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明:说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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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系辞》上的这一名言,应是任何一位研习中国哲学者都耳熟能详的。但是这形上、形下之分,竟将道、器划归似乎尊卑有分的两重世界。历代论道之文连篇累牍,汗牛充栋,单是著文以《原道》为题者,除《淮南子》外,大名鼎鼎的就有韩愈、章学诚及章太炎。[1]相比之下,器则备受冷落。即使有人偶有言器,也多是躲在道的后面,大概只有王夫之是例外。在道的意蕴几被前哲时贤道尽的情况下,本文只得反其道而行之,不论道,专说器。其实,没有器,何来道。下面的论述将表明,器之用大矣哉!
一、器的世界
在思考器的观念之前,让我们先面对器的世界。尽管历代大家把道说得活灵活现,但在经验的世界里,人们目所视、耳所听、体所触者,毕竟多是器而非道。说可感知者多是器,而不说全是器,是因为同样可感知者,还有另一更大范畴的对象——物。道理很明显,石块不是石器,虽然石器从石头而来。而物还有动物植物以及其它静物,未必都能成器。天地山水也不能称器。当然广义的物可以包括器,器、物并列只是在狭义上的使用,而器物连用指的则是器。有两部儒家经典,给我们传达了上古时代器的丰富信息,一部是《易传》,一部是《尔雅》。
《易·系辞》的论述精到而系统。作者提出,器是通过观物取象制作而成。何谓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尚其占。”依此,这个象既是物之形象,也是易之卦象。卦象之象本就是物的形态的模写或象征。《易·系辞》用神话般的笔法,把上古史当作帝王圣贤观象制器的过程,加以高度概括: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易·系辞》下)
这一制器观,也是从渔牧、农耕,到工商以至文字时代的社会发展史话。《易》有多玄妙,帝王是否真的是器的制作者,可以存而不论。但作器者必定伟大,而从大量出土的陶器、铜器中所描绘、雕刻与塑造的各种虫鱼鸟类的图象中,可以推知制器与观物取象确有深刻的联系。这是对器的起源的一种解说,而非对复杂的器物作分类描述。
说到器尤其是古器的种类,接触过考古信息者马上会想到石器、木器、陶器、竹器、铜器、铁器的说法。以制作材料的质地来划分文明的发展程度,如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的确是古史学家们不时使用的概念。不过,我们不能停留在认识的表层上。因为同一种材料可以制作不同性质的器,同一类的器可以由不同材料制作而成,而同一个时代更可以有不同材料制作的器并存。古典辞书《尔雅》就以“器”作为分类范畴。该书将所释对象分为十九个大类,其中第六篇就是《释器》。《释器》内容虽然只有三十九条,且其中个别属于对制器方法的解释,如“金谓之镂,木谓之刻,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但它既展示出古代制器的各种材料,更列举出涵盖社会生活众多领域的器类。兹略举几例:“繌罟谓之九罭;九罭,鱼罔也”, “鸟罟谓之罗,”这是渔猎之具。“妇人之袆谓之缡;缡,緌也。裳削幅谓之纀”,讲的是衣服。“金镞翦羽谓之鍭,骨镞不翦羽谓之志”,是武器。 “彝、卣、罍,器也”, “鼎绝大谓之鼐,圜爉上谓之鼒,附耳外谓之釴,款足者谓之鬲”,是器皿之器或炊饮之具,同时也演变为祭祀或庆典用的礼器。 此外,该书第五篇《释宫》,第七篇《释乐》,宫为宫室,乐指乐器,所释对象其实是器的特种类型。除木、皮之类易于腐朽的材料外,其它质地器具的存在,差不多都为现代考古所证明(连竹简都保存下来了)。春秋时代常讲“千乘之国”,表明器的数量是当时衡量一个国家规模或实力的重要指标。而“乘也者,君子之器”(《易·系辞》上),则意味着个人对器的掌握与特定的社会地位的联系。
对本文而言,穷尽器的品种既非必要,也无可能。但是,从器发挥作用的角度对其进行新的分类,对具体把握器在社会生活中的意义,对进一步理解古代思想家们关于器的立场、观点,则非常有益。同时,也是对器进行哲学反思的准备。我们的尝试是,把器分为实用性、功能性与象征性三大范畴。所谓实用性的,就是《论语·卫灵公》中孔子所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及《易·系辞》上的“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之器。《老子》言:“埏埴以为器。”《墨子·节葬》下说:“使百工行此,则必不能修舟车为器皿矣。”《庄子·徐无鬼》则有:“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所指相同,即发展生产、方便生活的工具或用具。它包括渔猎耕作之具(鱼罔、鸟罟之类),炊食之具(从陶器到青铜器中有无数的出土器皿),交通运输工具(舟车),以及为人的身体提供直接防护的衣服与宫室,等等。