陶渊明的日子是什么呢?就是可以把一份窘迫困顿过出洋溢天地的欢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之间,南山自现,是不用去追寻的,是自然在那里的。不过,你的心不闲,你就看不见。可以说,陶渊明那一轮斜阳,温暖了后世所有带霜的菊花。但是,他给我们留下的这方田园,我们心里面还有吗?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4)
比一比古人,古人多么骄傲,《南史·隐逸传》里面说:“潜不解音律,而畜素琴一张。”陶渊明这个人,从来不懂音律,然而自己弄了一张琴,叫素琴。这琴素到什么样呢?就是一根琴弦都没有,说白了,不就是一段木头吗?就弄这么一张素琴。他自己稍微有点钱就买酒,不论贫贱,呼朋唤友,大家来喝酒。结果别人还没怎么喝,他就已经喝多了,涕泗横流,又轰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我已经喝醉了,要睡觉了,你们走吧。他抚弄一段木头,喝多了就轰朋友,放在我们今天的人情世故里面看,这样的人一定是不大懂事的狷狂之士。但是这里面的心境谁要是能懂得,那就真是他的千古知音!
李白几百年后写了一首小诗,他说:“陶令去彭泽,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说陶渊明自从辞了彭泽县那一刻,他的赤子之心,已经茫然混沌,回归太古。天籁之音都在人心里,明月清风,花开花落,这些声音我们能听见吗?如果我们真能听到它储备于心的时候,“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一段没有琴弦的木头,也能流出心中的音乐,所以李白真可谓“画龙点睛”。
陶渊明说“我醉欲眠卿可去”,这不就是一句俗语,不是简单的轰个客人的事,改一字续一句,兴味就可以变得完全不同。李白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你看,这一句,相隔几百年,续上了这么一番人生况味。
其实对诗词意境的领悟,不在于我们有多高的文学修养,而在于当我们的生命拥有一片海洋,当我们在里面被浸润的时候,是不是总有一些古人的血脉可以流入我们的内心?
杜甫怀念宋玉,他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每每到秋风摇落树叶,我心中就会深知宋玉的悲戚。因为宋玉是写过《悲秋赋》的,所以杜甫说在这个时候,我可以一眼望断千秋,为他洒一掬之泪。为什么?因为“萧条异代不同时”,但是,每有秋风起,人同此心来。我们今天还有穿越古今的能力吗?
让心灵去旷野旅行(1)
在这个资讯异常丰富的时代,我们有很多的书可以读,我们也读了很多书,但其实书不在于读多少,而在于有哪些部分真正以生命的名义进入了我们的血脉,成为我们的救赎。真正的阅读方式,阅人阅世阅山川,我们可选择的阅读方式太多了。
古人弹琴,会在千山万壑之中,“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也就是说,他真正弹琴的时候,千山万壑,松风浩荡,都为他而响。古人画画,特别是魏晋人画画,老师带学生,“着素绢于一败褥之上”,就是找一堵破墙,把白缎哗的就给挂满了,然后带着学生看。在这之前是学习,带着学生去山川万物之间转,转回来就在这儿,看得千山万壑自胸臆中奔涌而出,刷刷刷一蹴而就,画出来的是心中山水。我们可以说,中国画没有透视关系,没有明暗对比,山水画家不像达·芬奇画蛋一样受过严格的训练,但中国人就有泼墨大写意之术。
真正的泼墨挥洒,需要什么样的心呢?唐代大画师张有八个字,叫做“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什么是造化?天地山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皆为造化。也就是说,所有一切都是老师,向外以它们为师。但是更关键的一点叫做“中得心源”,就是自己的内心要有一个活水的源头。有心源的滋养,再把外在的点化,那你就会永远进步,你就能对世界保持那种新鲜的、敏锐的、亮泽的感受能力。石涛画画时说:“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他画的是什么?是他心中的花开怒放啊!
我们今天的世界,当物质极大丰富、信息无限延伸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就是我们少了人的主观能力,越来越少了内心的那种自信、豪奢和优游。其实我想说,从古人的身上,从阅读中,我们应该学到这样一种方式,用庄子的话说,叫做“乘物以游心”,也就是说,我们把人世间的万物穿越,穿越之后达到心游万仞。每一件事都是可以穿越的。
《菜根谭》有一句说得很好,它说:“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什么意思呢?
