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青春太匆匆- 陈九 - 新浪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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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青春太匆匆
陈九
1983年秋,那是我大学毕业第二年,部里派我去重庆参加全国工业普查项目。飞机落入黄昏,歌乐山机场沉浸在柔和的暖调子里。当地官员温主任接机,他手中的牌子上写着‘陈久’。我说,是七八九的九。他惊讶一叹,数字也好做名字?那是我第一次来重庆,傍晚的山城像刚养过孩子的美丽少妇,从头到脚流淌着遮不住的风情。街头小贩的吆喝,四周璀灿的灯火,还有女人男人煽情的叫骂,每扇窗后仿佛都上演着恩爱情仇的传奇。我突然有种骚动,想一猛子扎进这座城市,打开酒瓶泡起茶壶,挽着女人在暮色中徘徊直到拦腰抱住。在北京时怎么就没这种感觉?这让我既兴奋又迷惑。
第二天去企业听汇报。这么说好像不太厚道,一个毕业不久的学生听什么汇报?这不赖我,当地人管我叫‘中央来的’,这个报显然是汇给中央的。我刚坐定,周围挤满要汇报的人。只见温主任匆匆走来,在我耳边说,部里电话,季部长下周会见英国发展大臣奥拉姆勋爵,让你立刻回去准备材料。现在?现在。机票呢?都安排好了。我一下抖擞起来,连英国勋爵的事都等着我,你当这汇报是白听的。我再次穿过繁忙的街道,白天的重庆一付假正经模样。刚来就走,尽管来的伟大走的光荣,但茶没喝酒未饮腰也没拦住,淡淡的遗憾不禁漫上心头。
过了机场安检就看不到温主任了。分手前他一再强调,九字好,没有比九更大的数。或许夜幕唤醒的骚动尚未消去,我注意到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士也在候机,她眉清目秀身材挺拔,错落有致的曲线充满活力和诱惑。她手持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我变换多个角度才看清上面写着‘罗亭’二字。哦,这就有戏了,‘罗亭’我读过不止一遍,屠格涅夫的名著,写俄国革命前夕知识分子的迷惘。我带着被英国勋爵燃起的轻狂走上去,装不小心把她的书撞落在地,再故作惊讶地拣起来递给她,真对不起,你看看。这是什么书?噢,‘罗亭’,你知道罗亭的原型是谁吗?她扬起头疑惑地望了我一眼,一言未发接过书转身而去。
毁了,真他妈现眼,我心跳得咚咚响满脸赤红,羞得一片天塌地陷。单身汉追女人尽管情有可原,但被轻视和拒绝的滋味绝不好受。我低头又抬头,怎么都不对劲儿。裆里刚才还满满的,顷刻空荡得像个太监,哼,这小子逃得比谁都快。我特臊特悔,特特特特,就差特别法庭审判你。你以为流氓都那么好当,根本和你不是一种猴儿!还中央啊勋爵呀,女人看不起就什么都不是。为缓过这口气,我找了个冷清之处坐下,眼前跑道上正有飞机降落,刺耳的呼啸把我扯得支离破碎。我下意识回头查看温主任的行踪,幸亏走的早,让他撞上这个狼狈情景,九还会最大吗。
歌乐山机场陷在山窝里,这山肯定就叫歌乐山了。以歌为乐,古人的歌是大声咏诗,真是风雅豪放的好名字。由于周边山峦空间狭小,我发现飞机起降时,机翼几乎碰到岩石,令人惊心动魄。我用观察飞机调整心态,其原理和气功的入静,禅修的打坐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的呼吸渐渐匀称,隐约的虚脱感也慢慢退去,长长伸了个懒腰,感觉平静许多。人就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痛。刚缓过来一些,目光又向那个女子投去。远远地,她不读‘罗亭’了,而是与身边一位长者交谈得十分投入。我听不见声音,只见她的嘴唇在蠕动,手臂不时地挥舞,显得认真而慷慨。
