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画家水乡遇知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09:59:58

落难画家水乡遇知音

 

  六十年震颤人心不了情(之六)———

  ■虽然禁锢,但对男女的事格外敏感

  ■铁干里克一枝花被调到很远的团场

  ■一整天就观察着那一缕光线的变化

  ■我想让他画,我感觉他有这个才气

  聂崇良记得,小时候家住上海的长宁区,是花园洋房。从很小的时候起,大人就让他学画画,那时候上海比较有名的老师办了个美术班,他被送去先学素描,然后是水彩。大概因为前辈无论从政的或是经商的,都吃了不少苦头,所以相信学画是一技之长,很少有什么政治风险吧。当然现实的情况,特别是后来发生在聂崇良身上的事情,并不如大人们当初所预计的那么简单。

  他自己也不会想到,学画,一直伴随着他坎坷起伏的经历,也给他带来了一位人生的伴侣。

  去支边的火车上, 就开始兴奋地作画

  他们聂家曾经是个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据长辈讲,晚清的时候,曾国藩的女儿嫁给了聂崇良的曾祖父。据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曾国藩到上海这边巡视,带着左宗棠他们一起来的,到了江南制造局,聂崇良的曾祖父,一个从德国留学回来的青年才俊,就在江南造船厂,那天吃饭的时候他也在场。

  曾国藩一向是很会看人的,他问左宗棠,这个人你看怎么样,左宗棠说绝对是不一般的人。曾国藩后来果然把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宝贝的女儿许配给了聂家。聂家的祖辈曾做了上海的道台,后来自然延续出一个旺族来。

  不过等到聂崇良这一辈记事的时候,那一切光耀的东西都在消失了。他幼时还见过家里的汽车、洋房,但后来只知道那些全都没收了,家族企业被公私合营。没收以后,像他们这些人的麻烦还没有完结,主要是没有了生存出路。当时在上海搞过大规模的“忆苦思甜展览会”,号召群众忆苦,其中最大的控诉对象,他们聂家算是一个。

  1963年,已经成年的聂崇良看不到前途,刚好赶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来上海动员青年,他就主动报名支边。如果不是有这种革命举动,积极报名去支边的话,恐怕不久他就要被送到监狱去,因为他家里不少成员都关进去了。由于家庭的关系,全被判刑,老的是历史反革命,年轻的就算是现行反革命。

  聂崇良报名去新疆支边,实在是个既明智又光荣的选择,使他有机会和别的青年一样胸前戴着大红花,欢欢喜喜登上列车。那年他20岁,当然也和别的青年一样怀着火热的心。他自感与过去的旧家族从此切断了关系,从此甩掉不光彩的一切,重新做人。一路在火车上,他就兴奋地开始作画,自然引得大家刮目相看。

  一到新疆,眼前广袤的大地展现出难以言说的壮阔美,色彩饱满鲜丽,很适合用画来表现,让年轻的聂崇良欣喜不已。又经过了几天公路上的颠簸,穿过天山,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他们一直被分到铁干里克附近的生产建设兵团第34团。一跳下车,刚在地窝子里草草安顿好,聂崇良就拿出纸笔跑出来画速写。后来的日子里他又画了许多劳动的场面。有一天正好赶上《解放军报》的人来采访,从地头经过的时候,发现了他的才能。他们跟团里说,这个人你们应该用,是做宣传工作的人才。很快,把他从连队的大田调到了团部。

  支边青年们先是住在地窝子里,那种向地下挖出空间,然后盖上树枝和干草的住处,走过去几乎看不出有房子。主要是出于当地自然条件的恶劣,也有隔温避风的功效。后来他们自己动手建造房子,一排排平房建好了,外墙壁一律要刷上大白,按照宣传的需要,根据形势画上标语或宣传画,这项繁重而又光荣的任务理应交给有美术才能的人,在这方面全团没有谁比得过聂崇良了。

  一个人不行,团里又派个女助手

  于是他在各处墙壁上大显身手,表现的内容多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解放军、歌颂伟大领袖,后来还有上山下乡大有作为等等,表现风格尽力突出时代的特色。同时,刷写各式美术体的大标语。

