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探案集----四签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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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秃头人的故事

我们随着印度人进去,经过了一条平平常常的、不整洁
的、灯光不亮、陈设简陋的甬道,走到靠右边的一个门。他把门
推开了,从屋内射出来黄色的灯光,在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不
高的尖头顶的人,他的头顶已秃,光亮非常,周围生着一圈红
发,象是枫树丛中冒出了一座秃光的山顶一样。他站在那里搓
着双手。他的神情不定,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愁盾苦脸,没有
一时镇静,天生一副下垂的嘴唇,露出黄色不整齐的牙齿,虽
然他时常用手遮住脸的下半部,也不见得能够遮丑。他虽然已
经秃头,但是看来还很年轻,实际上他也不过刚刚超过三十
岁。
他不断高声重复地说:“摩斯坦小姐,我愿为您效劳。""先
生们,我愿为你们效劳。请到我这间小屋子里来吧。房间很小,
小姐,但是是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式陈设的。这是在荒起的伦敦
南郊沙漠中的一个小小的文化绿洲。"
①对住在印度的英国人家庭中的印度男仆的称呼。——译者注
我们对这间屋子的景象都很感惊破。屋子的建筑和陈设
很不调和,好象一颗最出色的钻石镶在一个铜托子上。窗帘和
挂毯都极华丽考究,中间露出来精美的画镜和东方制的花起。
又厚又软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踏在上面舒适得很,好象走
在绿草地上一样。两张大虎皮横铺在上面,在屋角的席子上摆
着一只印度大水烟壶,更显得富有东方风味的华丽。屋顶当中
隐隐有一根金色的线,悬挂着一盏银色的鸽子式的挂灯。灯火
燃烧的时候,空气中发出了清香的气味。
这矮小的人仍然是神情不安,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的
名字叫塞笛厄斯·舒尔托。您当然是摩斯坦小姐喽,这两位先
生……"
"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
他很兴奋地喊道:“啊,一位医生?您带听诊起来了吗?我
可以不可以请求您——您肯不肯给我听一听?劳驾吧,我心脏
的僧帽瓣也许有毛病。我的大动脉还好,可是对于我的僧帽
瓣,我要听听您的宝贵的意见。"
我听了听他的心脏,除去他由于恐怖而全身颤抖以外,找
不出什么毛病来。我道:"心脏很正常,不必着急,您放心好
了。"
他轻快地说道:“摩斯坦小姐,请您原谅我的焦急,我时常
难受,总疑心我的心脏不好。既然正常,我很高兴。摩斯坦小
姐,您的父亲如果能克制自己,不伤到他的心脏,他到现在可
能还活着呢。"
我不禁怒从心起,真想向他脸上打一拳。这样应当审慎的
话,怎好如此直说呢?摩斯坦小姐坐了下来,面色惨白。她说
道:“我心里早已明白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他道:“我能尽量告诉您一切,并且还能主持公道;无论我
哥哥巴索洛谬要说什么,我也是要主持公道的。今天您和您的
两位朋友同来,我高兴极了,他们两位不只是您的保护人,还
可以对我所要说的和所要做的事作个证人。咱们三人可以共
同对付我哥哥巴索洛谬,可是咱们不要外人参加——不要警
察或官方。咱们可以无需外人的干预而圆满地解决咱们自己
的问题。如果把事情公开,我哥哥巴索洛谬是绝不会同意的。"
他坐在矮矮的靠椅上,用无神的泪汪汪的蓝眼睛望着我们,期
待着我们的回答。
福尔摩斯道:“我个人可以保证,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不会
向别人说。"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他道:“那好极啦!那好极啦!摩斯坦小姐,我可以不可以
敬您一杯香梯酒或是透凯酒?我这里没有别的酒。我开一瓶①
好不好?不喝?好吧,我想你们不会反对我吸这种有柔和的东
方香味的烟吧。我有些神经紧张,我觉得我的水烟是无上的镇
定剂。"他燃上大水烟壶,烟从烟壶里的玫瑰水中徐徐地冒了
出来。我们三人环坐成一个半圆圈,伸着头,两手支着下巴,这
个破怪而又激动的矮小的人,光光的头,坐在我们中间,局促
不安地吸着烟。
他道:“当我决意和您联系的时候,本想把我的住址告诉
您,可是恐怕您不了解,带了不合适的人一同来。所以我才这
①意大利产红葡萄酒。——译者注
样安排,叫我的仆人先和你们见面,我对他的临机应变的能力
是十分信任的。我嘱咐他,如果情形不对,就不要带你们同来。
我事先的慎重布置谅可得到您的谅解,因为我不愿和人来往,
甚至可以说是个性情高傲的人,我觉得再没有比警察一类的
人更不文雅的了。我天性不喜欢任何粗俗的人,我很少同他们
接触。我的生活,你们可以看到,周围都是文雅的气氛,我可以
自命为艺术鉴赏家,这是我的嗜好。那幅风景画确实是高罗
特的真迹,有的鉴赏家也许会怀疑那幅萨尔瓦多·罗萨的①②
作品的真伪,可是那幅布盖娄的画确是真品。我对现在的法③
国派特别喜欢。"
摩斯坦小姐道:“舒尔托先生,请原谅我。我被请来是因为
您有话见教,时间已经不早,我希望咱们的谈话愈简短愈好。"
他答道:“至少也要占些时候,因为咱们还要同到诺伍德
去找我哥哥巴索洛谬去。咱们都要去,我希望咱们能胜过他。
我以为合乎情理而采取的步骤他却不以为然,因此他对我很
不满意,昨晚我和他曾经争辩了很久。你们想象不出他忿怒的
时候,是一个多么难于对付的人。"
我不免搀言道:“如果咱们还须去诺伍德,好不好咱们马
上就动身。"
①高罗特Corot:法国著名风景画家,1796年生于巴黎,
1875年殁于巴黎。——译者注
