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道牵动香港神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22:52:35
保留下有价值的街道很重要,但怎么保留同样重要,政府施政岂能随意含糊——
一条街道牵动香港神经
艾墨
绿窗花,泥黄外墙,锌铁檐篷,依山而建的小街上,一字排开7幢三四层高的旧式“唐楼”。阳光灿烂的时候,树影也在小楼前的平台上斑驳起来。
这是一条12年前已经划进清拆名单的老街,保育人士行动多年无力回天,却因为一部电影掀起的热潮,最终,被市建局剔除出重建范围,决定完整保留。
在以效率著称的香港,《岁月神偷》和永利街失而复得的故事像是一个传奇。
比传奇还有意思的是,看似保育成功的结局,市民们却并不买账:政府机构究竟是从善如流,还是朝令夕改的“程序失效”?该拆该留,都是你说了算,还是该让制度确保相关市民的真正参与?
自3年前天星码头开始,皇后码头、嘉咸街、喜帖街、湾仔蓝屋一直到菜园村,香港的保育热潮从集体怀旧的情绪表达,发展到反思城市发展与居民参与的理性质问,一路走到短短百米的永利街,或许正从这里,蔓延出新的开端。
这是祖业,这是人情,这不是钱的事
一部香港电影《岁月神偷》,让这条安静得快要被人遗忘的小街突然火了。
每天都有游客带着相机按图索骥,穿过中环不可一世的金融建筑群,在高楼背后的阴影里,沿着窄窄楼梯一路上山,走过楼梯上卖花卖鱼卖饰品杂货的露天市集,路途渐渐安静,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右转,便到了永利街。
上世纪50年代建起的永利街,夹在四周林立而起的高层豪宅里,如今看来很有些破落了。研究香港的学者却当成宝贝:这一带是香港岛最早的华人小区,有超过150年历史,而永利街则是港岛上仅存的“台”式街道——楼房建筑依山而建,会在山坡上架成特色的“台”,没有汽车能够进入,渐渐又自成一角,是附近居民乘凉、聊天、打麻将、孩童玩耍的好地方,自然形成邻里街坊的公共空间,也成了小社群的集结点。
《岁月神偷》的导演张婉婷遍寻香港,才找到这条小街。旧区、老房、小店,宁静而富有人情味的小区空间,恰恰就是原汁原味上世纪60年代的香港味道。
张婉婷说,香港城市更新速度太快,要不是永利街,剧组几乎要跑到广州或马来西亚取景,“对香港人来说,这实在太讽刺了!”她的丈夫、制片人罗启锐则认定,“永利街是香港唯一一条有60年代特色的街道”。
然而,在香港市区重建局的规划中,永利街早在1998年就被划定清拆重建。多年来,街坊的坚持只在版图里保留下两栋唐楼,其他全部计划改建新楼盘。
银幕里,“狮子山下”的拼搏精神与草根市民浓浓的人情味在永利街重现,从柏林影展到亚洲放映,一代人的香港回忆温暖了不同国家的观众。
银幕外,市建局的工作人员仍在一遍遍艰难地劝说这条街的业主卖掉祖宅。
“开个价吧。”这是永利街1号、2号的业主巢重德最常听到市建局跟他说的话。
巢氏家族是永利街最早的开发者之一。作为第二代掌舵人,巢重德继承下祖宅,并在前年花了70多万港元翻新外墙、修缮水渠,继续租住给几十年的老租客。
有对鞋匠夫妇二战后便住进来,一租就是50多年。丈夫去世得早,妻子独自撑起这个家,养大6个子女。现在,永利街街坊都认识这个90岁高龄的“阿彩婆婆”。街坊说,婆婆以前每天给鞋铺送饭都会多煮几份,她觉得:“菜呀、鱼呀、酱油捞饭都是一餐。你说多做一个人,无所谓啦,是吗?”
