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苦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07:06:36
                                                                      文明的苦恼
    迄今为止,还不曾有哪一位思想家能够为人类指出一条完美无缺的道路,思想家只能是各自从不同的观察角度提出问题。在五千言里,老子为我们提出了一个古老的、而且至今仍在困扰人类生活的问题———文明的苦恼。
    人类的物质生产、科学技术,以及社会的法令制度、思想观念,不断地发展变化,其速率在近代愈益加快。中国古时有许多“遇仙”的故事,说凡人在山中看仙人下了一局棋,或是和仙女同居了几日,再回到凡间,发现同一辈的人早已死尽,村庄里全是陌生的脸。倘使在现代发生类似的奇遇,有人隔几十年、一百年回到人间,只怕整个世界他都不认识了。
    前一篇说及:老子根本不以文明的进步为必要。一般地说,恐怕不会有多少人赞同他的意见。谁肯把电灯砸了点油灯,把汽车砸了骑老牛?但也并不是由此便可得出结论:老子的意见毫无意义。至今为止,还不曾有一位思想家能够为人类指出一条完美无缺的道路,思想家只能是各自从不同的观察角度提出问题。后人所要注意的,乃是他们的意见中,包涵了哪些合理的成分。如此来看,我们应该注意到:老子提出了一个古老的、而且至今仍在困扰人类生活的问题———文明的苦恼。
    这里面存在一个根本的原因:文明发展的动力,来自人类要求享有更好生活的欲望;这种欲望却是彼此冲突,因而造成人与人之间残酷的斗争。在原始时代,人类以族群为单位谋求生存,渔猎及种植的收获,尚不能满足最低的生存需求,自然没有财产积累可言。因此在同一族群内,容易保持平等而融洽的关系。待到技术稍为发展,生产有了剩余,便产生如何分配的问题,于是有了富人与穷人,主子与奴隶。且不同族群之间,原本只有谋求生存的冲突,继而则有了争夺财富的冲突。于是产生了由族群合并而成的国家,以便在更大范围内确立稳定的财产分配方式。但国家与国家之间,冲突仍不可避免。总而言之,人类的科学技术愈发达、生产规模愈扩大,则冲突的范围和激烈程度愈甚。在二十世纪,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便是近代工业革命不可避免的结果。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伤人数约三千余万,第二次世界大战大约超出一亿人;至于第三次大战,是我们所不敢猜想的。单是美国与前苏联拥有的核弹,便足以把这个地球毁灭五六遍。人类从来没有生活在如此巨大的威胁之下。
    文明也给人类生活带来普遍的虚伪。在动物界,物竞天择是基本的规则。鹿遇上了老虎,能逃便逃,逃不脱只好被吃,绝不叫冤枉;老虎也无需提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宣布对方的十大罪状,表明自己在惩恶扬善。人类自成为人类以后,其行为方式就变得日益的复杂。简化了说,这世界上什么东西也不多,多的就是“道理”。———更高级一点,叫做“正义”。也许,在人类创造的所有概念中,既没有比“正义”更崇高的———它常常代表着美好的理想;也没有比“正义”更可笑的———它常常掩饰着丑恶的目的。西方人到非洲去贩运黑奴,据说是要把他们从异教中解救出来;日本人跑到中国杀人放火,据说是要同中国人共建“大东亚共荣圈”;而萨达姆据说是为了阿拉伯的神圣事业,才一口吞下科威特……诸位不妨在四周扫视一番,“道理”或“正义”何其之多!
    至于日常的苦恼,更不用多说。文学是人类精神生活状的镜子,你看进入二十世纪的文学,理想主义、温情浪漫的传奇统统不见了,弥漫的一片,是孤独、疏离、困惑、荒谬……种种令人苦痛的感觉。物质生产是在一天天进步的,精神生产也是在一天天丰富的,然而,这好像是愈挖愈深的陷阱。文明发展到今天,人反而似乎是失去了生存的基本立足点!
    倘使按照老子的办法,就没有上述的问题。他的办法也简单得很:放弃物质的享受,放弃文明。所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这话说得聪明。不知足的人,永远不会满足,即使他得到东西再多;知足的人,永远感到满足,即使他得到的东西再少。由此出发,老子提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色彩呀,声音呀,滋味呀,是自然中原来就有的,而人为的绘画、音乐、烹饪,却令人失去了自然的享受。像打猎那种放纵的玩乐,必定弄得人心神不宁;像金银珠宝那一类奢侈的物品,必定弄得人行为不端。把这一切统统废弃,人类的生活就会平静安宁,无所苦恼。战争自然也不会发生,对人的行为加以限制的仁义道德,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把文明视为罪恶,把人类的历史视为一个堕落的过程,这种观念在中国古代,有不少人表示响应。前面提到的陶渊明,就是显著的例子。他的诗歌赞美田园风光的恬静安谧,农耕生活的淳朴美好,包涵着老庄哲学的特殊意味。就是在西方,持这种观念的人也不是没有。十余年前,就有一群美国人放弃了现代文明,跑到非洲的丛林中,过原始族群式的生活。至于一般地攻讦现代工业文明的弊端,崇尚自然,那更是寻常之极,在诗歌、小说中随处可以看到。
    然而,这种观念实在不是解决人类实际问题的可行方案。人类的本性就是不满足,否则人类未成为人类就已停滞在动物的阶段———没有比这更合于“自然”的状态。如果是这样的话,老子也只是一只比较灵敏的猴子,无需写他的《道德经》了。提出上述的观念,其价值在于两个方面:就大的方面而言,它是指出了人类所处的根本性的困境,即人类在创造文明、创造自己的丰富的生活形态的同时,也为自己制造了巨大的灾难与痛苦,乃至背离了人类自然本性中许多可珍贵的品质;就小的方面而言,它令我们看到自身如何被物质的欲望所引导,又怎样被人类共同的文明所塑造。我们因此会常常看见自身的可笑,而能够更冷静地对待生活。我们可以扪心自问:所有的欲望,难道真的是必须满足的吗?所有的冲突,难道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我们究竟在生活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据某些哲人的意见,在严格的意义上,人类至今还只是生活在“非人”的阶段。这句话的意思,大抵是说人类的现状,距人类的理想还远得很。那么,但愿文明具有自救的力量,而使人类到达所期待的光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