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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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幻》

清 潇湘迷津渡者

 

目  录

梅魂幻

第一回 鬼弹琴妖龙造水劫

第二回 神烧卷痴子哭梅花

第三回 弹四鸾奇逢驸马乐

第四回 婚八主欢畅曲龙宫

第五回 寻残梦寻着女诸葛

第六回 抄旧诗抄中东西施

写真幻

第一回 活饿莩楼中藏美真

第二回 死香魂曲里诉幽恨

第三回 狼夫妇各自起愚情

第四回 浪少年冒名行贵室

第五回 人替死寒儒享安乐

第六回 贫有志天子酬素心

 

 

梅魂幻 第一回 鬼弹琴妖龙造水劫

 

  痴人欲富贵,除非是,梦里上瀛洲。奈梦里瀛洲,比却醒时更难侥幸,愈觉难求。眠不稳,灿灿纱窗月,迢迢谯鼓筹。总然一寐,梦来时候,又遭离乱,偏遇穷愁。只幸得,瀛洲梦,追欢处,方才骑鹤扬洲,又被莺歌造语,唤醒红楼。兼黄金美色,未经清受。繁华庭院,何处追求。谁道梦中富贵,易得床头。

  ——右调《满江红》

  这首词完。前半调,是说佳梦难成。后半调,是说佳梦难全。每见世上笑人痴想荣华,说道:“除非做梦。”嘻嘻笑我,我在梦醒处的荣华,妄想不来,那梦中的荣华,又何曾妄想得来。大凡人梦入福境福地,必须种得好梦根,方有好梦付来。比如邯郸梦,因卢生原是仙风道骨,故此把一生的大富大贵,付之枕上,纵其消受,然后使之回首凄凉,引登仙岸。比如还魂梦,因杜小姐与柳秀才,原是因缘,故此引他魂鬼到牡丹亭上,恣情交媾,使之痴而死,死而复生,生而合为夫妇。此等奇梦,惟许奇人做着,自有奇神主张。不但奇人奇梦,即如平人平梦,也无非是因果中来。夜间所梦的善恶,全在日里营为。倘然日间为非作歹,夜梦中自然魄动魂惊。日间为善行仁,夜梦中自然神安意稳。凡世上浮生事业,总是一般。比如人生,遇着夫荣妻贵,子孝孙贤,开好花,结好果,这是一场佳梦。想必前生为善为仁,所以把佳梦付来。倘如夜间食歉,妻不贤,子不孝,花残果败,这是一场恶梦,想必前生不善不仁,所以把恶梦付来。正是:

  因佳梦,醒时修,休把青春逐浪浮。上书楼,上书楼,谱出新文梅魂一段由。多情花鸟牵人恼,无情夙夜催人老。倒金瓯,蜗角蝇头,偷闲且暂丢。

  ——右调《梅花引》

  话说明朝永乐皇帝登基,此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莫说万民乐业,便是草木也欣欣向荣。御园中奇花异卉,献彩争妍。不在话下。独有梅树十二株,艳丽异常,枝枝袅娜,朵朵鲜艳。御园梅树甚多,都是开花结子的,惟有此十二株梅,不结子,只开花。永乐皇帝最为得意,因而封为十二美人。各赐美名:

  第一株名凌霄

  第二株名迎云

    第三株名栖霞

  第四株名夺月

  第五株名寒香

  第六株名暖玉

  第七株名霜葩

  第八株名雪花

  第九株名春酣

  第十株名秋醉

  第十一株名谐琴

  第十二株名留鹤

  永乐皇把十二株梅树,品题已定,随即造小金牌十二面,牌上各刺十二美人名字,选宫中绝色美女十二人,分给金牌一面,各护一株。每加培植,不时宴赏。每每对东宫洪熙道:“我万岁之后、山河虽当永固,但御园中艳梅十二株,朕素钟爱,汝所尽知,尤宜加意护惜。敬此如敬朕也。”后来驾崩,洪熙将永乐皇卜葬于康山,号为长陵。这康山在仓州地方,出得胜门七十里便是,乃宋朝窦禹钩的庄基,真个是活山活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八方朝拱,是天生成的福地。洪熙念父之命,将御园中十二株梅树,迁葬陵旁,左右各六株,一如美人侍立。此时有一个守陵太监,名唤平均。为人风流倜傥,能琴善诗。一日正值陵上梅花盛开,十分艳丽。夜阑时,月上花梢,平均情思无聊,到陵前踏月。见皓魄与花容相映,花容倍加妩媚,留连了半晌。一时琴兴甚高,转身到署中,携了瑶琴,复到山前月下,石桌之上,抚动丝弦,弹出凤求凰一调。这调,乃汉时司马相如,挑引卓文君所作也。弹完,忽听得陵上琴声亦响。平均侧耳细听,却是一曲宫商新调。料非凡音,因而不敢惊动,静听其详。内云:

  姿分天上兮,御苑争妍。恩来帝眷兮,长近天颜。芳香袅娜兮,常占春先。冰霜雪月兮,每欲凌烟。传语诗人兮,赋处相伶。寄言笛史兮,弄处休寒。寄语画子兮,莫谱蜂前。传言棋客兮,休惊梦残。安得东君兮,留住芳颜。安得玉人兮,惜我华年。呜呼,留住芳颜。呜呼兮,惜我华年,惜我华年。

  平均听了,即悄悄步到陵前偷看。只见有十二个绝色美女,在上弹琴作喜。平均将近身边,十二个美人,竟忽然不见了。平均惊叹一番,又徘徊瞻顾了片时,慢慢的踱下陵来,携琴而归,怏怏而如有所失。到卧房,觉难排遣,因赋诗一首,写于花笺之上云:

  陵殿今逢月殿人,康陵复聆广陵音。

  安得仙娥重音意,花前再理月前琴。

  写完了诗,见窗前花影参差,轻风摇摆,疑似美人复来。又坐想了一时,直至花影移宅,只得睡了。次早起来,见桌上另一花笺,内有和诗一首。香气满纸,字如铁画银钩。其诗云:

  配花自有惜花人,非凤何为操凤音。

  君今欲作朝阳凤,五凤楼前去理琴。

  平均见了,甚以为怪。想道:“此诗字字精工,分明讥诮咱家,又不伤雅道。所作所写,俱有仙气。想陵上艳梅十二株,乃先帝所宠,曾赐美人之名。此必是梅魂出现了。”次后,每至月夜,就携琴到陵前,候至更深,再无踪影。从此把艳梅愈加培护,按下不题。

  自永乐、洪熙以后,历数递传,至天启皇帝,天下兵戈荒旱,水怪山妖,一时迭见。且说浙江绍兴府,离城五十里之地,有一座龛山。此山之北,正临东洋大海。浩渺无极,水通四裔,中穿广闽。沿山有数十里,海塘塘内,有百余村人烟。内中有一乐贤村,村中有一家,姓南名旸,家资豪富,娶妻颖氏,夫妇同庚。不料年近四十,尚无子嗣。颖氏对南旸道:“你我无子,空有家资,日后俱是他人受用。何不广修功德,万一修得一子,也未可知。总然命该无子,也种来生之福。”此后,南旸修桥砌路,施医药,舍棺木,赠衣裘,无所不为。那龛山之南,山岭上名为龙池岭,登山有五里之高,岭上平阔,有一龙王庙,庙前有一个龙潭。每年新春,各村男女,登山烧香者甚多。山下有一张神庙,此神出于宋朝,专管浙闽地方,河海江潮。前朝又屡显神通,加封灵应英齐侯王。村中年年祭赛祈祥。

  此时正值崇祯改元,南旸夫妇于正月初一日拜过天地,即往龙池岭斋僧祈嗣。完了功课,下山时,天色已冥。经过张神庙,庙门已闭。忽听见内中有号哭之声,南旸从门缝一张,只见琉璃灯半明半暗,内有许多披发赤身的男男妇妇,大大小小,一齐跪着。听见内中高声道:“本村土地禀上,这些冤鬼,俱因无朝河决淹死,落在枉死城中。因今秋七月二十三日,当有水劫,此鬼已有替代,特此带见侯王。今卑职已将本村应遭水劫姓名,纂成一册呈览。”那张神道:“可逐名唱来。”南旸与颖氏,因侧耳细听。听见唱的是,第一名南旸,第二名颖氏。南旸夫妻惊得魂飞魄散,只得又听:第三名万下心,第四名平直,第五名隐切,第六名珂尼,第七名人中铁,第八名赛侯七,第九名诸材。唱到此处,那张神道:“住了,此册造得糊涂,不堪点用。那南旸,近今广积阴功,贫家藉他举火,饿鬼藉他超升,行夜路的他给灯笼,死无葬的他施棺木。如此阴功,汝岂不晓。此人命该无子,今已挽回造化,本年还当赐子,岂可充劫。那第三名万下心,衙门作弊,移生换死,欺诈人财,罪恶贯盈,充劫应该。那平直,虽无大善,亦无大恶,临期逐浪之时,可给他木板一片,使他死里逃生。那第五名隐切,为前村寺僧,骗取檀越钱粮,与僧姑珂尼,奸淫枉法,充劫应该。那第七名人中铁,他以屠酤为生,杀剥牛羊无数,充劫应该。第八名赛侯七,他忤逆父母,以致父母气蛊病亡,充劫应该。那第九名诸材,是群痒名士,虽在本村处馆,今年还要借其才学,著书劝世,名垂久远,岂可充劫。以后可逐名细查善恶,另行清造一册。待七月十五夜,送览无违。”听见那土地道:“侯王所教甚是。但南旸与诸材,俱处塘边,何由远去。万下心住在郡城,何由得来。”张神道:“万下心原放私债在村,临期可勾他下来。南旸妻家在郡,临期可引他上去。诸材去秋丧父,兰盆必发孝思,他自然归家。”说完,只见那些冤鬼,一齐号哭起来。南旸与颖氏,吓得心惊胆战。但听张神所言,有赐子免劫的话,又觉惊中得喜。远远望见有灯笼近来,夫妻望灯而行,原是自己的管家二人,急急走归。当夜颖氏道:“万下心是我表弟,不料已充劫数,日后可通知他,叫他避过了。”南旸道:“天机一泄,你我罪祸不小,只是劝他为善,或者可改死回生。”

  光阴易度,已到七月十五。南旸同颖氏往张神庙中,大放焰口,超度饿鬼冤魂。到夜深时候,听见空中笑语之声道:“我辈二百年沉冤,今有替代矣。”忽又闻空中号哭之声道:“我辈子孙,祸因恶积,将绝血食了。”他人不闻,独有南旸听见。当夜事完归家,次日南旸即雇大船数只,收拾家资,合家往府城住下。随即去探万下心,果然往海塘取债矣。颖氏即遣管家去探下心,下心回言道:“有一主债欠家,已卖男儿还我,订在二十三日充银,难以脱身。可去回复南娘,我二十四日即归来矣。”及至七月二十三之期,东洋海中有一条纯龙,修炼三百余年。此夜应该是他际会之期,只因龙身浩大,带水飞腾,风狂浪猛,那海水从海塘涌入。好不害怕,怎见得:

  涛随风起,势若山移;风逐涛号,声如雷震。后浪催前浪,潆洄激湍,几乎地动山摇;冲潮逼突潮,澎湃飞腾,欲把江翻海倒。百室倾颓,生灵与草木同滚。万家沉没,牛羊与鱼鳖偕游。子偎母怀,一浪来不由不放;夫牵妻手,滚了去不得不开。天昏惨惨,哀声遍野似猿啼;云暗迷迷,哭响连天如鹤唳。可怜白面书生,顷刻做波中才鬼;堪痛幽闺窈窕,须臾成海底香魂。正是:浪水无情有日去,冤灵有恨几时平。

  一晚之期,将浙闽地方,沿海的居民人畜,尽行飘没。飞将各村关帝、观音、土地等庙,一概消完。那应劫册上无名,也枉淹死了万千。此日南旸在郡城,见狂风飞瓦如雪,情知劫到,早早同颖氏到城隍庙中,虔修超度。到半夜功课方完,夫妻就在庙侧间,和衣而卧。梦中看见城隍同许多神道,说妖龙作孽,枉害生灵。我等急奏天帝,以除此妖。只见去不多时,同神将捉了一条大龙而来,众神进殿环立,神将把龙头斩下,提了龙首龙身,恭身道:“小将去复天曹。”南旸与颖氏惊醒说梦,一样相同。天明,南旸到卧龙山顶一望,见四野滔滔,无非是水,但有树枝露出。叹惜一番,忙下山与颖氏归寓。见纷纷有浮水不死的,披头散发,逃入城来。说起,也有遇一片木板的,也有遇一只水桶的,也有遇一根凳子的,也有遇一张床身的,扶着一件,便有性命。但见这些人,哭得恓惶。可怜见:

  一声父兮一声母,一声儿子一声妻。

  南旸睹此光景,好不心酸。思量自家,若不行仁,夫妻也为冤鬼了。随即一面发出数百金,分给棺木铺中,叫速舍棺材,以便捞尸埋葬,一面去探下心。有一个管家,扶木逃回,说下心当水来时,登楼躲避。不料水势甚高,将楼冲倒,压于水底了。过三日,水势已退三尺,尸骸俱已浮起。南旸叫大船,载了棺木,出城捞尸。四顾一望,尸似浮萍,女多仰天,男多俯伏。内中捞着一尸,一和尚与尼姑连系,疑是隐切、珂尼。内中有一尸,面貌像本村屠酤人中铁,有一个尸像恶子赛侯七,俱用薄棺殓葬。又往塘边寻万下心的尸骸,只因压在楼底,再寻不着。南旸连捞葬了五日,又做道场超度。此时颖氏已怀五月之胎。后来临盆之日,不知生下是男是女?且看下回分解。

 

梅魂幻 第二回 神烧卷痴子哭梅花

 

  绣口锦心,无端为花烦恼。男儿泪岂容轻吊。何事号淘,这情谁晓,似颠狂风中柳袅。蝌抖龙蛇,笔下蟾宫非杳。为谁何云梯抛早。百病堪医,惟痴情难疗,纵附子人参休道。

  ——右调《风中柳》

  且说颖氏,一日夜间腹痛临盆,那斩首的妖龙,原是修炼多年,精神不散,魂魄飘飘。偶从颖氏房前经过,见灯光透出。近看时,是妇人分娩。凡思一动,投入胎中。一时之后,颖氏生下一孩,清秀异常。南旸夫妻,欢喜之极。但闻房中,梅香满室,一月方散,因而小名梅郎。到六岁时,独请一师,名唤鲜于明。送梅郎上学,取名南斌。拜过了师,开书教读。读的是千字文,南斌上口便熟,片时将一本千字文俱皆完了。鲜于明甚以为怪。到午间,出个一字课与他道:“天。”斌回报道:“这样课,对他怎得。要对时,自然对地了。何不把长而有趣的,出一课来对对。”鲜于明见说得跷蹊,便把斌字字义出一联道:“学子文武全才。”南斌随口就把先生的名氏对去,道:“先生日月并照。”鲜于明听了,叫一声道:“妙。”随即又出一联:“南村南家,一位奇男子。”南斌又随口对道:“先生先进,双姓是鲜于。”鲜于明听了,连叫道:“妙极,妙极。”随即又问道:“你可会吟诗么?”南斌道:“先生命题。”鲜于明道:“就把南斌二字为题。”南斌低头一想,从从容容道:

  东西旁拱北来朝,执笏操戈并辔镳。

  一面能教三面服,赋诗退敌姓名高。

  鲜于明拍掌叫道:“奇才奇才。”心中想道:“东西旁拱北来朝,岂不是南;执笏是文操戈是武,并辔镳,合成斌字。一面能教三面服,岂不是南。赋诗是文,退敌是武,姓名高,合成南斌。此等诗,即使老成才子赋来,有其确,无其捷。有其捷,无其确。分明是一位神童,吾不能为之师矣。”即接南旸到书房看了,亦称奇叹绝。此后南斌所读的书,总是过目成诵,不在心上。因书窗前有梅树数株,不时去浇灌护惜,就如性命一般。

  次年,南旸另延一师,就是郡痒饱学名土诸材。向年七月十五兰盆时,果然孝思勃发,归家荐亲,故此不遭水劫。如今南旸请他来教南斌,因诸材也有一子,名唤诸绶,此时已有十岁,带到南家,与南斌同窗。诸绶也聪明,南斌与之志同道合。一日残冬之候,窗前梅花盛开,二人开了书窗,倚栏看梅。见天上忽然下雪,诸绶即口拈一绝云:

  曾拟空中撒白盐,又云柳絮舞风前。

  看来玉帝雕良璞,玉屑霏霏降世间。

  南斌听了,也就顺口儿依韵回和一首云:

  也非柳絮也非盐,岂是霏霏玉降前。

  昨夜瑶池梅落片,扫将梅片落人间。

  诸绶道:“南兄之诗,有仙家丰韵,无烟火气。”南斌道:“诸兄之诗,如官家冠佩,无寒酸气。”二人相得,大概如是。同窗了七年,诸绶十六岁,南斌十三岁了。文章经史,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是年宗师科试,南斌与诸绶一同上道。文宗出的题目,第一题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随后文宗又写下一片牌来,内中有云:

  越中千岩万壑,山水争奇,必有奇才。今日之角胜,他日之弘硕也。今本道第二题,通场赋梅花诗一律,以试诸童之才,以见志。倘无诗与诗不全,即文隹,亦不录。特示。

  南斌题目到手,竟挥完了头篇。第二题吟诗,是他长技。梅花又是他酷好,也一挥而就。工夫尚早,忖道:“场中同辈,料无奇才。独诸绶是我敌手。若要压倒他,必须多做两首佳诗,自然是我批首了。又提起笔来,依前韵续上二首。候第一牌开门,纳卷出场,自家拿定是批首了。次后诸绶出场,二人写出诗文与诸材看了,也道南斌是案首,诸绶不出第三。及至文宗阅卷之时,见这些童生,第一篇是文章,还也完的多,通的多,看到梅花诗,也有不做的,也有只做四句的,也有不叶韵的,也有不成韵的,也有抄千家诗、神童诗的。文宗大笑了一场。见头篇大通的,只得取了。至后来理出一卷,卷面是未冠。看他头篇大概,清新隽逸,加了数一圈。去看梅花诗是:

  寒香护惜几曾夸,且攘芳菲落尽花。

  窃爱夜深眠月露,甘心末世对烟霞。

  淡妆素服凭谁赏?高髻危栏只自嘉。

  只有东风能解意,瑶台吹上占魁华。

  文宗圈上两行,竟欲取为批首。及至后来,看到第一束卷子,内中有一卷,卷面是幼童。头篇文字,比前卷更好。文宗加了密圈,批道“字字人情。”去看梅花诗,原来有三首,其一:

  白玉堂前种有年,东风吹上百花先。

  含美人拟双珠蚌,放萼朝披五色烟。

  日映文章肠欲见,科登幽素士加怜。

  他时尚用调商鼎,赖此春华一夕妍。

  其二:

  群芳次第及华年,赢得开时我独先。

  姿艳颗思占鼎甲,标高势欲上凌烟。

  香分月桂羞他晚,节傲风松觊我怜。

  寄语江城弄笛子,休将五月落春妍。

  文宗看完第二首,便拍案连声叫妙。又去看第三首:

  竹友松兄待有年,相逢常得在春先。

  寿阳妆额娇宫禁,驿使逢君寄陇烟。

  范氏谱成知种美,宋家赋就使人怜。

  有时纸帐偕君卧,知己相看韵较妍。

  文宗看完,只管摇头作圈,摇个不住。想道:“越中看如此奇童,方见得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不然,不但为本道所笑,即山川亦且笑人。”意欲举笔加圈,见烛光不明。将手去撮烛花,手疼一放,烛花竟抛在卷子上,烧得通红,连连扑灭,只剩了两页白纸。文宗顿足太息,呆看了半晌,懊恼了片时,无计可施。忖道:“此子才高命蹇,为之奈何。只得把一首诗的未冠,做了第一名。以后胡乱填了,发到府间。折号出案时,诸绶是批首,南斌竟无名。南斌一气,几乎气杀了。想道:“诸绶既是第一,文宗之眼不差。难道我的卷子,休抹坏了。或者有割窃之弊,也不可知。”随即到礼房去看新生的卷子,只见抄神童诗的也进了,抄千家诗的也进了,那不叶韵的、不成韵的都进了,愈加气愤。忖道:“红纱罩眼,颠倒豪杰,文场之常。但未有如此错乱者。”又想道:“比如古时,唐朝应制,到天子殿前赋诗,那中状元的诗,也不过如此。如今便考了案首,做了秀才,气味也只有限,何况又抹杀了。”愈想愈气,闷闷的踱了回来。路中见街坊上有许多古画摊着,立住看时,内中有一幅张仙打弹,画得容貌堂堂,作张弓放弹之状。南斌心中一时触发起来,忖道:“文字功名,谓之缰锁。便成就来也不耐烦。古人中如班仲升,投笔封侯,立功异域。那些吟七言做八股的酸学,究竟了老班,只好伸颈乍舌。何不如精习弹射,日后可以经文纬武,驰骤皇都。”就买了这幅张仙画,又去买了弹弓,归家走到书房边,见窗前这几株梅树,开花过期,已将谢了。触物伤情,因而哀哀切切的,哭个不了。颖氏到书房解劝,越劝越哭。哭到三日,也还不止。颖氏对南旸道:“梅郎性癖耽花,向有痴情。今又因功名不遂,竟成颠子。倘有不测,你我何如?何不送他到南庄,舒畅几时。”南旸甚喜,当日就着工人与书童,送南斌到南庄住下。此庄,周围到是溪水,溪外是池塘,塘上一边栽柳,一边栽梅。墙门上有一匾额,是“小瀛洲”。进内一路,是曲径花栏,处处有亭台点缀。周围约有百亩之基,四时花卉俱佳,院子甚是精确。画堂前有一匾额,是“万花谷”三字,前后俱有月池,池内种莲花,池边栽凤竹。所以轩前对联是:

  竹影播疑君子至莲香动似美人来

  其余花卉,因前七月二十三日,被浪水淹坏了些,不比已前繁盛。南斌到庄,把经书文字,置之高阁,单把古今的梅花诗集为一部,不时吟咏,俱依韵和他一首。名为《玉人楼》。一面将张仙打弹图挂起中堂,香烛供奉。除看花饮酒赋诗之外,就到后园学习弹技。如此多年,不知不觉,弹技竟精工矣。不料外边世事变更,李自成把京师都破了。南斌也只是在庄快活,置之不闻。又是三年,弹技更精了。

  一日,正值盛暑之天,南斌拿了弹弓,步出溪塘,意欲打鸟。见溪水清凉,就脱衣入水中洗浴。将身钻入水底,跃了两跃,竟变了一条金鳞。正在水中得意,忽有一群乌鸦,在半空展翅噪鸣。南斌恶其恶声,水中一跃,变了原身,即上岸,持起弹弓,望空一放,那鸦儿竟打了落来,不觉徘徊自喜。未及穿衣,忽书童匆匆走来报道:“老主人来了。”南斌最怕南旸古执,恐有琐碎之言,就一跳,跳入水中去了。南旸寻到溪边,书童说入水去了。南旸吃惊,问故。书童道:“向来常常如此,不但热天,即寒天也常要入水去玩要的。”南旸闻了,甚以为奇。随即分付书童道:“外面新朝渡江,逃兵沿途抢掠,特来通知。如今会得人水,倒也放心。只是衣服银钱,须要小心藏好,我即忙要回到城中去护家了。”南旸说完,匆匆而去。南斌在水底,句句听见。就跳上岸来,穿了衣服,往前村打探消息。只见有逃难的男女,或躲在山湾,或逃在冷寺,纷纷的说道:张家妇人被逃兵点污,又掳他丈夫挑担。李家女子被逃兵掳去,又抢他首饰衣裳。南斌听了,忙回到庄来一看,忖道:财物还可埋藏,这许多梅树,逃兵入门,必然尽毁了,岂不是断送了我的性命。只是不容他入门才妙。随即备了百枚弹子,藏在腰边。溪旁原有一株槐树,枝叶森森,持弓攀缘上树,躲在树中。叫书童与工人立在树下,不必惊慌。不多时,果然有一班来了。前面有一个执旗的,想是头目。南斌在树上,持起弹弓,狠狠一放,把那头目的乌珠打出了,翻身倒地。一班人叫得一声阿哟,只见又把一人,对心一弹,此人叫一声阿唷,捧头而跑。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又一弹打来,把一人头颅打开。说的迟,做的快,但见弹子从空中飞来,个个打伤,逃出去了。南斌下树,走出看时,见撇下一重担。叫工人挑进庄中。解开看时,都是金银首饰。将晚时,只见又一班来了,甫斌又忙忙上树,打伤而去。又拾一担罗绮衣裳。次早,只见又有一班来了,南斌又忙忙上树打去,留下一个女子。问他,是前村柳庄闺女。南斌即着工人送还。逃兵过完,南斌反得了许多财物,不胜之喜。此后,只是浇梅、看花、赋诗、饮酒。光阴荏苒,又是初冬。一日登梅花楼饮酒,赋梅花诗,其题玉梅云:

  分明数缕武陵霞,飞上枝头散作葩。

  寒透一身香特异,霜堆满面色偏华。

  其题白梅云:

  冰肌本是粉和霜,又向瑶池洗玉妆。

  让雪三分应不让,天香一段雪输降。

  其题红梅云:

  锦绣每从云母缀,胭脂疑倩月娥搽。

  桃姨杏姊难争色,占得春风第一家。

  正是赋诗得意之时,只见工人走上楼来道:“诸相公今秋中了举人,有书送与相公。”南斌接看名帖,原来是诸绶。折开书来,上写道:

  二兄才高八斗,学足五车。九重丹诏,不日彩凤衔来矣。苍生久望,谅白云留不住也。弟不才,缪叨乡荐,将赴春宫。因企念弘才,敢邀玉驾偕往。临楮不胜翘企之至。

  南斌看完,忖道:京师乃皇都壮丽之地,久欲观光,因恐父母羁留,不能如愿。何不借此机会,竟赴京师,因而遨游湖海,遍历山川,亦丈夫之所为也。即便收拾回家,将诸绶手札与南旸读之。颖氏听见远行,洒泪苦留。不料南斌来到梅树下,大哭起来。南旸没法,只得对颖氏道:“此去亲近正人君子,强似在南庄痴忧,恁他去罢。”颖氏也只得依允。南旸与些盘费,颖氏又私与若干。次日南斌拜别爹娘,到诸绶家中,一同起程。二人路上豪情,不在话下。一月之期,已到京师。在试场边,租一所雅房住下。南斌在寓半月,见诸绶只管埋头读书,豪无意兴,心中忖道:何不移寓他处,可以纵意遨游。幸喜父母所赠盘缠,约有百两在身。当日即往天坛,寻一所雅寓。次日值诸绶出门访客,写字数行作别。

  不肖一片野心,几同狼子。而仁兄方且展摩鹏翼,睥睨鳌头。恐灾狂之态,有妨刺股。暂别数日,少纵狼心。幸勿见罪为感。

  写了,放于书案,收拾了自家行李,将寓门锁匙,交付主人,竟移往天坛住下。自此以往,游遍京师诸景,畅怀饱目。一日,想道:闻得仓平州地方,自永乐皇造陵以后,共有十二皇陵,何不往彼一游。因雇驴到仓平,出西城七十里,果然便是康陵。下驴登陵一望,但见陵冢坍颓,树木稀少,不禁连声叹惜。正是:

  金枝玉叶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堆。

  但见古来歌舞处,黄昏惟有鸟声悲。

  南斌看遍皇陵,又闲步再登,深入其中。见上面有一所大陵,两边梅花盛放。一见就如珍宝一般,急急向前细看。只见陵前,两边各有六株。梅干有合抱之大,因鼎革以来,无人守陵,被杂兵采取为薪,将茂枝尽行砍去。幸树大根深,从旁又生出小枝,开花正盛,格外芳香,比家下梅花不同。南斌忖道:此梅新抽小枝,开花尚且如此,想当初原枝所发之花,不知怎样香华,如何艳丽。自伤薄命,因而伤梅花之薄命。竟抱着梅花,号啕大哭。哭罢释抱再看,见上面第一株梅花,分外繁华,就向前跌足,坐于树下。只因悲伤太过,隐隐心疼,合眼片时,却像对心刺一刀的一般,登时殒杀。但不知南斌殒杀之后,死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梅魂幻 第三回 弹四鸾奇逢驸马乐

 

  凭空步入九重垣,宫殿岩峣云际悬。千官鹄位绕珠帘,奏钓天。一朵祥云捧玉娟。龙香凤灼吐清烟,引入琼宫对绮筵。纱窗花影转栏杆,月催眠。紫薇郎拥紫薇仙。

  ——右调重叠《忆王孙》

  且说南斌殒死树下,只见树旁转出两个青衣童女来,对南斌道:“我万岁爷有旨,特召南相公讲话。”南斌惊道:“万岁爷为何事召我。”童女道:“但随我来,不必惊疑。”南斌只得随行。由重门而入,走过许多巍峨殿宇,转过无数花柳楼台,引到一个所在。只见朱门高处,有一匾额,是“武陵宫。”门内,又走出两个彩女,迎接南斌入来。又走过许多曲径花阑,引到一个小画堂中坐下。南斌抬头看时,是一个空空苑囿。只见两旁有十二座彩楼,俱是空中楼阁。左边六座,右边六座。见上面入窗玲珑,朱栏画槛,栏杆上珠帘半卷,帘内俱有绝色佳人,艳装丽饰,倚着朱栏,来看南斌。左右两旁,多有彩女聚立,望去犹如半天仙子。中间有一甬道,望见百步之外,有十二座彩屏,屏上各画金鸾一对。屏中各挂小金牌一面,如圆月一般。南斌坐在画堂,心中疑惑,不知恁故。只见彩女献上茶来,南斌吃了。茶味清香异常,像与梅香一般。

  又见有两个太监,走到面前,撩衣禀道:“万岁爷有十二宫,宫主要选取驸马爷,特设金鸾彩屏十二座,金牌十二面,金弹十二枚。若弹中了某座金牌,就配与某宫某主。”南斌问道:“若十二座金牌,俱弹中了,却怎么样?”太监道:“就把十二宫宫主俱配与驸马爷。因连日选取功臣子弟到此弹射,并无一中。今万岁爷因南相公是仙府灵姿,天缘到此,要南相公弹射金牌。”说完,即取过雕弓金弹送与南斌。

  南斌便昂首拱面,将彩楼上十二位公主,俱顾盼了一回。笑一笑,忖道:“我小南在南庄把飞鹊都打下了,那怕这十二面金牌。”随即从从容容,张弓搭弹,对鸾屏轻轻一放,听见金牌上当的响一声,两旁闪出两个红袍太监,将响的金牌除下。看时,乃是第二宫迎云宫主。彩女报上楼中,楼中奏一番钧天之乐。只见迎云宫楼上抛下一彩球来,彩女拾了,送上南斌。南斌看时,见球上绣的百花皆备,而梅花为首。锦色煌煌,异彩夺目,不及细看,就叫彩女收下。闲坐一回,见又有两个宫娥,一人手棒肴盒,一人将玉杯满斟浓酒,禀道:“王后娘娘有旨,请南爷饮三杯喜酒,再弹金牌。”南斌饮了三杯,又用些珍味。那酒味清香异常。也像似梅香一般。

  太监又送过一枚金弹来,南斌接弹在手,取了雕弓,走向画堂槛外,拈弓一放,又听见当的响一声。两旁又闪出红袍太监,除下响的金牌看时,乃是第四宫夺月宫主。彩女报上楼中,楼中也奏一番钧天之乐,随即抛下一个彩球来。彩女拾了,送上南斌。南斌看时,见球上绣的百鸟皆全,而凤凰为首。栖飞跳舞,灵活异常,也叫彩女收下。宫娥又斟过酒来,南斌又饮了三杯。

  太监又送过一枚金牌,南斌接来,拈上雕弓,持满一放,又听见金牌上响一声,红袍太监除下看时,乃是第三宫栖霞宫主。一般报上宫楼,楼中一般奏乐,宫主抛下绣球来。彩女拾送南斌看时,绣的是百兽俱全,而麒麟为首。行住坐卧,宛如有气,也叫彩女收下。宫娥又斟酒过来,南斌又饮了三杯。觉得酒倦,到上面交椅上少坐。抬头去看两边楼上的宫主,心中忖道:“我一时之间,眼见得连中三宫,这十二个美人,怕不都是我小南受用。昔年读尽万卷书,不如学一张仙图。”

  太监又送过金弹一枚,南斌接来,走向前边,拈弓对中一放,金牌上又响一声。红袍太监除下看时,是第一宫凌宵宫主。听见楼上奏三通广乐,然后抛下一个彩球来。彩女拾送南斌看时,绣的是百宝俱全,而珠玉为首。方圆奇巧,具山川之灵秀。南斌也叫彩女收下,宫娥又斟酒过来。南斌怕酒眼生花,后面八个金牌,恐有失手,推辞不饮。官娥道:“这是喜酒,定要吃的。吃了这三杯,到外面大殿上,拜花烛去。”南斌只得接来饮了,心中又喜又疑。喜的不消说,疑的是后面八宫八主的鸾屏,为何今日不弹了。

  忖度之间,见外面走进两个太监来。撩衣禀道:“万岁爷有旨,召南爷相见,请加冠带。”宫娥二人,将南斌衣巾除卸,罩上乌纱帽,披上锦衣袍,腰悬金带,足穿粉靴。随了太监,由原路出宫。到大殿上,见有十二位帝王,头戴平天冠,身穿红蟒袍,端拱而坐。南斌不敢拾头,俯身下拜,口称万岁。十二王称:“卿家平身。”赐绣墩以坐。南斌谦让坐下,中间一王,亲赐御酒三杯。开口道:“朕为十二宫宫主,选择佳婿久矣,奈非天缘,都不能弹中鸾屏。幸卿家天缘到此,连中四屏,皆是长宫。朕喜出于望外,此乃赤绳早系,就此偕婚。”即唤内相,引了女乐,往后宫去迎凌宵、迎云、栖霞、夺月四位宫主。一面叫内相整备花烛之仪。须臾之间,金莲银烛高烧,宝鼎龙香烟袅。锦屏中彩花齐列,玉殿上绣褥重铺。一个彩女,将宫花两朵,插在南斌的乌纱帽边。一个彩女,将锦缎一端,披在南斌的锦衣袍上。但闻一派笙簧箫鼓之音,远远而来。四位宫主,已出宫到殿矣。这四位宫主,大概是如何模样,但是:

  五凤珠冠,高罩一团雪玉;七章绣服,低笼三寸金莲。婷婷娉娉花枝态,步步迎怜;铿铿锵锵环佩声,悠悠款耳。四轮华月,琼宫内缓缓轻移;几阵香风,绣带中遥遥递送。绰约清扬,似数缕彩霞飞出;晶莹艳丽,如五色祥云捧来。

  南斌偷眼一瞧,想道:“方才彩楼之上,望见一斑,如今更加艳丽。若还卸去宫妆,细看玉面香肌,不知如何妙绝。我小南这场受用,则怕是梦也。”宫主近身并立,女工作乐,内相赞礼。行完了礼,面前许多彩女引道,金丝灯,金莲烛,引人凌霄宫。见宫房陈设之物,俱华丽异常,如入万花金谷,目眩魂迷。少顷,排列酒筵,是五桌团团围摆,如梅花样一般。南斌与四位宫主,依席坐下。见筵上,设的是百味珍馐,斟的是琼浆玉液。又见四个绣球,俱用金丝盘托住,下用玉架,架在筵席之前。灯光与彩光相映,内中绣的百宝、百花、百鸟、百兽,灵灵活活,把玩不尽。南斌暗中称羡。酒过数巡,听见碧纱窗外,有人娇音沥沥道:“姐姐辈,向来赋诗,每每思念姐夫。今姐夫已齐眉并案,何为而反不赋诗也。”凌霄回言道:“妹妹岂不晓,及至相逢半句无。总欲赋诗,又恐贤妹辈窃听,故此少缓。”只见窗外人嘻的笑一声道:“方便,妙妙。我自去也。”南斌道。“原来宫主雅善于诗,才貌双全,卑人万千侥幸。但卑人与宫主,南北相岐,平生相昧,何缘而思念及也?”凌霄道:“郎君在南庄时,爱妾辈如珍。妾辈曾与白雪争春,蒙骚人阁笔评章,叫妾辈让雪三分,素心不服。蒙郎君所奖之诗云:‘让雪三分应不让,天香一段雪输降。’因此言大为妾辈助势,自此以后,妾辈欺霜傲雪,而雪不敢与妾辈争矣。故此曾赋诗望郎。”南斌道:“卑人此诗,不过为爱梅而作,何宫主以为相得也。”

  说到此处,只见宫娥二人,扛了两支彩烛进宫,来到筵前放下,禀道:“今日外国进贡,内中有彩烛四枝,名为百花烛。皇后娘娘特送二枝来,与驸马爷助彩。”细看时,见此烛有五尺之高,大如拱把,外面是朱红颜色的,上下俱是描金人物,龙盘凤绕,异彩缤纷。宫主叫宫娥点起一枝来,明亮异常。烛心中滚出一道清烟,忽然结起莲花一座,彩色莹莹。又从旁透出一股烟来,结起梅花千朵,清华霭霭。又从旁透出一股烟来,结起牡丹一枝,艳丽煌煌。从此三股,盘盘旋旋,只管花上吐花,或桃,或李,或木,或芝兰,或丹桂,或石榴,或金菊,或海棠,或芙蓉,那烛烟盘旋处,满宫中画栋雕梁,俱是奇花开遍。真个是天地外的奇观,古今来所未有的。南斌与四位宫主,一面饮酒,一面玩花。但见愈吐愈奇,玩之不尽。

  南斌玩了一时,回头见四位宫主,桃红满脸,愈加标致。对宫主道:“烛花之奇,虽然妙极,又不如娘娘辈之花貌,看之不厌。卑人意欲熄了此烛,明日再点再玩,宫主以为何如?”凌霄道:“但凭郎君之意。”随即教宫娥,将罗扇轻轻扑灭。但见满屋的奇花,就如蕉枯了一般,俱渐渐憔悴,渐渐形消影灭了。望见纱窗外,已月移花影横窗。南斌即立起身来,牵宫主之手,微笑道:“卑人几乎忧杀娘娘矣,乞娘娘早赴蓝桥,以慰下情。”宫主即叫宫娥进膳。膳完,即移步到妆台前,含羞低首,卸去宫妆。到床前,见金盆中兰麝香汤,早已满注。各各洗了手脚,同同脱衣上床,抱入被窝。南斌这一夜的受用,不知是醒也,梦也。

  次朝直睡到红日穿窗,方才起来。宫娥服侍南斌梳洗,彩女服侍宫主梳洗,理妆已完,夫妻各穿百花衣服。房中琴棋书画,六律八音之物,无不周侪。除酒馔之外,无非是弹琴赋诗,下棋,吹萧。到三朝之期,夫妻一齐官装上殿,去朝拜十二王。山呼礼毕,一王道:“宫主且自回宫,朕与南卿有事商议。”赐绣墩坐下。

  南斌道:“万岁爷有何事相商?”一王道:“昨日蛮王进贡,有世子二人同来,要求朕女为姻。此分明有欺朕之心,意欲绝之,则彼必含怒而去,将来恐有衅端。意欲许之,朕女玉质金姿,岂忍远抛异国。朕已对蛮王言,以弹金牌为辞,明日与他劲弓两把,谅蛮王世子,不能开弓,岂能弹中。惟南卿射中金牌,使他知我国有人,含服而去。一则以全朕女,二则以杜衅端。南卿以为何如?”南斌道:“万岁爷聪明天纵,所见甚高。”一王道:“卿且回宫,朕当宣召。”南斌又山呼下拜,退回宫中。

  宫主问道:“父王所议何事?”南斌把方才所言,述了一遍。凌霄宫主道:“此事父王还宜绝他为是。闻知外国,骑射甚精,多能穿杨贯犀。倘蛮王世子弹中了金牌,岂不断送了我的妹子。”四位宫主,俱觉怀忧。南斌道:“万岁爷自有主意,宫主且宽怀。”渐渐天色欲冥,房中酒席,又已完备。五人坐下,饮了三巡。彩女正要张灯,只见宫娥又拿了两个异样的物件,走进宫来。宫中忽然明如白昼。宫娥道:“今日东海蛮王进贡,珍宝甚多,内中有这两枕,名为水晶枕。皇后娘娘送来与驸马爷、宫主枕头。”细看时,见此枕有六尺之长,光芒如夜明珠一般,彻底澄清,玲珑奇巧。内中有三岛十洲,有千岩万壑,峰峦洞穴之奇俱备。有日月,有云霞,有草木,有花卉,有鸟兽,有人物故事,有殿阁楼台。将他摇一摇,内中之物俱动,灵灵活活。宫主见了,甚是喜欢。南斌道:“天地间有这样奇巧之物。卑人读书时,见唐朝开元遗事,说西域龟兹国贡一枕来,颜色像玛瑙一般,洁润如玉,枕了他睡去,梦中能见十洲三岛,唐王称为游仙枕,千古以为奇物。这还是梦中见的,如今此枕之中,千奇万怪,明明灼见,这也是天下罕少的。但不知枕了他如何光景?”宫娥道:“闻知进贡的话,枕了他冬暖夏凉。”此后,竟将两枕竖在酒筵之上,细细看玩。看到后来,见内中有一对男女,将身倚在太湖石边,行春图故事。一提一送,俨然如活。南斌指与宫主一同看了一回,大家笑了一回,不觉情兴勃发。即忙完了酒馔,将此枕列在床中,满床亮如白昼,五人脱衣上床。此时正是寒天,枕上去果然暖气如蒸,和而且软。南斌见床中亮得异常,便揭开锦被,令枕光透入。细看宫主之身,见两乳圆突,白润如脂,含笑抚乳道:“香肌之白,谅天下美人,应无双矣。”凌霄道:“妾辈不肯让雪三分,为此故也。”南斌看至下面,笑道:“因股间有桃红一点,故此雪未争耳。”笑语之间,情兴大发。先抱凌霄做起,次临迎云、栖霞、夺月渐渐轮。外面行的情事,映入水晶枕中,好不有趣。南斌这一场的欢畅,又不知是醒也,梦也。

  次日早膳后,南斌正与夺月宫主下棋,见宫娥走来报道:外面万岁爷着内相在外,宣召驸马爷到武陵宫,与蛮王世子同弹金牌。”南斌听了,即停了棋,出宫同内相到武陵宫小画堂中。望见远处,只设两座鸾屏。两边楼上静悄,不比前番热闹。随后四位宫主,也到武陵宫来。见八位妹子,早已在彩楼之上,就登楼与妹子相会。恐怕蛮王世子弹去,一齐心中忧虑。将帘儿垂下,悄悄的张看。只见世子带了四个内相,同入画堂。面貌狰狞,身材短小,是蛮邦人品。南斌与之行礼,宾主位坐下。献茶过了,南斌道:“久仰大邦,有劳光降。”那世子哩哩罗罗,回了一通蛮语。南斌不晓,只是打恭。内相将强弓两张,金弹二枚,送过二位世子。且看世子弹中金牌,下回自有分解。

 

梅魂幻 第四回 婚八主欢畅曲龙宫

 

  重门难锁梦,愈入愈深隹。万花丛里有千华,天下无穷春色在王家。歌管楼迎月,秋迁院接霞。玉楼人醒日铺纱,又向画堂欢宴拥娇娃。

  ——右调《南柯子》

  且说内相,将强弓金弹,送过两位世子。世子接了弓弹,不觉呆了一回。南斌将手一拱,揖长世子上前。那长世子力大,将强弓持满,拈上金丸,纵手一放,弹丸竟打到半空中去了。南斌揖退了长世子,又揖次世子上前。次世子力小,弓强不能开满,便胡乱将金丸拈上。放去时,不料那弹子竟落在五十步之外。然后南斌拾取雕弓,内相送过金丸。与两世子一恭,向前开弓。拈弹对金牌一放,当的响一声,竟中了一牌。内相又送过金丸,南斌又拈弓一放。金牌响一声,又中了一牌。南斌即转身向上,与世子三揖道:“此是天缘所结,月老所系,世子幸勿介怀。”那两世子,又哩哩罗罗说了一番蛮语,悻悻回身。南斌送出宫门,竟自去了。