②萨尔瓦多·罗萨SalvatorRosa(1615—167
3):拿波里的名画家、雕刻家、诗人及音乐家,生于拿波里附近的仑
内拉。——译者注
③布盖娄Bouguereau:法国名画家。1825年生于拉
·罗歇,1905年殁于同地,其出名作品多以宗教为主题。——译者

他笑到耳根发红后,说道:“那样不太合适,如果突然陪你
们去,我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呢。不,我必须事先作好准备,把
咱们彼此的处境先谈一谈。头一件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在这
段故事里还有几点连我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呢。我只能把我所
知道的事实说给你们听。
"我的父亲,你们会猜想到,就是过去在印度驻军里的约
翰·舒尔托少校。他大约是在十一年前退休后,才到上诺伍德
的樱沼别墅来住的。他在印度很发了些财,带来一大笔钱和一
批贵重的古玩,还有几个印度仆人。有了这些好条件,他就买
了一所房子,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我和巴索洛谬是孪生兄
弟,我父亲只有我们这两个孩子。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摩斯坦上尉的失踪在社会上所引起
的轰动,详情还是我们从报纸上读到的呢。因为我们知道他是
父亲的朋友,所以常常无拘无束地在他面前讨论这件事。他有
时也和我们揣测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丝毫也没有疑心
到这整个的秘密却藏在他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知
道阿瑟·摩斯坦的结局。
"可是我们确也知道有些秘密——有些恐怖的事——存
在我父亲心里。他平常不敢一人独自出门,他还雇了两个拳击
手为樱沼别墅看门。今天为你们赶车的威廉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过去是英国轻量级拳赛的冠军。我父亲从来不告诉我们他
所怕的是什么,他对装有木腿的人尤其加意地戒备。有一次他
用枪打伤了一个装木腿的人,后来证明了这人是个来兜揽生
意的平常商贩,我们赔了一大笔养伤费才算了结。我哥哥和我
先以为这不过是我父亲的一时冲动罢了,后来经过一桩一桩
的事情,才使我们改变了看法。
"一八八二年春间,我父亲接到了一封从印度来的信,这
封信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在早餐桌上读完这封信后几
乎晕倒,从那天气他就病倒了,一直到他死去。信的内容是什
么,我们从来也未发现,可是在他拿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从旁
边看见信很短,而且字迹潦草。他多年患着脾脏肿大的病,这
一下,病情很快就进一步地严重化了。到了四月底,医生断定
他已没有希望了,叫我们到他面前听他最后的遗嘱。
"当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呼吸急促地倚在高枕上面。
他叫我们把门锁上,到床的两旁来。他紧握我们的手,因为痛
苦难堪而又感情激动,所以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们一件惊人
的事。我现在试用他自己的话来向你们重述一遍。
"他说:‘在我临终的时候,只有一件事象是一块石头似的
压在我的心上,就是我对待摩斯坦孤女的行为实是遗憾。由于
我一生不可宽恕的贪心,使她没能得到这些宝物——其中至
少一半是属于她的。可是我也未曾利用过这些宝物——贪婪
真是极愚蠢的行为。只要知道宝物藏在我身边,我就感到心满
意足,再也舍不得分给别人。你们来看,在盛金鸡纳霜的药品
旁边的那一串珠子项圈,虽然是我专为送给她而找出来的,就
是这个我也是难以割舍的。我的儿子们,你们应当把阿格拉宝
物公平地分给她。可是在我咽起以前决不要给她——就是那
串项圈也不要给她,因为即使病重到我这种地步的人,也说不
定还会痊愈呢。
"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们摩斯坦是怎样死的。他多年以
来,心脏就衰弱,可是他从未告诉过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
印度的时候,我和他经过一系列的惊破事故,得到了一大批宝
物。我把这些宝物带回了英国。在摩斯坦到达伦敦的当天晚
上,他就一直跑到这里来要他应得的那一份儿。他从车站步行
到这里,是由现已死去的忠心老仆拉尔·乔达开门请进来的。
摩斯坦和我之间因为平分宝物意见分歧,争辩得很厉害,摩斯
坦在盛怒之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随后忽然把手放在胸侧,面
色阴暗,向后跌倒,头撞在宝箱的角上。当我弯腰扶他的时候,
使我感到万分惊恐,他竟已死了。
"'我在椅子上坐了好久,精神错乱,不知如何是好。开始
时我自然也想到应该报告警署,可是我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
恐怕无法避免要被指为凶手。他是在我们争论当中断气的,他
头上的伤口对我更是不利。还有,在法庭上未免要问到宝物的
来源,这更是我特别要保守秘密的。他告诉过我:没有一个人
知道他来这里。因此这件事似乎没有叫别人知道的必要。
"'当我还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仆人
拉尔·乔达站在门口。他偷偷地走了进来,回手闩了门,说道:
"主人,不要害怕。没有人会知道你害死了他。咱们把他藏起
来,还有谁能知道呢?"我道:“我并没有害死他。"拉尔·乔达
摇头笑道:“主人,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你们争吵,我听见他倒