我情不自禁向她挪去。大脑虽警告我的腿不要朝那个方向走,可两条腿就是不听那一套。小时候每犯错误,老师总用食指点着我的前额问,行动都由大脑支配,你说说当时怎么想的?我不懂为什么行动是由大脑支配,只好胡说:是自私自利,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然后用眼角偷窥老师,赶忙再补一句,更对不起老师您那。听了这句老师才松弛下来,说,下次注意,去吧。但现在我彻底明白了,行动不光由大脑支配,也由心支配,由眼睛支配,更可能由身体其他关键部位支配。就这么胡思乱想,我已十分靠近那名女子,跟她背对着背,只听她激昂地说,
‘体改委建议完全放开粮油产品价格,我不同意。粮油是基本生活资料,如果价格放开必将影响整个物价体系,那时天下大乱怎么办?我看这些人是存心想看政府的笑话。解决城乡价格倒挂问题不能靠降低城市生活水平,不能杀富济贫,只能走逐步提高农村生产力的道路。问题的产生不是一朝一夕,是近代中国经济发展严重不平衡的结果,问题的解决又怎能毕其功于一役,仅靠开放粮油产品价格呢?这完全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我浑身一阵发热,脉搏又开始加快。知道什么叫自愧形秽?是一种震撼。你说,她看上去年纪跟我相仿,估计学历也差不多,人家怎么就抡得起这悠关国计民生的超重命题?历史现实的因果关系摆得如此透,其境界不说政府总理,起码也是块当部长的料。我不禁回头看她的背影,披肩的长发正随起伏的声调摇来晃去,摇下的都是惊世骇俗的至理名言,像棵丰收的苹果树,摇落一地的红苹果。
这时登机开始,人们徐徐向登机口走去。我发现红苹果亦在其中。这并不奇怪,从口音和风格判断,她应该跟我一样从北京来,当然也回北京去。奇怪的是,我比她先进入飞机,那是一架苏制的伊尔飞机,我刚落座,就在最后一排的旮旯里,那里只有两个座位,只见红苹果也像约会一样朝我走来,并停在我面前。她的衣服碰着我的脸,腿的某部份好像还挨着我的腿,我觉出她的腿比我的软很多。她说,里面座位是我的,麻烦你让我进去好吗,口气听上去不像刚才议论时政时那么中性,很像个女学生女孩子。
我梦一样站起又梦一样坐下。本来认为已很遥远,遥远得不是一种猴儿,可她偏偏走近你往你怀里扎,这让我彻底懵了。我尽量镇静,用余光观察她的举动。她从容地坐下,掠头发的手式让我沉迷,然后透过窗口向外眺望,再从书包取出那本包着牛皮纸的‘罗亭’静静读起来。镜头定格了,我也随定格的镜头浑身发紧口干舌燥,紧张得连腿都不知怎么放。刚才还跃跃欲试的色胆已望风而逃,部长勋爵统统沉入江底。废物,这么没骨气,当年九一八沈阳沦陷就是你这种人丢的!
飞机的轰鸣挡不住空气的凝滞,空气的凝滞挡不住我的焦灼。没想到伊尔飞机的座位竟如此之小,小到连她用什么牌香波洗头都能闻出来。不光如此,她呼吸时胸口的起伏也太做作了吧,飞机都起飞了,为什么她还不解开安全带?问题很多一律没有答案。我觉得好压抑,如果美丽都如此玉洁冰清拒人千里,世界还不早炸了。再说你玉洁冰清也罢,靠我这么近干嘛,像坐我腿上似的,咱俩前世没冤后世无仇,折腾我干什么。红颜祸水指的是无事生非,从没有生出有,没有的欲望,没有的烦恼,都给你生出来。我正心乱如麻,红苹果这时突然开口,吓我一跳。
‘哎,你刚才说罗亭的原型是谁?’听口气好像认识我。
‘!,是巴枯宁,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先驱。’
‘就是被第一国际开除的那位?会是他?’