  且说南斌回宫,见四位宫主,欢容笑脸而来,道:“南郎方才弹中的,是寒香宫五舍妹,暖玉宫六舍妹耳。天才国色,比妾辈更高。南郎好受用也。”南斌道:“卑人之奇遇如此,除非在梦中耳。”当晚无事不题。

  次日傍午,万岁爷又着内相宣召南斌。南斌正与迎云宫主品箫,只得断了箫声,忙整袍冠。凌霄宫主笑道:“今宵与五六舍妹欢娱,且去暗中摸索。明宵我送水晶枕过来,又好细看香肌,与股间之物耳。”南斌嘻笑的一声道:“多谢娘娘。”出了宫门,依旧到大殿上。只见殿中早已排列着:两对花烛,烛炬莹莹;两对金瓶,瓶花灿灿;两个宝鼎,鼎烟袅袅;一十二盏金丝灯,灯焰煌煌。两旁乐工,八佾整立。南斌去朝见十二王,一王道:“南斌弹中金牌,使蛮王贴服而去。朕女有归,即此谐婚。”说完,鼓乐一齐喧奏。须臾拥出两个绝色美人,左右并肩分立。内相喝拜,南斌昏天黑地,依喝拜了四拜。又依喝,与二美人对拜了四拜。一般金灯莲烛,簇拥到寒香宫中。宫中华丽,不在话下。

  少顷,宫娥排酒三桌,如鼎足一般。三人坐下,酒过数巡,南斌开口道:“昨日大令姊称,二位宫主,国色天才。今观玉貌,果然国色,名下非虚。所云天才,卑人渴念。乞二位娘娘赐教。”寒香微启樱唇道:“乞郎君命题。”南斌道:“就把姊妹联床为题。”寒香对暖玉道:“题是联床诗也,与姊妹联吟了罢。”暖玉道:“请姊姊先吟。”

  寒香道:两朵花枝一样珍,

  暖玉道:两枝本是一枝分。

  寒香道:今宵花朵连枝放,

  暖玉道:满被春风满枕云。

  南斌听完,连声叫妙绝。寒香道:“贤妹末句,似觉蜂狂。”暖玉道:“姊姊第三句,原有蝶意,叫小妹子安得非蜂。”南斌道:“既成夫妇,枕席之上,蜂狂蝶舞,将无所不至。诗才正妙在乎八佾。”评论之间,见宫娥拿了一个朱红描金小匣,走到筵前禀道:“适才外国贡这匣子进来,内中是一领帐子。皇后娘娘看过了,特送来与驸马爷。”南斌看时,见匣子上面的标签,是催欢帐三字。就叫宫娥开了匣,拿出来张开看时,内外明莹。初时甚小,只见愈张愈大,渐渐大如宫室。甫斌就叫收了筵桌,天光透入,更加明亮。细看时,见帐上隐隐有女乐一班,手中各执着笙簧箫鼓,八音六律之物。南斌同宫主看了一时,叫宫娥收了。只见愈收愈小,渐渐如小匣一般。南斌对宫主道:“闻昔晋朝王惴作紫丝步帐三十里,石崇作锦丝步帐四十里,当时以为异物。但是能大而不能小,有光彩而无女乐,异而不奇。今观此帐,才是希奇。但可惜帐中女乐无声,奇而不巧。”宫娥在旁道:“皇后娘娘见贡单上开着:

  催欢帐一顶,夫妻会合,女乐齐鸣。

  故此,俺娘娘送过来的。”南斌喜笑道:“天下有这样奇巧灵妙之物,可知道多为催欢帐。”随即对宫主道:“昔太公钓鱼,志不在鱼。今卑人酌酒,志不在酒矣。”寒香宫主道:“昔太公钓鱼,志在周朝之天爵。今郎君志在何物也?”南斌道:“昔太公钓鱼,志在周朝之天爵。今卑人酌酒,欲得宫主之霞杯。”宫主微笑道:“开口成章,无非天巧。敬服敬服。”南斌叫宫娥将催欢帐到床中挂了。只见又刚刚像床,不大不小。完了酒馔,两位宫主到妆台卸了妆,到床边脱衣换鞋,垂了帐上床。床内帐光如昼,两姊妹分头而卧。南斌也脱衣上床,先与寒香同头,去解小衣。寒香将衣带紧结,说一声道:“我害羞,到妹妹那边去。”南斌无门可入,只得去与暖玉同头。暖玉见阿姊作势,也纽定小衣,说一声道:“我害羞,到姊姊那边去。”南斌道:“二位宫主,为何言不顾行,行不顾言。一位的诗是‘今宵花朵连枝放,’一位的诗是‘满被春风满枕云’。如今花不肯开,云不肯上,何以着落卑人。”只见暖玉翻身,与寒香同头道:“让郎君在脚后罢。”南斌发愤,挨入姊姊中间。寒香翻身朝里,暖玉翻身朝外,南斌竟把暖玉的小衣狠狠扯去,就在后面做隔山取火。刚刚有些举动,听见那帐上的笙簧箫鼓之音,一齐响将起来。南斌连叫道:“妙妙,奇怪极矣,奇怪极矣。”暖玉初时犹怕,推推缩缩。听见那帐上女乐之韵,奏得悠扬,便不知羞涩矣,但凭南斌行动。初时行得徐徐,那帐上之音也徐徐而鸣。后来行得紧紧,那帐上之音也紧紧而奏。一时之后,南斌抛了暖玉,那帐上也寂然无声。南斌道:“自古奇书相传,仙境颇多,未尝有此。我小南享尽天地间未有之奇福。不知是醒也,梦也。”随即翻身去摸寒香,原来情不能自禁,早已除去下衣矣。南斌将次举动时,那帐上女乐,又一齐和鸣起来。南斌肆意,寒香全不介意。原来被乐音透入牝中,早已花心大放了。但闻得帐上音乐,徐徐紧紧鸣了。一时南斌丢手,帐上无声,大家睡去。

  次日起来,夫妻们下棋吹箫,耍了一日。到晚间,凌霄着宫娥送水晶枕来。寒香、暖玉见了,观玩不尽,赞叹不了。这一夜之乐,在催欢帐中,水晶枕上,畅快也不消说了。次日三朝,南斌同宫主上殿,朝参十二王。只见殿上寂静凄凉,并无一人。随即转身去参拜王后娘娘。娘娘留坐待茶,宫主问道:“今日殿上寂静,不见父王与王叔,未知何故?”王后道:“只因后六个妹子婚姻未定,昨宵父王与叔王辈,俱请天廷,见月老阅婚姻簿,故此殿上无人。”见宫娥忙忙走来报道:“十二位王爷已回,说道:‘后六位宫主娘娘,月老已妄配与采薪的樵夫。’十二王爷协力苦奏,天廷玉帝有旨。”宫娥即送过旨意,南斌接来看时,上云:

  准奏,着六宫宫主,一时速配南生,以杜争端。

  钦此。

  见有六个彩女,手捧锦袍冠带走来道:“十二位王爷,请驸马爷出殿,依旨成婚。”南斌万千欢喜,即卸去身上的朝衣,穿戴了那边的袍冠,别了娘娘宫主,喜孜孜上殿,俯伏拜了诸王。抬头看时,但见:

  一十二支花烛,灿灿煌煌;三十六盏金灯,荧荧耀耀。六对锦瓶,瓶中百锦俱备,彩花上缀着,万叶千枝。三双宝鼎,鼎内八宝俱全,金麟盖透出龙翔凤舞。茵褥重铺,满殿落花依草;珠帘高挂,一堂明月穿云。四围箫鼓齐鸣,合座笙簧并奏。

  此一番乃是六主齐婚,所以陈设比前更盛。南斌立未多时,但闻环佩叮当而来,扶出六个仙姬。左右各三人,并立行礼。礼毕,香花灯烛,排了一里的甬道,齐归洞房。须臾排列酒筵,是十三桌。原来万岁爷早已有旨,宣召前六位宫主陪宴。不多时,前六位俱已请到。南斌与长宫凌霄并坐。余十一妹依次坐下。酒过十巡,南斌道:“取色子来,待卑人行一令何如?”凌霄道:“甚妙。”叫宫娥送过色盒。南斌把五个色子,排列五处,如梅花一般。手中捏一子道:“众娘娘听令,卑人要掷一个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四围是六,中间一子,掷下着么,是有这一点了,敬一大瓯。今宵在象牙床中欢会。若掷不是幺,罚一瓯过盆,少刻送入冷宫。”说完,南斌自家掷下,无幺,罚一杯,送过凌霄宫主。凌霄掷下,也无幺,罚一杯,递与迎云宫主。迎云掷下,有幺,敬一杯,随即递与栖霞宫主。栖霞掷下,也无幺,罚一杯。一连递至谐琴,十二宫主掷下有幺,敬一杯。众位道:“令官无红一点,少刻请入冷宫。”南斌道卑人是令官,不在其内。若是把卑人入了冷宫,象牙床中还有什么欢会。”凌霄道:“既是令官,不在其内,方才不该同掷,为何命题糊涂。酒令严如军令,若再强辩,我们鼓噪辕门。”凌霄温谚,迎云道:“依此说来,主人入了冷宫,连我与十二妹有一点红的,俱要落空了。依我说,这番不作,再行过何如?”南斌道:“有理。”只见宫娥忙忙走来道:“皇后娘娘请驸马爷与宫主,俱到曲龙宫中饮宴。”凌霄问道:“为何?”宫娥道:“皇后娘娘道,宫主十二位,止驸马爷一人,恐有偏背,寒热不均,因而铺王会床,设神绡被,通灵褥,要驸马爷与十二位宫主同床合被。故此奉旨来迎。”南斌问道:“何谓王会床?”凌霄道:“此床可睡二十人,十二位王爷会议机密大事,即在此床同寝。故名王会床。”南斌又问道:“何为神绡被?”凌霄道:“此被向系外国进贡,色如松花,厚止一纸,面上有龙纹凤彩,冬暖夏凉,一人盖无余,百人盖不少,能小能大,能卷能舒。十二王于王会床中同被,即用此以盖身。”南斌又问道:“何为通灵褥?”凌霄道:“此褥大约是新贡的,未知其妙。”

  说完,彩女张灯引道,一齐往曲龙宫。果然曲折幽深,不知走过多少溪桥花径,经过多少曲槛雕栏,才到画堂。但见画堂前,筵席十三桌,团团围摆,如梅花样一般。上面一桌更加齐整,是敬驸马的。中间有三十六个女乐,梁上密挂金灯,台前高烧银烛,陈设十倍往常。宫主逊南斌上坐,自己照席环坐。宫娥一面斟酒,乐工一面奏乐。那歌声如娇莺圆溜,那舞态似林蝶穿花。闹饮了一时,南斌道:“歌舞不过如斯,不如玩奇花异宝,何不去取了百花烛,水晶枕来。”凌霄道:“果然好。”随即着宫娥去取过来。将水晶枕两个,列在两柱之间,玉桌之上,灼烁异常。点起百花烛,只见依旧透出三股清烟,自莲花开起,盘盘旋旋,渐渐满宫的栋梁墙壁,俱是奇花异彩。十二姊妹出了席,行游观玩。或瞻顾烛内之奇花,或细玩枕中之仙境。凌霄把枕中太湖石边男女行春图的,指与诸妹子看,个个嘻嘻而笑。大家玩了一时,又入席饮酒。彩女到南斌面前斟酒,南斌看花,忙用手将玉壶一推。彩女将壶嘴一勾,把一双龙凤嵌珠的玉杯,勾掉下地,跌得粉碎。彩女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忙忙跪下叩头。南斌道:”这是我的过误,与你何干,不消忙得。”这话乃是南斌恐宫主发怒,帮衬彩女的意思。不料宫主果然大怒,就唤行杖的宫娥来,叫打三十板。一个标标致致的彩女,拖倒去,掀出臀来,白嫩如雪藕的一般。南斌怜惜不过,忙忙立起求饶。打至十下,血流满地。宫主也只得叫罢了。内中有一个能事宫娥,恐怕只管看花玩枕,牵牵缠缠,又惹出事来。算出一个妙计,忙去取了催欢帐,假传皇后意旨说道:“皇后娘娘送催欢帐在此道,良夜无多,教驸马爷与众娘姐睡了罢。”

  南斌听说催欢帐送到,便无心饮酒看花。又见宫娥捧馔到来,就用了馔。那众宫主也只得用了馔,一齐起身,到洞房中。各宫彩女,服侍十二宫主,各各卸去艳妆。南斌牵了凌霄之手,到王会床前。见催欢帐早已挂着,水晶枕早已排着,神绡被、通灵褥早已铺着。南斌道:“枕帐之妙,已受用过矣。这被褥之妙,还不知何如。”就坐落绣墩,见十二宫主俱到香汤盆中,洗了手脚,也坐落绣墩上。脱去尖尖的凤鞋,换了小小的睡鞋,一齐上床。新人一头,旧人一头。宫娥垂下了帐儿。总之,催欢帐、水晶枕、神绡被都是透明之物,南斌从帐外望去,丝发俱见,旧的六宫主俱已脱衣,如六堆雪玉。新的六宫主,还是穿锦裤的,上身如雪玉,下身如红玉。南斌忖道:“我小南好折福也。”即忙脱衣上床,先到旧人一头,与凌霄做事,要帐上的女乐,引动新人的情兴,省得去扯拽费力。一上凌霄之身,那帐上乐音奏响,咿咿唔唔,叮叮当当,好不有趣。那通灵褥软得异常,神绡被暖得异常,满床亮得异常。那红心一点,高低凹凸,无不灼见。行了片时,凌霄道:“南郎可到那边去。”南斌就停了,问道:“还不知该是那一位行起?”凌霄指道:“这是第七宫霜葩舍妹,这是第八宫雪华舍妹,这是第九宫春酣舍妹,这是第十宫秋醉舍妹,这是留鹤舍妹十一宫,这是谐琴舍妹十二宫,该从霜葩舍妹行起。”南斌就翻身与新人一头,去起霜葩的下衣。原来被乐音吹得心痒,一连手脚都软了,但凭南斌褪去。一动之时,乐音又响奏起来。南斌轮流了半夜,乐音也响奏了半夜。可羡那通灵宝褥的妙处,能令人昏,能令人醒。但是事闲的宫主,俱会得嗤嗤的睡去。南斌行完了新人,且翻身下马,卧在通灵褥上,不知不觉,也睡去了。

  总之,宫中点了百花烛,房中有了水晶枕,一味光明,竟不知昼夜日月。宫中玩花饮酒,行乐贪睡,周流了不知外面已有半个月了。忽然宫娥报进来,说万岁爷宣召驸马爷。南斌不知恁故,就别了宫主,到大殿上朝参十二王。山呼已毕,一王道:“日前蛮王世子,因不中了金牌,怀惭抱恨而去。如今提兵作反,深入我境,杀掠人民,凌辱妇女,荼毒我百姓。朕已整起精兵一万,器械粮草俱全,敕南卿速去平他,即此起兵。”南斌山呼谢恩。

  只见值殿将军,送过金盔金甲,强弓劲矢,宝剑一把,铁弹百枚。南斌披挂完了,向十二王打一恭,到朝门外上马,到演武场登坛,点将点兵,三令五申。见飞鸟在空中飞过,南斌就拈起弓弹,竟打了落来。兵将人人惊服,个个奋勇争先。提兵出境,不止一日,已近蛮兵扎营之所。远远望去,见蛮将官兵,就如鸟鹊一般。南斌就提起强弓铁弹,持满打去。连放十弹,连毙兵将十人。蛮王世子大惊,说道:“此必是南爷爷来了,我们退了兵罢。”竟拔寨远遁。南斌凯歌,班师入朝。十二王大喜,赐绣墩坐下,御酒三杯。南斌谢恩,入宫又去朝参了皇后娘娘。然后入曲龙宫中,见十二宫主来迎。欢情蔼蔼,笑语盈盈。凌霄即牵南斌之手说道:“妾与十一妹无刻不想念郎君。”南斌道:“卑人亦然。”须臾,只见酒筵已备,此番又开怀畅饮,点百花烛,玩水晶枕,入催欢帐,卧通灵褥,盖神绡被,这一套乐事,不必说了。

  此后朝朝欢宴,夜夜风流,畅乐了一生。一日晚间,月明如昼,众宫主都到御园玩月去了,独凌霄与南斌饮酒。南斌潜然泪下,凌霄道:“郎君垂泪为何?”南斌道:“忽然怀想家中父母,其实不忍分离,故此悲伤。明日欲收拾行装,往家一探,宫主意下何如?”说到此处,凌霄亦凄然泪下。只见外面宫娥,忽然慌慌张张乱闯入来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但不知宫娥说出恁的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梅魂幻 第五回 寻残梦寻着女诸葛

 

  流水韶华,东帘日上,西栏月斜。看西子吴宫,王孙故苑,惟有平沙。红尘白浪天涯,回首处残阳乱鸦。叹王谢堂前,穿帘燕子,今在谁家?

  ——右调《柳梢青》

  说那宫娥,慌慌张张闯入宫来,报道:“不好了,前殿火起了。”南斌与宫主急忙出宫看时,但见:

  炎光高爨,汉接霄联,烟气盘旋,云蒸霞蔚。火鸦起处,几如千蝶舞桃林;灰鹊腾时,恍若万蜂入春谷。管弦楼化为赤地,秋千架变做红尘。三十六个花宫柳院,回禄张威;二十四座舞殿高台,祝融为墟。皇殿上金阶玉阙,满挂红丝;御沟中万壑千溪,倒烧银烛。可怜见,鸦逃鹊窜,鹤唤猿啼。

  顷刻之间,前殿与后宫都烧,惊得二人手足无搭,只得到御园避火。不料火又烧到御园来,众宫主逃散。凌霄道:“不好了,可随我们到天津地方去。”忙忙出了后宫,走不多时,见有许多兵马拥来。宫主在前,拥落在后,只得待兵马过了,追寻上去,宫主已无踪影。仍依原路走回,火已熄去。宫主既失,十二王与王后也无,宫殿是一块茫茫白地。孤身无倚,感痛悲伤,号啕大哭。

  忽然惊醒,见自己身子靠在梅花树下。想起从前,是一场大梦。抬头看时,日色中天,是午牌时候。心中想道:“好奇怪,一饭之顷,竟享了一生之乐。梦中何其清洁耶。”立起身来,欲别梅花,不觉悲励。又哭了一场,下了王陵。见驴夫立候,南斌打发了驴夫,又坐地呆想了一回,忖道:“方才分明宫主与我同往天津,我失落在后。纵然是梦,也要去追寻一番。”随即另雇牲口往天津。一路上想到欢娱处,不觉大笑。想到凄凉时,不觉大哭。路中见闻的,都道是一个痴汉。

  三日赶到天津,天津是大埠马头,多少官民船只,泊在此处。南斌撞来撞去,哭叫“我的宫主呵,我的宫主呵。”叫得十分凄惨。官船上有人喝道:“宫主在何处,你大胆在此呼叫。讨打。”聚了许多人看。南斌诉道:“我在康山梅树下□交,好好一个宫主,同我来此避火,我一时失落在后。”说了又哭,众人大笑道:“这话分明是做梦,这人是痴的,不要睬他。”一哄而散。凭他叫来叫去。

  此时有一位告病还乡的军门,姓柳名之营,系山东人。夫人李氏,生下一女一男,女唤宫梅,有十九岁了。当初生女之时,李氏梦见一个绣衣女子,送梅花一枝,说是万岁爷宫中送来的,故此取名宫梅。幼时从母舅读书,聪明异常。到长时,不喜诗词,只喜看异书。凡陶朱致富异术,康节观梅灵数,无不备晓。每遇民间讼词,有大事之营断不出的,宫梅起一数断出来,犹如眼见的一般。之营常对李氏道:“宫梅之智,不让诸葛。宫梅之貌,不下西施。那得这般佳婿来配他。”此时之营官船,泊在天津埠头。宫梅因被梅魂宫主附身,患起病来,十分沉重。迎一医师到船诊脉,医师道:“此脉忽大忽小,忽细忽洪,忽浮忽沉,似有阴果在身,未易愈也。”下药一帖,李氏即叫侍女煎服。致夜深了,愈加昏沉。宫梅于迷乱之时,耳中听见哀叫宫主娘娘,便昏迷中应一声道:“我来也。”翻身朝里卧去。此时,李氏守在床中,见女儿苏醒,且放心到后舱用膳去了。那南斌寻宫主娘娘,叫至二更,身子狼狈,只得雇船住下。思想世上,奇荣,奇富,奇美已享尽矣,在此萍泊无依,不如依旧回家,南庄上去度日罢了。

  正欲打点睡去,忽闻岸上有一个女子叫道:“妾与南郎,乃夫妇也,何为抛我而去。”南斌听见是宫主声音,此时月色微明,忙去船头看之,面貌俨然是宫主。南斌万千欢喜,登岸引入船中坐下,即叫水手开船。女子道:“妾魂即是宫主,此形骸乃是柳氏,名唤宫梅,乃军门柳之营之女。妾见郎君寻求之苦,故此将魂附身而来。”南斌道:“原来如此,倘柳公追寻到来,如何是处?”梅魂道:“自有藏形之法。方才上船而来,人不能见。纵然着人密访,不过捕风捉影。你我小心,便不妨。以后只呼娘子,切勿再唤宫主,也莫唤宫梅,恐前途关津不便。”南斌即求交垢,梅魂低声道:“此身乃是处女,幸勿粗莽。”南斌也低声道:“自有妙法,不必挂心。”事完,二人和衣抱卧。次日到了闸河,南斌竟要归南庄,梅魂道:“且慢,我教你一法儿。只在此处,可得数千金。”那柳宫梅原晓康节灵数,致富奇书,诸般法术皆能。梅魂一点灵明,入在他身,总是一体了。南斌道:“娘子有何妙法?”宫梅道:“此地近来疫症甚多,我教你一符咒,到病家取清水一杯,将符咒吃下,病人即愈。”南斌半信半疑,上岸打探,果然疫症甚多。就回身到船,习熟了符咒,写一招纸道:“神医疫病,一服即痊。”南斌持了招纸,上岸去走。走到一家门首,有人邀南斌进去。看了病,依法取水试符与病人吃下,一时之后,果然全愈。由是一人传两,两人传三,生意日盛。旬日之间,约有数百金。

