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冬林:我的母亲浦熙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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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6-21 3:26:29 | By: 逛逛 看看 ]
我娘原名浦(上熙下女)修,后来觉得"(上熙下女)”字太古董,才改用"熙修”。 她1910年10月29日出生在江苏嘉定(今属上海市)。我的外公浦友梧早年在外地读书,民国元年到北京北洋政府交通部任会计科员。1917年外婆带着大姨(上契下女)修(后改为洁修)和我娘到北京找外公, 以后一家就定居北京。1929年夏,娘拿了京华美术专科学校的文凭试着报考北平女师大中国文学系,居然考上了。娘的功课很好,毛笔字也写得好,外公填写履历表多是由娘代笔。舅舅通修、舅母南林后来回忆说:“二姐熙修是琴棋书画都行。”
还在大学时代, 娘认识了爸爸袁子英,1932年两人结了婚。 爸爸原是中学教员, 后到神州国光出版社北平分社当经理。1933年,十九路军在福建宣布成立反蒋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事变失败后,神州国光社被查封,爸爸也在受通缉之列。 他匆忙出走济南,当了一名代课教员,后来在祖父介绍下,到南京参谋本部陆地测量局工作。 1936年春, 爸爸将娘和我们接到南京一起生活。 当时,三姨安修已考上女师大,从此,娘和三姨就分开了。 娘他们姐妹兄弟感情非常好,由于外婆生前身体不好,要娘照顾三姨,三姨安修和娘最亲,她们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四年。 三姨后来告诉我,娘结婚时她还大哭了一场。
我娘到南京后,不甘心当家庭妇女,于是,就在报纸的求职广告栏里找出路。1936年秋冬之交,她在,新民报的广告栏中, 发现某地产公司招考女职员的消息,便去应试。 然而发榜的时候,公司告诉她不招已婚妇女, 后因其文章写得出色,将她介绍给,新民报-经理张君鼎。 就这样,娘进了,新民报-,进而成为,新民报-第一位女记者。 自此,新闻工作成为她喜爱的终身职业。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 兵荒马乱中,娘带着我辗转到了武汉。 这时,三姨安修已加入了共产党,1938年就去了延安。 在武汉,娘与参加八路军的舅舅通修告别后,带着我和弟弟,与自德国学成回国的大姨洁修一家人, 一起逃难到陪都重庆。
在重庆,新民报-工作的时候,娘最初住宿舍,1939年重庆大轰炸炸毁了新民报-宿舍,娘搬到了上清寺枣子岚垭的犹庄,与史良大律师家同住一个院内。 当时,大公报-记者彭子冈住良庄,两家相距甚近,她们几乎每天同出同归,结伴采访,成为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经三姨安修的介绍, 娘认识了一些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同志。不久,她成为曾家岩五十号周公馆和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常客, 熟识了中共在重庆的所有领导人。娘时常将周恩来对于形势的分析带回报馆叙说,也影响着报社舆论导向。三姨安修于1938 年在延安与彭德怀结婚, 周恩来(邓颖超便称娘是“我们的亲戚”。浦家三姊妹中,娘行“二”,无论年纪大小, 人们都尊敬( 亲切地称娘为“浦二姐”。 “浦二姐”的名声在当时曾驰名大后方。
爸爸是在娘回到新民报-工作后才到重庆的。 娘和爸爸每礼拜回南岸看望我们一次,在这一天的短短时间,娘也未忽略对我和弟弟的爱抚和教育。 记得那些年,我最高兴的就是在阳光下,坐在小板凳上,头靠在娘的腿上,娘讲着故事,还给我掏耳屎。 暖暖的母爱,充满了我的心田。
1947年秋冬, 我在娘的抽屉中发现娘和爸爸离婚的登报启事,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曾举行一个由双方朋友参加的茶会,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那时我并不懂得娘的心情。 娘在1955年写的自传时回忆说,她与爸爸在重庆期间就有了分歧,这分歧起自何时何事,我并不知道。 我只听说在1944年夏,新民报- 派我娘参加重庆中外记者团去陕甘宁边区采访,爸爸闻讯赶到报社阻止, 后因种种原因娘也未去成。 是否为这事而引起的分歧?我认为, 爸爸也是个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他不满国民党的贪污腐败,也同情共产党。 但他不愿参与政治,愿意过太太平平的生活。 他与娘各有自己的朋友圈,虽有时来往,但终究追求不同,趣味不投。 娘是事业型的知识女性,而不是父亲希望的贤妻良母型的女性。 我对他们因志趣不同而导致离异的这个根本原因, 也就非常理解了。 从我自己的经历看,没有志趣相同的精神追求,是很难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的。