此外,《易·系辞》下说:“弓矢者,器也。”武器既用以作战也进行狩猎,也应划入实用器具。功能性的器,主要指度量衡,货币与文字。量长度的尺、量体积的斗、以及量轻重的钧,是度量衡。古代货币先是贝壳、玉石,以后是金银,都是人加工过的器。文字最早也是通过硬质材料雕刻出来的,如甲骨文、金文或许还有陶文,即所谓“圣人易之以书契”。功能性的器品种不多,且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猎不能耕,对生活的作用是间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重要,现代人都能了解,没有思想的交流与物资的换算,社会生活就无法运行。象征性的器,指用以代表其它观念的器物。器物与其所代表的观念的关系,主要不是基于器的物理作用,而是联想性的。它主要是用以施行礼乐制度的器具,这些器具不一定与实用工具完全不同。有些就是从实用器脱胎而来,如祭祀仪式上的各种器皿,以及一些相应的服饰。
实用性、功能性与象征性的界定,未必能穷尽器的范围,而有些器的多用性也可能难以作单一的划分,但是抓住一些大的特征作区分,可以避免泛泛而谈的缺点,更有助于我们把焦点对准最能体现古代文化性质的象征类器物——礼器。
二、礼器:可捉摸的意义
礼器是论器的大范畴,儒家论礼的经典《礼记》就有《礼器》篇。不过,更能清晰表达礼与器的关系及其变化脉络的,则是《礼记•礼运》中的一段论述: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
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从其朔。
故玄酒在室,醴醆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
作其祝号,玄酒以祭,荐其血毛,腥其俎,孰其殽,与其越席,疏布以幂,衣其浣帛,醴醆以献,荐其燔炙,君与夫人交献,以嘉魂魄,是谓合莫。然后退而合亨,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簠簋、笾豆、铏羹。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是谓大祥。此礼之大成也。
这段论述与上引《易•系辞》的说法相表里,堪称经典。《系辞》的重点是器,《礼运》的主题则是礼。作者从饮食入手,概述了先民从茹毛饮血、衣葛巢居到锦衣玉食,即由粗劣原始到精致文明的生活历程。礼就是这一不断完善的生活方式的制度化。其内容不仅指衣食住行的条件,还含养生送死,事鬼敬神的义务,更有正君臣、序上下的人伦规范。全文没有一个器字,但伴随着整个过程,均离不开各种器的发展、完善。如麻丝、布帛、台榭、宫室、牖户、鼎俎、琴瑟、管磬、钟鼓、簠簋、笾豆、铏羹,等等,哪一种不是器呢。可以说礼的完备(大成)就是器的完善。正如仪式化的礼是从日常生活中升级定制的,礼器也是从实用器具转变而来,出土的大量随葬品(礼器)包含很多食具就表明这一点。[2]日常用品当其成为定制在特定的礼仪上使用,就是礼器,如“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中所列的器具。当然,这不排除那些与日用品无多大关系的礼器存在,除乐器外,如象征君王权力的印章,以及为彪柄千秋而勒石记事所成的碑,等等。
在古代所有礼器中,最重要甚至最神圣者,大概莫过于鼎,因为连对它的询问都是极其敏感的行为。《左传》宣公三年载: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楚子(楚庄公)“问鼎”是富于象征意味的故事。因为所问之鼎不是一般公侯在礼仪上常用之鼎,而是“九鼎”,是为周天子所掌控的权力的象征。楚子一方诸侯,在兵临周疆的情况下向代表周王前来劳师的特使如此发问,实是对周室权力的挑战。王孙满的回答既义正辞严,且言简意赅地说明这种重器意义之所在。鼎是权力的象征,但要合法拥有权力,关键“在德不在鼎”,若桀纣之徒,无德之辈,即使一时窃取天下公器,也会得而复失。背后照管着这一切的是天命。
权力的象征不是权力本身,这就是象征性的器同其它实用性的器的区别,它同窃得联合国的图章与偷取一枚核武器的区别一样。窃得图章并非真的夺取了权力,可偷来的武器同样是作恶的本钱。在礼乐文明中,重器只有合法的拥有,才有相应的力量。身份、权力、礼仪以及礼器,都有相应的规定,由此形成特定的政治秩序。《广雅疏证》释鼎引九家《易》云:“牛鼎受一斛,天子饰以黄金,诸侯白金。羊鼎五斗,大夫饰以铜。豚鼎三斗,士饰以铁。”《礼记·礼器》对这些规定的原则有扼要的说明。“礼,有以多为贵者”,也有以少为贵,以大为贵,以高为贵,以下为贵,以文为贵,以素为贵,等等五花八门的规则。破坏相关规则,就是僣礼。《左传》桓公二年载:鲁公接受宋的贿赂,公然将宋贿送的郜大鼎陈于太庙,大臣臧哀伯便面责其君非礼:
“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而寘其赂器于太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太庙,其若之何?”