永利街1号的楼下,李氏夫妇的印刷铺也进驻了30年。
上世纪60年代的永利街,连同附近的华贤坊东及西、阁麟街一带,全盛时期有数十间印刷厂,是港岛的一个印刷业中心。一方面是这里临近中环的几百间洋行,需要大量文书印刷;另一方面,因为当时大陆与台湾的政治环境与出版限制,言论自由的香港也成了六七十年代华文社会的印刷重镇。
在李氏夫妇的店里,仍保留着一台有40多年历史的活字印刷机和印刷铅字。印刷业不做了,如今铺子成了永利街的“免费托儿中心”。李太说,这里的租户都没有钱,白天要上班,小孩子没人照顾,自己就会叫他们入屋来坐,一起做功课,结果到后来,小朋友在家被打骂了,都会来这里避难,家长们也知道来这里找小孩。
业主巢重德移民加拿大20多年,对永利街的老租户也重情,多年来从不加租,两幢楼,9户租客,在半山到中环的黄金位置,每户只收3500元至5000元租金。他对媒体说:“这里好有人情味,我看着住客结婚生子,有人一住四十几年,这里变成他的家。你怎么忍心跟他们说,要卖啦,你们搬吧。”
“现在市建局让我卖,说每幢赔我1000万,或者要我开价。我告诉他们,这是祖业,多少钱我也不卖。”
总得留下孙中山念书和演讲的地方
按照香港市建局的一般工作流程,完成一个拆迁重建的项目需时6年至6年半,其中规划、收地、清场的工作约需3年半。市建局会以私人协商的方式逐家与业主商量,购买重建区域内的土地,完成收地后再卖给发展商,或者展开其他方式的重建。
从2007年开始,整整3年的时间,市建局在永利街成功收得的土地不足50%,远远低于它在其他重建区域的进度。
早在1998年,香港土地发展公司就曾将永利街纳入收购重建的版图。不久后,土地发展公司更名为市区重建局。这个半官方机构在制定重建方案之后,只要获得城市规划委员会的采纳,由特区政府发展局批准,重建就可推动。
收购计划因为楼市低潮一度被搁置,到2003年,市建局重新提出收购永利街,并正式列入“H19士丹顿街/永利街重建项目”。其后,士丹顿街的部分地块与发展商恒基地产产生官司诉讼,诉讼一直到2007年才告终。
2007年年底,H19项目再次启动。按照当时的规划案,永利街旁边将兴建一座24层高的大厦,永利街会被改建成新大厦的豪华会所和泳池。方案一出,立刻遭到了地区保育者和区议会的强烈反对。
最激烈的反对者是民间组织“中西区关注组”。
这个关注组的成员大多是居住在港岛中西区的老住户,其中不乏大学教授、建筑师等专业人士。中区警署、城隍街、嘉咸街、永利街……他们对这些从小生活、长大的街道满怀感情,也对其中的历史掌故如数家珍。
中西区关注组发言人罗雅宁以自己的例子来说明:“我自己在坚道(注:距离永利街几十米的一条半山环路)住了二十几年。2005年开始,我做了全职妈妈,就想带孩子熟悉周围的环境,认识这一区的历史。结果走一走,查一查资料,才发觉这一带竟然有这么多历史事件发生过,像孙中山念书的地方、演讲的地方,我和我很多的街坊以前都不知道。”
罗雅宁加入了关注组,她和同仁们做研究、给本地居民组织工作坊、讲座等活动,帮助他们了解保育的重要,同时向市建局质询、向区议会要求、向媒体发声,为一个又一个重建区块争取“刀下留地”。
到永利街的项目公布,罗雅宁和同仁们都觉得旧唐楼全部拆毁,起24层的大厦,这个方案无论是从文化保育还是环境上都不能接受。
“这一区密度已经太大,再起24层的屏风楼完全是破坏环境。”罗雅宁说。另一方面,这一区的历史文化是有价值的,市建局说这里破旧失修,但明明有些业主自己已经修缮得非常漂亮,“值得保留,并且不需要公币(纳税人的钱),业主自己都可以做到,那还有什么理由要全部拆毁?”