了下去,可是我一定严守秘密。家里的人全都睡着了。咱们把
他掩埋起来吧。"这样就使我决定了。我自己的仆人还不能相
信我,我还能希望十二个坐在陪审席上的愚蠢的商人会宣告
我无罪吗?拉尔·乔达和我当天晚上就把尸身掩埋了,没有几
天,伦敦报纸就都登了摩斯坦上尉失踪的疑案。从我所说的过
程中你们可以知道,摩斯坦的死亡很难说是我的过失。我的错
误是除了隐藏尸身外还隐藏了宝物,我得到了我应得的宝物,
还霸占了摩斯坦的一份,所以我希望你们把宝物归还给他的
女儿。你们把耳朵凑到我的嘴边来。宝物就藏在……'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面色突变,他的两眼向外注视,他的
下颏下坠,用一种令我永不能忘的声音喊道:‘把他赶出去!千
万把……千万把他赶出去!'我们一起回头看他所盯住的窗
户。黑暗里有一个面孔正向我们凝视。我们可以看见他那在
玻璃上被压得变白的鼻子。一个多毛的脸,两只凶狠的眼睛,
还有凶恶的表情。我们兄弟二人赶紧冲到窗前,可是那个人已
经不见了。再回来看我们的父亲,只见他头已下垂,脉搏已停。
"当晚我们搜查了花园,除了窗下花床上的一个鲜明的脚
印以外,这个不速之客并未留有其他痕迹。但是只根据这一点
迹象,我们或者还会猜疑那个凶狠的脸是出于我们的幻想。不
久,我们就另外得到了更确切的证明,原来在我们附近有一帮
人对我们正在进行秘密活动。我们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父亲
卧室的窗户大开,他的橱柜和箱子全都经过了搜查,在他的箱
子上钉着一张破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个签名'。这句话怎
样解释和秘密来过的人是谁,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们所能
断定的只是:虽然所有的东西全都被翻动过了,可是我父亲的
财物并没有被窃。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会联想到,这回事情和他
平日的恐惧是有关联的,但仍然还是一个完全不能了解的疑
案。"
这矮小的人重新点着了他的水烟壶,深思地连吸了几口。
我们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他述说这个离破的故事。摩斯坦
小姐在听到他叙述到关于她父亲死亡的那一段话时,面色变
得惨白。为了怕她会晕倒,我轻轻地从放在旁边桌上的一个威
尼斯式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喝,她方才恢复过来。歇洛克
·福尔摩斯靠在椅上闭目深思。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不禁想
到:就在今天他还说人生枯燥无聊呢。在这里至少有一个问题
将要对他的智慧做一次最大的考验。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
对我们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由于他叙述的故事所给我们的影
响,他显然觉得自豪,他继续吸着水烟壶又说了下去。
他道:“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哥哥和我由于听到我父亲
所说的宝物,全都感到十分兴奋。经过好几个礼拜,甚至好几
个月的工夫,我们把花园的各个角落全都挖掘遍了,也没有寻
到。想到这些宝物收藏的地方竟留在他临终的口中,未免使人
发狂。我们从那个拿出来的项圈就可以推想到这批遗失的宝
物是多么贵重了。关于这串项圈,我的哥哥巴索洛谬和我也曾
经讨论过。这些珠子无疑地是很值钱的,他也有点难以割舍。
当然,在对待朋友方面,他也有点象我父亲一样的缺点。他又
想到,如果把项圈送人,可能会引起些无谓的闲话,最后还可
能给我们找来麻烦。我所能够做到的只有劝我哥哥由我先把
摩斯坦小姐的住址找到,然后每隔一定时间给她寄一颗拆下
来的珠子,这样至少也可以使她的生活不致发生困难。"
我的同伴诚恳地说道:“真是好心眼啊,您这样做是太感
人了。"
这矮小的人不以为然地挥手道:“我们只是你们的财产的
保管者,这是我的看法!可是我哥哥的见解和我不同。我们自
己有很多财产,我也不希望再多。再说对于这位年轻小姐做出
卑鄙的事也是情理难容的。'鄙俗为罪恶之源'这句法国谚语
是很有道理的。由于弟兄双方对于这个问题的意见不同,最后
只好和他分居,我带着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离开了樱沼别墅。
昨天我发觉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宝物已经找到了。我才立刻
和摩斯坦小姐取得了联系,现在只剩了咱们一起到诺伍德去
向他追索咱们应得的一份宝物了,昨晚我已经把我的意见向
我哥哥巴索洛谬说过了。也许咱们不是他所欢迎的客人,可是
他同意在那里等着咱们。"
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的话说完了,坐在矮椅子上手指
不住地抽动。我们全都默无一言,我们的思想全都集中在这个
破异事件的发展上面。福尔摩斯第一个站了起来。
他说:“先生,您从头到尾做的全都很圆满,也许我们还可
以告诉您一些您还不知道的事情作为报答呢。可是正如摩斯
坦小姐方才所说的,天色已晚了,咱们还是赶办正事要紧,不
要再迟了。"
我们的新朋友盘起水烟壶的烟管,从幔帐后面拿出一件
羔皮领袖的又长又厚的大衣。虽然晚上还很闷热,他却从上到
下紧紧地扣上了钮扣,最后戴上一顶兔皮帽子,把帽沿扣过耳
朵,除了他那清瘦的面孔以外,他的身体任何部分都已遮盖起
来。当他引导我们走出甬道的时候,他道:“我的身体太弱,我
只好算一个病人了。"
我们的车在外面等候着,对我们的出行显然早已作了准
备,因为马夫立即赶车急行起来。塞笛厄斯不断地谈话,声音
高过了辚辚的车轮声。
他道:“巴索洛谬是个聪明人,你们猜猜他怎样找到宝物