其实,无论赂鼎还是问鼎,都发生在礼崩乐坏的时代了。但从知礼守礼的君子口中,以及大量或传世或出土的文物中,还是不难想象礼的鼎盛时期那种金声玉振、一言九鼎所形容的威仪。[3]
礼器并非都是影射权势的重器,也有精致小巧而象征其它重要精神价值者,例如玉器。玉与鼎不一样,鼎是特定形态的器,虽然大多由青铜所铸,但也可由其它材料如陶制成,玉则为特定石料加工而来。璞琢而为玉。其所加工的品种非常多样,盛器、玉玺、朋币、[4]佩饰(玉衣),以及其它造像,等等。王国维说:“古者行礼以玉,故说文曰‘豊,行礼之器。’其说古矣。……盛玉以奉神人之器谓之▉,若豊,推之而奉神人之酒醴亦谓之醴,又推之而奉神人之事通谓之礼。”[5]玉器似乎天生就是礼器,这同对其质地的联想有关。《说文》对玉的定义是:“石之美有五德者。”这五德即仁、义、智、勇、絜。《礼记·聘义》借孔子之口,用类似的思路把玉与德联系起来:
子贡问于孔子曰:“敢问君子贵玉而贱玟者何也?为玉之寡而玟之多与?”孔子曰:“非为玟之多故贱之也、玉之寡故贵之也。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6]
依此解说,君子所以贵玉,是因其质地外观有“比德”之用。文中的孔子一口气比出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十一个范畴。其中前七项是主观范畴,喻君子诸种美德,而后四项是客观范畴,是用于描述宇宙的普遍概念。简言之,由其光洁、美丽、坚实,及源于自然等等特性,寄托君子美好的人格理想或胸怀,是玉被器重的原因。故佩玉与穿金戴银,对古人有品味雅俗之分。但具体的物理性质同特定的美德范畴的关联,则可能随不同人的联想而不同,所以《说文》所说的玉之五德,与上引孔子语录便不必一致。
作为礼器,鼎本是炊具,由于种众多的因缘,如监制者(君王),原料(贡金),形态(象物),目的(利民),等等历史条件的作用,令其成为众器之首——至高权力的象征。玉则只是材料的特点,便可自由联想,从而蕴含着意义的多样性,因此,它可能有更多的不受经验的、历史的条件限制的更个性化的精神意蕴。可见,不仅礼器是多样的,礼器的意义构成机制也非单一的。但正是礼器的存在,不仅标示出生活的秩序,更让意义变得可以把握,可以触摸。
三、孔子观器
儒家传诗书礼乐。孔子重礼,自然重器,主要是礼器之器。其自白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俎豆系祭祀用的器皿,对“入太庙,每事问”的夫子而言,不只“尝闻之”那么简单。《论语·雍也》便记有孔子对“觚不觚”的不满。他对定制的讲究,是同坚守礼的立场相联系的。《左传》成公二年载:
既,卫人赏之以邑,辞。请曲县、繁缨以朝,许之。仲尼闻之曰:“惜也,不如多与之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若以假人,与人政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弗可止也已。”
卫国为报答新筑出兵相救之恩,在赏邑被辞的情况下,接受了对方“曲县、繁缨以朝”这种越礼的要求。孔子得知后表示惋惜,并表达“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的政治观点。名号、威信同礼器(曲县、繁缨),三者相联系,统一于礼。而礼又同义、利及民心相联系,是政治的基础。礼之施行,既要守形式,但又不能只是形式。故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季氏》)老人家最后把政治是否守礼,或者说器的使用是否正当,提高到划分有道、无道的高度:“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
不过,更能体现孔子论器的特点的,是他以器论人的言论。下面是常为人道及的三则语录: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论语·八佾》)
子曰:“君子不器。”(《论语·为政》)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公冶长》)
首先,说管仲器小,不是因为其在礼仪上节俭,相反,是因其奢华而越礼。可见,对人是否成器的衡量,是以其行为是否知礼为准的。器之大小同人的眼界、胸怀之宽窄相关。其次,“君子不器”,莫非器大也不要?《集解》包曰:“器者各周于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朱子《集注》又补充:“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材一世而已。”依此,这个器不是礼器,而是日用器械,正如舟车不能互代,各有各的作用与局限。而成君子不是成为某种工具,本身就是目的、价值。前面对实用器与象征器的区分对理解它很有帮助。第三则最有意思,孔子当面评子贡,不说其器大器小或器重器轻,而是用特定的礼器“瑚琏”作喻。所喻之意孔子没点破,子贡也没再追问,大概师徒俩心知肚明。《集解》包曰:“瑚琏,黍稷之器。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宗庙之器贵者。” 朱熹则说“器者,有用之成材。夏曰瑚,商曰琏,周曰簠簋,皆宗庙盛黍稷之器而饰以玉,器之贵重而华美者。”朱注在贵重之外增言华美,表面上抬高评价。但从子贡能言善辩,而孔子贬“巧言令色”,倡“刚毅木讷”,即不喜华而不实的作风来看,朱熹的说法藏有玄机。这是借器喻德的艺术。[7]