“风来疏竹”,竹林一阵清风吹过,从中间很疏朗地穿过去了。“风过而竹不留声”,竹子不是录音机,风过声音自然就穿过去了。“雁渡寒潭”,大雁在寒潭上飞过时,留下了影子。“雁去而潭不留影”,当大雁远去,那个潭谷也不是照相机,重新归于空寂。“君子事来而心始现”,这是什么?是我们的职业化态度。一事当前,比如说一笔生意要你做,一个课题要你完成,任何一个职业的使命摆在眼前的时候,好好地把它做好,这就叫“事来心始现”,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你就把它完成好。但后一句说“事去而心随空”,事情是事情,终究可以过得去,不要事情过完了,还碍于心,久久不去。怎么样才能达到“乘物以游心”,达到穿越呢?人的职业怎样和自己的心灵结合呢?就是“职业化”,把事情做好,做好就完了。
人永远活在当下,指向未来。当下是我们生命的时间坐标,是最重要的一个时刻,因为所有的过往都是可以慢慢地去回味和缅怀的,所有的未来都是可以悠悠地去憧憬和梦想的,但所有的当下都是仓惶流失的,充满遗憾与迷惑。人在当下如果能做到“事来心始现,事去心随空”,那就完成了一种穿越,完成了“乘物以游心”。
有个佛家的小故事说得很有意思,其实说的就是我们内心的在乎。
有个小和尚和他的得道高僧师傅出去化缘。一路上,小和尚觉得师傅处处说得对,处处做得好,对他敬仰有加,内心无比敬畏。他们到了河边,看见一个姑娘想过河,试试探探老过不去,老和尚就问她,你是不是想过河?我背你过去。老和尚背起姑娘就走,到河对岸,把姑娘放下,接着往前走。小和尚瞠目结舌,觉得不合适,又不敢问,就这样在心里嘀咕了十里地,嘀咕到了二十里,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嘀咕到了三十里,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说:“师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得道高僧,怎么能抱女人过河呢?”师傅对他说:“你看,我把她抱过河,马上就放下了,你比我多抱了三十里地,到现在还放不下。”
让心灵去旷野旅行(2)
其实我们大家想一想,人这一生做过的事多事少,和我们的心重心轻不成正比。有些人一辈子就做一件事,但一生笼罩于心;也有人一生千山万水,冲击而过,心无碍。所以禅宗有一句偈子说得很好,叫做“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什么意思呢?说我们的一颗心在乎与不在乎的区别,如果在乎,心似千江水,天上只有一轮月亮,但是千江有水千江印月,处处皆有这一个月亮。一旦放开了,心似万里晴天,不挂一丝云彩,也就是“万里无云万里天”。其实,生命的流光都一样长短,我们的一生,容量能不能大,心思能不能宽,就看我们能不能完成“乘物以游心”,能不能完成一场豪奢的逍遥游。
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1)
道家有一个观点,叫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个世界上,言者不智,智者不言,真正的道理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天地大美”,自己的心在穿越中的体悟。所以,多一点非功利之心,多一点生命悠闲的时光,让自己在空灵之境流动起来,也许就是对自己生命最大的款待。
苏东坡说陶渊明一句话,“以无事唯得此生,一日无事便得一日之生”。说像我们这样“终日碌碌者,岂非失此生也?”他说我们每天都忙碌,这一生就好像没过一样,因为是“无事得此生”嘛。所以,无事无心做出来的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读陶渊明的诗,元好问说:“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真写胸中天。”陶渊明写的诗的题目都难吗?不是《归园田居》,就是《饮酒》,一本陶集拿出来,就是饮酒、归田,所以说“此翁岂作诗”,你以为这老头儿作的是诗么?“真写胸中天”,他是在抒写他胸中的一片天地。
其实文学不是技巧,它是一种气概;人生不是一段阅历,它是一种胸怀。我们的态度永远会决定我们的行为,我们的内心永远会决定我们的世界。古往今来,历史上的或者文学著作中的这些人物,以他们的诗词,以他们的书籍,以他们各式各样的方式,终会汇成我们生命中一个温暖的朋友,一种笃定的生活方式,会成为我们内心的一份自信,当我们面临抉择的时候,想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会给我们一种气概、一种勇气。我也希望我们每个人,真正能够在古往今来的人生里面都找到一个生命的参照坐标,让我们有一份真正的骄傲。这种骄傲不为外在的物质所役使,也不为他人的标准所动摇。
《庄子》里有一段话说得好,叫“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举世誉之”,当全世界都夸奖你、褒扬你、赞赏你的时候,说你都已经这么辉煌了,再走一步,你会得到更高的职位、更好的薪水、更辉煌的名誉,往前再走一步吧。而这个时候,我自己“不加劝”,我适可而止吧,不再往前走了,这叫“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但是我们还会遇到无端加之以辱啊!比如说全世界都在责难你,都在怪你不是,这叫“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非难都激不起内心一丝涟漪,生命从容坦荡、快乐光明,毫无沮丧,这容易做到吗?