  一日,近处有一桃村,村中有一家,姓曾名春,来接南斌,说看房下的病。南斌随他到家看时,只见有一个标致女子,立在床边,容貌却似康山梦中的二宫主。南斌看脉完了,问道:“令正贵恙,是何时起的?”曾春道:“病有十九年了。当初生这个小女之时,产后受了风寒,两足重痛,不能行动。这小女甚孝,每每人来说婚,他誓要待母亲病好,方才纳聘,不然终身誓不嫁人。老先生若医好房下,小女即送为箕帚。”南斌想道:“这符咒原医疫疠的,只恐久病难医,何不也试一试。”就叫取净水一杯,依法令病人服下。出外一杯茶时,那病人脚下就如滚水浇来,热得异常。又半晌时,脚轻不痛,就下床来,可以行动,合家欢喜。曾春问了南斌姓名,留住待酒,计较招嫁之事。南斌道:“现有房下在舟,若蒙不弃,待与敝房商议,发聘金来娶何如?”曾春道:“既然如此,明日送小女到宝舟便是。”南斌别归,与宫梅商议。宫梅甚喜。次早,南斌将百金封作十封,送到曾春家中。曾春推谢不收,女子教收了五封,花轿红灯,送到船中,成了花烛。此后,近村远村,迎接看病的,日不暇给。数月之内,疫症全收,已有二千余金。就收了一房贫夫妇做了管家。宫梅叫盘过闸河,另雇大船,别做生意。

  一日,船到山东,泊在河下。约三更天,南斌上岸,到一株树下大解。此时月色朦胧,远见河边有一个女子,悄悄上岸,望树而来。南斌闪过一旁,看他走到树下,哭声吞咽,解下膝带接长了,抛在树枝,竟欲缢死。南斌忙忙向前,低声道:“姐姐有恁冤情,如此见短?”那女子愈加哽咽。南斌道:“我船中有敝房小妾,可同我下船,暂住一夜,明日又处,休轻送了性命。”那女子偷看南斌,容貌堂堂。听说又有家眷,自然要命,随了下船。点起灯来,看那女子与梦中容貌略同。刚要启口问他,只见宫梅说道:“不好了,祸事到了。郎君可叫船家快快开船。”南斌问道:“莫非为这女子么?”宫梅道:“不为他。”南斌去叫船家,船家在梦中爬起来,问道:“叫我做恁?”南斌道:“可速速将船开去,明日赏你酒钱。”船家不知何故,只得开船。船行一里,但见泊处火势冲天,两河俱烧,船只无存。南斌惊喜道:“娘子分明是女中诸葛。”然后问女子的根由,女子道:“妾家姓詹,家父是商人,从苏杭买了绸缎,挈家进京。只因继母前夫有一子,从幼带至我家,与妾同庚。此子面丑心恶,继母两样心肠,压妾为奴,烹茶做饭不必说,还要朝笞暮打。今晚恶子来轻薄妾身,妾叫喊起来,继母怪我高喊,毒打一番,推出船舱门外。妾思颜色如花,命如一叶,偷生不如速死。”宫梅道:“方才大火,谅你家的船,必然烧灭了。你可嫁了我的南郎,与我同过了日子罢。”那女子低头无语,自然心允了。当晚各睡,次日买备酒物,成了婚姻。

  次后,宫梅教南斌买了人参,到南京去卖,趁了对合之利,二千本钱,卖了六千。宫梅又教南斌,各路置买茶叶,又转北方去卖。一日,船泊扬州跸前,见岸上拥了一干人,喧喧嚷嚷。南斌上岸看时,见一个男人吊了两个美女,美女容貌像康山梦中四宫主、五宫主,哭哀哀泪珠直滚。旁有一人哀求道:“饶放我们,待我回家去卖产还你罢。”那男人道:“谁有工夫跟随你去,好屁话。”南斌听那哀求的声音,像似同乡。问道:“兄可是浙江人么?”那人答道:“小弟是浙绍山阴人,是个草芥前程。因借了这位路爷的京债,选了江都县典史,不料做得一年穷官,如今又勾了回去,盘费俱无。这路爷一时逼起,立刻要还,故此将这两个小女,要吊了去。可怜可怜。”南斌道:“小弟也是山阴,既是乡亲,小弟有处,欠路爷多少银子?”那人道:“借他一百两,他如今要还三百。”南斌道:“这个容易,且将令爱送归舟中,邀路爷到酒肆中讲话。”老路听了这话,料得银子有了,便放女子归船。那女子心中暗喜,便拭了眼泪,偷看南斌。南斌邀二人到酒肆中坐下,各请教姓名,原来欠主是姓危名安,住居与南斌南庄相近。三人饮了一回,南斌到舟中取了三百两银子,复到酒肆中,一气兑与老路。老路将借票还,先别而去。南斌即扯碎了票,重邀危安入座再饮。危安道:“小弟为这草芥前程,累得好苦。如今若不遇恩人,两小女儿遭残辱。天高地厚之恩,何以相报。欲将两小女送与恩人为妇,不知恩人今将何往?”南斌道:“往北边卖茶。”危安道:“小弟如今归浙,路费尚无,即刻将小女送过船来便是。”南斌听到路费尚无,又打点赠银。口内推辞,心中已允。别后,危安即与子女商议,忙忙梳妆了,送过船去。南斌只得纳了。

  次日舟中整备筵席,请危安到舟中款待。又赠银二百两,各别开船。一日,南斌到山东,泊在济宁州,上岸卖茶。走过一家,听见内边哭声哀惨。住足细听,是妇人声音。南斌问外人道:“内里为何哀哭?”外人答道:“他家主人,姓江,名渊,是本州库吏。日今库中失去钱粮一千,官府将江渊夹打监追,受刑不过,教妻子将两女卖与烟花抵粮,鸨家明早来交银娶去,故此哭别。”南斌道:“卖多少银?”外人道:“不知。”南斌就直进草堂,对江氏作揖。江氏吃惊,带哭回礼。南斌道:“江老娘之事,我已略知。但不知将令爱卖银多少?”江氏拭了泪,回言道:“因是卖与烟花,价六百两,还少四百。钱粮无从抵完,咱家丈夫毙在旦夕矣。”说完,又哭起来。江氏吃惊道:“客官还是说真话说假话?”南斌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岂有假说之理。”江氏就扯南斌上坐,自己下拜,南斌并立回礼。随即叫两个女儿,也过来下拜。两女半信半疑,也只得下拜。南斌偷看两女,俱有羞花之貌,像康山梦中六宫主、七宫主。江氏道:“既蒙客官恩许,不知银在何处?明日鸨家要来兑银,只在今日为妙。”南斌道:“我去拿来。”随即到船,捡取银子。那江氏母子,恐是胡言脱身,十分焦急。须臾,果然主仆二人,持银到家。江氏万千欢喜,忙雇人往衙门去,请了经承来,一一兑过,果是一千两不差。随即报官,放江渊出监。江渊夹疮、杖疮正痛,抬了归家。见南斌,卧不能拜,只是千恩万感,连声称谢。即与江氏计较,要将两女送与南斌。南斌道:“现有妻妾五人,决不敢受。”江渊道:“救人于垂死之时,小女不落烟花,得千金之聘,而嫁与大丈夫为妾,死亦瞑目矣。”南斌别后,江渊即叫轿子,送二女到船。南斌又送聘金二百两,然后纳了。到黄昏时,听见有乌鸦声,又听见有喜鹊声。宫梅即起一数,惊道:“不好了,南郎可叫船家快开船,泊到远处去。”那船家晓得女诸葛灵验,忙开船往别埠泊了。到三更天,一伙大盗,将田埠头一只客商船,罄行劫掳。因主人喊叫,将他杀死,抛尸于岸而去。舟中妇女号啕之声,天明不绝。原来日间南斌兑银之时,被响马强盗看见,随到船埠来,认了而去。不料黄昏,南斌船换了埠,随即有一只大商船顶了埠。那家悔气,竟遭了祸。次早南斌起来往探,见商尸在岸,随即买好棺一口,雇人收殓了,抬寄庙中。南斌回船中说了,个个惊讶。众妾都道宫梅是个神人。

  次日南斌上岸去,见主人家卖茶,只见有一个妇人,同一个秀丽童男,两个美貌女子,像康山梦中八宫主、九宫主,坐在通衢之处,妇人背上有冤纸一张。南斌看时,上写道:

  难妇岑氏,同男岑蔚,女如云、似云,系浙江会稽人氏。哀告往来缙绅贤达,垂怜孤寡,扶济还乡,死生均感事:氏夫岑高,往北直卖货还乡,路泊本州马埠,祸遭大盗惨劫,将夫杀死抛尸。死者无棺,魂赤他乡;生者绝食,命垂旦夕。叩乞仁人义士,各发慈悲,周给分文,以全蚁命还乡。来生衔结相报,哀哀上禀。

  南斌看完,问道:“你们船在何处?”岑氏道:“自从被劫,船家将妾等送入观音庵中,船行去了。”南斌道:“既如此,我与你们同乡,你随我到船中,我带你们回去罢。”岑氏道:“妾辈是寡女,大爷是孤男,如何好同船?”南斌道:“我船上有妻妾七人,尽可同住。如若不便,我发盘缠雇船,送你们回乡便了。”岑氏道:“多谢大爷。但丈夫尸骸怎处?”南斌道:“我早已买棺殓了,寄在庙中,少不得一同发回。”岑氏道:“阿弥陀佛,好恩人,好恩人。”即同男女立起身来,与南斌拜了两拜,随南斌到船。宫梅接待以礼。岑氏住了两日,十分感恩。又见妻妾七人,和爱如宾。因起招婿之心,对宫梅说,要将两女送与南斌。宫梅见两女温柔美丽。心中甚爱,教南斌纳了。

  一日,到临清州泊船卖茶,茶已卖完,又有对合之利。因清闲无事,入城游玩。走过通衢,见一个乡宦门前,有大书告示一张。上写道:

  乡宦翰林院东,为招医事:昭得本院,有爱女三人,忽然患病,不时呓魇。已曾遍招名医,投药如水,全无效验。视其状,一若魑魅藏怀,魍魉入腹。如有四方游侠之士,能医爱女之病,使沉疴立起,本宦即将三女招赘为婿,决不食言。揭榜为证,如无妙术,不必混扰。

  南斌看完,想道:“又怪出了,向来宫梅符咒收了多少疫症,此病有些似疫,何不揭榜而进。”一面想,一面将榜文收揭。门前管家忙来,邀入内厅坐下,进里边报东爷去了。南斌此番胆大,去撩虎须,不知医死医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梅魂幻 第六回 抄旧诗抄中东西施

 

  幻出许多梅柳,且看东南结构。试问古荣华,谁比南生消受。知否?知否?梦醒一般乌有。

  ——右调《如梦令》

  且说这翰林姓东,名阶。夫人北氏,生一位公子。这三位小姐,是三妾所生,同庚十六岁。长女名玉梅,次女名白梅,三女名红梅,俱是绝色天才。东阶切爱如珍,尝对北氏道:“昔西施貌美,东施貌丑,吾姓虽东,吾女实西施也。”每每难得佳婿,切切在心。一日夜中,东阶梦一个彩女,送一幅诗笺来,说道:“佳婿即是此人。”东阶将诗句看了一遍,忽然惊醒。忙忙披衣起来,张灯写出是:

  东西旁拱北来朝,执笏操戈并辔镳。

  一面能教三面服,赋诗退敌姓名高。

  东阶忖道:“此等女婿,必是文武全才。”暗暗自喜。军门柳之营公子,屡来求亲。东阶嫌其愚丑,狠狠拒绝。如今见三女俱病,迎医无效,张挂榜文。

  一日,管家通报,说有一个汉子揭榜。东阶分付,教投一个名帖进来。须臾投进一帖,上写道:“通家晚生南斌顿首拜。”东阶见帖,想道:“向来梦中诗句,常常思玩,也曾想到文武全才,看来这名字可怪,分明与梦中诗句相合。况且我家姓东,我妻姓北,我每唤女儿西施,此人姓南,二处俱去拱朝,岂非吾家佳婿乎。”一面叫夫人打点房中看病,一面出外相见。作揖,逊坐。东阶见南斌之貌,英隽魁梧,也觉欢喜。用了茶,即邀南斌入内按脉。南斌道:“此症带妖气,非可药治。”叫取净水三盅,依向治疫之法,暗中念咒作符,分三位小姐吞下,东阶即邀南斌出外,到公子书房坐下,那馆师抬头一看,叫一声道:“贤契为何到此?”南斌道:“原来先生在此处馆。”这师就是鲜于明。对东阶道:“这是愚徒,当初七岁之时,便会吟诗作对,是个奇才。”闲话之时,只见丫鬟忙忙走来报道:“不好了,小姐殒死了。”东阶慌慌进内,一面分付家人,叫紧闭前门,不可放走了医生。南斌面如土色,暗中懊悔。鲜于明也替南斌暗暗担惊。东阶进内,见三女皆神昏不懂。守了片时,又见三女呻呻吟吟,自言自语。听见女儿口中叫一声道:“阿哟,这番好了。”翻身开眼,讨茶吃了三杯,心中竟已明白。北氏问故,小姐说:“我们走到一座花园中玩要,不料被柳树层层布紧,再走不出来。忽然见一个金甲牧子,将刀砍去了许多,我们方才走回家,好不费力。”一面说,一面精神渐旺,便起床来,行动如常。北氏大喜,即分付厨房打点酒席,款待医师。东阶心中有变,与北氏计议道:“榜文上原说医好三女,即招为婿。如今意欲嫁他,不舍得三个好女。意欲不嫁他,又难为只张榜文。怎处?”北氏道:“医生容貌如何?”东阶道:“相貌魁梧,又是鲜于先生旧徒,说他才高。只是九流中,所以不欲。又恐柳抚台知之,要笑我恨我。”北氏道:“既如此,把三女之中,配他一女,岂不两全。”随即去问三个女儿,谁肯配医生?三个女儿俱默默无言。东阶想了一回道:“我有一计,如今将三个女儿的闺名为诗,若全佳,凭女儿选中。若做不出时,使以柳军门为辞,酬他些金帛罢了。”

  计了半日,外边南斌想道:“小姐若是死了,老东就该出来与我对理。为何半日不见消息?谅必还有生机。”又悔道:“方才不该造次,势宦之家,怎比百姓财主,可以轻试。”又忖道:“宫梅符呢,向来并不误事,难道这番偏害了我。”正在惊慌,只见东阶缓步踱出来,将手一拱道:“多蒙国手,小女已痊。”南斌欢喜道:“何如,不然晚生也不敢揭榜。”须臾,内边排出茶果,分宾主坐下。饮茶之间,东阶冷语道:“小女因前番柳抚台的公子屡来求亲,小弟嫌他无才,决然不允,只怕柳抚台还要来歪缠。”南斌见说话跷暧,忖道:“我娶过九人,俱是甘心送我的,我每每推辞。此人行短,欲悔前言,我偏要娶他。”随即冷笑一笑道:“如今老先生要践榜文之约了,也顾不得抚台之求。”东阶道:“欲应抚台之求,小弟嫌公子无才。今欲践榜文之约,小女嫌先生之无才,故此未定。”南斌道:“如今将何以为定乎?”东阶道:“小女颇晓诗章,斗胆请教。”南斌道:“老先生榜文,原说医好即嫁,未云联诗即嫁也。今又起一番波浪。幸是晚生,若是他人,这姻亲已难谐了。”东阶叫取文房四宝,彩笺三张。第一张玉梅为题,第二张白梅为题,第三张红梅为题。写完送过南斌。南斌看了,笑一笑,随即举起笔来,迅不及停,写出题玉梅诗是:

  分明数缕武陵霞,飞缀枝头散作葩。

  寒透一身香特异,霜堆满面色偏华。

  写完第一首,送过东阶。又忙写第二笺,白梅诗是:

  冰肌本是粉和霜,又向瑶池洗玉妆。

  让雪三分应不让,天香一段雪输降。

  写完又送过东阶,忙写第三笺,红梅诗是:

  锦绣每从云母缀,胭脂疑倩月娥搽。

  桃姨杏姊难争色,占得春风第一家。

  写完,又送过东阶。东阶看了,暗中赞叹道:“这诗,三首俱佳。古称曹子建七步成章,以为才子,今观此生,三步成章,七步不足数也。”不住的点头搦首,暗中作圈。帘子内夫人小姐早已偷瞧,着丫鬟出来讨诗。东阶付进,三位小姐看了,惊讶赞叹道:“娘你看此生,一笔挥成。如此妙诗,莫说道救苏我命,是个恩人,只是这样高才捷才,谅来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人了。”北氏道:“儿,你们既喜他,嫁他便是。这也是无缘前定。”南斌在南庄时题这三种梅花,不料竟合着小姐名儿。况且做过的诗,自然不假思索。东阶与小姐焉得不以为奇。须臾筵席排在内厅,丫鬟来请,东阶邀进南斌。是三桌酒,东阶与南斌宾主左右,鲜于师照席坐下。酒过三巡,鲜于明开口道:“贤契年纪展其底蕴,方才赐教七言,虽然佳妙,恐不尽其所长。小弟素爱梅花,每欲联诗以赏之。奈愚衷格格不吐,今欲先生再教梅花诗三首,以豁小弟之愚衷何如?”说完,即叫取文房来。南斌想道:“如今欲题三首,未免要假思维。南斌和作虽多,俱已忘怀,何不把考童生的诗,立刻写出,再惊他一跳”又见文房取到,南斌举笔,也迅不及停,写出第一首是:

  白玉堂前种有年,东风吹上百花先。

  含英人似双蛛蚌,放萼朝披五色烟。

  日映文章肠欲见,科登幽素士加怜。

  他时尚用调商鼎,赖此春华第一妍。

 

  南斌写完即送过东阶,遂写第二首是:

 

  群芳次第及华年,赢得开时我独先。

  质艳照思占鼎甲,标高势欲上凌烟。

  香分月桂羞他晚,节傲风松觊我怜。

  寄语江城弄笛子,休将五月落春妍。

  写完,又送过东阶。东阶看了,不觉失声,拍案道:“妙绝妙绝。南斌已写完第三首了。是:

  竹友松兄待有年,相交常得在春先。

  寿阳妆额娇宫禁,驿使逢君寄陇烟。

  范氏谱成和种美,宋家赋就使人怜。

  有时纸帐谐君卧,已知相看实较妍。

  南斌又送过,东阶看了,不觉声声称赏。送与鲜于明看了,也拿到闺房中细细去看。看到第一首,玉梅笑道:“妹妹你看他气概,竟欲笼罩一世,未二句竟要做宰相了。”看到第二首,白梅笑道:“姊姊你看他前六句,竟欲做状元了。未后江城五月这两句,只将古诗一跌,分外清新,又使人不测。怪不得爷爷拍案。”看到第三首,红梅笑道:“姊姊,可笑他句句说心事,第一句待有年,分明说我们。第二句相交在春先,他分明说自家。第三句寿阳妆额,又说我们。第四句驿使逢君他又说自家。范氏谱宋家赋,总是一般寓意。第七句纸帐谐君卧,竟要坦腹东床了。”白梅道:“我们姊妹自负才高,每成一诗,还想一时,还不能如此确妙。不知南郎的诗肠,是怎样的。”红梅道:“二姊姊羞羞,早早就唤他南郎,把丈夫都赊了。”内边笑语休题。

  且说南斌,饮酒之间,想道:“姻事已谐,不消说了。但已前妻妾九人,今日若不说明,他时反费周折。掩耳偷铃,非大丈夫之所为也,”随即对东阶道:“不敢相瞒,晚生已有妻妾九人,现在舟中,恐三位令爱要屈在十名之外了。”东阶听说有了妻妾,愀然不悦,即进内与夫人商议。北氏道:“既有妻妾,我女岂可为小,这使不得。即进闺房与三个女儿说知。三位小姐,正在笑语之间。闻了这话,也呆了半日。白梅问道:“大姊妹主意何如?”红梅问道:“二位姊姊主意何如?”玉梅道:“啐,才人不嫁,难道去嫁村牛。”遂即忙忙写字数行,着丫鬟送给父亲,内写道:

  儿癖性爱才,父亲素谅。况儿辈卧病月余,魂被恶柳重围,几乎不返。幸遇此生,得金甲神砍去,方得重苏。倘恶柳再来迷魇,何处再寻南生?恩难负,言难食,才难求,恁他十妻十妾何妨。

  东阶看了,对北氏道:“女儿执性爱才,怎处?”北氏道:“我们择婿,万有不周,终身有怨,凭他所爱,日后怨不着爹娘。”东阶踱出来,仍与南斌再坐。酒间问道:“请教先生,年少书生,为何就有妻妾九人?内中未必无故。”南斌道:“其说甚长,容晚生细讲。”因而把康山哭梅做梦之事,从头说起。说到追寻宫主到天津,宫主附了柳小姐之形而来,是第一房。东阶道:“莫非就是抚台柳之营的令爱么?”南斌道:“正是。”此后,收瘟得第二房,救缢得三房,替还京债三百两得第四第五房,代完官粮一千两得第六第七房,救劫难殓商尸第八房第九房,细细说了一遍。鲜于明道:“这等看起来,柳抚台之婿,又是令婿了。”东阶随即起身,扯鲜于明到一旁计议道:“小弟昔年有梦,小女该配南生,况南生之才,小女又十分爱慕,姻亲不得不谐了。但南生赘居舍下,将柳抚台之令爱撇在舟中,何以为情?”鲜于明道:“依晚生之愚见,何不将舟中九位,俱迎到府上住居,省得南生两处相悬。”东阶道:“有理。”一面叫鲜于师对南斌道达其意,一面进内与夫人说知,叫丫鬟打扫月宫楼。一面叫管家们打轿,去迎舟中人眷,将行李金银俱搬入府中。须臾,九位美人厅前下轿,东阶见礼。抬头一看,个个是天姿国色,不胜惊叹。内边北氏相迎,送入月宫楼中。

