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国与煮鱼

                                                                            治国与煮鱼
    没有一个统治者不是自认为爱人民的，所以他们自觉得有权力支配人民，就像父母自觉得有权力支配孩子一样。与其受到这样的“仁爱”，真不如老子所说的那样:“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多年前，时任美国总统的里根在他的一年一度的“国情咨文”中，谈经济政策，引用了《老子》的一句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小鲜”即小鱼。煮小鱼不可多加翻动，否则将破碎不堪;治理一个大国也是如此，应尽量顺适自然，不要随便加以人为干扰，否则必然引起动乱，这就是老子的意思。里根引用这句话，表明他对自由市场经济的重视，这是古代东方智慧在现代西方的运用。
    希望政治清静安宁，少去干扰人民的生活，是中国古代一种相当普遍的想法。有一首《击壤歌》，相传是尧的时代一位老人所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尧是传说中的人物，这首歌当然也是伪托的。但它的产生年代，却在秦汉以前，可算是很古老的了。它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老百姓感觉不到有人在实行统治、感觉不到帝王的恩惠，这就是理想的统治。而“帝力何有”，正是对帝王最好的歌颂。
    这种理想是小农经济的产物。农民的生活是简朴而自给自足的，你不抓他去当兵打仗，不要他交太多的税，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指望什么恩惠呢!
    这里又存在南北文化的区别。产生在北方的儒家文化，虽然也把他们想象中的上古时代的自然淳朴状态视为理想，但其实际政治主张，仍是重视群体关系的调整、和谐，而强调仁义、礼教的作用。因为北方的自然条件比较恶劣，尤其多发水灾，人们需要组织成强大的群体才能维持生存。南方则不同，自然条件优越，谋生容易，灾害也相对地少，一个小小村落便可自我维持，对国家政权的依赖甚小，因此更容易产生上述的理想。
    《老子》是南楚文化的产物，所以它对政治，特别地强调“自然”，提倡“无为而治”。书中把国家管理的状况，分为三个等级:最好的，是“不知有之”———老百姓不知道统治者的存在;第二等的，是“亲而誉之”———老百姓觉得统治者同自己很亲近，常加以赞美;第三等的，是“畏之侮之”———统治者以凶残的手段威迫老百姓，随意地欺侮他们（按:“畏”通“威”）。最好的政治实现以后，老百姓不认为这是统治者的功劳，而是说:“我自然。”这和《击壤歌》所唱的“帝力于我何有哉”完全一致。“治大国若烹小鲜”也是比喻无为而治。而且，这已经是退一步的说法，包涵“即使治大国，亦当若烹小鲜”的意味。因为老子真正的理想，是不需有大国，是: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此处所描述的“国”近乎封闭性的自然村落的状况。地域小，人口少，与外界不相交通，自然是不需要多少统治手段、文化礼仪，而风俗单纯，生活平静。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就以此为蓝图，虚构了著名的“桃花源”故事。说是有一群人为逃避秦时之乱，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其后代不知外界已经经历多少次改朝换代。那里是:土地平旷，房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不过，以“小国寡民”为社会理想，终究是不能实现的。人类总是要通过相互交流，促进物质和精神的发展。即使这令人类付出惨重的代价，也是无可奈何。就是原来合理的“自然”、“无为”，也会因时代的进展受到破坏。譬如在落后的乡村里，人们随意地走来走去，无需什么交通规则。到了现代化的城市，车水马龙，也这般“自然无为”，那就大大地混乱了。
    可以归纳老子的政治思想，是适应于中国古代南方的特定环境提出、而且带保守性的主张。因为老子的思想，根本不以文明的进步为必要。但是不是说，这种想法没有实际价值，对于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更毫无意义了呢?却也不是如此。在可能的条件下，在必要而不可少的规则建立起以后，“自然无为”仍不失为很好的主张。
    以中国的秦汉为例:秦是一个法令苛严、以残暴手段统治人民的政权。在老子的等级表上，正是第三等“畏之侮之”的国家。其结果，弄得民不聊生，只好揭竿而起，铤而走险，这个大一统的王朝也迅即土崩瓦解。汉王朝的统治者汲取了秦人的教训，代以宽简的统治方式。刘邦初入咸阳，便下令废除秦朝苛刻繁琐的律令，法律只有三条（所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此后数十年间，几代统治者奉行“清静无为”的“黄老之术”（黄指传说中的黄帝，老即老子），虽不是真如老子所设想，但大体有让百姓休养生息的意识，所以国力很快增长起来，形成恢宏的大帝国的局面。
    就是在现代，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问题。经济和社会的其他方面，均有其一定的自然规则在内，所以商品市场能够自然调节。有时候，某些政治领导人总觉自己特别地聪明，甚而无所不能，一旦掌握了太大的权力，便会生出祸乱来。他们把社会中的一切颠来倒去，今天这样拼一个图案，明天又那般凑一个花样，似乎搬搬弄弄，会像魔术师一样变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玩意。到头来越搞越不灵，满头是汗，那玩意儿偏是出不来，真像是老子的比喻，一锅小鱼全给搅烂了，才知道还是“无为”一些为好。由此而论，老子所说“圣人不仁”，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没有一个统治者不是自认为爱人民的，所以他们自觉得有权力支配人民，就像父母自觉得有权力支配孩子。出于这样的“仁爱”之心，弄不好就把人民逼得走投无路。与其受到这样的“仁爱”，真不如“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