做到这些的前提叫做“定乎内外之分”,就是知道有外在的一万个声音,十万个声音,它也只是一种“外在”而已。内心只有一个声音,但也是一种,就是你的内心。你的内心笃定与外在有一个“分辨”,就可以“辨乎荣辱之境”,宠辱不惊,“斯已矣”,生命到这般境界,大概也就可以了。
生命中还有一种态度,叫做“尽人事,知天命”。我们能做到的事情就做到,但是不较劲,接受一切结果,并且在结果中找到最好的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简单的黑与白、是与非,我们要找到一个中间地带。“知天命”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洞悉了很多的真伪,了解了很多客观的规则,所以我们的心可以镇定。“尽人事”是什么呢?凡事去做,尽可能在当下做好。
我看到过一个故事,在一个古老的部落里,世世代代过着非常稳定的生活。但是有一任优秀的酋长,发誓要让他的孩子们、部落的年轻小伙子们都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上去闯一个新的天地。他对那些孩子们说,你们都走吧,把你们的父母、妻子、孩子都交给我,你们尽可能走到世界上去,也许你打破了原来稳定的秩序,但是你多了一种生命的可能。他说我给你们六个字,前三个字先写给你们,都带着走,在遇到困顿的时候都看一眼,去闯荡你们的前半生;后半生回来取后三个字。
这些孩子都走了,当他们一次一次经历磨难的时候,打开纸条就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就是“不要怕”。什么事都不要怕,往前走,你总有一天会走出一条路来。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总有一句话,叫“不要怕”。其实这是什么?就是“尽人事”,只要有一线光明,一线生机,坚持坚持再坚持。
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2)
几十年过去,很多人成功了,在各个领域里面取得了成功。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老酋长早已过世,但是他留下了后三个字,说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打开。这后三个字是“不要悔”。也就是说,人的前半生“不要怕”,能有可能的一切都去做;后半生“不要悔”,所走过的每一步都值得,人生没有弯路可言,接受一切结果,这就是一种坦然。
千刀万剐,终于成佛(1)
大家都认为我是讲《论语》讲出了名了,但我不止一次说过,相比《论语》我更喜欢《庄子》。实际上,儒释道三家中,我对道家的喜爱甚于儒,但对于释、对于佛的喜爱又甚于道。
这是为什么呢?其实,我把儒释道三家,看作是我们生命的不同层面。儒家永远是作用于社会的、公众的,因为它让我们在一个世界上要进入和承担。为什么儒家能够在中国风行最广?因为它可以作为统治术,它也可以作为精神依托,它还可以作为日常生活的准则。儒家教给我们的,是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和而不同,达到一种制衡。但是道教,更多的是在精神层面上,也就是说,它有哲学意味,它作用于个人的生命内心。而佛就在更高的层面上,它在灵魂层面,它是非常个人化的一种生命反省和仪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儒道释三家,我认为不矛盾,它们有不同逻辑起点、不同生命层面。
弘一大师曾经说过,人的生命是三个层面,也就是说,真、善、美不在同一层面上。物质生活在最下层,是主真的;再往上一个层面,是精神生活,是主美的;最高一个层次是灵魂生活,是主善的。宗教感是在最高的,在金字塔塔尖上,它也许占掉我们的生命时光最少,但是它质量很大,它并不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遵从宗教的仪式,但我们内心都要有一种叩问灵魂的觉醒。从这个意义来讲,儒、释、道,其实可以打通来看,互为表里,成为我们人心的一种托付。
在我看来,天地人三才,我们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遇呢?就是在这样一片土地上,作为一个圣贤去行走,更多地奉行儒家的原则;而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上,作为神仙去遨游,更多地奉行道家的精神宗旨。
什么是佛?佛祖曾经回答他的弟子,说“无忧是佛”。自己的内心充满了欢喜、宁静、宽广,没有那么多的忧思恐惧,那你就是佛。这个和孔子说的“不忧不惧,是为君子”,其实殊途同归。也就是说,天地人三才,儒道释的生命气概是能够打通的。我们不必过于拘泥,也不必说我一定信奉某一种宗教。我相信,人的生命是一个最大的化合反应,每一时每一刻,皆可进入生命深层。
我在《〈庄子〉心得》的序言里面讲了一个故事,是我自己十九岁时的亲身经历。
我当时读大三,中文系的孩子嘛,有一次老师要带我们去泰山。在我看来,中国的文人,有两个地方不可不到,一个是东临泰山,一是西向入蜀。入蜀,自古文人皆入蜀,那是一种奇山异水的生命陶冶;而东临泰山,秦始皇、汉武帝,封天禅地之地,五岳之尊,那是中国文人的人格成人礼。所以在我们大三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登泰山。