  此楼前后,多植桂树。中有假山,山上有百般盆景。厅前一片匾额,是云居二字。高楼上一片匾额,是月宫楼三字。当晚酒完,送南斌入书房安寝。东阶进内,与北氏相议道:“柳抚台得知,必然要来争夺。明日月宫楼中设筵,款待了柳小姐。后日是吉期,成了花烛罢。”北氏道:“有理。”随即分付内外家人,不许扬声,恐柳老爷得知不便。到期,内边送出一套内外新衣,金花彩缎,南斌穿着插带了。鼓乐喧天,迎到内堂。拜了花烛,引人洞房。南斌抬头看那三位小姐的美貌,像康山梦中十宫主、十一宫主、十二宫主。少顷,房中排下酒筵,与三位小姐对坐而饮。南斌想道:“我前番在梦中受用,认以为真。今番又在白日中受用,焉知不是梦也。只见三位小姐,一味娇羞,多少尊重,不比梦中成亲,有一番戏谑。南斌一面饮酒,一面想道:“我前番考童生三首梅花诗,不能入泮,几乎气死。不料抄在此处,竟抄中了三位小姐。这般受用,虽中状元,亦不及也。”想到此处,不觉失笑。三位小姐见新郎一笑,也觉莞尔。当夜酒完,已是明月穿窗时候。三位小姐,先入卧房。计议道:“诗才固妙,但不知对才如何?我们各出一对联,再考他一考。若对得好,是状元同游上苑。若对得不好,做秀才独坐寒窗,明宵再试。”随即大小姐取花笺一张,写道:

  纱窗外一轮华月,纱窗内一枝花烛,两光映彩是丝通,不是私通

  写完,入在小花封内,上书第一场,叫使女分付了,送与姑爷道:“三位小姐考姑爷三场,若做得好,请状元同游上苑。”南斌笑道:“若做不好呢?”“小姐说请秀才独坐寒窗。”南斌取出花笺看时,原来是对联。丫鬟送过笔砚,南斌对道:

  绣衾下三位佳人,绣衾上一名才子,四美联芳由功道,实由公道

  南斌对了,也投入花封送进。小姐看了,笑道:“第一场中式了。”二小姐也取花笺一张,写道:

  月宫楼九个姮娥,望折桂之夫,羞被仙姬占去

  写完了,入在小花封,上书第二场,叫使女递送姑爷。南斌取出看了,对道:

  桃源洞三位麻姑,遇采药之士,欢迎君子进来。

  对了,也仍入花封送进,小姐看了道:“第二场也中式了。”三小姐也取花笺一张,写道:

  原来是三教九流,如今妄入三台宫,高低差九万里

  写完,也入花封,上书第三场,叫丫头送出。南斌看了,笑忖道:“他轻薄我,我也调戏一场。对道:

  曾去习八门六花,少刻排开八卦阵,进退战六千交。

  对完,仍入花封送进,小姐看了,笑道:“虽然太谑,却也中式了。”随即叫丫鬟请状元游苑。南斌踱到床前,笑道:“若不是状元善对,秀才独坐寒窗,小姐孤眠绣帐,两相耽误了。”就替小姐除花朵,解钮扣,脱衣裙,床上风流。不过如康山梦中光景,不必再题。

  到满月之期,正值东阶生日。柳之营备了厚仪,特来拜贺,意在求亲。到临清,闻知东小姐俱送与医生为妾,又气又笑。气的是求亲不允,笑得是嫁与医生做小星。想道:“如今正要去羞他一场。”之营到时,东阶殷勤接待,意思要使他岳婿父女相逢。少顷酒筵已备,逊坐入席。酒过数巡,之营开口道:“小弟路中闻得一桩新奇笑语,真个可笑。”东阶道:“请教。”之营道:“有一个官家公子,夜间要月饼吃。一时没有,哭个不住。此时月上东方,其父母指月道:“这是月饼,你可去拜求,他若掉下来,有得吃了。’那公子去拜求了多时,不见掉下来,只得罢了。两日之后,天上有星无月,那公子指着东方道:这月饼不知掉下那个吃了,俱变做小星。”说完,掀髯大笑。东阶想道:这分明讥我三女也。随口儿答道:“近日有新编的倒还魂,年兄可见么?”之营道:“不曾见。”东阶道:“小弟说来。牡丹亭是柳梦梅引了杜丽娘的梦魂,到太湖石边交垢了。杜丽娘醒来,相思死了,后来还魂,做了夫妇。只有旧本,人人所晓。如今新编的不同,柳梦梅改了梅梦柳,杜丽娘改了柳丽娘,二人竟不做梦,清天白日,柳丽娘竟随了梅梦柳而去,做了夫妇。”说完,也掀髯大笑。之营想道:“这分明诮我天津失女。”心中不悦,即立起身来,叫打轿。东阶也立起来笑道:“方才聆年兄之笑话,小弟打不得轿。如今年兄聆小弟之笑话,便以打轿散场。岂是年家兄弟之情。况且新编的倒还魂,尚有后文。那柳丽娘的父母,十分挂念,无处寻求,不料在东翰林家中相逢。”之营听到此处,便将身坐下问道:“年兄,这话怎说?”东阶也不回言,便大叫一声:“丫鬟们,请柳小姐与姑爷出来。”只见宫梅浓妆艳丽,环佩叮当。南斌方才用酒,面带桃红,气概昂昂。一同出到大厅立着。东阶指道:“这是令爱,令坦。”众丫鬟铺下红毡,夫妇二人,纳头便拜。之营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醒是梦,胡乱回了几揖。宫梅与南斌,又缓步进内。之营坐下,说道:“小女如今丰肥华丽,觉得一时难认了。想当初在病中,昏迷相失,原非私奔,这也不必怪他。但不知何由在年兄府上?”东阶遂将南斌康山哭梅做梦,寻宫主到天津哭叫,那宫主之魂,附了令爱之形而来。说到此处,之营道:“那时小弟在船中,也听见哭叫宫主之声。道他是个癫狂,所以不睬。”东阶又一一说来,说到女病,张榜招医,医愈考诗,招赘之事,细细说完。之营道:“这等说起来,令婿即是小婿了。”东阶道:“正是。”随即将考过的梅花诗,俱送与之营看了,说道:“此诗俱是当面命题,令坦一笔挥成,小女爱其天才,所以甘为小星。事非草草者也。”随即叫家人,请姑爷来陪酒。南斌出来,坐在东阶席旁。之营一面看诗,见诗才高爽清新,一面看貌,见容貌魁梧英俊。想到自家公子,黑丑顽愚,不胜惭愧。赞叹了一番,递过了诗,对东阶道:“荆妻痛念小女,几乎丧命。明日断要接小女同回了。”南斌道:“岳父在上,小婿有一语禀明。如今形虽是令爱,魂还是宫主的,恐不肯相随。”之营道:“这等说起来,终身无还家之日了。”南斌道:“宫主每常有言,缘尽仍返康山,少不得送还柳小姐之魂。”东阶道:“明日贤婿谐往,小姐自然肯去。”当晚月斜人散。

  次日,之营亲来说宴接女,南斌只得同宫梅上轿而去,一路无辞。到了柳府门前,下轿入门。之营先到房中,对李氏道:“女儿回来了。”李氏道:“莫非见鬼。”之营道:“同女婿在外边。”李氏忙出看时,果然是女儿,连连叫道:“我的肉儿,我的肉儿。”宫梅虽然下拜,竟不相认。李氏扯宫梅到房,说些旧话。宫梅不懂,但默默而已。当日整酒,款待女婿。夜复同床,夫妇欢合了一场。宫主对南斌道:“妾蒙郎君爱之如珍,故多方以报之。今天缘已满,仍返康山去矣。少刻柳小姐陪郎君。”说完,二人洒泣睡去。一时宫梅醒来,摸着南斌,惊道:“阿哟,你是何人?敢睡在此间。”南斌道:“我是你丈夫。”小姐道:“我病卧在床,几时成姻?是我丈夫?”南斌即将天津相遇,与救瘟做生意,得众妾之事,细说一遍。宫梅只是不信。南斌求云雨,宫梅起来穿衣,坐到天明,去见爹娘,问其详细。柳之营道:“汝病时,被梅魂摄去,与南生为夫妇久矣。幸南生是才人侠士,也不屈辱了你。我今日再备花烛,与你成姻。”二人重新拜堂合卺。正是:

  新人今日绾新丝,旧物相交胜旧时。

  本是柳来梅接体,依然梅去柳生枝。

  颠倒因缘千古幻,翻空富贵一场奇。

  人生不信浑如梦,且看新文梅柳辞。

  南斌与宫梅在柳府欢乐,不觉满月矣。东小姐差家人来接南斌,有书投进。折开看时,上写道:

  郎君别桂宫而入柳院,已逾月矣。岂柳丝长将郎君久系耶?何不仍携佳柳重入桂宫,毋使一般明月两地萧声。妾等十一娥,扬乐以待。

  南斌看了,即去告知柳之营夫妇,要小姐仍到东家。之营夫妇虽然不舍,出嫁从夫,只得送女儿出门。又到月宫楼住下。南斌与十二位美人,欢乐了一载。忽然挂念家乡,只带十二个美人同归。东小姐去告别父母,北氏不舍。东阶道:“女子出嫁,谓之于归。如今是南家人了,去罢。”

  南斌择日雇船,一齐起程。到济宁地方,替岑高超度一场,发了棺木而行。依路到绍兴地方,又赠岑氏百两,以为殓葬之费。然后到自己家中,拜见父母。南惊问:“何处来的许多美人?”南斌粗粗说了一遍。南甚以为奇,颖氏十分欢喜。在家住了数日,南斌以为不便,仍到南庄居住。只见梅柳依然无恙,但不如昔年之盛了。住不数日,即将生平梦中的奇荣,与历过的奇遇,集成一卷,随即去拜诸材、诸绶,将此一卷付与诸材,求其作传,以垂不朽。

  一日,南斌与妾辈饮酒大酣,长叹一声道:“我昔在康山,一梦之间,享了一生之荣乐,人间所未有也。今虽勉强欢娱,不及梦中多矣。可见做梦即是为人,为人不如做梦。因而拍手长歌,歌云:

  庭前芳草兮年年绿。槛外溪涛兮日日流。麟阁功勋兮葬垄丘。妆台红粉兮成骷髅。多少高楼兮楼上愁。多少雕栏兮栏上忧。南来北去兮道路何求。东升西没兮日月难留。

  歌完,仰见明月当空,出外步于河边。见渔船一只,横在渡头。遂乘船划至波心看月。此处正是当初七月二十三漂尸积骸之处,但见天上忽起一片黑云,波涛回舟飞舞。南斌化为龙身,入水而去。岸上人望者,个个惊讶,纷纷谣讲。有人道:“这人是南斌广行阴德,拜求来的,原非凡胎。如今还了原身去了。”有一个秀才道:“此人七岁成文,吟诗作对。十二岁时,与我同上道,我彼时抄了千家诗四句,倒进了学,他一篇妙文,三首妙诗,不得入泮,害了癫狂。后来随了诸举人进京,不知何处去,拿了万数金银回来。”又有一个邻人道:“你还不见有十二个绝色美人,日夜欢娱,我到墙边张看,真个要爱杀人的。”又有邻人道:“他如今入水去了,这些美人,少不得要嫁,大家打点银子去讨他。”正在哗言之际,众美人着管家到涯边去寻。邻人都说道:“化龙入水去了。”管家报知美人,那众美俱号哭挂孝。次朝,报知家中。南□叹惜,颖氏恸哭,俱不在话下。

  一日夜间,众美人一齐做梦,梦见南斌来说:“我明晓月下有一只楼船,来接你们。你们可到海塘外等候,不可失信。”次夜,十二个美人,各各妆拾些珠玉宝玩,要管家送到塘外。坐等片时,果然有一只大船,随潮而来,近岸停泊。有青衣两美人,迎笑道:“一一登船。”迅速而去,不知所终。南□与颖氏,自前南斌进京之后,又生一子承家。梅魂一事,都说完了。又有《如梦令》词一首为证:

  梦到乐时胜醒,醒到昼期是梦。梦醒一般日,日月古今迭迭。幻哄,幻哄,都是梦中做梦。

 

写真幻

第一回 活饿莩楼中藏美真

 

  自古人生成一梦,谁人留得音容。长江流月去无踪。潘安西子貌,魂断已随风。惟有画图人面在,他年还有相逢。须知图画也成空。图画人何处?人留话本中。

  ——右调《临江仙》

  我看世间神奇巧妙,莫过于画工。一张白纸上,提起一管笔来,把那天地间人物山川,风云花鸟,千形万态,俱从毫端上,一一的勾了出来。比如当初唐朝画工,有两个妙手。一个名唤韩干,一个名唤周昉。一日,郭令公为女婿赵纵写真,先令韩干写了一图,后又令周昉也写一图。二人所描,形容逼肖,郭令公莫辨高低。令公之女说道:“二画俱似,但前写的不过描得赵郎的形貌,后写的兼得赵郎性情笑语之姿。”我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描在一张呆呆的纸上,把这人的性情笑语,都宛宛写了出来,你道奇也不奇。这算是平常的。后汉时,有一个画工,名唤刘褒。他尝画一云汉图,凡看见的人,都迫热起来。又尝画一北风图,令看见的人,都寒起来。我想寒热乃是天地阴阳之气,为何一支空空的笔底,把那天地春夏秋冬,都轻轻移了转来,你道奇也不奇。这还唤是平常的。吴道子尝往一寺中访僧,僧人不礼貌他,他就于寺中壁上画驴子一头。夜间那驴儿竟走落来,把僧家尽行踏破。僧人只得再三恳求,吴道子方才把画驴涂坏,然后不走落来,你道奇也不奇。北齐朝画工杨子华,画马于壁上,每日必蹄啮长鸣,要寻水草吃的一般。唐朝宁王,乃唐明王之弟,在花萼楼上壁间,曾画六马衮尘图。唐明王最喜的是一匹玉面花骢,不料后来那玉面花骢,竟化驰而去,壁上止留五匹,你道奇也不奇。又有唐朝张僧繇,尝于金陵安乐寺中壁上画四条龙,只是不曾点睛。他每每对人说,若经一点眼睛,即飞去矣。人人都道他是妄言,他一日举起笔来,把一条龙,竟点上了眼睛,只见一时之间,雷霆破壁,那一条龙竟飞腾去了。不点睛的,依然在于壁上。我想飞龙乃是天上的神物,雷霆乃是天上的怒气,画龙何以能飞,雷霆何以能响,你道奇也不奇。这也还不算为奇。当初唐朝元和初年,长安士人见古屏上所画的美女,竟都走落屏来,在床头踏歌。歌云:“长安女人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鞋浑忘却,娥眉空带九秋霜。”长安士人见了大惊,高声叱之,忽然上屏。我想屏上的画女,为何会得下屏,又会得上屏,又会得踏歌,有歌声,有歌诗,竟似活活的一般,你道奇也不奇。如今有一个新文,与那些所引的画图,仿佛不远。且向明窗净几,从笔花底下,墨迹痕中,写他出来。如歌如舞,正好听好看哩。正是:

  每将古砚拂尘忙,滴露浓磨墨放香。

  写出一场奇尽说,与君纸上听笙簧。

  传说先朝正德年间,河南省城中,有一人姓池,名上锦,别字苑花。生得一貌堂堂,美如冠玉,风情态度,有仙家气象。奈何父母俱亡,家业一贫如洗。故此年近三十,尚未有妻。若论他的世籍,也是显宦之家。他父亲在日,名唤池篁,曾为吏部天官。只因此时八党横行,势倾朝野,池篁抚疏切论,反被假旨矫诬,诬赃削籍,下在狱中,追赃变产。因赃不及全完,竟把池篁害了。家中产业,竟是一空,止留得三间小楼,聊且依栖。苑花既是天官公子,幼年自然延师读书。及至长成之时,见父亲以功名致殁,竟丢了举业文章,单喜的是诗词歌曲。初时还有两个家人小使,只因饥寒难度,都散去了。如今便有了柴米,还要做灶州府的吹官,你道苦也不苦。可喜池篁遗下的画图甚多。一日到画橱中,尽数发将出来,展开看时,但见画的有:

  指日高升图加冠进禄图

  丹凤朝阳图青麟望月图

  八仙庆寿图五子登科图

  鹤舞乔松图鹿鸣翠柏图

  这都是池篁当初做官时,同僚与属官,祝他寿旦,庆他升官,贺他生子的。外有:

  春日牡丹图夏雨荷香图

  秋风桂子图冬雪梅花图

  茂叔观莲图渊明看菊图

  范蠡泛湖图摩诘辋川图

  这都是池篁当时做官,觅名手画的,上面俱有名笔标题。外有十四幅美人图,是:

  西子浣纱图王嫱和番图

  贵妃洗儿图则天赏花图

  一女倚阑图二女品箫图

  三女跹秋图四女围棋图

  五女打莺图六女扑蝶图

  七女踏歌图八女奏乐图

  九女斗花图十女争夫图

  这些也都是池篁的僚属官员,觅名手画了,送来承奉天官的。真个画得标致异常,也灵活不过了。池苑花且撇开了别画,但把这十四幅美人图,齐齐排列,一一仔细观玩。玩《西子浣纱图》,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但觉西子春风满面,恍然如闻其水声砧声。玩《王嫱和番图》,沙漠凄凉,马行迟缓,但见王嫱颦眉蹙额,恍然如见其啼痕泪痕。玩《贵妃洗儿图》,内中宫娥彩女,环绕金盆,如见其与安禄山谑浪的一般。玩《则天赏花图》,内中奇葩锦萼,相对樽筵,如闻其与薛敖曹笑语的一般。见一女倚栏,衔指对月,如怀想才郎的;见二女品箫,顺气入管,如振响林皋的;玩《三女跹秋图》,但觉二女在架,就如蝴蝶一般,一女在架旁,拍手仰天,似乎两称其妙;玩《四女围棋图》,但觉二女下子,就如蜻蜒一般,二女在棋边指东道西,宛然各护一家;玩《五女打莺图》,但见纤纤玉手,持竿仰面,斜观杨柳枝头,似乎恨其惊梦;玩《六女扑蝶图》,但见轻轻罗扇,低逐高扬,频向蔷薇架上,宛然怪其穿花;玩《七女踏歌图》,但觉弓鞋轻动,清音恍如入耳;玩《八女奏乐图》,但见吕律齐鸣,和气宛然醉心。玩《九女斗花图》,但觉玉手齐擎,竞气宛然在目;玩到《十女争夫图》,身子竟蹉倒在地,痴痴的呆想了一时。叹了一口长气,忖道:“论起来,我也是天官的公子,便娶了天官的小姐,做了娇妻,也是应该的。奈何处了这样时势,连这身子也是罪人之孥,还要防朝廷来计较。莫说道要如画图上这般美女,终身想不来,便要娶一个平常女子,又何时能想得来。”又叹一口长气,低头忖了一回,不觉笑一笑:“何不如去学了画工,习到精纯,那天地间千山万水,人世上的千形万态,美女中千娇百媚,都从我笔尖上描出来。那时莫说道是糊口有余,即要轻动公侯,料也是不难的事体。”一面想,一面把《十女争夫图》竟挂在卧床里面,余外把《西子浣纱》这四幅,挂在楼中上面,把《一女倚阑》这九幅挂在楼壁两边,随即排了香案,把香炉烛台供奉了,揖了四揖,然后将余外的画图拿了下楼,锁了门,走到一个相识的画工铺中,号景星云,与他商量学画之事,并要景星云寻主顾,卖这些画图。一一在铺中展开观看,只见街坊上有一人经过,就踱进来,池苑花回头看此人,但见他:

  身上一般儒服,而艳丽惊人。容貌不似书生,而风流作态。面前罩一顶绿纱花伞,背后随四个肥胖家人。

  这人看见《指日高升图》、《加冠进禄图》、《丹凤朝阳图》、《青麟望月图》就要买这四幅画,问景星云道:“这四幅画,要银多少?”池苑花接口道:“是小弟的画,台兄若要买时,实价纹银十两。”那人就竖起眉毛,睁开两眼,高声道:“不过是四幅画图,为何要我这许多银子?我且问你,你这穷汉,此等台阁之图,从何来的?岂不是一个贼子,盗取宦家的么?家人们,可写帖子起来,送到县中去。”那池苑花向恐孽根未净,原是躲在家中的。有时出来,也并不敢提一个池公子三字。如今景星云见此人发怒,只得忙陪笑脸道:“这池相公,乃是当初池天官的公子。这画图,都是池天官遗传。价银任凭山老爷见赐他,也决不敢深论。”那人道:“原来是罪人之孥。”竟喝叫四个家人,抢了这四幅画,出门洋洋而去了。池苑花气得目定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门外有些朋友们看见,都走进来,多是认得苑花的,恭手道:“池兄,你见他来,就该把画图收拾了,为何得他看见。这人是山老虎,恶不可当的,你难道不知。”池苑花道:“此画原是要卖,故此特来与景兄计议,不料遇着凶星。小弟向来避罪家门,那新时的风景,竟久不知了。”可幸那些朋友,都晓得这些画是池老先生的遗留,乃忠贤之名迹,都来展看。有的道:“这春夏秋冬的四幅,待我买了,四两银罢。”有的道:“这观莲看菊的两幅,待我卖了,二两银罢。”有的道:“这泛湖辋川的两幅,待我买了,二两银罢。”池苑花道:“不敢深论,再求增些。”那些朋友也果然增了些。八幅画,称起十两银子。池苑花心中欣喜,竟都卖了,送别出门。只见又有一人走进门来,问景星云道:“定描得这四幅画图,可完了么?”景星云道:“其实来不及,还要几日才完。”那人道:“活放屁,你好误事。我们石相公还要拿去年伯们标题,也还要拿去裱褙铺精裱,只是这几日就要送山府了,你好个自在的性子。”景星云低头一想道:“有四幅现成古画在此,是当初宦官们庆贺池天官的,如今工夫忙促,便描来也没有他这样好了,你可去与相公计议,可买了罢。”随即将《五子》、《乔松》、《翠柏》、《八仙》这四幅展开与那人看看,那人道:“此画果好,待我与相公说了,待相公自来。”那人去了,池苑花一一详问,景星云道:“方才这抢画的,是兵部尚书山岩的公子,名唤山鸣远。只因山岩近来拜江内相为干爷,势倾朝野,人人侧目。公子恃势横行,故此人唤他是山老虎。他又亏父亲之力,纳粟奏名,新选了湖广光化县知县。方才催画的一家,乃是山尚书的女婿,石侍郎的公子,名唤石音和,是一个秀才,为人极忠厚的。是这些管家们,常要乘风放火,亏得石公子制服,到底还不敢放肆。明年新春正月十三,乃是山尚书的六十寿诞,故此山公子把《指日高升》、《加冠进禄图》抢去,替父亲光彩。石公子也要替丈人庆贺,故此屡来催画。”池苑花道:“原来如此。”随即把要投师学画之事,与景星云计议。星云道:“只是池相公难好习此贱业,若果有心,在下无不领教。”只见石音和进店来问道:“画在那里?”景星云忙忙展与他看,石音和玩了一时,称赏道:“此画果然不同,点缀八仙有变化出尘之局,而反以清描淡写胜之。《五子登科》写出白马红缨、连镳并辔,洋洋得意。马前如闻有喝道之声。《仙鹤》、《仙鹿》二图易于枯寂,如今画得日月扬辉,云霞缭绕,见之觉有暖气霭然,可见是忠贤古迹。价银三两一幅罢。”随即到拜匣中取出一封银来,付与景星云道:“前付定银二两,今又十两,共成十二两。”叫家人拿了画,恭手出门,竟到袜裱铺商量去了。池苑花道:“此人果然忠厚,既今景兄所收二两,竟谢了景兄罢。”景星云称谢,池苑花作别出门,一路不胜欣喜。想道:“几乎做了饿莩,不料今日侥幸,房中藏了许多美人,又卖了许多银子,且归家去饮酒高歌看美人图欢乐罢了。”到了家门,开锁进去。忽听见箫鼓朗朗,送入耳中来。恍然如白鹤山中,紫荆台上,仙人铁笛,响振林谷的一般。但不知何处吹萧,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死香魂曲里诉幽恨

 

  倚阑有女图中巧。纸上相逢,不过闲花草。笑伊把酒向谁浇,断肠一曲凭谁晓。忽听凄清音缭绕。声在楼中,人又无形悄。十四图中觅遍了,谁知唱在阑杆早。

  ——右调《蝶恋花》

  且说池苑花,听见箫声,就立住了脚。仔细听时,分明是楼上吹箫。随即轻轻步上楼梯,将到房门,步声略响。那箫声竟忽然寂静了。池苑花忙忙去看画图,见《二女品箫图》,还奕奕而动。池苑花即对美人图作揖诉道:“可怜见我池上锦,孤身独自,万乞美人随念。”随即立起来,腰间取出卖画的银子,前后并来称称,果然是二十两。心中欢喜,即往外买些酒肴。归来,到灶前整了,然后登楼,排在桌上道:“我池上锦,今晚与众美人共饮。”随即坐下,自斟自酌。每饮一杯,将杯向画图一照,连饮了十余杯,四顾美人图,但觉图上,个个如笑容可掬,独有《一女倚阑图》美人,有惨然不乐之色。池苑花饮至半酣,把平日所制的《二郎神》曲子一套,就唱起来:

  孤帏悄,元自凭阑思窈窕。这酸风偏向单衣绕。吹箫谁何?梅花片,落江皋,空思弄玉偕同调。没紧要的良宵窗棂小。恨那冷月偷窥,笑人空老。

  池苑花唱完了,又自斟自酌。刚刚举杯到口,只听见房中也有人唱将起来。池苑花吃惊,放了酒杯,四顾画图,又侧耳静听。原来唱的在倚阑美女的画图中。仔细听时,是接上前腔第二套:

  悲悼,把往事追思,旧情忆料。叹容貌如花,命薄。早魂消魄落,一天风雨飘摇,满地落红谁个扫?好含恨,狂且恶巧,把玉山倒。霎时间,樱桃杨柳,抛残芳草。

  池苑花听了,但闻娇声婉转,如莺声一般。忖道:“我方才上楼听见箫声。如今又明明在画上唱和,这都是千古的奇事。”随即起身来,走到倚阑的美女图前,作了四揖,对他说道:“适聆美人唱词,满腔哀怨,不知恨着何人?论起来,美人既然有声音,能唱曲,便是活的了。乞美人走落来,共饮三杯,各诉情怀,两消寂寞。可怜见,我池上锦也是有才有貌的公子,如今最难消这漏永更长。美人肯走落来,便与我池上锦,举案齐眉,也不辱抹了千金贵体。万乞美人慨然,小池斟酒恭候。”随即再备盅筷,再设一把交椅,满斟两杯。候了一时,竟不见一毫动静。心中忖道:“何不再唱,引诱他再和。”又唱《啭林莺》一套:

  为谁悲怨多缭绕。声声啼血,嗷嗷。谅难消似闺的更难晓。何不移步樽前来共倒?可知相如孤也,抱琵琶拨着文君好。晚风飘,看画图动处,人下今宵。

  池苑花唱完了,就举杯向画图一拱道:“乞美人再赐教。”听见那画上,果然又低低唱起来。唱的又是接上前腔《啭林莺》:

  香魂云水缥和缈。好似穿帘燕子,无巢。寂寂寒栏倚遍了。此情试问人知否?枉自空烦恼,倒不如惜花园的闲蜂鸟,且把酒频浇。看今朝花谢,昨日曾娇。

  池苑花听了这一套,又走到画图前,作了两揖道:“美人的香魂缥缈,倚遍栏杆之情,若不下来一话,我池上锦到底难知。又蒙美人叫我饮酒,毕竟求美人下来共饮,自然酒落欢肠。”又到酒桌上斟了,候了一时。又不见动静,倒反添了许多凄凉寂寞。只得无聊无赖,自己饮了两杯,收拾了,到灶前煮饭。只见灶上热气烘烘,开锅盖来看时,饭已煮热了。池苑花又惊又喜,忖道:“此必是美人下降来煮的,侥幸侥幸。”随吃些便饭,将门户收拾好了,上楼。走到床前,欲睡时,见《十女争夫图》,又移灯去照了,看玩一番,然后吹灭了灯。怎奈再睡不着,心中便有无数事来。暗中忖道:“我池上锦向来懵懂,受了多少饥寒。那知这烂橱中的画图,有这许多妙处。一个冷落不过的房中,如今触目俱是美人。向来题诗唱曲,无人来睬,如今竟有知音。向来做灶州府推官,实不耐烦,如今竟有人炊煮。向来腰无数文,如今有二十两纹银在身,可以日用,安然从容学画。只是景星云的画手不高,如今且在他手下,入了门路,然后再觅名师。毕竟要如古人中的周昉写真,描出人的性情笑语来;刘褒写风云,描出天的阴阳寒热来;如杨子华的画马,能使蹄啮长鸣;如张僧繇的画龙,能使破壁飞去。这才是个高手,然后可以动得天子公卿。就如先父大人,这些画工,不知经多少卿相作兴过了,难道受了冻饿不成?”想到得意处,不觉暗中欢笑。翻来覆去,到夜半已后,一觉睡去。只见那《倚阑图》的美人,走到面前。池苑花忙忙整衣,与之作揖。看椅对坐道:“适才想望美人下来,竟已肠断目穿。今幸得美人光降,喜杀我池上锦矣。不知美人何以吩咐?”美人启口道:“妾有千万怨恨,今蒙相爱,特向郎君诉之。妾姓燕,名飞飞,乃金陵人氏。自幼与富翁潘氏,曾订婚姻。及至于今,不料潘翁之子,貌陋如鬼,酗酒如狂,终日以博赌为事。妾闻之,不胜怨恨,计图改字他人。随即有幸薄少年,系扬州人氏,名唤戈奇。闻妾之才貌而悦之,设计买嘱妾之邻妇,传达爱慕之情,屡致殷勤之意。隔帘相见,赠答诗章。妾此时欲脱潘氏之火坑,竟妄撞戈奇之地网。听其善诱,与之私逃,及舟至中途,始知戈奇已先聘王氏为妻矣。妾即悔恨无极,继之以哭喊之声,戈奇恐事机泄露,将妾杀之而抛尸于海中。妾之冤魂不泯,即托梦于父母,而戈奇败露,官司鞠究真情,已斩首阶衢矣。妾魂魄飘飘,苦无所依。昨见郎君倚阑图,与妾之真容无异,可幸栖魂有所。又蒙切爱之情,愧无以报,妾于诗词歌曲、琴棋书画,无所不晓,而尤精于写画。今知郎君欲以学画为生,妾当暗中诱掖,助成笔意,使郎君技术精工,他日博一场富贵。此即妾之香魂报郎君也。”池苑花道:“美人之隐恨,与美人之好情,今已尽知。且问昨日,闻楼上品箫的,这是何人?”飞飞道:“妾姊妹的香魂甚多,今闻妾依于此,都来依附图中。郎君以后尽不寂寞矣。”池苑花问道:“美人之姊妹,从何而来?”飞飞道:“妾在生前,苦无知己。今赴幽冥,见才貌双全的香魂,都联为结义姊妹。如唐时美人步非烟,乃参军武公之爱妾也,与邻家少年赵象,以诗诱合,逾墙相从,后被武公知之,鞭笞致死。宋时李易安,才名盖于当代,三嫁其夫,终配下流,抱恨而死。朱淑真文章幽艳,丰姿清丽,不幸而所配非伦,勿遂素志,每有郁郁不乐之恨,赋断肠十卷而死。元时贾云华,乃贾平章之女,与魏鹏有指腹之约;及魏郎长成,乃就贾母以游学,欲启婚姻之事;不料贾母命云华以兄妹之礼相见,不复言婚,魏郎因与云华私谐盟好;及魏郎应举登第,官为翰林,又以婚姻为请,贾母竟悔前盟;云华乃私与魏郎永诀,举杯呜咽,歌《踏莎行》一词,恸哭仆地;嗣后香销玉减,不食而殂。此等抑郁香魂,也数不尽许多,这皆是妾之知己也。今妾来,又添一个义妹矣。”池苑花道:“奇女出世,原是山川之灵气所钟。如今香魂郁结,聚为一图,这也是灵气依然不散,少不得都做仙姬。再请问美人,前炊灶煮系是何人?”飞飞道:“皆妾辈丫环所炊。以后郎君之膳,皆妾辈供奉,君勿以菲薄见嫌。”池苑花道:“蒙美人情厚如此,何以报之。”随即立起身来,携了飞飞之手道:“既蒙美人多情,乞怜小池裳寒枕冷之苦。”说到此处,忽见众美人一齐走来。池苑花吃惊而醒,原来是一场梦境。忖道:“好古怪的事,清清看见,美人与我对坐面谈,原来有这许多曲折,怪不得方才的曲中,有许多怨恨。”

  又卧了一回,天明了。起来下楼,打点炊煮。只见灶前汤饭,又已煮热矣。池苑花不胜之喜,随即梳洗毕,用了便膳,上楼封了二两银子,封签上号个贽仪一封,藏在袖中。又揖别了美人图,下楼锁了门,依路走到景星云铺中,向景星云作了四拜,送过贽仪,道达学画之意。景星云十分欢喜,待茶过了,就引入一间静房中,把画谱一一拿出来,付与池苑花。凡山川花鸟,人物楼台,美女春宫,无所不备。池苑花想道:“山川花鸟,这都是容易的,毕竟要从写真学起。随即把美人谱描过几张,随即丢了旧谱,散手摹描一张。但觉得心应手,若有神助的一般,竟与那画谱上的美人,仿佛不远。景星云看了,欢喜道:“池相公聪明之极,若如此,不消一年,我将拜下风矣。”此后,山川花鸟,都各各有心灵手敏之机。池苑花想道:“此必是美人的香魂助我。”午间景星云留膳,池苑花着晚方回。开门进去,但听见楼上脚步忙移,有棋子之声。到灶前,肴酒已备,炊煮又熟。苑花欢喜不过,即拿了酒肴上楼,又对美人图,自斟自酌,又唱自己所编的曲子,美人竟不和了。此后,每日早出晚归,勤勤学画。

  不多日,已是岁除之候。池苑花将香花灯烛,供奉了美人图。又买办了东西,叫厨子来整了两桌筵席。拿上楼去,高烧红烛,多设酒杯,对美人图分了岁。新年元日,拜过了天地祖宗,又拜了美人图。清闲无事,来往人稀,庭前可以张罗,只有景星云到门一拜,留茶而去。但见门外街头,近邻远舍,好不装模作样。但见:

  新衣簇簇,服揖深深。偶寓途中,但称未及奉拜;相逢门外,乃云正欲登堂。内亲入内,整除夜之残肴而待酒;外客在外,看堂前之交椅而呼茶。富贵人家,无非势利,向画堂而开宴;生涯百姓,也有知交,扫草舍而迎宾。惟有穷儒多寂寞,可怜贫士好凄凉。

  池苑花也到景星云家中一拜,景星云留茶待饭。当晚又与美人共饮,以消寂寞。此后,苑花日日出外,不是习画,就是闲游。那楼上画图中这许多美人,日日奏音乐,踏清歌,品箫下棋,串戏唱曲。但闻池苑花归来,都一齐上画去了。

 

第三回 狼夫妇各自起愚情

 

  鸳鸯本是同林鸟,止合双飞双睡好。为甚各飞忙,无端风雨狂。两情一样错,一样情偏着。何须恨夜长,仔细好思量。

  ——右调《菩萨蛮》

  且说池苑花,贴壁邻家,有一个老婆子。姓利,生下一男一女,男名唤青钱,年纪二十余岁,形容似女子,态度似书生,向来出外做些生意,极孝顺母亲的。女名唤垂杨,年方十七,姿容美丽,与公子山鸣远为妾。公子每欲接回家去,争奈鸣远之妻海氏,名唤月珠。论容貌不及平常,若论他的性格,悍也悍不去了,妒也妒不去了。丈夫若提起娶妾二字,定要吵闹三日三夜,也还不止,还要假病假死。山鸣远见妻不美,又性格悍妒,自己又性格狂淫,专意去耽花逐柳,故此月珠也怀二心。正是:

  嫁人莫嫁娇公子,娶妾风流私婢奴。

  奴今也学乖伶俐,连日忙寻小丈夫。

  且说山鸣远,新年没兴,踱到利家来,与垂杨取乐。一竟登楼,见垂杨理妆正忙。山鸣远笑道:“娘子浓妆,要谁欢喜?”垂杨道:“要山爷欢喜。”山鸣远道:“我最喜的,是鬓乱钗横。”谈笑之间,利婆子把过年残肴,忙忙整了一桌便酒,送上房中。垂杨斟酒,二人饮了片时。忽然听见笙簧箫鼓之韵,悠悠往入耳来。又听见吹弹歌唱之音,微微的送过墙来。二人听了半晌,山鸣远道:“这间壁可有人家么?”垂杨道:“这间壁是当初池天官的冷园,虽然有一公子,穷苦不过,向来并无动静。如今不知怎么,常有吹唱之音。”山鸣远将楼墙细看,并无一缝。仰面见屋梁高处,略有一隙。一面看,一面说道:“可拿梯子来,待我上去张看。”利婆子就拿上一张小竹梯来。山呜远轻轻走上去,将缝子挖大些,对缝中一张,只见间壁楼上,有许多绝色妇人玩耍。有品箫的,有踏歌的,有奏音乐的。山鸣远见了,不觉伸出舌来,心中暗称奇怪。就走落梯来,唤垂杨上去一张。那垂杨见了,也吃一惊。张了半晌,又换山鸣远上去,张了半时。听见那边楼下有步履之声,开门登楼。门响一声,只见这许多美人,都跑散到壁间画轴上去了。但见有一个后生,走上楼来,认得是去年在景星云店中卖画的池公子。看他向各美人图,作了两揖,就忙忙去挂起帐子。向床前也作了两揖。山鸣远见他向床作揖,又撩撩眼睛,张到床上。看见十女争夫图,不觉又伸出舌来。走落竹梯,又换垂杨上去,叫垂杨看床上的十女图。垂杨上去,果然一眼张到床中,竟看见了。垂杨走下梯来,山鸣远计议道:“此人去冬,有许多好画,在画工铺中展看。我曾夺他四幅,如今新年挂在两旁,人人称赏。不料他还有这样奇画,深藏在家。他原是钦赃罪人之子,毕竟要寻些事故,弄他这些画来才妙。”垂杨道:“这事不难,山爷用一个帖子,送到府县官,说府中失去美人图十余轴,叫捕人到他楼上一搜,都到手了。然后加他盗画的罪,究他钦赃的根,也是极易的事体。”说到此处,只见一个小使,急急跑上楼来,气喘吁吁报道:“大奶奶来了。”山鸣远吃惊道:“那个奴才去通风的?”小使回言道:“不知。”“那个”未曾说完,只见月珠已到面前。一把扯住道:“我也是京营都督的小姐,识字通文,能棋善画,满房红绿,满床兰麝,有何辜负了你,你进门就愁眉蹙额,短叹长吁,情愿到这个破落风吹的楼上来。”垂杨看见丫鬟手中拿着一条麻绳,势头不好。欲设计脱身,就卖一个乖道:“奶奶请坐,我去拿茶来。”往外欲走。只见月珠就丢了山鸣远,来扭定了垂杨,掌了两个嘴。骂道:“贼婆娘,把我房中金珠钗钏,都骗了过来。我如今吊到府中,活活打死你这小婆娘。丫鬃们,快与我吊了回去。”只见四个大脚丫头,一齐动手,把垂杨上了麻绳扯着。那山鸣远,自放手时,早已溜去了。利婆子对月珠跪了,只是连连叩头,声声叫个奶奶饶命。月珠冷笑道:“有你这老贱婆无耻,开了眼睛,看他们做这勾当。看你老了,且活活饶你。”骂得气平,且坐落在床边。只见外面有人帮衬,已送茶到了。月珠骂得喉干,见了茶,觉得可口,便将手取盅吃茶。一面吃,一面看那竹梯布在墙边。就仰面看时,见上面高处有一隙光,心中想道:“此处为何有竹梯放着?想必间壁还有婆娘,这乌龟在此做张生跳墙的故事,也不可知。”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竹梯去张,张见隔壁四围,都是美女图。中间有一个书生,美如冠玉,坐在交椅上饮酒。见他自己饮了半杯,就将酒杯一恭,叫一声道:“美人请酒。可怜见我独自,今晚求美人下来,一诉苦衷,以消寂寞。”月珠见了,忖道:“天下有这样美少年,还未有妻,在此哀求画上美人。这也是有情痴子。”心中就起了一点淫心,要做小丈夫的意思,把那妒悍二字之气,竟平去了。心中又忖道:“不知此家何姓?何人?小婆娘必知其详。如今且吊他回去,然后悄悄问他详细便了。”就走下竹梯,骂道:“好个无耻的乌龟,连那画上的美人,都在此垂涎妄想。”说了,竟下楼出门去,上了轿子。那四个丫头,扯了垂杨出门。可怜那老婆子,哀哀而哭,走到门前,扯定了垂杨不放。那些丫头们,把婆子推开,竟拥了而去。正是:

  人去楼空影在床,对床空白忆悲伤。

  何处乌啼一夜月,声声似叫小垂杨。

  且说山鸣远,先到家中,大骂家人小使。即将书童揪了耳朵跪下,寻了板子在手,书童哭啼啼的抵赖。山鸣远掀了书童屁股,刚刚打下,闻知奶奶已吊了垂杨归来,轿子到内厅,坐落厅前,就呼竹杖的。丫鬟取了板子来,叫打垂杨。垂杨两泪交流,叩头扑扑,只叫奶奶饶命。山鸣远慌了,忙忙丢了书童,到各房去,求出父亲的姨姑、妹子们,到月珠面前求饶。及至到时,早已靠地掀出嫩臀,打过五下。月珠见姨姑们到前,便叫住了板子,想道:“方才隔壁的美少年,还要问这贱人,且饶他打,竟把好情卖与姨娘姑娘。;道:“这个贱妇,本该打死。如今看姨娘与姑娘分上,今日且饶你。”叫丫鬟牵进房中,吊在柱上。当夜,山鸣远在书房卧了。月珠到黄昏时,坐在床上,叫丫鬟牵垂杨到床前,把他上下衣服剥得精光,喝一声叫跪下,仔细将垂杨身子看了一番。骂道:“小贱人,我看你的嘴脸儿,略略比我好些。你身上的肥胖,不如我;两乳的圆突,不如我;小肚子的满满,不如我;那话儿的高高,不如我。为何我那乌龟偏不喜我,偏要与你这淫妇风骚?”垂杨因身上无衣,满身发战,口打寒噤,回言道:“这这都都不干贱人之事,是是公子不知何故,偏来与贱人歪缠,叫叫贱人也没奈他何,这这还该去审问公子。”月珠道:“这便是了。你那楼上布的竹梯,间壁还有何人?可直直说来。”垂杨道:“间间壁只有一个穷人,乃是当当初吏部天官的池公子,如今只有些画图在里边,没没有何人。”

  月珠得了只个消息,忖道:“我幼时,听见我父亲常称池篁是个忠贤正直之臣,不料如今竟是这样穷苦了。”随即叫丫鬟们还了垂杨的原衣,把垂杨开了麻绳,竟发付与掌理兰房的四个丫头,分付道:“你们小心照管,倘再放与公子再淫,我都立刻打死。”那丫鬟们,引了垂杨去,一床睡了,月珠候至更深人静,到书案前,整起文房来。写上道:

  池哥哥台座下,令先尊与家父,乃同朝盟契也。抚今追昔,星移云散,宁不慨然。昨偶至邻居,钻穴相窥,见哥哥看画衔杯,凄风四集,妾甚悯之。春到无多,梅花尚冷,长夜其如何也。订于十三日灯宵之夜,妾整一合欢杯,与哥哥散楚寻欢,缠绵彻曙。幸无负蓝桥约也。至期仍着丫鬟恭迎。临风耿耿,神与俱驰。

  贱妾海月珠拜

  写完,入小花封封好,外又写送“上池相公书,”藏在妆楼底下。收拾了,脱衣上床,卧了一时,想道:“他在书房中,此时未必不偷婢女,何不起来去听一听,看有动静何如?”随即穿衣起来,摇醒一个丫鬟,提了灯笼,悄悄步至书房门首。侧耳静听,听见里边,公子道:“你看奶奶,卖清作势,却是风骚得紧的,可曾见他做些事来么?”又听见女声道:“奶奶是正经不过的,不要屈了他。”月珠听到这一句,不觉心中欢喜,忖道:“不知是那一个婢奴,倒也晓事,亏他说我正经,谅也不疑我了。不进去罢。”依旧走到自己卧房,脱衣而卧。次朝起来,到午牌之后,候至房中无人,悄悄叫丫鬟,分付道:“这一封字儿,你可送与昨日利家间壁的池相公,约他十三日晚时,在家等候。你可小心在意,不可使人看见。”丫鬟袖了书,出门去了。月珠身在房中,心却在于丫鬟身上,好不临风盼望。但不知此书付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闺门之邪正,皆由男子启之。盂方则水方,盂圆则水圆。盖夫为妇之盂也。阅此回而知,月珠一才女耳。才女淹通今古,则入于邪亦易,范于正亦易也。山鸣远苟能感之以正,相亲如琴瑟之和,则才为和动,相接如宾友之敬,则才为敬动,房中有雍雍肃肃之风矣。奈何鸣远之淫如风马,而月珠亦不正矣。鸣远之恶如山虎,而月珠亦悍而妒矣。呜呼,吾愿阅此书者,皆当以鸣远为戒。

 

第四回 浪少年冒名行贵室

 

  元夜漏迟迟,灯火千衢。游人多少逐尘飞。无心去踏星桥月,忙事谁知?有意赴嘉期,柳唤桃枝。阳台夜夜雨云迷。只恐与阳关相近也,叠唱凄凄。

  ——右调《浪淘沙》

  且说丫鬟,袖了月珠的书,走到利家去问池相公。利婆子却也认得,便眼泪淋淋,问垂杨的消息。丫鬟道:“奶奶也没甚难为他,如今与我们同膳同眠。”利婆子道:“这等也罢。”就出门指道:“池家是前面转弯,走进冷花园内,有三间小楼便是。”丫鬟寻去,原来是锁门的。等了半时,又没一个人影。只得仍到利家坐坐。老婆子问道:“是那个送书与池相公?”丫鬟没法,竟说道:“是奶奶叫我来送书与他。”利婆子吃惊,想道:“奶奶为何送书与池相公?内中必有缘故。”随即对丫鬟道:“池相公每日到夜深时候,方才回来,你如何等得他。有书放在我身,我替你转送,你回去复上奶奶,只说面送的便是。”丫鬟见利婆说得有理,竟把书付与利婆而去。回复奶奶,说亲自送了。月珠不胜欢喜,赏丫鬟酒肉银钱,不在话下。

  却好此日利青钱自外路归来,路上有人传说,已知妹子被山府中奶奶吊了而去,心中惭恨。回到家中,便怨怅利婆。利婆对儿子下了一番眼泪。青钱骂道:“这婆娘辱我妹子,我如今气他不过,也拿他一个讹头才妙。”利婆子就把方才这一封书,与青钱看看道:“此书奇怪,是月珠叫了丫鬟来送与池公子的,必有缘故。”利青钱就折开来一看,对利婆道:“原来是一封约会的情书。”利婆道:“这就是讹头了,何不拿了去,翻他的丑。”青钱道:“这使不得,待我缓缓的计较。”当夜睡在床上,仔细思量,毕竟算出一个计来,暗中笑道:“必须如此如此,方为妥贴,还要聒他的金银。”

  到十三日晚间,窥见池公子锁门不归,打扮得风流体态,穿着了华丽衣裳,悄悄到池公子门前等候。正是

  暗里巧将桃换柳,明中去做柳偷桃。

  且说池苑花,自早间出门,在画铺中学描了终日画谱,将晚之时,见街上人纷纷到山府中去看灯。苑花心热,也去看时,但见好不闹热。只因此日是山尚书的生日,尚书在北京,山鸣远替父亲庆贺,贺者冠盖盈门,不在话下。自府门前搭起一座鳌山,直至内室画堂前,有五座明堂,各架灯轮,共搭鳌山六座,门门洞达,户户玲球,其余的火树银花,狮调虎斗,千炬荧荧,百枝奕奕,好不繁华光彩。正是:

  疑是东君弄春色,彩云移下一天星。

  大厅演戏,人多济济,不消说了。但见满处俱是画图,山鸣远抢去的四幅,挂在东厅。石音和买去四轴,挂在西厅。山鸣远陪东席之宾,石音和陪西席之客。又见内里珠帘,半垂半卷,座上的美女甚多。也有中年的,也有髫龄的,个个俱是天姿国色。苑花见了,不觉心中爱慕。因而仔细详看,见东边交椅上有一个妇人,独不标致,身肥面粗。忽然见一个肥胖丫鬟,匆匆走到这妇人身边,对了耳朵说了两声,那妇人笑面盈盈,竟走进去了。

  且说那不标致的妇人,就是山鸣远的妻子月珠,原有书约会池公子,却被利青钱得了书。此日在池公子门前等候。傍晚之时,月珠又差丫鬟到池家,悄悄迎接,那利青钱竟冒认了池公子,随了丫鬟而来。丫鬟引了利青钱,竟从人丛中一直走到月珠卧房,暗中将青钱藏在床后,忙走出外,附耳通知。月珠道是池公子到了,故此笑面盈盈进内。那知池公子在外,空空欣羡,那佳期佳会。竟被利青钱冒去了。

  月珠进到房中,低声问丫鬟道:“人在那里?”丫鬟暗中牵了月珠之手,又去牵了青钱之手,引他二人两手相挽。月珠叫丫鬟掌灯来,此时人人都在外边看戏。丫鬟竟掌了灯到房中一照,二人见了礼,各打照面。月珠心中疑惑,觉得池公子容颜,不比前番墙缝中看见这样标致了。但见穿着华丽,体态风流,也不十分查究,随即吹灭了灯。后轩窗前,酒肴已备。此时月色明荧,两人对酌。月珠叫丫鬟守了房门,轻轻开口道:“家父与令先尊,乃通家盟契。小妹子乃通家兄妹,今日相亲,三生有幸。”利青钱道:“小弟只因家寒,向失亲依,今蒙姊姊恩情,天高地厚,何以报之。”说话之间。那利青钱把交椅掇转,并坐了。搭肩携手,连饮交杯。谈笑情浓之后,将利青钱藏在大厨之中。戏文完毕,已是三更时候。山鸣远收拾了一番,到月珠房中来睡。月珠道:“有前番的相知在书房等你,你依旧到书房里去睡。”山呜远道:“今日奶奶为何慷慨起来,我果然去也,莫怪。”一面说,一面那两双脚儿,不知不觉已移到书房中去了。月珠不胜之喜,即开了大厨,放出利青钱来。此番脱得精光,堂堂而睡。次早依旧将利青钱藏在厨中,夜间放出来。垂杨张见阿哥,吃了一惊。见月珠在前,又不敢近前问故,只是暗中猜疑。又张见阿哥与月珠风骚,只是微微而笑。正是: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檐前不敢言。

  且说池苑花,自山府看灯到戏完,回家开门进去,见灶下有火。点起灯来,吃些便饭。上楼向美人图前焚了香烛,即坐下,长叹一声,忖道:“我家先父大人,当初是吏部天官,何曾有此奢侈。我看山鸣远何等威福,我今何等凄凉。”当夜不题。

  次日到景星云店中习画,问起:“山府中这许多美人,有中年,有髫年的,可晓其详么?”景星云道:“昔年老夫人身故,我进内描写真容。后来又进去描众姨娘的行乐图,颇知其详。那中年的美人,就是山尚书的姨娘。那髫年这二位美女,就是姨娘所生之女,如今都未曾纳聘。只因山鸣远心高,都要嫁与当朝现任公子,故此磋蛇。”池苑花道:“内中还有两个不标致的。”景星云道:“老夫人有一女,嫁与前日买画的石公子。石公子之妻不标致,山公子之妻不标致,池相公日后手精了,少不得有宦家内人常要来请教的。当初汉朝画工毛延寿,连天子宫中的妃嫔,都要他描写。王嫱是个绝色的美人,只因不肯送银子与毛延寿,把他描得丑了,汉天子竟把王嫱和了番。可知画工也是有权的。”苑花道:“我小弟因为大志不舒,抑郁之甚,故此有心习画。”闲文不题。

  次日已是十五日元宵之期了。池苑花早已把旧灯挂在美人图前,又去买办些酒肴,放在灶前,锁门而出。当晚,山鸣远请太守饮宴,演戏相待。戏过一半,二人起身更衣,就踱到内明堂,鳌山底下玩要。山鸣远挽了太守之手,低声道:“治晚生有一奇事,诉与老公祖知之。”太守道:“何事?”山呜远道:“日前家父寿日,一般张灯演戏,出入人多,贤愚杂混,不及查检。不料被惯贼,将家父珍藏的美人画图,盗窃十余轴而去。治晚生知之,不胜恨恨。不料今日有人窥见,在池苑花家中。此人乃是钦赃犯人池篁之子,漏网潜身,素为不轨。明日求老公祖与治晚生,同到他家一搜。若搜得无画,不消说了。若搜得有画,乞求老公祖拘拿严禁。先加刑法以究窃盗之罪,兼求题本,以追昔日漏网之钦赃。不特家父与晚生感恩,即圣上亦必嘉老公祖之廉明也。”太守听了,只是连声说个“领教领教。”

  这一番言语,已被燕飞飞的香魂窃听去了。池苑花自画铺中回去,见灶前肴酒已整备,就拿上楼去摆开,点起灯烛,与画美人赏了元宵。饮得醺醺,上床睡去。只见燕飞飞匆匆走到床前,分付道:“郎君大难至矣,可速计避难之方。”苑花吃惊道:“为何?”飞飞道:“妾阴魂,偶到山府中看灯闲玩,听见山鸣远诉与太守,说郎君于十三日灯夜,盗他府中美人画图十余轴,明日要来搜画。要把郎君捉去,先加刑法,严禁狱中。又说郎君是钦赃犯人之子,漏网潜身,还要太守题本追赃哩。”池苑花惊慌道:“原来如此,乞求美人主张,不知逃往何处好?”飞飞道:“郎君可速速起来,收拾行李,改了姓名,逃往京师。妾有一家叔,号燕如莺,现在京师写真,乃当今第一名手。郎君到彼,尽可相依。如今可收《倚阑图》一幅在身,妾之阴魂,随君而去,自然扶助郎君。余画弃与山公子,凭他搜去,以遂其欲。妾之姊妹到其家,自有戏弄恶人之法。”说完,只见众美人一齐下来,与飞飞执手下泪,哀哀哭别。飞飞将苑花身子一推,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见桌上早已有灯。池苑花不觉惊魂失魄,忙忙起来,收拾衣包被囊,将银子结在腰边,收了《倚阑美人图》,同雨伞包好。揖别众美人,急急下楼出门,依路而行。听见谯楼已打五鼓,城门已开,悄悄出了城,由小路而行。或舟或步,不止一日已到京师,先寻小寓寓下。

  当夜,池苑花又梦见飞飞来说:“家叔住在长安街,门前冠盖盈门。郎君欲见,即使至三日,亦不能也。郎君可改名花上林,但投小婿花上林名帖进去,家叔自然恭迎。只说向在河南,今特访来,以完姻好。郎君竟有洞房花烛之乐矣。”池苑花道:“所望避难栖身,洞房花烛何来?”飞飞道:“郎君到家叔处,自然得知。”池苑花得了梦,不胜欢喜。

  次日起来,果然写一大页官红名帖,藏在身边。寻到长安街,问一青衣老人道:“可晓画师燕如鸾么?”那人喝道:“嘟,这是咱燕爷的大号,你怎么大胆称他。”池苑花道:“小弟是燕爷的女婿,自河南到此,乞求指引。”那人道:“既是这等,咱家与你同去。”随即引了半里之路,到了门前,果然有高车驷马在门。这老人,原来是老管家。池苑花将名帖付与他,他持了名帖,一竟进去。去了半日,不见出来。池苑花心中疑虑,不知何故该称小婿,万一不认,反要讨一场羞辱。且看下回分晓。

  评:青钱冒苑花之名,而忽入山府以行邪;苑花又冒上林之名,而忽入京师以避难。此等空奇境界,如游陶会稽之北山,从高山底下凿空,引之为流觞曲水,山上造空中楼阁,八面玲珑。

 

第五回 人替死寒儒享安乐

 

  人生莫为风流误。乐事无多,回首如何?杀机就在枕衾窝。那知一技来千福,画谱吟哦,笔底研磨,前途处处有春和。

  ——右调《丑奴儿令》

  且说燕如鸾同妻凤氏,有一女,名唤喃喃,与飞飞乃是同堂姊妹。喃喃七岁之时,许与花举人之子,花上林为婚。花举人选了知县,不料到任之后,三年未满,就全家患疫而亡,竟没有消息了。燕如鸾与凤氏,还道女婿流落他乡,日日望女婿回来。故此飞飞托梦,叫池苑花竟认了花上林。那燕如鸾在大厅上,与官员讲话。老管家候了半日,因话个不了,只得将池苑花名帖,向前一照。只见上写着:

  小婿花上林顿首百拜

  燕如鸾看了,觉吃一惊。就附了老管家的耳朵说了两声,老管家进内,对凤氏说了。凤氏万千欢喜,忙叫儿子燕纹波出来迎接。因外厅有客,竟迎进内堂。凤氏笑堆满面,出来相见。那池苑花,如今冒了燕如鸾的女婿,以后称花上林了。那花上林道:“请岳母上坐,容小婿下拜。一面说,一面拜将下去。燕纹波忙来扶起,二人也作了揖。只见燕如鸾已送客完事,进来与女婿相见。见女婿一貌堂堂,美如冠玉,不胜欢喜。更喜杀了里面的喃喃。当晚整筵侍婿。酒间,燕如鸾问道:“贤婿向在何方?作何勾当?”花上林道:“在河南读书。”燕如鸾道:“既然读书,那诗词歌赋,都可也晓得些么?”花上林道:“诗词歌赋略晓,生平尤喜制曲。”燕如鸾道:“既然如此,今日喜相逢,乞贤婿请教两套何如?”随即叫家人磨浓了墨,送过纸笔,花上林即低首作思,写出《皂罗袍》两套:

  曾问春来消息。这寒风冷月,将他阻隔。梅花开来,看枝头,何时送到江南色?燕儿别也,欲留无计。雁儿来也,有愁如织。这去来无定,牵人忆。

  降下一天喜忆。看上林点缀,十分春色。化工无意,把春俊,绿到名园花自植。关不住也,香梅红杏。原有主也,蜂消蝶息。看今朝花燕,偕相值。

  写完送过,与燕如鸾看了。称赏道:“妙极妙极,观贤婿第一套,将花与燕两家相望之情,又将南地与燕京两地相悬之境,罗织成章。第二套把自家名姓,串插于中,把两姓姻缘寓意于内,到关不住也这一段,双关巧合,而又双套联络成文。绝无痕迹,几于出神入化。贤婿有如此高才,取功名如拾芥矣。”花上林道:“小婿素心不在功名,甚喜岳父之业。在河南时,已曾到画师处学习久矣,明日还要求岳父大人指教。”燕如鸾道:“原来如此,明日请教。”当夜酒完,送花上林到后花园楼上安寝。花上林已解衣上床,灯还未灭,忽闻香风满室,只见飞飞已到床前。揭起罗帐,坐在床边。花上林惊喜道:“今晚美人竟亲身来此,还是梦也?醒也?”飞飞笑口盈盈道:“郎君如今已是妹夫了,我为长姨,本当自重。但妾与郎君,当有宿缘。前在郎君楼上,非不知郎君寂寞,欲共枕衾。奈姊妹香魂都在楼中,所以羞惭不可。此地寂静幽间,正妾与郎君交欢之所也。既成夫妇,郎君之画意,妾当竭力引之。”随即解衣就寝,吹灭了灯。飞飞五鼓起来,穿衣嘱别道:“暂时别去,今晚再来。”上林道:“今晚挑灯恭候,乞美人早降。”飞飞已冉冉而去了。次日早膳后,花上林叫了老管家,到小寓中拿过行李画图,燕如鸾展开行李看时,吃惊道:“此画乃是海都督当初要我描了送与池天官的,共有十幅美人图,贤婿为何得此一幅。”花上林道:“因小婿好画,在池公子处购求来的。”随即拿到后园楼上卧床中挂了。

  此后,燕如鸾将真容一幅,叫花上林学描。花上林竟松松脱脱,不多时已描成了。燕如鸾看时,不觉拍手称赞道:“贤婿笔意灵奇,便是我老手也不能到此。适间一幅呆真容,贤婿竟描活了。我老拙眼已昏花,小儿又与此道全不相入,可喜贤婿有此奇技,不日公卿满门矣。”此后,燕如鸾择一吉日,替花上林与喃喃成了花烛,夫妻恩爱欢娱,不在话下。

  一日,有一个老天官来拜,要画一幅朝罢归来图。燕如鸾就叫花上林描写,花上林将天官的容貌颜色,仔细看了又看,轻轻巧巧描在纸上。不一日之工,竟已描成。但觉祥云瑞日,潦绕虚空,凤阁龙楼,巍峨耸峙。内中老天官捧笏下阶,恍如含怕欲笑,满袖天香的光景。真个也灵活不过了。老天官有了画图,见把自己生平的性情举止,都描出了,不觉大悦。随送过四种厚仪,酬金百两。从此花上林名振京都,满朝文武官员,求写真的日不暇给。正是:

  昔年门户皆篓草,今日官员如草篓。

  话分两头,且说山鸣远同太守带了人役,亲到池苑花家中,把美人图都搜取了,太守见搜出真赃,不觉大怒,随即下楼,出门上轿。太守即出火牌,严拿盗犯池苑花,竟无踪影。太守一面拿人,一面打点题本。山鸣远一面写书进京,一面择日上任,勉不得带家眷同行。月珠也恐怕丈夫路上娶妾,自然要一同往任,将垂杨也带了同去。假池公子利青钱,也来与月珠送行,月珠对青钱道:“我要上任,不得不与你分离。闻知我恶夫诬你盗画,与太守计议,说你是钦赃犯人之子,还要题本追赃,现今太守缉获。你出去若在家中,必遭毒害。我家父现为北平京营都督,我乘夜写书一封与你,权且假冒我恶夫之名,说与你是通家盟友,要求重用之说,你可悄悄进京去投家父,在麾下做得一个小将军,就可以不妨了。”说完,二人著衣起床,洗了手,就磨起墨来,写假书道:

  岳父位居百将之先,才为万夫之特。龙蛇一动,凤鹤潜消,不特将登坛而侯也。小婿近蒙君父之恩,授知化县,上任在迩。有敝盟友池苑花者,乃雕龙绣虎之才,实腾蛟起凤之器。岳父若处之囊中,彼将脱颖而出矣。万祈照亮。令爱无恙,并达。

  小婿山鸣远百拜上

  岳父海将军大人麾下

  月珠写完了书,封好了,打点了衣服行李,又付利青钱二百两银子,含泪而别。叫丫鬟悄悄从花园门中送出。当夜青钱走回家来敲门,利婆子起来开门,只见儿子驼了一肩新行李,进内坐下。将前事备说一遍,计较进京之事。利婆道:“你在家中混过青春,有何结果。既有这样好门路,上京去有何不好。我只要有日用盘缠,便可度日。”利青钱不忍别母,只因要图出身,光耀门闾,将银子取出百两,付与利婆。利婆又问道:“垂杨妹子近日如何?”青钱道:“丫鬟看待,也没甚难为,大约要带到任上去。”利婆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

