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抱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13:26:07
 这一次,我抱你 》  (作者:碣石山)
 
  那个深秋,爸不断地咳嗽,全家人都以为是感冒,谁也没有在意。况且大哥家正在盖新房,忙得两眼一抹儿黑。隔了几天,爸的痰中带了血丝,找村里的医生来打针。几天之后,还是发烧,咳嗽也没好。医生说,去城里看看吧,拍个片子,大概是有炎症了。哥陪着爸去医院检查,回来后,哥对我和妈说:爸是咳时毛细血管破了,没事。
  一天下班回家,才知道哥和姐夫带着爸去了天津肿瘤医院。姐告诉我,爸得了肺癌。记得当时我不敢哭,只是呆呆地立着,脑子里嗡嗡的响,什么思路都没有,一片空白,两只手虚弱地合拢,空虚的感觉,不知道站在地下的就是自己的躯体。之后,恐惧排山倒海一样压迫下来,压迫着心脏,钝钝地疼。我看着姐,她满脸早已都是泪水。她说,妈还不知道,先不要告诉她,受不住的。姐的声音还在耳边游离,我仿佛看到一座高楼的坍塌。
  我在爸做手术的前一天赶到天津。
  爸从手术室被推到监护室。他瘦了许多,脸上的皮肤蜡黄,没有一点水分,下巴的胡须都怯生生地不肯生长。眼睛紧合,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和委屈。第一天,我们没有办法靠近他,在那个满是仪器的房间里,他像一艘搁浅的小船,孤伶伶地躺在那。偶尔护士进去,左一下右一下看看仪器,只是不看爸的脸。一个生病的人,多希望有人靠近他,哪怕不说话。晚上,又给护士长和护士买了水果饮料,塞了红包。这样心里就踏实了一点,以后护士进去能俯下身子看看爸的脸,或者和爸说句话。
  第三天,爸被转移到看护病房,只能留下一个人陪护。大多的时候,哥和姐夫在病房门口,或者医院不同的走廊里徘徊,趁着没人注意时偷偷溜进来一会儿。爸的身体上插了很多的管子。氧气管、积液管、排血管、导尿管、输液管,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管子,或挂在铁吊杆上,或垂到地下。一个人的身体,血肉的身体,被锋利的刀切割开,挖走那些恶魔一样的东西。那里曾经是有益的脏器,却被恶毒的魔鬼霸占。为了打败它们,就要在肉体上划开一个长长的口子,是怎样的疼?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看着爸虚弱地躺在白色的床单里,觉得他像无辜而无助的孩子。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让他吐痰。爸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微微地摇头。医生重手重脚地对待爸,逼着他一定要往外咳痰。然后掀起床单,让护士把爸翻到另一边,看他的伤口。这时,我才看到,刀口从右前胸一直划到后背。我忍不住泪水,替爸喊疼。医生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喝斥我:“你受不了就出去。怕疼就别要命,要命就别怕疼。”再不敢出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爸,可怜的爸,看着他在疼痛的海洋中挣扎,像个溺水的人,我却无能为力。
  我不敢碰爸一下,不知道把手放在他哪个位置,能让他舒服一点,也不知道怎样的轻手轻脚,才能帮他做好,需要我做好的事情。那时,我能做的,也只有不住地流泪。关也关不住,止也止不了。我趁着倒积液,或者尿液时,在卫生间嚎啕大哭。开着水龙头,蹲在地上哭个没完没了。眼泪就像自来水失去了闸门,没有办法收拾。打扫卫生的妇人,在一旁劝,她说来这里的大多都是这样的病。想开了吧,不是你一家,泪水解决不了半星子儿问题。但,怎么想,还是想不通。我不懂厄运因何降临我家,恶魔偏偏选中爸。他智慧而健康,在村里享有很好的名声。早年做生产队长,承包到户之后,率先在村里造了一艘不大的船打渔。靠着他的聪明,我们家很快就富了起来,在村里最早买了电视、洗衣机、电风扇、电饭锅。村里人羡慕也敬重。爸总在每年快过春节时,提了酒和肉去给大队部看院子的孤寡老头送钱。爸六十岁的时候,竟然像年轻人一样,买了一辆一万多块钱的摩托车,骑着它去港口收海货。村里村外,甚至城里做生意的年轻人都知道爸,和他合作生意。