的?他最后的结论断定宝物是藏在室内。他把整所房子的容
积都计算出来,每个角落也小心量过了,没有一英寸之地被他
漏算的。他最后发现了这所楼房高度是七十四英尺,可是他把
所有的各个房间的高度都分别衡量了。用钻探方法,确定了楼
板的厚度,再加上室内的高度,总共也不过是七十英尺。一共
差了四英尺。这个差别只有在房顶上去找。他在最高一层房
屋的用板条和灰泥修成的天花板上打穿了一个洞。在那儿,一
点也不错,就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封闭着的、任何人也不知道的
屋顶室。那个宝物箱就摆在天花板中央的两条椽木上。他把
宝物箱从洞口取了下来,发现了里边的珠宝。他估计这批珠宝
的总值不下五十万英镑。"
听到了这个庞大的数字,我们睁大了眼睛互相望着。如果
我们能够代摩斯坦小姐争取到她应得的那一份,她将立刻由
一个起穷的家庭教师变成英国最富的继承人了。当然,她的忠
实的朋友们全都应当替她欢喜,可是我,惭愧的很,我的良心
被我的自私心遮住了,我心上象有一块重石压着。我含含糊糊
地说了几句道贺的话,然后垂头丧平地坐在那里,俯首无言,
后来甚至连我们新朋友所说的话也充耳不闻了。他显然是一
个忧郁症的患者,我渺茫地记得好象他说出了一连串的症状,
并从他的皮夹里拿出了无数的秘方,希望我对他这些秘方的
内容和作用作一些解释,我真希望他把我那天晚上对他的回
答全都忘掉。福尔摩斯还记得听到我叮嘱他不要服用两滴以
上的蓖麻油和建议他服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硷作为镇定剂。①
①番木鳖硷(Strychnine)俗称士的年或士的宁,是一种剧
毒性生物硷,在医药上用作神经兴奋剂。——译者注
不管怎么样吧,直到车骤然停住,马车夫跳下车来把车门打开
的时候,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当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扶她下车的时候,他说道:“摩
斯坦小姐,这就是樱沼别墅。"


五 樱沼别墅的惨案

我们达到今晚冒险历程的最后阶段的时候,已经将近十
一点钟了。伦敦的雾气已经消失,夜景清幽,和暖的西风吹开
了乌云,半圆的月亮时常从云际透露出来。已经能够往远处看
得很清楚了,可是塞笛厄斯·舒尔托还是拿下了一只车灯,为
的是把我们的路照得更亮一些。
樱沼别墅建筑在一起广场上面,四周围绕着很高的石墙,
墙头上面插着破碎的玻璃片。一个窄窄的钉有铁夹板的小门
是唯一的出入口。我们的向导在门上砰砰地敲了两下。
里边一个粗暴的声音问道:“谁?"
"是我呀,麦克默多。这时候到这里来的还有哪个?"
里边透出了很抱怨的声音,接着有钥匙的响声。门向后敞
开,走出个矮小而健壮的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内。黄色的灯光
照着他向外探出的脸和两只闪闪多疑的眼睛。
"塞笛厄斯先生,是您吗?可是他们是谁?我没有得到主
人的命令不能请他们进来。"
"不能请他们进来?麦克默多,岂有此理!昨天晚上我就
告诉了我哥哥今天要陪几位朋友来。"
"塞笛厄斯先生,他今天一天也没有出屋子,我也没有听
到吩咐。主人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我可以让您进来,您的朋友
暂时等在门外吧。"
这是没有想到的一着!塞笛厄斯·舒尔托瞪着他,似乎很
窘。他喊道:“你太不象话啦!我保证他们还不行吗?这里还
有一位小姐,她总不能深夜里等在街上啊。"
守门的仍然坚持地说道:“塞笛厄斯先生,实在对您不起,
这几位或许是您的朋友,可不是主人的朋友。主人给我工钱就
为的是让我尽到守卫的责任,是我的职责,我就应当尽到。您
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得。"
福尔摩斯和蔼地喊道:“麦克默多,你总该认得我呀!我想
你不会把我忘记的。你不记得四年以前在爱里森场子里为你
举行拳赛,和你打过三个回合的那个业余拳赛员吗?"
这拳击手嚷道:“是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的老
天!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与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您干脆给
我下颏底下来上您那拿手的一拳,那我早就认得您是谁啦!
啊,您是个有天才然而是自暴自弃的人,您真是那样的人!如
果您继续练下去,您的造诣是不可限量的呀!"
福尔摩斯向我笑道:“华生,你看,即使我一事无成,至少
我还能找到一种职业呢。咱们的朋友一定不会让咱们在外边
受冻了。"
他答道:“先生,请进来吧!连您的朋友全请进来吧!塞笛
厄斯先生,实在是对不起,主人命令很严,必须知道您的朋友
是谁,我才敢请他们进来。"
进门就是一条铺石子的小路,曲折穿过一起荒凉的空地,
直通到隐在丛树里的一所外形方整而构造平常的大房子。枝
叶遮蔽得异常阴森,只有一翧E月光照到房子的一角,照在顶楼
上面的窗上。这样大的房子,阴惨沉寂到使人不寒而栗,就连
塞笛厄斯·舒尔托也有些局促不安起来,所提的灯在他手里
颤动得发出了响声。
他道:“我实在不明白,这里一定出了事。我明明告诉过巴
索洛谬,咱们今天晚上来,可是他的窗户连灯亮都没有。我真
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福尔摩斯问道:“他平日就这样地戒备吗?"
"是的,他沿袭了我父亲的习惯。您知道,他是我父亲的爱
子,我有时还想,我父亲告诉他的话比告诉我的多。那被月光
照着的就是巴索洛谬的窗户。窗户被月光照得很亮,可是我想
里边没有灯光。"
福尔摩斯道:“里边是没有灯光,可是在门旁那个小窗里
有闪亮的灯光。"
"啊,那是女管家的房间。那就是博恩斯通老太太屋的灯
光。她会把一切情况告诉咱们。请你们在此稍候一下,因为她
事先不知道,如果咱们一同进去,也许她会觉得破怪。可是,
嘘!那是什么?"