  次日利青钱别了利婆起程,望京而行。不止一日,已到京师,寻到海都督的寨府门前。但见千军万马,刀出鞘,弓出弦,摇旗呐喊,炮声不绝。利青钱想道:“如此光景,这封书如何投进。”一面想,一面走到外书房去看看。见各宦与乡宦的往来书札,俱在简房叠齐缴进,随即称了三钱酒仪,送与柬房,说此一封家书,乃是海都爷女婿、山尚书府中带来的,乞求老先生一送。书房见是兵部山府中的家书,又得了三钱银子,自然缴进。次日海都督有挂牌,叫带书乡亲,即刻赴内府相见。假池苑花利青钱,见了挂牌,即随守门将官引进,直入内里相见。作揖用茶,海将军问及女婿向来行径,青钱答对如流。说“正月十三令婿庆贺老尚书的生辰,请各道御史,十五请本府太守,十六七酬谢庆贺的各乡官,如今同令爱起程,往胡广光化县上任去了。”海都督问道:“这封书不像小婿之笔,却像小女之笔,此是何故?”利青钱道:“晚生只管带书,写书不晓。”海都督又问道:“昔年吏部天官池篁,与我至交,不知他家还有何人?兄可是他一族么?”假池公子见问到此处,不觉欢喜,回言道:“天官正是先父,容小侄叩拜。”竟跪将下去。海都督忙忙扶起,见假池公子,相貌亦好,谈吐生风,又是故人之子,十分欢喜。竟留在府中,作一内记。一月之后,外府右营缺一参将,海都督欲将假池苑花利青钱补缺,因此人乃是女婿所荐,女婿乃尚书之子,况且权在兵部,毕竟要求山尚书作主。一日去叩谒山尚书,山尚书以亲翁之礼,留入内堂相见。通问寒温过了,海都督开口道:“贵乡有一池苑花,一月之先,令郎有书荐与小亲,嘱托重用。今外府右营缺一参将,小亲意欲叙些功劳,题一用人之本,将池苑花补授此缺,老亲翁以为何如?”山尚书听了,吃惊道:“池苑花原来逃在亲翁府中?”海都督吃惊问道:“是令郎荐来的,何为逃也?”山尚书道:“此人乃是废吏部池篁之子,他钦赃未满,漏网潜身,小儿日前有书到来,说正是十三日,池苑花潜身入府,盗去府中古画十余幅,又是钦赃犯人之子,要我小亲提本严拿。日前太守也有本来,圣旨已批,密访严拿赃犯池苑花重拟。此等旨意,亲翁谅也该知,何故亲翁反要题授参将?”海督道:“小亲信令郎之荐书,因推老亲翁之体面,故有此议。钦犯之事,小亲其实不知。”山尚书道:“连小儿的荐书,也是奸人假冒,乞亲翁将原书仔细端详,便知真假。”海都督低头一想,想起前书原系女儿笔迹,事有可疑。山尚书道:“亲翁可想着了么?”海都督道:“假冒或者有之,如今不必深究。单问老亲翁圣旨如何意思?”山尚书道:“此是要密访严拿取斩的,亲翁可速速将此人严囚,具文解来,以便详复圣上便了。”海都督大惊,随即告别归营,置酒与假池苑花利青钱相饮,说道:“今日为兄特到兵部相议,题授仁兄为参将之职。可幸部中已允,少刻即当诣兵部参谒。”利青钱竟洋洋得意。海都督劝得他醉醺醺,到午后之时,传出令箭,叫各官兵戎伺候。不料被细人窃知,通风与利青钱。利青钱惊得魂飞魄散,拚了性命,潜逃而出。虽有几人看见,道他在此月余,常自府门出入,故此不防备,也竟一溜儿去了。逃出即复本姓本名,仍做生意,供养母亲,不在话下。只见内传三鼓,炮声三响,辕门呐喊如雷,海都督坐出堂来,要捆拿池苑花。四处抓寻,人都不见了。疑心必有通风,只因军内人多,不便人人严究,又不敢扬声出来,又难好回复山公,只得将解来该杀的盗犯,择一面貌清秀的,解到山府。盗犯也不知甚故,山公也道是真的池苑花,立刻传达圣上。圣上立刻传旨,已将替身取决于朝门外矣。正是:

  为人须尽三分孝,狭路逢凶有救星。

  且说花上林,入赘在燕如鸾家中。日日有文武官员,描真写画。一日,听见官员带来的人,讲道昨晚有个池苑花乃钦赃犯人,又盗了山尚书的画,被山尚书上了本,杀在朝门之外。花上林听知,吃一大惊,想道:“池苑花乃是我,我今已改名在此,何处又有一个池苑花,也是钦赃犯人,盗画取斩?好奇怪之事。”心中疑惑了一番,丢过了。只见外面传进一个红单来,报道:“有一个内使公公来拜。”花上林看时,只见字大如钟,上写道:

  侍生上官高拜

  花上林忙忙出来迎进,作揖让坐。上官高道:“不及坐了,咱家万岁爷,如今游幸在宣府镇上,忽有密旨传来,内中有事相烦,即刻要劳花先生到咱那边去讲话。”花上林听说,是圣上有旨,也不敢迟留,即进内与写真的官员说了,也都别散。花上林出门,与上官高一同,上马而行。但不知此番圣旨内中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评:有苑花之避名,而青钱得以攘一日之遇;有青钱之替死,而苑花得以享终身之安。其中祸福之机,皆贞淫之一念造之也。至于苑花而冒如鸾之聘女,青钱而因月珠之荐书,文心有曲折之妙。

 

第六回 贫有志天子酬素心

 

  一枝笔,惊动九重春色。祥云捧出天香敕,势焰倾朝赫。回首昔年谁识,穷卧小楼咫尺。于今戏罢鼓锣息,又入仙姬室。

  ——右调《谒金门》

  且说上官高与花上林到门,一面下马,引入大厅,作揖坐下。待茶过了,上官高开口道:“咱万岁爷巡幸在外,或扮作商人,或扮作书生,混迹人间,不使人知的。如今在宣府镇上,行院人家,与美妓取乐。昨日忽然有密旨,差人飞马赶回,要取春宫画图披阅。咱想,此等没紧要的画图,一时何处寻觅。虽有,也是进不得圣上的。如今要烦花先生,星夜描成一幅《十二春宫图》,以便咱家打发原人,星夜赶去,送达圣上。圣上若龙颜大喜,花先生之富贵,从天而降了。”说完,随即摆列描写坛场。花上林将画纸上了胶矾,候干了,上了画。那上官高将旧日写的样式拿出来,与花上林看了。上林道:“这些推车上岭、隔山取火、倒烧红烛都是旧名旧套,如今要换新样新名才好。”上官高欢喜道:“花先生写的,毕竟是妙的。咱家朝里有事,要去料理。待先生写成了,咱家来看。”别了而去。花上林描的十二像是:

  梅占花魁杏闹春色

  蔷薇倚架芍药靠栏

  杨柳舞腰樱桃绽口

  玉笋朝天金莲贴水

  石榴倒开芙蓉斜插

  十萼联辉百花献笑

  这十二像,但见男子与美人占花魁、闹春色、倚架、靠栏、舞腰、绽口、朝天、贴水、倒开、斜插、联辉、献笑这些光景,写得翻来覆去,灵奇变幻,妙不可言。

  当晚,上官高朝中议事不归,花上林画未完工,在春晖楼过夜。次早起来,把十二图中,又点缀阑干花鸟,又把春宫各名色一一标题明白,然后完工。上官高也归来了,忙忙上楼,与花上林相见。只见图像俱完,仔细观看,不觉拍掌叫绝,称赏了一番。随即写手奏一封,同春宫图封好,着原人飞马赶到宣府镇,传达圣上去了。当日在大厅大开筵宴,酬谢花上林。大吹大擂,送了入席。酒过数巡,上官高道:“咱想方才的春宫十二像,咱家大悦的,咱圣上也必是大悦的。但不知花先生要官做呢,还是要几万金银、几千珠宝?”花上林道:“晚生才短,不愿为官。晚生命薄,不愿金银珠宝。只有一件素心,求公公传达圣上,得慰晚生之愿,公公之恩,容晚生顶礼。”上官高道:“先生有何素愿?咱家无不尽心。”花上林道:“尚书山严,原有二女,还未适人。向来爱慕之久矣。但晚生与山府,势隔天渊,求婚必不谐允。乞求老公公作主,以圣旨压之,则此事可以不劳而成矣。”上官高呵呵笑了两声道:“花先生还不知,连那山先儿的势也不久了。他的孩子山鸣远,在湖广光化县作县,不料他贪污之极,外边作满天之孽,内边有悍妒之妻,那百姓们到敝厂来告赃的,约有千张状纸了。咱家屡屡对山先儿讲,教他去约束孩子,不料他也置之不理。如今毕竟要去拿他进来,追赃问罪。这才是朝廷的体统。”花上林道:“这山鸣远向在家中,原是万恶贯盈的。即如池苑花,乃是吏部天官之子,又官乃忠直之臣,止留得画图二十余轴,池苑花在画工店中卖画,他竟恃势抢了四幅而去。后来又诬他盗画,又搜去十三幅。他又唆本府太守、山严题本,竟把他斩在朝门。这事谅公公也必然是知道的。”说到此处,只见外边门上人进来禀道:“湖广光化县知县山鸣远,奉送礼仪在外。”上官高呵呵笑道:“刚刚在此讲他,他又送什么礼仪到了。可一一收进来。”上官高与花上林出了席,大家看时,送的多是湖广土产,并金银珠玉之器,也没甚奇品。只见礼单上开有美人画图十幅,上官高又呵呵的笑了两声道:“想这画图,谅也比不过花先生的妙手了。”随即叫家人展开看时,只见是一幅旧白纸,一齐俱吃惊起来。又展开一幅来,又是一幅旧白纸。上官高道:“这也奇怪,为何把旧白纸来送咱家。”从此一连转到十幅,都是白纸。原来这十幅画图,就是山鸣远搜取池苑花的。只因挂在衙中,不时现形,妒妻作闹,只得将来送与上官高,希图升官调职。不料画上这许多美人,戏弄山鸣远,路中都走去了。那上官高气得目定口呆,停了半晌,呵呵的笑道:“这狗囊的孩子,分明来讥诮咱家,是白目太监,不识美人的。明日不免把光化百姓告他的千张状纸,与圣上看了,拿他进来,剥他的皮,才出得咱家的气。”花上林道:“这人乃是万民之虎,分明是一个大害,公公应该除他的。只是一件,适才所言的二女,正是此人之妹,公公若去拿时,必须要他把二妹送进京来,晚生就可以如愿了。”上官高道:“领教,不难。”说话之间,厨司已下到四十碗珍羞了。又叫转桌到花园中春晖楼上。花上林昨因画忙,未及观玩。如今大开纱窗,依阑一望,见园中花萼芳菲如斗,不觉心旷神怡。二人饮到月满纱窗,方才完席。花上林要告别归家,上官高道:“明日还要劳先生,描咱家的行乐图。”又留花上林宿于楼中。

  次早起来,梳洗过了,上官高又整盛馔,馔后花上林一般的将画纸加了胶矾,上了画棚。上官高坐在太师椅上,花上林拿了画棚,对坐了。问道:“公公所爱的行乐,还是乐那一样的光景?乞求指教。”上官高道:“咱家这一幅,是要送与圣上看的,要画一个灯前阅本图。”花上林道:“公公之乐意甚妙。”随即举起笔来,描将上去。但见:

  一笔细,一笔粗,有得心应手之机。一处浓,一处淡,有意到笔随之巧。红红绿绿,五色有相配之宜。瘦瘦肥肥,一体有自称之美。本写公公之真,实描婆婆之态。凝睛注奏本,忙碌碌有屡转之形;开口读封章,笑呵呵有声音之响。靠桌的是左弦,斜中之正若可畏;拍案的是右掌,喜中之怒不可知。数点稀星,疑与灯光争彩;一轮明月,恍疑花影横窗。栏杆曲处,美人倚栏而窥;炉火红时,俊仆当炉而扇。乐哉真容,活矣太监。

  上官高看了,呵呵大笑道:“花先生把咱家喜怒之形,都描在上面了。明日送与圣上看了,也知咱家勤劳国政,辨别贤奸,一片苦心。”当日画事完成,上官高又设盛筵款待。夜阑酒散,又整礼仪八色,酬金三百两,将大轿送花上林回家。喃喃出房迎接,好不欢喜。正是:

  池苑一枝花欲悴,移来接得上林葩。

  上林有个呢喃燕,飞入池塘恋苑花。

  且说这圣驾,自宣府游至大同,又自大同混迹两月,车驾回朝。次日在便殿,见上官高来。即问:“前日春图,系何人所描?”上官高撩衣察道:“是画工花上林所描。”圣上便道:“朕每挂在床中,见那图中的男女,有龙争虎斗之势,竟俨然如名芳争艳各态。朕意欲宣召花上林进来,要他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把朕与妃子,描在里边行乐,你可往召何如?”上官高道:“万岁爷要宣召画工,奴婢即当奉旨。”当时便道:“你可去召了他来,朕在宫中坐等。”上官高忙忙出朝而去,去不多时,已引了花上林入朝。进到便殿,山呼万岁,平身已毕,上官高即取过绫罗三十六幅,传宣旨意道:“万岁爷要你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要写万岁爷与妃子在宫中行乐,可小心在意。”花上林道:“晓得。”随即将绫罗上了胶矾,配合丹青,用心描写,不在话下。可喜宫房幽静,燕飞飞香魂复来,已有两月之期。但闻外面上官高,已将山鸣远拿进在京,会同刑部,将千张状纸的赃,一一审问。山鸣远抵赖不去,山严也不敢救护,竟发到陕西榆林街充军去了。不多时,但闻河南太守差人将山严二女,已护送到京师了。一日,宫中传出圣旨一道:

  着部臣山严,将二女俱配与花上林。候花上林出宫毕姻,无违。该臣知道。

  这些事体,都是上官高欢喜了花上林,因见圣上也欢喜了花上林,不时在圣上面前传达花上林的心事,故此都传旨停当了。一日,花上林画事已完,圣上赐金银一万,彩缎千端,送出朝来。只见朝门内迎接问安的官员,挨挨挤挤。花上林出了朝门,坐了大轿,鸣珂喝道而归。一路上心中暗想道:“我池上锦在家,受尽饥寒苦楚,为人所欺,今日一天郁气,已散尽矣。”到家将皇上赐的金银彩缎,都摆在厅前,以荣君赐。只见外面送礼的官员,拜谒的官员,或大页,或红单,帖子如飞雪的一般。花上林一一款接送迎,不在话下。

  当晚,燕如鸾整酒接风。酒间,花上林把宫中的事体,所见所闻的,也都说说。燕如鸾问道:“闻知圣旨将山严的二女,都赐与贤婿为妻,这是为何?”花上林道:“此皆上官高公公之力也。”不几时择了吉日,到山府中入赘。圣上又赐花红灯烛,此番是皇帝主婚,御赐彩缎。尚书赘婿,那些喧天的热闹,也说不尽这许多。拜过了花烛,入了洞房。花上林放眼细看二女,真是天姿国色,在灯光下映来,又分外芳华。心中想道:“我手上不知描过了许多美人,终不如那生成的芳香柔嫩。我昔年在家时,到他府中看灯,见了这二美人,心中爱慕,妄想天鹅。我池上锦分明是一个饿死的囚胚,不料今日享用这般乐事,好似一场乱梦。”但见洞房中,大整华筵,高烧银烛。花上林南面而坐,两边美人,开笑口,倒金樽,吃得醉醺醺,拥了美人,上床而卧。正是:

  当年灯市夸双美,今日罗帏拥二乔。

  话说花上林与二美人那夜成亲,说不尽海誓山盟。清晨起来,梳洗已毕,拜见山尚书夫妇。又去谢了圣恩,与上官高公公。满月以后,与二女商量,拜别岳丈岳母,暂回燕如鸾家中团聚。设宴与燕喃喃只作姐妹称呼,无分大小。三人和好,欢若生平。

  一日,花上林于书房静坐,想道:“我池上锦也是天官之子,只因家难,赖燕飞飞之力,享尽荣华。但叶落归根,难道一世姓花不成。此事待与飞飞商之。”事有凑巧,恰值正德皇帝宫中,太子诞生,大赦天下。此夜,燕飞飞到花上林书房中,笑吟吟道:“池郎日间所思之事,妾已尽知。目今朝中有赦,池郎可托上官高公公代为表白。不特免罪,还有意外之喜。”花上林闻之,欢欣异常。抱住道:“卿卿爱我,可谓尽心矣。”四顾无人,便欲求欢。飞飞推开道:“池郎新婚燕尔,岂罕故交。但他日诸姊妹,更有一场大会,愿以相宽。”遂以别去。

  花上林明日果然打轿去见上官高,述其原委。上官高大惊道:“花先生原来是池公令嗣,失敬失敬。令尊以正直抗疏忤旨,死甚可怜。今幸有赦书,先生自然无事。但前日都督海老先儿上本,说已正法,今日仍在,此事甚费周旋。”花上林跪下道:“老公公必定要与晚生作主,没齿不忘。”上官高忙扶起道:“先生不必如此,咱家到皇爷处,自有主张。”花上林深深谢了回家,并不与燕如鸾通知。到数日过,宫中传出旨意道:“花上林果是池苑花,可赦无罪。改姓归宗。其北平京营都督海晏,寻取替身,妄行正法,本该重处。今逢赦期,着从宽罚俸三年,钦此。”圣旨一出,传到燕家,燕如鸾骇然,不知头绪。花上林向前跪下道:岳丈在上,小婿罪该万死。但此事实是令侄女飞飞芳魂指引。”遂将前事,备细说了一遍。燕如鸾如梦方醒道:“罢了罢了,失一婿得一婿,事属前定,非偶然也。”喃喃与山岩二女闻之,俱各诧异。看官认真,今花上林,又改池苑花了。池苑花于是整备衣服,到上官高处叩谢。次早午门谢恩。正值上官高在朝,传出圣旨,皇上宣见池苑花。山呼舞蹈已毕,皇上道:“卿父亲池篁,直谏捐躯,朕之过也。着加恩仍赐尔吏部主事职衔,以族直臣之后。”池苑花叩头谢恩。一出午门,百官趋贺,不计其数。池苑花以燕如鸾家窄狭,仍挚家回山尚书府中,备酒款待百官。大吹大擂,忙了数日。正值山鸣远公子遇赦,带家眷回家,见冤家已作了妹丈,且是圣上主婚。又现在是朝廷职官,翻出屁股,好不奉承。妻子海月珠,窥见池苑花,正是那年楼上渴想情人。心上惊疑,想道:“我昔年寄书,分明与他,为何倒与别人替身,得了便宜去。”此事又不好问得,但情人现在眼前,欲心愈炽,无计可以相通,只索罢了。池苑花于山鸣远面上,亦不念旧恶,欢好甚笃。如今已有了官,不便归家,遂于京中买一大屋,起盖衙门,于余地建三橺大楼,与故园一样收拾,广栽花木,古董玩器,无一不备。将喃喃与山岩二女接回,居在大屋二进。自己闲时,即在楼中坐卧,仍以燕飞飞《一女倚阑图》,挂在中间,终日焚香晤对。

  忽一夜,月明如昼,池苑花在楼,燕飞飞画中下来,笑容可掬。池苑花向前相迎,飞飞道:“君之功名富贵妻儿,俱已完美,今晚月色满楼,可以行乐。前日约君作一佳会,诸姊妹俱到。”池苑花忙问:“却在何处?”飞飞向空中取出昔时十三幅美人图,放于楼上。池苑花惊道:“此图家中早被山鸣远夺去,后来送与上官高公公,摊开俱成白纸,何以又在画中?复得取回?”飞飞告以用隐摄之术而得。池苑花大喜过望,遂将幅幅俱挂楼中。飞飞将手一拈,各冉冉而下。环佩玎,香风四起。池苑花近前观之,个个花容艳丽,体态轻盈。众美人俱向池苑花施礼,笑问飞飞道:“姐姐今日招呼小妹,岂有意乎?”飞飞笑道:“昔年池郎楼上,众姐妹所以不与相亲者,以池郎佳偶未谐,功名未就,故不敢摇荡其心,以阻其前程远大。今已诸事完美,姐妹们当共谈笑,以尽一夜之欢。”众美人俱唯唯。飞飞唤侍女,于画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琼浆,排满一楼。众美人请池郎上坐,然后团团列坐。笙箫管弦,弹的弹,唱的唱,举杯相劝。池苑花此时,欣喜欲狂。饮酒将半,各有微醺。池苑花心中按纳不住,左顾右盼,拥抱戏谑。众美人亦微笑不拒。飞飞道:“今夜良会,信是天缘。我辈仙踪,池郎亦非凡体。罗帐春光,谁当荐枕者?”池苑花道:“小生菲才,得蒙众美下降,帏中之乐,当与共之。”飞飞点点头,随令侍女向画中取出鲛绡锦衾,龟兹长枕,铺向楼中。此时,月色愈明。飞飞令撤去酒肴,喝开侍女,各解带松衣,娇羞可爱。池生居中,众美人以次而进。飞飞笑道:“今宵此会,宛然壁间一幅众女争夫图矣。”池苑花此时,胜游蓬岛,正如诗中所云:

  门迎朱履三千客,屏列金钗十二行。

  乐境正浓,钟声已动。众人各整衣而起,池苑花道谢:“多娇错爱,良会可再续否?”飞飞愀然不乐道:“风景顿殊,欢娱易散,众姐妹与郎,只有一夕之欢,以后云散风流,不能再见矣。”池苑花闻之泪下,众美人各有离别可怜之色。飞飞道:“行矣,池郎勿以为念。妾数月后,当复遇郎于山阴道上。”遂俱别去。时天色已明,池苑花环顾楼中,只剩琴书潇洒,余香犹在。再看壁上美人图,又成空纸,并那一女倚阑图,亦虚无人矣。池苑花对景伤情,不觉大哭起来。早惊动里头喃喃与山岩二女,俱来问故。苑花亦不告以其事。

  过了数日,苑花记念山阴之约,绝意功名,欲以黄冠归隐。幸喃喃怀孕在身,生一男子,续了池篁之后。苑花遂绝无牵挂。一日沐浴更衣,道装草履,语其家人,暂去访道寻真,若未归来,可去山阴相访。作别已毕,飘然出门。到山阴道中,果见飞飞在彼相等。笑吟吟道:“妾已告知蕊珠宫主,许与郎同谐夫妇,入山采药,啸傲蓬莱矣。”苑花喜极,俱与腾霄而去。

  后其家人到山阴寻讨,则见苑花与一美人,携手道中,对家人道:“汝去通知主母,善自持家,保养公子,后日长成,当成显宦,不必以我为念。”言罢,倏尔不见。家人回报,妻儿恸哭一场。报与朝廷得知,皇爷诏于山阴立庙,封为写真灵应仙师。其子荫生,长来袭了父职。家道繁昌,子孙蕃衍不绝。后人阅此,叹其际遇之奇,题诗一首云:

  匹素胭脂写粉痕,三生石上旧精瑰。

  但能了得鸳鸯债,成幻成真总不论。

  评:余观《写真幻》一书,不禁有感也。池生以一介之士,而与画图美人为缘。作者偏略其夫妇,而备述其假姻缘。债了三生,春生一度。何幻之非真,亦何真之非幻哉。由是推之,人生世上,功名幻也,富贵幻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限未来,亦寄情于山巅水湄;诗瓢诗碗间,终吾生以倘徉已矣。何必认真。

 

 《都是幻》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