他们持续的抗议终于有了效果。方案的公众咨询期结束后,由于反对声音过于强烈,2008年11月,市区重建局宣布了H19的新计划,决定保留永利街10-12号的两幢唐楼,以及和永利街相连的必列者士街街市;原计划建的24层高楼,也被压缩为6层高的仿唐楼式建筑。
市建局主席张震远表示,为了回应市民减低密度的要求,H19的发展规模缩减了45%,项目也会转盈为亏,由赚1.3亿元变为亏本1.7亿元。
对保育人士来说,这样的进展已经难能可贵。
建筑师吴永顺认为,经过了从天星码头开始的社会上多年的保育思潮,市建局也在真正转变思路。他强调,和过去的重建项目不同的是,在永利街所在的H19项目里,市建局保留了重建范围内全部的大街小巷,而且以公共空间连贯;建筑物都只在原有街区的地块兴建,并且留意建筑物与公共空间的比例,街道则不再计入地盘面积——以这一点,传统的“街巷肌理”便可得以保留。
尽管如此,一些保育人士和像巢重德这样深怀感情的老业主,仍在竭力争取完整保留永利街。但博弈已告一段落,市建局也有了让步,似乎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
“顺应民意”不是那么简单
2010年3月,《岁月神偷》的热映再次把人们带回永利街。
游客拿着相机去捕捉电影镜头里曾经感动过他们的点滴细节,媒体争相去捕捉永利街街坊里真实版的“罗生”、“罗太”,“40后”、“50后”来这里缅怀他们真实经历过的香港,“80后”、“90后”来这里寻找歌里唱的那个“狮子山下”……
一时间,永利街不再只意味着“历史价值”、“文化意义”、“建筑特色”这些没有生命感的词,跟随着电影一起,“永利街”进化成了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象征了所有香港人共同经历的那个奋斗的60年代。
“在变幻的生命里,岁月,原是最大的小偷。”影片开头的这句话,似乎暗示着这一段有关60年代的集体回忆,正随现实中将被清拆的永利街一起消失。
“用相机留下永利街,不如用行动留下永利街!”这是《岁月神偷》热映后,罗雅宁在报章上写的话。她希望市民不要只来凭吊即将消失的怀旧风景,而应趁仍可挽回的时候,发声出力。
一时间,报章评论、呼吁都是关于永利街的。“不要告别,要行动”——数百名市民发起了“黄丝带行动”,他们把保育唐楼群的心愿写在黄丝带上,“不要偷去永利街的历史”……几百条黄丝带飘荡在永利街边的上山楼梯扶手上,蔚为可观。
市建局的收地行动仍在进行,在舆论最热议的时刻,他们按照规划案进行,从未松口。
倒是代表特区政府的发展局局长林郑月娥在接受传媒采访时,少见地表示:政府有空间与市建局高层探讨不拆永利街唐楼,甚至不排除“叫停”永利街地盘的收购工作。她说:“为何要再制造大争议的课题?香港已经好多争议,我不觉得大家要为永利街这么激!”
就在林郑月娥这番发言3天后,2010年3月16日,市建局主席张震远突然宣布:将上环永利街剔出重建范围,规划为保育地带。一个急刹车,让永利街成为市建局下数十个市区重建项目中,唯一可以幸免清拆的地段。
决定公布之初,一片叫好。《岁月神偷》导演张婉婷说,能保留下一条街道,远比影片得奖更令她开心,“影片和奖项都是一时的,历史是永久的”。
然而,随着新闻报道的进一步深入,这种“忽然保育”的做法很快引来了质疑。媒体称,由“重建”变为“保育”的决策过程太急,有市建局的董事披露,整个过程只以信件请示了董事,并没有经过论证,也没有讨论表决的程序。
有评论认为,市建局和政府在短时间内变为全面保育永利街,是为顺应“汹涌民情”,避免“反高铁”这一类的社会运动重演。但这个政治化而非制度化的决策,让评论者担忧:“日后在各种富争议性的计划中,遇上民情分歧时,市建局和政府怎样决定以哪一方民情为依归呢?”“受市建局重建计划影响的业主和租客,又怎敢相信市建局不会中途变卦呢?”“民意今天是个谜,浪漫了的怀旧更像雾,但政府施政岂能随意含糊?”
一直坚持全面保育永利街的罗雅宁对最终的结果很高兴,但她也告诉记者:“保留下一条有价值的街道很重要,但怎么保留同样重要。”
政府迅速“顺应民意”的保育表态,并不能令市民满意。毕竟,许多问题不容回避——这是谁的城市?该谁决定它的发展?每一个相关或者不相关的市民,有什么样的渠道参与和监督?或建或拆或留的决定,谁有资格作出?
(作者系香港媒体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