‘我也是从屠格涅夫其他作品上看到的。’
‘你贵姓,哪个单位的?’
‘我叫陈九,是轻工部政策研究室的,你呢?’
‘我是何风,国家计委物价局的。’
难怪说起物价一套套的,原来是本行。我们终于开始交谈,僵硬的空气一滴滴溶化。本来嘛,甭管两人多么不同,甚至无论彼此是否有好感,最后一排只有我们二人挤在一起,像坐专机似地,想不说话都难。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开,情绪大大轻松起来。我发觉,在文学上我比何风有优势,屠格涅夫的作品除了这半本‘罗亭’,她只读过‘猎人笔记’。其实屠格涅夫最精彩的代表作是‘前夜’,她连听都没听说过。我给她背咏1962年版的‘前夜’第189页上的生动片段,何风叭哒叭哒眨着眼,望着我像望一坐雕像。可在其他方面,她却凸显不凡。比如她提到美国科学家维纳的控制论,我说我知道维纳斯,原来爱神还有个弟弟。何风笑得哈哈哈,你真逗,楞把维纳当维纳斯的弟弟,他们根本不在同个时空。说着何风又聊起物价,看来这已是她的第二本能。我连忙把话题扯开,1968年奥斯卡外语片奖是哪部?哪部?索菲娅罗兰的‘向日葵’。我不想重温候机时对她的崇拜感,就算刚才是崇拜,此刻挨她这么近,让我还如何顾得上。
窗外泛起云霓,音乐般的色彩仿佛是从我心上流淌出来。我的目光透过机窗投向晚虹,浑身感到一种时光停滞的惊颤。美丽总在消失的瞬间出现,难怪人们始终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可正是这似有若无的美丽,一直支撑着人类的精神世界。何风显然未察觉我的白日梦,终于把话题牵到现实中来。白日梦的惊醒与黑夜梦的惊醒一样,心会有突然失重的空幻。
‘你觉得土地承包制应该移植到工业上吗?’何风问。
‘我们轻工系统小企业多,大家普遍希望承包。’
‘你想过工业承包会模糊企业的社会化性质吗?’
‘社会化性质?我,不大明白。’
接着何风又开始滔滔不绝,把候机时的风采再度呈现。从所有制性质到产业发展的内在需求,从罗斯福总统的新经济政策到索罗滋震撼法。应该说,还是那么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不知为何,此刻听她侃侃而谈,即便这些语言还带着她的体温和头发的香味,我却渐渐平静下来。我的目光穿透何风的身体,向失焦的远方望去。我有些担忧,担忧本以强劲的梦幻之感会稍纵即逝。在这样的地点和时刻,为什么我们不聊些别的?我开始暗渡陈仓,指着窗外对何风说,按时间计算,我们应在秦岭上空。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就是冲不破这道屏障,无法入主中原。话音刚落,广播里果然宣布,飞机正进入秦岭上空,这里气流多变,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何风诧异一笑,神了,你怎么知道是秦岭?巧合巧合,我假客气地答道。才不是巧合呢,我觉得你这人挺神的,真的。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飞机像失控般震动了一下,接着一下又一下。开始大家尚在疑惑,一片鸦雀无声,但几下之后乘客们开始焦躁紧张交头结耳起来。有人站起来大声质问空中小姐怎么回事?空中小姐一个劲儿劝他坐下系好安全带,只说是飞机遇到气流,很快会恢复正常。不幸的是,这个预言并未出现。大家刚安静了几秒钟,飞机突然开始剧烈颤抖。我们靠窗最近,在猛烈的抖动中,我们感到机窗边缘被震出了缝隙,风正从那儿吹进舱里,冰冷像针扎似地扑到我们脸上。何风哇地大叫,窗户破了,窗户破了!空中小姐立刻踉踉跄跄跑来,把手放在缝隙上,赶忙又扭头往前舱跑。有乘客问怎么回事,她根本顾不上回答。飞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并伴有嘎嘎的响声。我们像乘云霄飞车忽上忽下,连头顶的行李都被震落,洒了一地。有个乳罩落在我头上,应该是何风的,可我们谁也无心顾及这些,我看着何风惊恐的眼神和苍白的面孔,无言以对。