秦汉文献中,还流传着另一则孔子观器的故事:
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而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8]
陈于庙中的这一礼器是盛水的器皿,器以欹为名是因其倾斜的姿态。孔子利用其“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的变化,联想发挥“挹而损之”的思想方式:任何人,当其处于某种特点突出的状态时,就要采取相应的防止其因极端而走向反面的态度或方法,这也就是儒家的执中之道。这就叫做观器有术。
孔子借器论人,其实就是用更生动的方式,鼓励弟子通过自我修养而成为君子。君子在德不在位。孔子赞赏子贡引《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明人格修养不断提升的必要,道理就是把人的成长看作不断琢磨成器的过程。“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子贡还报孔子以器(美玉),孔子也不妄自菲薄,欣然接受。成大器得发挥大作用,自然应待价而沽。后世论人多用器字,如器宇、器局、器量、器度、器能、器识、器重等等,与孔子的强调不无关系。
四、墨、道之器观
人间世其实就是器间世,没有人能完全离开器而生存,古今概莫能外。任何人即使不参与制器,也得操器、用器这一基本事实,促使思想家不能回避对器的思考。不仅儒家这样,先秦其它家派也如此。但历来讨论儒家器观的文章都稀少,遑论对其它派别。然而,补充其它学派的观点,不仅可充实传统关于器的思想资源,同时也有助于深化对主流的儒学的认识。为了减少枝蔓,本节只引述墨、道(主要是庄子)两家的观点作比较。
关于墨子,《史记》留下这么几句话:“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从了解其器观的兴趣看,言虽简但意足。“善守御”说其会用工具,善操器。“为节用”表明其不滥用资源,其中也包括器。有人说墨子出身工匠,或者叫小手业者,果若如此,他便是一位制器者。虽然这种说法未必被普遍接受,但《墨子》一书确有许多墨者同工、器联系的线索。《墨子》不是墨子的个人作品,不过书中与器有关的思想同《史记》对墨子的看法相一致,如《墨子·公输》篇就记墨子为制止楚国侵鲁的计划,而同公输斗器,展示其艺高一筹的操器本领。我们不妨以墨子之名说墨家之器观。
概括地说,墨子对器的重视,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重视操器之士。《尚贤》诸篇,讨论明君任贤举能对政治的重要性,屡举善器之士为例:“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可得而众也。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亦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家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墨子·尚贤上》)在墨子看来,出身于农与工肆之人,同样可有德有能而成君主:“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置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故当是时,虽在于厚禄尊位之臣,莫不敬惧而施。虽在农与工肆之人,莫不竞劝而尚意。”(《墨子·尚贤上》)不论射御还是庖厨、置罔者,其实都是劳工。这不难理解,为何墨家弟子多成持械操器的能手。其二,《墨子》一书最后一组文章,即《备城门》等十一篇,全部介绍如何通过城械的建设及布阵进行城镇防卫的知识,相当部分即是如何制器的知识。用今日流行的话,叫“技术含量很高。”这些器与军事有关,原因不是墨家好战,相反,他们主张非战,但无可奈何之下,必须以战止战。
儒墨对比很鲜明。孔子自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按说也能操农工之器才对,但他并没鼓励学生在这方面下功夫。弟子有成就的领域,无非是德行、语言、政事、文学等。孔门弟子也重器,但不是工具之器,而是礼器。《论语·乡党》通篇介绍日常礼仪的知识,里面涉及的器当然多是礼器。而礼器的滥用,恰恰是墨子所攻击的,《节葬》、《非乐》就是代表作:“今王公大人之葬埋则异于此,必大棺中棺,革鞼三操,璧玉即具,戈剑鼎鼓壶滥。文绣素练,大鞅万领,舆马女乐皆具。日必捶涂,差通垄虽凡山陵。此为辍民之事,靡民之财,不可胜计者也。”(《墨子·节葬下》)“子墨子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刍豢煎灸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此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墨子·非乐上》)无论节葬还是非乐,墨子的目的都是为了节用。在物质匮乏的时代,节用可以利民。孔子也真心倡导德政,但贵族的后裔对祖先钟鸣鼎食的风尚仍然念兹在兹。而那个时代的制器或操器者,却往往只是操劳者而非享受者。故《庄子·天下》说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所以墨要非儒,因为两家的器识大不相同。