  团部宣教科把任务和要求交待给他,把宣传主题和口号下达给他,余下的就由他自己去完成,到时候检查验收。全团十几个连队,在大漠深处分得很开,他就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地画过去。各连都有许多和他一样从上海来的支边青年,他经常处在男女知青羡慕的目光下。

  这样一来,大家都不再喊他的名字,而是称呼“画家”了,一见到他就说“画家来了”。

  每次画的时候自己搭好木架子,准备好装颜料的盆。一个人还不行,爬上架子没法拿东西,因为用色用料是很丰富的,要不停地换。为此团里又专门派了个上海女知青跟着他。她不会画,跟着做帮手,专门按他的吩咐帮着调颜料,他在架子上要什么她就递什么。这个女子长得秀气伶俐,聂崇良又是全团出众的小伙子,这样一来更加令人羡慕,引起嫉妒也不足为怪,甚至出现了一些风言风语。

  那个时候,虽然十分禁锢,但人们对男女的事却格外敏感。据聂崇良讲,其实他俩不敢有别的,一直就是他在架子上面画,她在下面做帮手。他说把哪个颜料拿过来,她就给拿过来。配合得倒还默契,但几乎不敢说别的。或许不可否认,渐渐的他画的一些女青年的形象,多少有点眼前这个助手的影子。所幸的是,这个女孩是很单纯的样子,直到她后来调到团部宣传队,专门演节目去了,这类风言风语并没有造成什么实际的后果。

  聂崇良要完成这项任务,虽然工作量很大,但享受到的一个最大好处,就是全脱产。要知道那时候一线农工和知青的劳动强度是难以想象的。

  也是物以稀为贵吧,加上政治挂帅,他们画到哪个连队,哪个连队都非常欢迎,说画家来了,接待规格比较高,相当于机关领导。来了以后,连长指导员都关照好了,今天团里的画家给我们画壁画。有时候会招待一下,做点好吃的,煮面条,稍微放点盐,放点辣子。个别时候甚至搞一点肉,很优待了。一般的上海知青,还有那些农工,就是一个包谷馍,一碗清汤。

  由于娱乐活动少,每画到一处,常会引起收工的人们围观,大家说笑议论,成为一景。

  在如此风光得意的同时,其实聂崇良身上的那些“资产阶级习气”已经让不少人看不惯了。每当他这个帅气的上海青年,拿着画具,头发光亮,穿着洗得很白的衬衣,旁边还跟着秀气的女助手走过去的时候,就让一些干部群众难以容忍。

  加上他在这方面也不够小心,喜欢穿从家里带来的过去上海的衣服,经常注意仪表,在农场显得比较另类。更严重的是,一度他还和另一个漂亮的女知青暗地里谈恋爱。大家说那是“铁干里克一枝花”,气质高贵得像公主一样,也是上海的。他们两个自以为暗地里谈恋爱,其实根本逃不出群众的眼睛。不久,团场的干部对他提出了口头警告,但是年轻的他怎么可能自动疏远倾心的姑娘。

  结果,关于他俩的事风传得有些离奇,以至于团政治处主任正式找他谈话,说聂崇良,你太年轻了,思想很不成熟,生活方面你要自己检点一些,尤其要注意作风问题。政治处主任严厉地敲打说,有人反映你有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搞男女关系,你在团部,这样影响很不好。

  很快有了组织措施,“铁干里克一枝花”被调到其他团场去了,调到相差一千多里的36团,靠近更荒凉的罗布泊那边。既是拆散他们,也是对那个女青年的一种惩戒。当然对全团所有的人都有警示教育作用。

  虽然把她调开,但是团部还是要用这个聂崇良,全团各处墙壁上的大幅宣传画还非得他画不可,所以依然没有处理他,否则没人画了是绝对不行的。但是这笔账已经记下,处理他是迟早的事。