当空姐再次出现时,每个人都从她泪流满面的表情上看到了绝望。她左手拿着一叠纸,右手攥着一把笔,断续地对大家说,飞机出现故障,正在排除中。你们有什么要交代的,请写在纸上,机上统一保管。话音未落,舱内一片哗然。有叫喊的,有大哭的,也有亲娘老子骂领导的,还有人呼救,来人那,谁谁谁晕过去了。飞机仍在颤抖起伏,丝毫没平静下来的意思。我脑子一片空白,奇怪的是并未感到太过恐惧。也许年纪太轻不喑世故,不明白父母养育之恩的份量,我想到了父母,也想到了未完成的会见材料,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更想去安慰身边一团乱麻六神无主的何风。她看上去正在崩溃,满脸泪痕长发纷乱,嘴里不断重复着‘我不能就这么死,我不能就这么死。’我递给她我的手绢,她仿佛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毋庸置疑地说,‘九,抱我,摸我,我们死在一起。’
我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震撼和颠覆。还没等我回答,何风已扑上来紧紧将我搂住。她的嘴抢走我的嘴,炙热的舌尖令我窒息。她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丰满的胸膛上,再将腾出的手急切地伸入我的衣裤。开始的瞬间我很被动,潜意识里仍将高谈阔论的何风与野蛮女友的何风相联,紧接着便情不自禁陷入疯狂,把她粗暴地压在身下。我们尽情享受彼此,把激流奔涌与一泻千里推向极至。那是生命之烛在熄灭前的最亮一闪,那是重归自然心胆相映的回光返照。所有凡尘俗世的价值金字塔顷刻坍塌,一旦失去功利的重荷,人就是仙,才有尽情飞翔的的快感。纯净的欲望才是真正的宗教,才能彻底地皈依。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搅拌机把我们揉成一团难分彼此。这时广播里突然传出声音,遥远的尘世之声:飞机将于十分钟后改降郑州机场,请乘客系好安全带,等待着陆。我们砰地坐起来,如梦突醒,感觉到飞机已平稳了,听不到嘎嘎的狞叫。再往前看,乘客们都在伸长脖子彼此环顾,几乎全部蓬头垢面疲惫不堪。我们立刻提起裤子穿好衣裳。真不能想象人是何等奇妙,在这么狭小的空间,我们是如何脱得那么多又穿得这么快,多得堆积如山,快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把压在屁股下面的乳罩递给何风,她接过去只说了一句话:‘我看上去行吗?’ 就再没声音。
步出郑州机场,夜已斑斓。那时的民航服务不安排乘客过夜,只用大轿车把不愿再坐飞机的人送到火车站。我让何风等在候车室,我去弄票。‘你好好休息,闭上眼眯一觉才好,我马上回来。’她点点头,没看我。我走到很远时还回头看她,她仍像一幅图画静止在那里。几番周折,我只搞到一张车票。我想,让她先走吧,她太疲劳了。可回到候车室,何风却不见了,她坐过的那张椅子干干净净。
回到部里的日子是紧张而平淡的。奥拉姆勋爵送给参加会见的中方代表每人一座伦敦大本钟的仿制铜像。季部长向他介绍我时说,这是我的秘书。其实我不算是,部长的话让我受宠若惊。我拿着沉重的大本钟铜像,不知不觉想到了何风。如果把这件礼物送给她,她会喜欢吗?
我通过部里总机接通了国家计委物价局的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喂,找谁?’
‘请问何风在吗?’
‘何处长今天没来,她老公病了。您是哪位?’
‘我,我是……’
窗外的叶子绿得发黄,远处楼群沉浸在柔和的暖调子里。街上行人如织,往来车辆川流不息,这一切真像我们驿动的青春,太匆匆,太匆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