爸从来不藏着掖着自己的本事,带着他们建立海产品批发基地。我们都不相信,这样的爸会被病魔击倒。所有认识爸的人,也觉得这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等到爸被医生允许吃点稀饭时,我觉得精气神才回到了他身上。熬得稀烂的粥,没有一点菜,爸贪婪地吃,一勺又一勺。眼睛盯着碗,看着白花花的水里膨胀得没有体型的米粒,像是见到了亲人。米,是庄稼人的命。爸吃到了米,就接通了地气,有了根基,拼命往下扎,爸这棵树就能数着年轮过日子。爸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他配合医生做检查,吃药,咳嗽。咳嗽是术后康复重要的一项内容,能避免肺部的黏连。没有痰,他就干咳。每一次干咳要震动一下肺腑,刀口拉扯,里面被切割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疼得爸咬牙切齿,满头的汗珠子。疼到心烦气躁,他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我,看着哥。爸痛斥我们无能,他急着想把无助的火气撒出去。上帝像是无形的空气,爸不能拽着上帝发泄自己的委屈和怨愤。但是,我们多高兴啊。一个能发怒的爸,要比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的爸生龙活虎得多。我宁愿是靶子,让爸把所有的委屈、疼痛、怨愤化成箭刺向我。即便我伤痕累累,也不会喊一声疼。
  早晨,我推着爸站在病房的窗前,看天津灰蒙蒙的太阳。爸很安静,眼睛注视着朝阳,许久许久都不收回视线。他忧郁的像个诗人,伤感充溢在他残破的胸腔内。隐忍着不说,爸像爸那样坚强。而我早已把他看成是我和哥们的孩子。我握着他的手,我说,过段时间,咱们就能回家了,咱家的太阳比这里的清亮。爸说,不知道还能看多少次日出,扳着手指头能数过来了。听完爸的话,心里泛酸,泪水就收不住脚往外冲。有几次,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是探究的表情,看着我,不说话,似乎等着什么。他是想问问我,到底这是怎样一个病。那么睿智的一个人,来天津之前就猜到了,但是也不说破。尽管自己知道情况不好,还是想求个彻底明白。所谓的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其实是留了一个余地给自己的,希望比猜想好一些,没有那么糟。但是,他又怕现实比猜想更残酷,所以,他忍住不问。我一直害怕爸问我他的病情,暗地里琢磨过,假若爸问起,该如何对他撒谎。他终是选择了给自己留一点希望,又不难为我和哥姐。那天正好是十五,夜里月亮又圆又大,我站在医院的大院里,双手合十,抬头看着月亮,我对月亮说:天上的神灵,我愿意减去五年的寿命给爸,求你让他多留在这个尘世一段时间陪伴我们。我不知道,是不是神灵嫌弃我减寿五年的小气,而不肯赐福给爸。如果我许诺十年,也许就能留住他。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春暖花开了,小院中白的梨花、粉的桃花争先恐后地绽放,爸却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因为疼痛在折磨着他。右胸的癌细胞扩散成一个鼓包,突出出来。尽管术后放疗又化疗,但是都解决不了那个隐患——六个月前的手术没有成功,父亲的心脏有问题,有部分癌细胞距离心脏动脉血管太近,不易切除。这一切似乎就注定了,上帝一定收回父亲的生命。不可忤逆与违背。如果不能帮他延长生命,不能代替他的疼痛,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让他舒服一些。
  我放下所有的尊严和曾经自以为是的高傲,请人帮忙寻找杜冷丁。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只要有能力找到,或者通过其他的途径找到杜冷丁,我就会去求助。白天、夜里,去敲门,见人,打电话。我把自尊一点点地从头顶撕下来,然后自己踩在脚下,这样才能忍受别人的救助。到很远的一个亲戚的亲戚家求人时,遇到了车祸,右胳膊被摩托车撞得立刻肿了起来,却被人无理索要修理费。拿着医生开的条子,去一个不认识的医院,为了多要一只杜冷丁,差点给配药房的医生跪下。那时,不觉得是耻辱,能够让爸少疼一会儿,还在乎什么呢?