他把灯高高举起,手抖得使灯光摇摇不定。摩斯坦小姐紧
握着我的手腕,我们极其紧张地站在那里,心跳得普通普通地
侧耳倾听着。深夜里,从这所巨大漆黑的房子里不断地发出一
阵阵凄惨恐怖的女人喊叫的声音。
塞笛厄斯说道:“这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这所房子里
只有她一个女人。请等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他赶紧跑到门
前,用他习惯的方法敲了两下。我们看见有一个身材高高的妇
人,好象见了亲人一般地请他进去了。
"哦,塞笛厄斯先生,您来得太好啦!您来得太巧啦!哦,
塞笛厄斯先生!"这些喜出望外的话,一直等到门关上以后,还
能隐约听到。
福尔摩斯提着向导给我们留下的灯笼,缓缓地、认真细致
地查看着房子的四周和堆积在空地上的大堆垃圾。摩斯坦小
姐和我站在一起,她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爱情真是一件不可
思议的事情。我们两人在前一天还没有见过面,今天双方也没
有说过一句情话,可是现在遇有患难,我们的手就会不约而同
地紧握在一起。后来我每想起这件事来就感到有趣,不过当时
的动作似乎是出于自然而不自觉,后来她也常常告诉我说,当
时她自己的感觉是:只有依傍着我才能得到安慰和保护。我们
两人如同小孩一样,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四周的危险全不在
意,心中反觉得坦然无惧。
她向四周张望着说道:“这真是个破怪的地方!"
"好象全英国的鼹鼠都放到这里来了。我只在白拉莱特附
近的山边看见过相同的景象,当时探矿的正在那里钻探。"
福尔摩斯道:“这里也是经过多次的挖掘啊,留下了寻找
宝物的痕迹。你不要忘记,他们费了六年的工夫来寻找。无怪
乎这块地好象砂砾坑一样。"
这时候房门忽然敞开,塞笛厄斯·舒尔托向外跑出,两手
向前,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他叫道:“巴索洛谬一定出了事儿了!怕死我了!我的神
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确是万分恐惧。在他那从羔皮大领
子里露出来的、痉挛的、没有血色的脸上,表情就象一个惊骇
失措奔逃求救的小孩子一样。
福尔摩斯坚决、干脆地说道:“咱们进屋里去。"
塞笛厄斯恳求道:“请进去!请进去!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了!"
我们随着他走进甬道左边女管家的屋子里。这个老太太
正在惊魂不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可是一看见摩斯坦小姐就
好象得到了安慰似的。
她感情激动地向摩斯坦小姐哭诉道:“老天爷,看您这副
温柔安静的脸多好!看见了您,我觉得好多了!我这一天呀,
真是够受的!"
我的同伴轻轻地抚拍着她的皱手,低声地说了几句温柔
的、安慰她的话。老太太苍白的脸渐渐地恢复过来了。
她解释道:“主人自己锁上房门也不和我答话,一整天我
在这里等他叫唤。他倒是常常喜欢一个人呆着,可是一个钟头
以前,我恐怕出事,我上楼从钥匙孔往里偷看了看。您一定要
上去一趟,塞笛厄斯先生,您一定要自己去看一看!十年来,无
论是巴索洛谬先生喜欢的时候还是悲痛的时候,我都看见过,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象他现在这副面孔。"
歇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引路,塞笛厄斯吓得牙齿
相击、两腿哆嗦,亏得我搀扶着他,才一同上了楼。福尔摩斯在
上楼时,两次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小心地验看那些留在楼梯
棕毯上的泥印。他慢慢地一级一级地走上去,低低地提着灯,
左右地细细观察。摩斯坦小姐留在楼下,和惊恐的女管家做
伴。
上了三节楼梯,前面就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右面墙上悬
挂着一幅印度挂毯,左边有三个门。福尔摩斯仍旧一边慢走一
边有系统地观察着。我们紧随在后面,我们的长长的影子投在
身后的甬道上。第三个门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福尔摩斯用
力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又旋转门钮,用力推门,也推不开。
我们把灯贴近了门缝,可以看见里面是用很粗的门锁倒闩着
的。钥匙已经过扭转,所以钥匙孔没有整个地被封闭起来。歇
洛克·福尔摩斯弯下腰从钥匙孔往里看了看,立刻又站起来,
倒吸了一大口气。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激动。他说:“华生,这儿确实是
有点可怕,你来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钥匙孔往里一望,吓得我立刻缩了回来。淡淡的月光
直照屋内,隐约中有一张好象挂在半空中的脸在向我注视,脸
以下都浸在黑影里。这个脸和我们的伙伴塞笛厄斯的脸完全
一样,同样的光亮的秃顶,同样的一撮红发,同样的无血色的
脸,可是表情是死板板的。一种可怕的狞笑,一种不自然露出
牙齿的笑。在这样沉寂和月光照耀之下的屋里,看到这样的笑
脸,比看到愁眉苦脸的样子更使人毛骨悚然。屋里的脸这样同
我们那矮小的朋友相像,我不免回过头来看看他是否还在身
边。我忽然又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他和他哥哥是孪生兄弟。
我向福尔摩斯说道:“这太可怕啦,怎么办呢?"