道家反器,从老子开始就很明显(以下引自王弼本):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第二十九章)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第三十一章)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五十七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无所欲求。(第八十章)
无论神器、利器,舟舆、甲兵,统统在反之列。在老子看来,正是器的出现导致社会的混乱与道德的堕落。
庄子反器的思想与老子一脉相承,但更微妙有趣: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9]
楚王对庄子本甚器重,但庄子的比喻,首先把“衣以文绣”的牺牛当作无意义的牺牲品,其实是对祭礼之器的亵渎,同时又把相位看成同牺牛一样被人为其它目的而操弄的工具,这是对权势的嘲弄。这样的人,结果自然是“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其实也无法“器之”。
《庄子·天地》还记有一则同样关于器的故事: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愲愲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取水浇灌之器不是礼器,而是农具。作者借圃者之口,对机械化的追求展开批判,认定机械是机事、机心的诱因。他关心的不是工作的效率,而是精神的品质。有意思的是,被教训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孔子的学生子贡。依文献所载,子贡能言善辩,足智多谋,官至大夫且富可敌国,这种成功人士,正是富于机心的人物。而且子贡还被孔子以“器”称许。以子贡为靶子,矛头同时指向孔子。
有意思的是,《庄子》虽不重器,却非常重技。“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庖丁强调,其解牛之技比器(刀)更关键: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庄子·养生主》
此外,因技艺精湛而受赞赏的还有斫轮有术的轮扁,运斤成风的匠人:“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庄子·天道》)“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镯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镯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庄子·徐无鬼》)
墨家是公认有技术头脑的人,其本领体现在造器与用器的知识与能力上。《墨经》显示其比百家掌握更多的自然知识。《庄子》中这些奇人使用的器,无论瓮、刀、斧,还是轮,都是再简易不过的工具。对这种神乎其技的推崇,恰好是轻器的表现。庄子与老子一样,既反礼器,又轻工器,自然是以简朴单纯的生活方式为理想。如果社会不能回到小国寡民甚至“至德之世”,那就个体自行选择,过隐者的生活。换句话说,反朴归真即是主张弃器的生活,尽管实际上起码的劳动工具还是离不开的。此外,这种离群避世的隐者,还得有特异的本领。
五、经典的道器论
在《易·系辞》之前,中国古典思想已经分别有丰富的道的观念与器的观念。尤其是道的观念,百家竞相为之立说,道家更将其推至思辨的深度。器的观念不仅同器的制作与应用相联系,同时由儒家对器的象征意义的重视,以及观器论人的方法,使器的概念超越了经验描述的范围。但是,只有到《易·系辞》,将器与道相提并论,把可见的东西与不可见的思想对象配对成双,如此言器,才是哲学的突破。
王弼本富于哲思,惜其注《易》作品中没留下关于《系辞》的文字。不过以王弼崇无轻有的思想推测,他也会是个重道轻器者。至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才对道、器作出更具哲学意味的诠释:
“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者,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从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
依字面意义,形是道与器的分界。但《系辞》有“形乃谓之器”之说,故谓“形在器,不在道也。”这一诠释真正有意义的增补之处在于:“凡有从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这是把道器关系理解为有无关系以及先后关系,但有引《老》入《易》的嫌疑,容易导向轻器以及弃器这种与《易传》相反的立场。或许这样的偏颇属于深刻的片面。