抗美援朝初期,我和弟弟参了军,娘很支持。 记得广播电台曾访问娘和我,在录音室里, 娘含着热泪说:“我女儿参加军干校, 了却了我解放前未能投身革命的夙愿。”
抗美援朝结束后, 开始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 部队选送我参加高等院校的招生考试,1953年, 我考入北京航空学院。 在大学学习期间,功课负担重,我很少回家。 但每逢周日,总盼着娘带着我和弟弟到中南海去看彭老总与三姨安修,在那里过上快乐的一天。 这一时期,我和娘思想上交流不多。 但我仍能隐约感到娘的心情不快乐,她为自己还不是党员,政治上深感失落。 由于她和罗隆基的朋友关系,她感到有些党员已和她疏远。 她曾向范长江谈入党问题, 范明白地告诉她,这件事五年以后再说。 她知道这又是因为与罗的交往所致。
这里有必要谈谈罗隆基先生:
1947年我在南京时就见过罗隆基先生。 国民党撕毁政协和谈协议后,中共代表团先后撤离南京, 中共留下的财产交给民盟中央接收并保管, 于是民盟中央搬到了中共代表团原驻地梅园新村。 此后娘便常常去民盟中央, 从而与时任民盟宣传部长的罗隆基有了深交。 那时我正在上初中。
1949年9月我从上海到北京后,知道三姨及一些党内老同志反对娘与罗隆基交往。 反对的理由呢?认为他是“资产阶级政客”, 且亲友们对罗的人品颇有微词。 在众人的反对下, 娘的思想是矛盾的,但最终听了话。 1952年她在给我的信中表示,她不准备和罗结婚,但由于多年的感情,仍作为朋友交往为好。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 娘也与我们姐弟谈过她和罗的关系,她在深刻了解罗后,发现自己与罗有许多不同之处, 双方都早已无意结婚。 但在反右中,两人的友谊却成了政治问题。 这不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娘摘“帽”后,就被调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工作。 这个工作是周总理安排她去的。 对娘划为右派后如何处理,周总理是关心的。 她被永远逐出新闻界,但却保留了全国政协委员的头衔。六十年代初, 爸爸从上海给我来信说,单位借故他眼睛深度近视,要他提前退休。 他再婚后一家四口生活并不宽裕,退休后更加困难。 娘知此情况后,致函多位在沪老友为爸爸想办法, 终于为他在上海民革找到事做, 每月可拿二十元钱贴补家用,这才了却了娘的一桩心事。 娘经常和我说:“我总希望周围的人能过得好些。 ”
1965年底的一天,我正在教研室,忽然接到娘的电话,她声音哽噎着告诉我,经医院检查证实她患了直肠癌。 我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竟没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也不知电话是怎么挂断的。
1967年3月,娘已无法走动,医疗关系转至位于白塔寺的北京医学院(简称北医)附属人民医院,开始医院还收治了她,运动中,医院也乱了。 继外婆、弟弟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到远郊为娘求医。 原新民报- 总经理邓季惺见到娘孤独的处境, 数次起早到肿瘤医院帮娘排队挂号求医。 听说癌症要以毒攻毒,费孝通伯伯一位学医的亲戚了解到一个偏方,说用砒霜、巴豆和大葱捣碎,团成球状捏在手中可以治病,娘竟捏过几个月,倒是感到病情一时缓解。 娘求生的愿望是这样强烈,她不相信自己会就此不治,顽强地与病魔搏斗。
1969年底至1970年春, 娘的身体越来越衰弱,而她坚强的精神使我吃惊,在病痛中,她居然半靠床上,用旧毛线织好一件灰色开襟毛衣, 这件毛衣我现在还保存着。1970年初,费孝通从干校回京来看她, 娘想吃费伯母烧的红烧肉, 第二天, 费伯母就让费伯伯骑自行车专程送来了红烧肉。 娘哪里吃得下多少,但这种友情温暖了她的心。 谁会想到,她和费伯伯这一别就是永别。
那年春, 我被确定去河南确山北航五七干校劳动,回家看到娘消瘦的病容,我感到无法启齿,行期将近,只得低声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娘心中明白这是母女的永别,她当时泪流不止。 当她稍微平静些后,就只关心我的行装,而再未言及其他。 不久后的一天,我又喜又愁地接到娘给我的一封回信,看到上面歪斜的字迹,想着她的病体,我只有流泪、哭泣。 这是我保留的娘的最后墨迹。
4月中的一天,我忽接电报:母病危速回。 这是预料中的事,我即请假回京,未想到娘已等不及,1970年4月23日已离我而去。
回京后才得知,我走后,娘的病情急转直下,一下子人瘦得皮包骨。
抢救中, 娘曾醒来说:“别费事儿了。 ”她感觉插管输氧很不舒服,自己拔掉了管子,刘婶急忙说:“您等着冬林,她会来的。 ”娘说:“她来不了了。 ”随后,娘就没有了任何反应,就这样孤独地、悲凉地走了。 听到这些,我心中难过得很,可是心里反而平静,因为娘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