  刚一回去,等待他的是劳动改造

  年轻不羁的聂崇良没有及时接受教训,悬崖勒马,他还出现了另一个苗头。那时候到哪个连队去画,就要住下来,总有不少年轻人围在他周围听故事。一时间,他除了画画,能讲故事也出了名。他讲那些以前看过的外国电影、古典名著,讲那些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像《复活》、《第41个》、《红菱艳》、《基督山伯爵》、《流浪者》等等。他一开讲的时候,几十个人都挤到地窝子里、土房子里。

  曾经的那个“铁干里克一枝花”也很愿意听他讲故事,眼睛里流露出崇拜。她家也是资产阶级出身,所以用当时的话说,有点臭味相投。

  她刚被调走时聂崇良并不知道,也根本不让他知道。后来就再没有见面。很多年后,在上海有一次老知青们约他聚会,说她也会来,可是他没有去。他对采访者说,40多年了,不见更好些。

  那是在1966年以后,宣教科又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画红太阳,画主席像,书写主席语录。正是由于承担了这项特殊任务,在运动中尽管他的家庭污点很大,但还是不能不用他,所以暂时没办法整他。不过他自己感觉到,其实早有人想动他了。

  在荒凉的南疆沙漠边缘,在上面敷了草、向下挖的地窝子里,知青们都是按班排的建制居住。如此的生存条件下,他们更是如饥似渴地向往精神的东西。聂崇良一被拉进地窝子讲故事,大家都挤过来听。他还讲了许多从书上看到的历史故事,中国的,外国的。大晚上点个小油灯,熏得鼻子都乌黑的。

  讲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个个痴迷。连他要打饭,都说你不要打,打饭打菜我们给你打,你一刻也不要离开。到了这种程度,简直是抢了指导员的风头,自然引起连里的警惕。受到追捧的聂崇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依然讲得声情并茂,眉飞色舞,这对他也是一种精神会餐式的享受。结果有人报告了,组织上出面调查。找他谈话的时候告诉他:你今天画好以后,就回连队去吧。

  他一回去,等待着他的是监督劳动改造。半年以后,1969年4月2日,党的“九大”召开的第二天早晨,他正扛上锄头要去干活,跑来一个人,说你不要去了,他还想是不是又要调到团部画画了。来人吩咐他把被子打好,把衣服带上。外边有车等着,是一架牛车。还有一个上海知青。吩咐他俩把被子丢上去,人在下面走,不准说话。走了一上午,走到团部。

  宣布他的罪名是,用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毒害青年,疯狂争夺无产阶级接班人,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端枪的警卫把他押进土牢,里边已经有各式各样的逃犯了,那阵子抓回来的逃犯特别多。

  审讯的时候他才知道,有人揭发他,说他讲朱元璋的故事,讲朱元璋杀功臣,说是恶毒影射伟大领袖。他打死也不能承认,因为这是死罪。又审问他,你讲过苏联的故事吗?他承认。罪加一条,修正主义的马前卒。

  那个时候农场的阶级斗争很紧张,有一个重要敌情,就是半夜总发现信号弹,为此抓了不少特务。其实是漆黑的戈壁上,夜空显得很近,根本不是信号弹而是流星。

  半年的单间土牢,聂崇良不能再画,只能想象着色彩。唯一的小天窗,早上太阳一出来,就有一缕光线照进来,照在土地上,一整天他就观察这一缕光线的色彩变化。早上刚照进来是金色的,到中午变成清白色,下午以后是淡黄色,再下来变成红色,直到渐渐成为灰色、青灰色,最后是一片黑色了。

  他沉浸在这缕光线里。一直在想,哪一天出去了,要用色彩表达自己的内心。许多年以后他实现了。

  没办法定他的罪,转到劳改队。在这里几乎全部的生活就是打土坯。凡是长年干过这个的人就完了,腰、腿都完了。劳改队的重犯都要干这个。

  全部用手工打出来,七公斤一块土坯,三块二十一公斤一个合坯,一天要打600块。算算要多少分量经过手、腰、腿,反复地托起、放下。都是靠腰上的功夫,腰弯下去,拿起来,三块打好。从上面一刮,把多余的泥刮掉。端起来,顶住肚子,走过去几十米,啪,扣下去。上身赤膊,下身一块麻袋片,连裤子都不穿,因为没有女的。