同样是唐代的韩愈,其名文《原道》,则可以看作对轻器或弃器之道的纠弹: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瞻其器也。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勌。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依韩愈,圣人的伟大不在于抽象的宣道,而是制器以体道。此即所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这是站在经典的立场上,强调传统的道不离器才是儒家倡导的生活方式,从而同佛、老划清界线。
韩愈在哲学上没建树,也未形成以器为范畴的论述。宋儒虽接过韩愈拒二氏,卫道统的旗帜,但其以心或以理为中心观念同佛、老相关精神观念相对抗的策略,导致其即使论器,也只能是谈道的影子而已。只有明末清初经历天崩地裂的王夫之,才对道器关系有新的意识,变道器为器道。王氏也是通过对《易·系辞》的诠释来表达其重器的观点的,针对上道下器的说法,他说“上下无殊畛,而道器无易体”,断定“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其申论说:
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苛有器矣,岂患无道哉?君子之所不知,而圣人知之,圣人之所不能,而匹夫匹妇能之。人或昧于其道者,其器不成,不成非无器也。
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
故古之圣人,能治器而不能治道。治器者则谓之道,道得则谓之德,器成则谓之行,器用之广则谓之变通,器效之著则谓之事业。
王夫之甚至把《易》的象爻辞全部理解为围绕着器而展开的知识价值系统。“故圣人者,善治器而已矣。”“君子之道,尽夫器而已矣。”“老氏瞀于此,而曰道在虚,虚亦器之虚也。释氏瞀于此,而曰道在寂,寂亦器之寂也。”其重器的思想立场,同韩愈的原道十分一致。也是出于拒佛老,维护古典儒家的价值体系。[10]但王氏有深刻的思辨能力,为避免宋学蹈虚的复辙,他强调并深化了器的哲学意义,把它从道的背影变成前台主角。
船山之后,清代章学诚以“六经皆器”的说法,再次表达了重器的观点:“《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夫子述六经以训后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后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彰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文史通义·原道中》其“六经皆史”说,其实就是“六经皆器”论的翻版。
从器在思想史上沉浮的命运,我们可以观察一个基本的走向,就是它的被器重,是同思想史上重经验重实践重制度重经济等由虚指实的倾向一致的。越靠近近代,这一特征就越明显。但是,正如前文所分析的。不同的器类在整个社会生活及文化价值中所处的位置是不一样的,重不同的器,同样意味着不同的价值取向。但是,重器的思想家们并没有对此展开分析,即使是最具哲学想象力的王夫之,虽然有道随器变的历史感,但同样眉毛胡子一把抓,把实用(弓矢车马)、功能(璧币)、象征(钟磬管弦)等不同器类,以至道德关系,浑沦不分。这阻碍了更有深度的哲学思想的提出,同时也导致近代人对器的观念的误解。
1922年,梁启超写《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回顾近代中国社会文化的变迁。他把这一变迁看作中国人在西方的压力或影响下,自觉反思自己的传统,从而自强不息的过程。这一过程分三个阶段,分别用器物、制度与文化三个词来标示。梁氏把器变成器物这个复合词,并用于指称洋务运动期间为经世致用、富国强兵而开创的近代制造业。依此,魏源的名言“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实可换作“师夷之长器以制夷”。器的这种用法同晚近由重功利而重器的思潮有一脉相承之处。但是一旦把器物同制度、文化分割开来,其内涵同儒家传统中器的意义也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无论是王夫之还是章学诚,所论之器恰好是包括制度(政教)与文化(礼乐)的。器的实用含义的突出,正是历史的现代化走向的一个注脚。然而,这有时也遮盖或压缩了我们观察历史文化的视线,最有趣的就是哲学史教科书,把王夫之的重器当作唯物主义的观点加以推崇,仿佛“天下惟器”就是“天下唯物”的证言,全然漠视礼器在古典社会生活中的精神意义。
六、新器观
该是对器的观念再作反思的时候了。
事实上,物器观只是实用性的角度对器的概括,但不同的器类有不同的意义,或者说不同的器有不同的道。就道而言,实用性的器,即体现人类对自然知识的掌握,以及根据自身的需要运用这些知识的能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科技知识。功能性的器是人类沟通的工具,包括文字与货币。文字是沟通意愿、知识与信念的,货币是交换财富的。没有沟通与交换,共同体就不能形成,社会就不存在,更谈不上发展。而象征性的器,则是体现观念价值包括道德、宗教及审美的符号。只重器的实用性,就会出现重农轻商的思想;只重视器的象征性,就会产生脱离实际,追求形式化的倾向。现代科学中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及人文科学的发展,对不同器类的道的认识有深化作用。实用性、功能性与象征性三大器类,就我们现有的知识而言,在所有的文明中都是并存的,是同一系统中的不同组成部分。人类社会是依器而存的,正是器的存在及运用方式,把社会生活结构化。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权利、义务、道德、知识、信念、习惯等等,都同掌握器的机会、态度、种类以及能力密切相关。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那是因为他相信周代文明的器系统在总体上是合理的。从启蒙的立场看,有道无道的关键可能就在于器系统的结构是否平衡,不是指责“觚不觚”或防止有人越疱代俎的问题,而是如何保证匹夫匹妇平等的拥有“问鼎”的权利。