他答道:“门一定要打开。"说着就对着门跳上去,把全身
重量都加到锁上。门响了响,可是没有推开。我们就一起合力
猛冲,这次砰的一声,门锁断了,我们已进入了巴索洛谬的屋
里。
这间屋子收拾得好象是化学试验室。对着门的墙上摆着
两层带玻璃塞的玻璃瓶子。桌子上摆满了本生灯、试验管和蒸
馏气。墙的一角有许多盛着酸类的瓶子,外面笼着藤络。其中
一起似乎已经破漏,流出来一股黑色的液体。空气中充满了一
种特别刺鼻的柏油气味。屋的一边,在一堆散乱的板条和灰泥
上,立着一副梯子,梯子上面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大小可以
容人出入。梯子下面有一卷长绳,零乱地盘放在地上。
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有扶手的木椅上,坐着房间的主人,头
歪在左肩上,面露惨笑。他已变得僵冷,显然是已经死去很久
了。看来不只他的面孔表情特别,就是他的四肢也蜷曲得和AE絓f1
常死人不同。他那扶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旁边,放着一个破怪的
器具——一个粗糙的棕色木棒,上面用粗麻线捆着一块石头,
象是一把锤子。旁边放着一张从记事簿上撕下来的破纸,上边
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福尔摩斯看了一眼,递给了我。
他抬起眉毛来说道:“你看看。"
在提灯的灯光下,我惊恐地看见上面写着"四个签名"。
我问道:“天哪,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正弯腰检验尸身,答道:“谋杀!啊!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看!"他指着刚刚扎在尸体的耳朵上面头起里的一根黑色长
刺。
我道:“好象是一根荆刺。"
"就是一根荆刺。你可以把它拔出来。可是小心着点,这
根荆刺上有毒。"
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拔了出来。荆刺刚刚取出,伤口已经
合拢,除去一点点血痕能说明伤口所在之外,很难找出任何遗
留下来的痕迹。
我道:“这件事对我说来完全离破难解,不只没搞明白,反
而更胡涂了。"
他答道:“正相反,各个环节都清楚了,我只要再弄清几个
环节,全案就可以了然了。"
我们自从进屋以后差不多已经把我们的同伴忘记了。他
还站在门口,还是那样地哆嗦和悲叹着。忽然间,他失望地尖
声喊了起来。
他道:“宝物全部都丢了!他们把宝物全抢去了!我们就
是从那个洞口里把宝物拿出来的,是我帮着他拿下来的!我是
最后看见他的一个人!我昨晚离开他下楼的时候,还听见他锁
门呢。"
"那时是几点钟?"
"是十点钟。现在他死了,警察来后必定疑心是我害死他
的,他们一定会这样疑心的。可是你们二位不会这样地想吧?
你们一定不会想是我把他害死的吧?如果是我把他害死的,我
还会请你们来吗?唉呀,天哪!唉呀,天哪!我知道我要疯了!"
他跳着脚,狂怒得痉挛起来。
福尔摩斯拍着他的肩,和蔼地说道:“舒尔托先生,不要害
怕,您没有害怕的理由。姑且听我的话,坐车去警署报案,您答
应一切都协助他们,我们在这里等到您回来。"
这矮小的人茫然地遵从了福尔摩斯的话,我们听见他蹒
跚地摸着黑走下楼去。
六 福尔摩斯作出判断

福尔摩斯搓着两手说道:“华生,现在咱们还有半个钟头
的时间,咱们要好好地利用。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个案子差不
多完全明白了,可是咱们不要过于自信,以免搞出错来。现在
看着似乎简单,其中或许还藏有更玄奥的事情呢。"
我不由得问道:“简单?"
他好象老教授在对学生们讲解般地说道:“当然很简单!
请你坐在屋角那边,别叫你的脚印把证据弄乱了。现在开始工
作吧!头一件,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怎么走的?屋门从昨晚
就没有开过。窗户怎样?"他提着灯往前走着,不象在和我说
话,简直是在自言自语地大声嘟哝着:“窗户是从里面关牢的。
窗框也很坚固。两旁没有合叶。咱们把它打开。近旁没有雨
水漏管。房顶也离得很远。可是有人在窗台上站过。昨晚下
过小雨。窗台这儿有一个脚印。这儿有一个圆的泥印,地板上
也有一个,桌旁又有一个。华生,看这儿!这真是个好证据。"
我看了看那些清楚的圆泥印,说道:“这不是脚印。"
"这是我们更重要的证据。这是一根木桩的印痕。你看窗
台上是靴子印……一只后跟镶有宽铁掌的厚靴子,旁边是木
桩的印迹。"
"这就是那个装有木腿的人。"
"没有错。可是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很能干、很灵活
的同谋。医师,你能从那面墙爬上来吗?"
我探头向窗外看看。月光还很亮地照射着原来的那个屋
角。我们离地至少有六丈多高,墙上连一个能够插脚的砖缝都
没有。
我答道:“从这儿绝对无法往上爬。"
"如果没有帮忙的,是爬不上来的。可是譬如这里有你的
一位朋友,用搁在屋角那里的那条粗绳,一头牢系在墙上的大
环子上,另一头扔到你手里,我想只要你是个有力气的人,就
是装着木腿、也可以缘着绳子爬上来的。你下去的时候自然也
可依法炮制,然后你的同党再把绳子拉上来,从环子上解下
来,关上窗户,从里面拴牢,再从来路逃走。"他指着绳子继续
说道:“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那个装木腿的朋友虽然爬
墙的技术不坏,但不是一个熟练的水手。他的手可不象惯于爬
桅的水手的掌皮那样坚韧。我用放大镜发现了不只一处的血
迹,特别是在绳的末端更是明显。我可以断定,他在缘绳而下
的时候,速度快得竟把他的手掌皮磨掉了。"
我道:“这都不错,可是事情愈搞愈奥妙了。谁是他的同谋
呢?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福尔摩斯沉思着重复说道:“不错,还有那个同谋!这个人
确有些有趣的情形。他把这案子搞得很不平凡。我想这个同
谋给我国的犯罪方式又开辟了一条新路子,——可是在印度
有过先例,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森尼干比亚曾发生过同样的情
形。"
我反复地问道:“那么究竟他是怎么进来的呢?门是锁着
的,窗户又够不着,难道是从烟囱进来的?"
他答道:“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是烟囱太窄,不能通
过。"
我追问道:“到底是怎么样呢?"