  头一天就把泥活好,像小丘一样,等它发酵。天蒙蒙亮爬起来打坯,一刻也不能停。否则完不成,晚上会挨整。

  周围全是重犯,有的六七十岁了,都要完成600块,甚至800块。他开始觉得吓死人,但看看那些老犯人还是完得成,求生的本能很顽强。

  管教要数的,不好的,一脚踩掉。有的老囚犯打了20年土坯,打出来的坯像电视机一样平整,漂亮得不得了。一块一块摆在地上,太阳一照,让聂崇良这个“画家”的艺术细胞又膨胀起来。他一时会忘了身处的境地,而赞叹眼前这个土坯的造型真好,色彩真好。他发现色彩在变,它一干了甚至变成金黄色。在他的眼里已经不只是土坯,而是艺术品。打了八年的土坯,这种对色彩的敏感,让他在受苦之外也从中受益。

  跑出好远,在路边等到一辆卡车

  那天早晨,他醒来向外一看,不知是不是做梦,看到自己烧的砖窑上贴出了大标语: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他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政治而落难到底层的人,最害怕政治的东西。他惊奇地想,谁敢贴出这么大的“反标”,这不是死罪嘛。他认出旁边刚贴完标语的人,是做宣教的干事。他明白是团部派人贴的,不是什么特务贴的,那么这是真的了。

  他知道,时间到了。

  政治形势一松,人与人的关系也松了。管教干部自顾不暇,顾不上像他这样的人。在年底一个奇冷的冬日,天刚刚亮,他跑出去好远,在土路边等到一辆过路的卡车,在戈壁上搭车一般是不被拒绝的。驾驶楼里已经满了,司机说你要不怕冻死就上去吧。

  他不胜感激,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寒风中,缩成一团搭车到库尔勒,再搭车到吐鲁番的大河沿,雪下得很厚,那里有乌鲁木齐到上海的列车靠站。

  他挑了一根扁担,一头是行李,另一头是带回家的新疆产的棉花套。那时棉花套在上海是紧俏的东西,就是凭票也难买到。

  他就这副样子,几乎成了在新疆的上海知青返城的第一人。在车站旁的小邮电所给家里发了几个字的电报。说不清是怎么拼命挤上车的,总之是凭着干了八年粗活的力气。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车厢从上到下没有一点空间,他在厕所抢到一点容身的位置,站了三天四夜,后来发现脚肿起来,鞋带都崩断了。

  终于进了老旧的上海站,他从火车玻璃上看到变了样的三哥。下来后第一个感觉,是脸上扑面而来的湿润空气,感觉干裂的皮肤好像涂了一层油;一路没喝水,干哑的嗓子也一下子好受了。他想,多好的空气呀,这才真的是回到了人间。

  三哥把他肩上的扁担接下来,说到了上海就不要挑了。聂崇良还像个囚犯一样,穿着一身黑棉衣。他已经不适应了,晕头晕脑跟在三哥后面,连马路都不会穿。

  回来以后最现实的问题是生计。他买了一部“海鸥”照相机,到乡下去给人照相,那时候拍照还是很稀奇的。像以前的江湖游医那样,他背上箱子跑了好多地方,从近的江浙到远的江西、安徽、贵州、四川、甘肃、青海,越穷的地方人家越喜欢让他照相,给打扮起来的小孩子照,照农民的全家福。

  后来这种走乡串村照相的人多起来,这个生意不好做了。又转回上海的时候,得知正在动员返城的支边青年再回边疆。他再也不愿回到自己的伤心之地,通过托人到江苏一个小厂找到做工的机会。想不到,在这里出现了改变他人生命运的那个人。

  她说既然这样,你住到我那里算了

  这家小厂的周围就是江南水乡,那时候的风景还是“原生态”的,单身汉聂崇良不上班的时候就背上画板,到有桥有水有人家的地方写生。

  不知从哪一天起,当他专心作画的时候,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喜欢静静地看他的画。或许是他把她生长的家乡画得那么淳美,触动了她。