我记得,那是在一个夏天,我们是在凌晨开始登山的,从中路拾级而上。因为要去看日出,夏天大概早上五点多钟就可以看日出了,所以我们走得很辛苦;而且还相信一个词,叫做“登高必自”,结果谁都不拿拐杖,年轻嘛,背着水壶拾级而上。那一路上,中路两边都是碑刻铭文,古圣先贤那些教诲全都肃穆宁静,铺陈其上。那一路上,你觉得圣贤的光芒一直都笼罩着,自己的生命受着一种责任的托举。越走越疲惫,越走越沧桑,但越走生命越有负载,心中越有向往。就这样,一路上晨光熹微,逐渐逐渐,朗日东升,走到山顶。你觉得这真是一番洗礼啊,人文的教化、道德的托付,让自己变得沉甸甸的了,但是在那一刻,你的生命终被成全。站在南天门之上,那个时候是真的可以懂得什么叫“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真是任重而道远啊!其实这一条路,在我看来,就是儒家的践行之路,它教给我们怎么去行走,去接受思想的痛楚。
后来我们就下山了,决定在泰安休整一天,再过一天,我们要去曲阜。我那时候体力特别好,我听说泰山还有一条后山的路,所以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大家都不起来,我早上大概七点多就一个人起来了,自己去找后山的那条路。
千刀万剐,终于成佛(2)
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是独自攀岩。上世纪八十年代,泰山后山的路经常是断的,没有修好。一路上,除了挑夫,基本上见不到游人。我在那条路上,几乎是手脚并用攀爬上去的,而且也没有经验,穿短袖T-shirt、短裤,结果弄得四肢鲜血淋淋,全是口子。这样一路上去,路上鲜有碑铭,也没有别人的陪伴,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我看见的,叫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样一座夏天的碧山,苍松翠柏,蓊蓊郁郁,山花烂漫,开得不计成本,生命恣情,那样的一种放纵豪奢,从来没有人修剪。那个时候就觉得,四时万物,千年百代,就是这样一座葱茏碧山。一路走上去,结果发现,前山一条路,后山一条路,最终交会在一点。在南天门,一副对联写着“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其实,儒是一条路,道是一条路,释是一条路,我们走哪条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到最后不丢了自己。看到大海有涯,仍然苍天作岸,延伸出去;山登绝顶,不是你征服了山峦,而是各种山峦终于把你托起来,融铸成山上的巅峰。其实这就是人格,这就是我对儒道释的解释,它在我的心里,不是一时,而是一个笃定的生命信仰。
有人说我们现在是思想真空,要用儒家的理念来构建一个思想体系。如何构筑一个体系,这个命题太大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管理好自己的生命资源,建设好自己的内心,也许我们整个社会就自有一种梦想,自有一种和谐。体系的东西,不用太信任。诸子百家从先秦的时代,有一统的体系吗?大汉、大唐的盛世中,思想体系建立了吗?
今天的中国,站在一个多元化的关口上,多元的共生共存给了我们最活跃、最肥沃的土壤。关键是每一个人都要找到一个坐标。我们能做到的是,见微知著,从脚下做起,去建立自己的内心世界;而这样的内心世界,可能就如同孔子所说,“君子不忧不惧”,内心没有忧思、没有恐惧。为什么那么简单?孔子的回答是:“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一个人叩问内心,不忧不惧,没有自己的歉疚,这就够了。所以,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在于它的多元化,就是每一个人可以有不同的生活经历,但是穿越之后,仍然保持着一种永不妥协的乐观主义。这种乐观容易么?关键是我们脚下的艰难穿越,我们如何去看待?
有一个小故事说得好,说有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着一个精致的花岗岩的佛像。通往它的台阶,就是和它采自同一块山体的很多块花岗岩。善男信女都走过这些台阶去膜拜那尊佛,它的弟兄们就越来越愤怒,心里越来越不平衡,最后它们联合质疑那尊佛像,说我们大家本是兄弟,凭什么人们都踩着我们去膜拜你呢?那个佛像就很平和地讲了一句话:“因为你们各位,都只经过四刀就有了今天的岗位;而我,是千刀万剐,终于成佛。”其实这句话,可以作为我们生活的一种参照。
在一个多元的世界里,我们内心也许有过忧惧、惶恐,我们也许穿越苦难,历练沧桑,但是如果佛在心中,你就是自己最大的信仰,终其一生,无需向世界证明。我们的生命无非是向岁月借来的一段光阴,冠以自己的名字。每一个人成为自己的时候,其实也就拥有了天下。所以,一个真君子,永远从内心出发,推己及人,最后推行天下,成就一个社会。我们与其去操心整个道德体系的构建,不如就在今天,给自己一个快乐的理由。
我们扪心自问,我们的内心欣慰吗?能给自己三个快乐的理由吗?我想一天如果有三个理由,就足够了,足够让你这一天有所憧憬。如果这样的快乐理由多一点,那么,一个人是原点,接下来受益的是他的亲人,再接下来是他的朋友,再往外围是他的同事,最外围是家国、人民。其实,这样的一个体系是由内而外的,所以我们最终应该回到内心,祝福生命,每一个人终其一生做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