  一直不相信有鬼神存在。爸病了之后,我宁愿自己相信。尊敬所有的人,谦卑而恭敬,希望通过敬人得到恕己,痴想能感动神灵。每次去医院买药,都要绕道行驶,去南城外果酒厂附近的一个小教堂。看着高高竖起的十字架,祈祷爸的病能出现奇迹。在他们哼唱的赞美诗中,我泪流满面,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黑夜来临之前的大雾中,找不到光明的所在。我觉得爸被我们遗弃了,尽管不是我们的意愿,但是他被阻隔在对面的的岛上,中间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我们和爸都把自己的身体前倾,手臂尽量伸展,但是握不到彼此。哥姐早已成家,小家庭的责任和重担解救了他们,也消耗了他们的注意力。我和妈惶恐地挨着日子,不敢想象,无法想象倘若爸不在了,我和妈怎么安排生活。被虐风暴雨撕破的巢穴,将无法藏身。
  骑着单车去野外,边行边哭。在泪眼模糊中寻找沙滩杂草中的蜥蜴,因为辗转从别人那儿打听到,晒干的蜥蜴拌白糖可治肺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搜罗着各种偏方,残忍地拿爸当实验品。他不问,给就吃,给就喝,顺从、听话,像是依赖我们而没有任何拒绝能力的婴儿。他觉得自己力量单薄,握不住生命的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我看着爸的眼睛,无助、疼痛,闪着微微的光亮,便越发得内疚而愧对。我去学医课的医师那借来能够借到的医学书,翻看有关肺癌的诊断救治护理和调理。陌生的学术词语,看不懂,去问,或者反复看。一位张姓的女实习医生,后来忍不住对我说:别看了,好人看医科书都会变成病人。书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加重你的精神负担。你要是垮了,病人就更没信心了。这句话,像是给我打了一剂退烧药,突然间清醒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面对现实,把自己放置在茫然、忙碌和焦灼状态,潜意识中混沌着过日子,会没有真切的疼痛。其实,这种状态影响爸的情绪和心态。从那以后,我进家门前像变脸一样,戴上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有时还命令爸,要谦让禁不住打击而有些痴呆的妈。
  爸的身旁放着妈的老式手表。疼痛来临,他咬着嘴唇,眉峰蹙起,右手捂着肺部的位置,一会侧躺,再翻过来。不到一分钟,坐起来,把双腿盘在下面,前倾,膝盖支撑起整个上半身,左右摇晃。我感觉到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然后长长地吸一口气,伴随着瓮声的呻吟。即便如此疼痛不堪,他也不曾忘记去看一下时间。我知道,爸是在盼着时间的流逝,盼着自己的疼痛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尽管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时间是有限的,每一分每一秒地消失,对于他来说都是如此地昂贵与奢侈。
  爸难得有个不疼痛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对于他和我们来说,简直如同过节。这是全家最快活的时候。牵着他的手去外面晒暖。我和爸特别喜欢中午12•30到下午2•00这段时间。太阳一副吃饱喝足的状态,毫不吝啬得把阳光释放出来,暖意融融而不暴躁。细小的灰尘或浮物,在光线里散漫地飞。小孩的尖叫声在街道上串来串去,偶尔的狗吠划破一块钢蓝的宁静。柳树叶子绿得有些深沉,槐树羡慕柳树比它早一步走进成熟。一部分建筑物落在阴影里,低眉顺眼,收敛着自己反射阳光的欲望,很沉静,像是披挂了安静的外衣。还有风,绵软的风用鹅毛的手掌,做了一个慢动作。树枝不动,一些身体柔弱的树叶动了动身姿,转身又看看四周岿然不动的同伴,有些害羞,马上噤声不动,用意志抵抗着风善意的挑逗。鸟来了,小小的麻雀在槐树丛中唤来唤去,像个鸹噪的媒婆,可惜,它的巧嘴说不动叶子的飘落,它们铁了心,跟随着树枝迎接每个季节的考验。爸说,其实,在充足的阳光下,这是个尘埃遍布的世界啊。万物都再以自己的状态生存。爸用一句文学语言,说出他的感受。然后眯着眼睛坐在墙根,不再说话。我注视着爸奇怪的表情,觉得他很孤单。慌忙给他按摩、揉腿,想打破这句话凝固的空气。爸对我说:“别忙了,歇会吧!依着我还有个头儿。”心头的刺,猛地跳出来,一下下地扎。此时,总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怕泄露小心提防的秘密。我知道为爸做这些小事是有尽头儿的,不知道哪一天,为他做些什么的权利也不再属于我。
  而那一天真的来了。
  那是端午节的第二天,下午2点多,我去单位看了看,感谢我的领导一直宽容,厚待我——让我做完自己的活就可以回家。我不知道如何回报,尽可能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给领导,同事添更多的麻烦,坐在办公室里开始工作。一个小时之后,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间心慌,心跳,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没有意识到爸会离开,尽管那时爸已经一个多星期不能进食,只能靠在脚趾输液维持生命。抬起头看看窗外,初夏的阳光正好,窗口白色的木槿开得灿烂。微风拂过,那些花朵就轻轻摆动。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花丛间传来。那么熟悉,像爸。我顾不上和领导打声招呼,就冲出办公室跑回家。