  她就住在运河的边上。那时的聂崇良,40岁出头。她问你从哪儿来?住在哪儿?靠什么谋生?他说就在那边的小厂子里暂时栖身,谈不上什么谋生。而且上海不能回,因为动员返城知青回去越来越紧了,不给落户口,没有粮本,没有工作单位接收。不走的话要采取措施送回去,还要做家里的工作,到父母的单位做工作。

  她说既然是这种情况,那你就住到我那里算了。聂崇良感到很意外。她说,我看到你画得很好,要是你很想好好地画画,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家里房子很大,是老宅子。他又欣喜又感激,但是得知她已经结婚,有了女儿,还是不能接受这番好意。

  又过了些日子,还是在运河边上画画的时候,她静静地来到他的旁边,她告诉他,已经离婚了。之后,聂崇良住到了她那里,在相处之中,发现她包容大度,善解人意。但是那时他们还不能结婚,因为当初他是逃回来的,没有户口,没有身份,怎么能结婚。她的房子确实好大,聂崇良太需要这样的地方了,可以放开做自己喜爱的事。以前的生活一直是坐牢、苦役、漂泊,理想几乎被放弃。

  她对他说,吃饭、挣钱,你都不要考虑。你就在这里画好了。聂崇良对她说,你收留了我,我一定会画出名堂来。她上班,一个月50多块钱工资,养活他,还有两个女孩,为他买绘画的材料。

  她家的门口就是运河,他坐到旁边那个石拱桥的下面开始画了,用的是水彩。夜晚的水乡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是元宵节,点亮了花灯,特别好看。眼前都是明清风格的建筑,他在这个地方画了四五十幅石桥水乡图。那是80年代初,后来那段老运河、老石桥全都拆掉了,再没有那个味道了。在聂崇良的心里只留下了那一段的记忆,那40多年人生中最舒心的一段记忆。

  她坐在后车架上,为他拿着画板

  到1986年,生活已经安定下来,他对她说,怎么样,我们两个再回到我过去的地方看看怎么样?她点头。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这个提议,她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这一去还意味着,他可以办好相关的身份手续,他们两人可以堂堂正正地结婚了。

  聂崇良的婶婶是上海美术界的知名人士,她看了聂崇良的画,对他说,你很有潜力,但是我认为你应该再回到新疆去,回到你承受苦难的地方去,你最好的油画和水彩应该到那里去画。

  确实是时候了。他带上他的爱人和画板,一起坐上那趟上海去往新疆的列车,带她回到让他难以言说的塔里木。

  “第一次回到那里的时候,我的眼泪像河流一样淌下来。”聂崇良对采访者说,“我的爱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她说你不要哭,不要哭。可是难受啊这个心。我现在能这样回来,多高兴。再没有人管我了,我在那里画了好多画。”

  那一个月他画了很多幅,激情像火一样燃烧。打土坯那幅画的素材是那个时候画的,还有割麦人、春耕等等。这一次他是自由人了,再也不是囚犯了。积蓄已久的激情终于完全释放出来。

  回到久别的农场,当年的老职工还在,一起去的上海知青也还有一些。他们全都认出了他,还是叫他画家,说画家回来了。

  他在那么多的磨难中不但没有毁掉,不但自己好好地回来了,重新带回了他的画板,而且带来了他的爱人。他自豪得不得了,但和当年的轻狂已经全然两样,他知道自己内心里拥有了什么。

  采访时问他最珍视的是什么?他说:自由、爱情、艺术。他说那段日子自己的画是最好的,充满发自内心的情感。艺术最需要的正是自由和情感。

  每天早晨,他推上一辆借来的自行车,从平房的院子里出来,骑在空旷的路上,她坐在后车架上,为他拿着画板。每一条路他都还记得,就到最熟悉的那些地方。然后走过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她提着水彩、颜料。他们坐在砖窑旁边,坐在胡杨树下,坐在水渠的一侧。他专心绘画,她还是静静地守在身旁。如果有大蚂蚁爬到他的身上,她就及时给他拿掉。那是他们真正的蜜月。

  整个新疆他都不去游历,只去那块地方。也不住旅馆,就住在熟悉的人家。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记忆的氛围之中。