他摇头说道:“你总是不按着我的理论研究。我不是曾经
和你说过多少次吗,当你把绝不可能的因素都除出去以后,不
管剩下的是什么——不管是多么难以相信的事——那就是实
情吗?咱们知道,他不是从门进来的,不是从窗进来的,也不是
从烟囱进来的。咱们也知道他不会预先藏在屋里边,因为屋里
没有藏身的地方,那么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我嚷道:“他从屋顶那个洞进来的。"
"当然是从那个洞进来的了,这是毫无疑义的。你给我提
着灯,咱们到上边的屋子里去察看一下——就是到发现藏着
宝物的那间屋子去。"
他登上梯子,两手按住了椽木,翻身上了屋顶室。他俯身
朝下接过灯去,我也随着上去了。
这间屋顶室大约有十英尺长,六英尺宽。椽木架成的地板
中间铺了些薄板条,敷了一层灰泥。我们走路时必须踩在一根
一根的椽子上。屋顶呈尖形,也就是这所房子的真正屋顶了。
屋里没有陈设,多年的尘土,积得很厚。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手扶在斜坡的墙上说道:“你看,这
就是一个通屋顶外面的暗门,我把这个暗门拉开,外面就是坡
度不大的屋顶,这就是第一个人的来路,咱们找一找,看他有
没有留下什么能说明他个人特征的痕迹。"
他把灯往地板上照着,今晚我又第二次看到在他脸上出
现的惊破表情。我随着往他所注视的地方看去,也被吓得全身
发起冷来。地上满都是没有穿鞋的赤足脚印,一一很清楚,很
完整,可是不及平常人脚的一半大。
我轻轻地说道:“福尔摩斯,一个小孩子做了这样怕人的
勾当!"
他神色略定以后说道:“起初我也是吃了一惊,其实这件
事是很平常的。我一时忘记了,我本当预料到的。这里没有什
么可搜查的了,咱们下去吧。"
我们回到下面屋里,我急急问道:“你对于那些脚印的见
解是怎样的呢?"
他有些不耐烦地答道:“华生,请你自己分析分析吧。你知
道我的方法,依法实践,然后咱们互相参证结论,彼此也可以
多得些经验。"
我回答道:“在这些事实上面,我想不出什么来。"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不久就会完全明白了。我想这里也
许没有什么重要之处了,但是我还要看一看。"他拿出他的放
大镜和气尺,跪在地上。他那细长的鼻子,离地只有几英寸,他
那圆溜溜发光的眼睛和鸟眼一般。他在屋里来回地度量、比较
和察看着。他那动作的敏捷、无声和鬼祟真象一只熟练的猎犬
在找寻气味。我不禁联想到:如果他把精力和聪明不用于维护
法律而去犯法的话,他会变成一个多么可怕的罪犯啊!他一面
侦查,一面自言自语着,最后他突然发出一阵欢喜的呼声。
他说:“咱们真走运,问题不大了。第一个人不幸踏在木馏
油上面。你可以看见,在这难闻的东西的右边,有他的小脚①
印。这盛油的瓶子裂了,里边的东西流了出来。"
我问道:“这又作什么解释呢?"
他道:“没有别的,不过咱们就要捉到他罢了。我知道:一
只狗凭着嗅觉能够顺着气味寻到尽头;狼群循着气味就可以
找到食物,那么一只经过特别训练的猎犬追寻这么强烈的气
味,不是更容易吗?这是个定理,结果定然是……可是,喂!警
察们到了。"
从下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谈话声和关门的声音。
福尔摩斯道:“乘他们还没有上来的时候,你用手摸一摸
尸身的胳臂,还有他的两条腿。你有什么感觉?"
我答道:“肌肉坚硬得象木头一样。"
"正是。是极端强烈的'收缩',比普通的'死后强直'还要
厉害,再加上脸部的歪斜和惨笑,你作何结论呢?"
我答道:“中了植物性生物硷的剧毒——一种类似番木鳖
硷,能造成破伤风性症状的毒物而致死的。"
"我一发现他那面部肌肉收缩的情形,就想到是中剧毒的
现象。进屋以后我就马上设法弄清这毒物是如何进入体内的。
你也看见我发现了那根不费力就能扎进或者射入他头起的荆
刺。似乎死者当时是直坐在椅上,你看那刺入的地方正对着那
天花板的洞。你再仔细看看这根荆刺。"
我小心地把它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细看。是一个长而尖的
①木馏油:又名杂酚油,是由煤焦油中提出来的一种气味极浓的酚
油,供防腐和医疗用。——译者注
黑刺,尖端上有一层发亮的好象是一种干了的胶质的东西。较
钝的那一头,是被刀削过的。
他问道:“是生长在英国的荆刺吗?"
"绝对不是的。"
"有了这些资料,你就应当能作出合理的结论来。这是主
要之点,其余的更容易解决了。"
他说话的时节,脚步声已经来到甬道。一个穿灰衣的胖子
走进屋内。他的面色发红,身材魁伟,多血的体质,从肿胀的凸
眼泡中间露出了一对小小的闪烁的眼睛。后面紧随着一个穿
制服的警长和还在那里发抖的塞笛厄斯·舒尔托。
他喊道:“这成什么样子!这成什么样子!这些人都是谁?
这屋子里简直热闹得都象养兔场了。"
福尔摩斯静静地说道:“埃瑟尔尼·琼斯先生,我想您一
定还记得我吧?"
他喘息未定地说道:“当然还记得的!你是大理论家歇洛
克·福尔摩斯先生。记得您,记得您的!我忘不了那次您怎么
向我们演说关于主教门珍宝案的起因和推论结果。您确实把
我们引入了正轨,但是您也应当承认,那次主要还是靠了运气
好,而不是因为有了正确的指导才破的案。"
"那是一个很简单很容易理解的案子。"
"啊,算了吧!算了吧!用不着不好意思承认。可是这是
怎么一回事?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事实都摆在这里,不需要
用理论来推测了。真是运气,我正为了别的案子来到诺伍德!
报案时我正在分署。您以为这个人是怎样死的呢?"
福尔摩斯冷冷地答道:“啊,这个案子似乎不需要我的理
论。"
"不需要,不需要。可是我们还不能不承认,您有时真能一
言中'的'。可是据我了解,门是锁着的,五十万镑的宝物丢失
啦。窗户的情形怎么样呢?"