王夫之说:“无其器则无其道┅┅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船山一反传统道不变器变,或道变才器变,提出器变而道变的观点。如果循三大器类的划分来观察,就会发现这器与道关系的变与不变,未能一概而论,而各有各的规则。简言之,实用之器是器道互变,功能之器是器变道不变,而象征之器是器不变而道变。当我们在远古的祖先第一次捡起一块石头投向猎物、砍砸树木或者挖掘泥土时,这块石头就变成了石器。随后器的规模不断增大,其发展方向包括两方面:一是品种的增加,如从狩猎、牧耕、饮食、衣着、居住到运输的种种器具;一是更新品种的水平,如器皿从陶制变成青铜,或运输工具从马车发展到飞船等等。原始的器具只是物理属性的直接利用,再进一步是观象制器的简单模仿,复杂的器具则是先掌握了相关的知识后才能制作使用。而新知识的增长又与对固有的器的运用有关,如技术实验。因此,实用之器中,器与道是互动的。由于实用器具的使用习惯是新器换旧器,这种器道互动就是一个不断向高级水平发展的过程。功能之器不然,器可以变,道则是不变的。文字可以刻(或写)在不同的材料,如陶片、甲骨、青铜、竹帛、玉石、纸张,或者液晶屏幕上,字体可以有篆、隶、楷、行、草,或繁或简的不同,但是文字的基本功能几乎是不变的,所以我们可以用今文翻译古文,甚至从古代经典寻找范文。货币也类似,其材料可以有贝壳、玉、金银、纸张的变化,但作为储备与交换财富的符号,从古到今是不变的。如果以有形及制作两点定义器,无论文字还是货币都有把器隐蔽起来的趋势,文字可以变成电脑系统中的计算符号,货币则是银行互联网上一串串流动的数字。它越来越缺少器的意义。但是不论作为载体的器是硬是软,是明是隐,文字与货币作为人类沟通的手段是不变的。象征性的器只要保存下来,就能体现其价值。但是,它体现的价值,却未必是原初制作的意图所在。大到长城、故宫,小到帝王的印章,祭礼上的酒具,今日不是作为文物被保护,就是作为古玩被收藏。但它再不起军事、政治或宗教的作用,其价值已经转换。我们说它器不变而道变。从实用的角度看,器有新旧之分,人情上是喜新厌旧。可就象征意义而言,器有古今之别,识器者往往是厚古而薄今。
从象征性器类的观察便可知,很少器所呈现的器类意义是单一的。如果不是在制作的时候灌注了多种观念,也会在历史的风霜中附着上新的含义。我们仍然以鼎为例,它是古器中的珍器,礼器中的重器。鼎既于史有载,又有物为证。《说文》:“鼎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象析木以炊。”段玉裁注说“三足两耳谓器形”,字的下部是“一木析为二之形,炊鼎必用薪,故像之。”形状、性质,以及用法,都很清楚,它原本就是一炊具,即一实用器皿。“夫礼之初,始诸饮食。”民以食为天,由于炊具是服务于吃的,所以从人用过渡到神用,“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礼记·礼运》)敬神的礼仪越典重,神的福荫就越长厚,握大权者自然要掌大鼎。故王孙满对答“问鼎”时说,“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同时,铸鼎象物后“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从而掌鼎就意味着握有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权力。所以它铸于夏,迁于商,最后存于周。[11]九鼎实相如何,我们不知道,但商、周两代鼎之存在,则有出土文物为证。实际上,九鼎不是唯一作礼器用的鼎,鼎是礼器中的一大系统。《广雅疏证》释鼎引九家《易》云:“牛鼎受一斛,天子饰以黄金,诸侯白金。羊鼎五斗,大夫饰以铜。豚鼎三斗,士饰以铁。”可见鼎之大小同权力身份级别相关。这神圣、权威的象征意义是从实用意义衍生出来的。此外,“铸鼎象物”,有足有耳自是动物,这牛鼎、羊鼎、豚鼎大概就是所象之物的例子,虽然它可能同祈食的愿望关联,但形态生动加之饰以其它金属,就有审美的观念进入其中了。不仅如此,鼎大小的制式是以计算容量的度量单位确定的,后来的鼎还有铭文,如所谓“铸刑鼎”,这意味着它还可以有功能性的意义存在。
从鼎的分析可见器的意义不是单一的,但却可能是变迁的。长城本系御敌设施,失却其军事作用后,则成国家安全强盛的象征。房屋本是居住用的,故宫则曾是王权的体现,今日又为历史文化灿烂悠久的见证。王国维用古雅来界定古器的这种价值:
吾人所断为古雅者,实由吾人今日之位置断之。古代之遗物,无不雅于近世之制作,古代之文学虽至拙劣,自吾人读之无不古雅者,若自古人之眼观之殆不然矣。故古雅之判断,后天的也,经验的也,故亦特别的也,偶然的也。此由古代表出第一形式之道,与近世大异,故吾人睹其遗迹,不觉有遗世之感随之,然在当日则不能,若优美及宏壮则固无此时间上之限制也。[12]