  采访到这里的时候问他:您是画家,新疆那么好的风光,您就不想多看看,多画画吗?他回答说:我不会画那些的。那些漂亮的地方有许多人在画,不是我要画的。

  结婚证明开出来了,但是户口拿不到。聂崇良还去查找自己的档案,办事的人被问怕了,说没有了,全烧光了。你没有那些事情了,你就当没那个事情吧。聂崇良说,那么多苦,就没有了吗?人家说,那能怎么办?后来得知,他们把当年的材料全烧光了,是一起堆到院子里烧光的。

  他还碰到了原来整他的人,保卫部门的人。他们要请他吃饭,说以前的事很不好意思。

  聂崇良对采访者说,在这个地方度过了我的青春。丢也丢不掉,说也说不清,所以我现在不去了,不再跟人家讲这些事情了。但是夜里总会梦见那块地方。怪了,去过美国,但从来没梦见过,欧洲从来没梦见过;再好的地方,再漂亮的地方都没梦见过。就梦见那个地方,那个土房子。

  至于梦见的是什么,他说,老是在那个土房子里面走不出来。想走却走不出,走出来了还是那个地方,走过去了又是那个地方。老是做,重复了多少遍。老是在那个地方,走不出来,走到那路上发现不对,怎么又是这地方。

  她心地很宽,感情把我们连在一起

  从新疆回到上海,聂崇良把这批画拿给婶婶看,她觉得非常好,很有情感。后来聂崇良的三哥,就是当年拉了板车从车站把他接回家的三哥,要移民去欧洲,就把他的画拿到了欧洲。结果,在比利时国际艺术展览会上得了金奖。之后在十几个国家展览,人家邀请他到欧洲去。参观者说他的画不仅仅是艺术品,他把人性里面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他这些新疆题材的画作都被国外的人买去了,艺术是没有国界的,只要是发自内心的东西,不必语言表达,人们就能理解。

  在他上海的画室里采访的时候,看到了那幅获得金奖的《打坯者》,风格有点像俄罗斯的古典画派,凝重苍凉。于是请他讲讲这幅画。他说,画面上这个打土坯的人就是我,旁边的是一个老苦役犯。都是赤膊,围的是麻袋片,打土坯都在夏天,35℃到40℃,没有这个气温土坯不会干。

  问他为什么画上的人看不到面孔?他说,我们没有脸。那个时候不是人,只能背朝着人,头低下来,不是真正的人。你看画上的这个门是死的,有口难开。就像一个人,虽然有嘴,但是不能说话,只能劳作。

  聂崇良说,原来我的小资情调很重,从那些年以后,再也没有小资情调了。以前他爱讲故事又因讲故事而惹祸,后来言语很少,就是埋头作画。

  在现在上海的家里,他深居简出,连老知青的聚会几乎都不参加。他说,失去的时间太多了。

  他说,我们俩是一起走过来的。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她收留了我,我是逃回来的,属于随时可能被抓回去的人。她没有在乎这些,她心地很宽,这样的感情把我和她连在了一起。

  多年里没有其他生活来源,没有劳保,是爱人支撑着他的生活,给他住处,让他可以专心创作。最近几年,政府开始按照支边青年的政策每月发给他一千多元。

  他的妻子费南对采访者说,以前我还不了解新疆,后来他带我一起去了。跟我讲了在新疆的那些事,讲了打土坯。我感觉他的这些经历肯定有价值,他的这些画也肯定有价值。起初他什么都没有,一样都没有,那么我想想他这么有才气,在外面东流浪,西流浪,不是浪费掉了吗?我想他跟我以后,肯定能安心下来画他想画的东西。

  他在家里画了三年,后来亲友还埋怨我,说你不让他出去工作,让他这么大的人总在家里画个什么。我说他想画,就让他画,我想让他画,我感觉他有这个才气。

  也许,真正的爱情其实不需要复杂的理由,简单中就一切全有了。就像他们两个人的相遇、相守一样。               去连队的路上,左一是聂崇良,右一是他的女助手
                                                     走乡串村照相

聂崇良画作《打坯者》在比利时国际艺术展览会上得了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