"关得很牢,不过窗台上有脚印。"
"好啦,好啦。如果窗户是关着的,这脚印就与本案无关
了,这是常识。这个人也许是在盛怒之下死的,可是珠宝又遗
失了。哈!我有了一个解释。有时我也常能灵机一动呢。警
长,你先出去,您,舒尔托先生,也出去,您的医生朋友可以留
在这里。福尔摩斯先生,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舒尔托他自己
承认过昨晚和他哥哥在一起。他哥哥是在盛怒之下死的,于是
舒尔托就借机把珠宝拿走了。您看怎么样?"
"这个死人还很细心地起来把门倒锁上。"
"哼!这里确实有个破绽。咱们根据常识来想想看。这个
塞笛厄斯曾和他哥哥在一起,哥俩有过争吵,这是我们知道
的。哥哥死了,珠宝丢了,这个我们也是知道的。塞笛厄斯走
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他哥哥了,他的床也没有人睡过,塞笛厄
斯显然是万分的不安,他的情形也很不对头。您看我是在向塞
笛厄斯四面夹攻,他也就难逃法网了。"
福尔摩斯道:“您还没有知道全部的事实呢!这个我有理
由认为是有毒的木刺,是从死者的头皮上拿下来的,伤痕还可
以看得出来。这张纸,您看,是这样写的,是由桌上捡到的,一
旁还有这根古怪的镶石头的木棒。这些东西您怎么把它适应
到您的理论上去呢?"
这个胖侦探神气活现地说道:“各方面都证实了。满屋全
是印度古玩,如果这个木刺有毒,旁人能利用它杀人,塞笛厄
斯一样也能利用它来杀人,这张纸不过是一种欺骗的戏法罢
了,故弄玄虚。唯一的问题是:他是怎样出去的呢?啊!当然
喽,这个房顶上有一个洞。"
他的身子笨重,费了很大片力才爬上了梯子,从洞口挤进
了屋顶室。紧跟着我们就听见他高兴地喊着说他找到了通屋
顶的暗门。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说道:“他有时也能发现些证据,有时
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认识。法国老话:‘和没有思想的愚人更难
相处。'"埃瑟尔尼·琼斯从上边下来,说道:“你看,还是事实
胜于理论。我的看法完全证实了:有一个暗门通屋顶,暗门还
是半开的。"
"那暗门是我开开的。"
"啊,不错!那么您也看见暗门了。"他好象有些沮丧,“好
吧,不论是谁发现的,反正是说明了凶手逃走的路径。警长!"
甬道里有声音答应道:“有!官长。"
"叫舒尔托先生进来。舒尔托先生,我有责任告诉您,您所
要说的任何话全可能对您不利。为了您哥哥的死亡,我代表政
府逮捕您。"
这个可怜的矮小的人,举起手来望着我们两人叫道:“你
们看怎么样?我早就料到的。"
福尔摩斯说道:“舒尔托先生,不要着急,我想我是能够为
您洗清一切的。"
这位侦探立即反驳道:“大理论家先生,不要随随便便就
答应,事实恐怕不象您想的那样简单。"
"琼斯先生,我不只要洗清他,我还要奉赠您昨晚曾到这
间屋里来的两个凶手之中的一个人的姓名和特征。他的姓名
——我有理由认为是叫做琼诺赞·斯茂。他的文化程度很低,
个子不大,人很灵活,右腿已断去,装了一只木腿。木腿向里的
一面已经磨去了一块。他左脚的靴子下面有一块粗糙的方形
前掌,后跟上钉着铁掌。他是个中年人,皮肤晒得很黑,从前还
是个囚犯。这些情况和不少由他手掌上剥落的皮或者对您是
有帮助的。那另外的一个……"
埃瑟尔尼·琼斯,看来显然是被另一人的正确性所打动
了,可是他仍用着嘲笑的态度问道:“不错,那另外一个人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转过身来,答道:“是个很古怪的人,我
希望不久就可以把这两个人介绍给您。华生,请到这边来,我
和你说句话。"
他引我到楼梯口,说道:“这件意外的事几乎弄得咱们把
到这里来的原意都忘记了。"
我答道:“我也想到了,摩斯坦小姐留在这个恐怖的地方
是不合适的。"
"你现在就送她回去。她住在下坎伯韦尔,西色尔·弗里
斯特夫人的家里,离这儿不远。假使你愿意再来,我可以在这
里等你。可是你太累了吧?"
"一点儿也不累,我得不到这回事的真相是不能休息的。
我也曾经历过危难,可是说实话,今天晚上这一系列的怪事,
把我的神经都搅乱了。已经到了这个阶段,我愿意帮助你结
案。"
他答道:“你在这里对我帮助很大,咱们要单独进行,让这
个琼斯愿意怎样干就干他的去吧。你送摩斯坦小姐回去以后,
请你到河边莱姆贝斯区品琴里三号——一个做鸟类标本的瓶
子右边的第三个门,去找一个叫做谢尔曼的人。他的窗上画着
一只鼬鼠抓着一只小兔。把这个老头儿叫起来,告诉他我向他
借透比用一用,请你把透比坐车带回来。"
"透比是一只狗吗?"
"是一只破特的混血狗,嗅觉极灵。我宁愿要这只狗的帮
忙,它比全伦敦的警察还要得力得多呢。"
我道:“我一定把它带回来。现在已经一点钟了,如果能换
一起新马,三点钟以前我一准返回。"
福尔摩斯道:“我同时还要从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和印度
仆人那里弄些新材料。塞笛厄斯先生曾告诉过我,那个仆人住
在旁边那间屋顶室。回来再研究这伟大琼斯的工作方法,再听
听他的挖苦吧。'我们已经习惯,有些人对于他们所不了解的
事物偏要挖苦。'歌德的话总是这样简洁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