因此,即使其它的价值都消失了,古器因古而带来的价值却在增益之中。不惟此,以仿古形式制作的器,同样有传递被模仿的形式所蕴含的意味。中国政府为联合国成立五十周年所送的礼品,就是一方新铸的铜鼎。望着联合国大堂中的这一中国礼器,了解中国文化的人会想到什么呢?是中国人宣示对自己历史文化的感情?是对自身走向富强的自信?是以联合国为天下公器的理想?还是问鼎天下的新雄心?总之,象征性器类是器不变道可变的。
不过,厚古不必贱今。制器是一个过程,对传统器道关系的新分析,得有助于对当代制器事业的重新观照。现代社会的趋势是,由于政治的民主化与公开化,以及日常生活的世俗化(脱魅),与权力、等级及神圣的观念相关的象征性器物,范围在不断缩小。大部分可称作重器的是历史的遗存,而非新造。为政治需要所造的新器,其意义未必牢固,弄不好会如萨达姆塑像的命运。艺术品可能除外。功能性的器则因技术与制度的发展,而有隐身甚至消失的前景。唯独实用性的器以更大的规模、更多的种类、更快的速度在生产着。但是,实用器具并非只有实用的功能,其造型及装饰的形式,依然有实用以外的象征意义。因此,关心当代制器事业的象征性意义(包括取向与力量),特别是公器的制作与使用,同样是思考器的使命。公器的概念得重新界定,公器相对于私器而言,与公共生活有关的器物就是公器。这里有两个层次的问题,一是公共物品,特别是有文化或政治象征意义的建筑。其中有些是纯礼器如城市雕塑、剧院、博物馆等,没有公私混淆的问题。另一些是拥有实用功能的(如中南海中的宫室),它要防止公器变私器,即变成公众不能接近的政府财产。同时,新建的公器有一个如何通过必要的决策程序,使它在被接受方面更具公共性的问题。公共物品问题原则上容易一致,问题在于第二个层次,即一些私人拥有而对公众有影响的物品,如许多重要的建筑,是私器还是公器。这关系到两种价值形态的区分,从实用的意义看,它是排它性的、会损耗的价值,只能由特定的人或集团占有,是私有的。而从其展示在公共场合,令公众不得不面对的状态看,其象征意义包括审美或其它政治文化价值,则是公共的。一座建筑究竟是丑陋还是典雅,对公众精神生活的影响非常不一样。所以,就其存在形式,应该有公共程序监管。否则,我们的生活将充满由暴发户或无知政客强加给我们的丑陋景观。
孔子希望君子是大器的人。现代社会以训练人的技能为教育的目标,即使有成就者,也是各式各样的专家。各种工具式的人,当然不可能器大。所谓大器,就是器量大、器识远,造就这样的人当然需要多方面的精神教养。其中有一项,就是对历史文明有一定的学养。王国维认为,从器的理解与观赏训练入手,也是重要的途径。王氏谈古雅对教育的意义时说:
至论其实践方面,则以古雅之能力,能由修养得之,故可谓美育普及之津梁。虽中智以下之人,不能创造优美及宏壮之物者,亦由得修养而有古雅之创造力。又虽不能喻优美及宏壮之价值者,亦得于优美宏壮中之古雅之原质,或于古雅之制作物中,得其直接之慰藉。故古雅之价值,自美学上观之,诚不能及优美及宏壮,然其自教育众庶之效果言,则虽谓其范围较大,成效较著可也。[13]
如此熏陶,人定然不俗,而俗正是大器的敌人。以识雅器而有雅量,无论古今,都是君子的品格所在。一个优雅的社会,由此而有希望。
2005年2月9日(春节)初稿
2005年3月6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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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作者为第十四届国际中国哲学会议(悉尼,2005年7月)所写论文;国家社会基金项目“哲学史、观念史与经典解释学”课题成果之一;节写稿发表于《哲学研究》2005年第7期。张丰乾博士帮助检索部分文献,特此致谢。
[1] 当代名家中,续写《原道》的,至少也有唐君毅和庞朴。
[2] 这些食具包括炊具、贮存器、盛食器及饮器等。对古代中国食具,食品,烹饪技术及礼仪等关系的讨论,可参张光直《中国古代的饮食与饮食具》,《中国的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
[3] 传世或出土之鼎甚多,如河南安阳出土的商代司马戊大方鼎,陕西眉县出土的西周大盂鼎,都系名器。
[4] 王国维《说玨朋》说:“殷之时,玉与贝皆货币也。”(见《观堂集林》卷三)
[5] 王国维:《释礼》,《观堂集林》卷六。
[6] 对此,《荀子·法行》、《孔子家语》卷八“问玉”第三十六,有大同小异的说法。
[7] 西人赫伯特·芬格莱特对此也有兴趣,其《孔子:即凡而圣》(彭国翔、张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五章便是《孔子的一个比喻:神圣的礼器》。
[8] 《荀子·宥坐篇》。另外,《韩诗外传》之三、《说苑·敬慎》等记有相类故事,《淮南子·道应训》的说法则略有变形。
[9]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10] 参王夫之《周易外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202至204页。
[11] 见《左传》宣公三年条的叙述。
[12] 王国维:《古雅在美学上之位置》,《静安文集续编》。
[13] 同上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