  踏进家门时,二哥在床上叫着爸,大哥在外屋让熟悉的人,去稻田地叫大嫂回家,姐夫和大姐在赶回的路上。对门的三婶让大哥、二哥赶紧去理发店剃光头守孝。我从二哥怀里接过爸,看着他的脸,不知所措。
  爸的胃部急促起伏,然后越来越微弱,额头苍白,居然有一层虚汗。我喊着爸,想摇一下他的头,可是又怕防碍他的呼吸。我的左胳膊支撑着爸的头,右手握着他干枯的手。过了一会儿,爸长长呼一口气,然后睡去。而我却不敢呼吸,忍着心跳,想证明爸还有没有心跳和呼吸。
  当我快被窒息时,猛然间尖叫一声,外面的人都进来了。探爸的鼻息,摸他的胸口,慌乱中为他穿衣服。我不说话,握着那渐渐凉起来的手。用食指指尖刺了爸一下,是骨头。我隔开一点距离,非常冷静地注视着他的脸——是虚无的苍黄,皮肤像遥远岁月的一张纸,被时光滤掉了所有的水分。嘴巴微微张开,看到上边的牙床。整张脸像是假面,一点都不是我鲜活的爸。没有意识,灵魂从微温的身体中起身而走。我知道,这次是真的了。爸,我再喊,他也不会回答我了。
  我一直抱着爸,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直到我抱不住。他们抱着。给爸换衣服时,背心怎么也脱不下来,就剪开。随后,一件翠蓝色的缎子袄穿在了爸的身上,一条同样颜色的长裤。外面还有一件长袍,脚穿千层底的圆口鞋。穿戴整齐之后,爸被抬了下来。
  外屋,一切都准备好了,瓜果、点心、供品,刚刚点燃的长明灯光亮微弱。它能够照亮爸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吗?我在努力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样子。我想知道,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好不好?如果不好,他又为什么要去呢?又是谁?一定要他离开我们?从我们的心头,硬生生地剜去?难以抑制的疼痛,使我绵软无力。我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怎么办?也没有人告诉我。
  我记得,就是那样一个美好的下午:节日的余温还在,孩子、老人、男人、女人、恋爱的情侣在阳光里欢笑、歌唱、说着缠绵的情话。院子里嫩绿的黄瓜顶着小黄花往上生长;还有开白花的瓠子纯情而优雅;看起来甜蜜幸福的西红柿;疯狂的蔷薇爬满了墙,一朵花对着另一朵花讲它的梦想……这是一个有颜色、温度、光亮、声音、气息的世界。它让我们疼、哭、笑、恨、爱。很多时候,我愿意忽略它的肮脏与猥琐,因为这个漫天尘埃的地方,有我爱的人在。
  而我的父亲离开了——他为什么要离开呢?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就这么简单么?一个人抛弃另一个人就是这么干脆么?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去路,我以怎样的方式和怎样的温暖,他才不会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与寒冷?在他生病的日子,我甚至没有勇气和他坦诚地交谈,问问他是否害怕死亡。无法想象他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惧,遏制那种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想象。我后来想,如果引导他说出来,和他一起坦然面对,比绝口不提一个“死”字,要好。
  尔后是一阵雨,一阵急雨,落了下来。我固执地说这是上苍为爸滴下的眼泪。晴好的天,突然间落了雨,上帝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是吗?一连几天,我都在持续的想和哭之间渡过。对门和隔壁人家炒菜的油烟味冲进来,让我感到恶心。我想,这些食物爸再也吃不到了,他躺在这里,身体之下是凉凉的冰块。
  一个和爸要好的老木匠在给爸做棺椁。木锯拉动,我的心也在反复切割,纷纷飘落下来的白色锯末儿,似我苍白的血液。爸有没有在病中想过,有一天他会被放在这个沉重的棺椁中呢?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他喜欢的老曲酒,爱看的皮影戏,更没有了老朋友们的问候。这一天,我守在他身边,明天,再也不会摸到他了。一天前,虽然爸不能说话,但他活着,我高兴。仅仅一个瞬间,他温热的身体就没有了温度,我还能摸摸他的脸,也能得到些许的满足。今夜之后呢?这个真实存在过的躯体就不在了?疼痛又一次袭击了我,我无法让自己安静地跪在爸的灵前。想跑出去,跑到很远的一个地方,一个人,放声大哭,哭它个天旋地转,昏天黑地。
  又一个白天急促地来了。院子里的那些植物刚刚睡醒,叶子上还滚动着清凉的露珠。有生命的东西张扬着自己的浓绿。这是一个鲜活、动感的世界。小院四周的墙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亲人们送的花圈,在晨起微薄的阳光中泛着寒心的白光。朱红色的棺椁像一个看淡了生死的智者,沉稳而平静。它对将要被它拦入怀里的这个人,一无所知,也不想做丝毫了解。于它而言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哀乐响起,殡仪馆的车来了。我被谁拉出屋子,一些男人进去。他们在做什么?我低低地自语说:求你们,不要弄疼我爸,他经受的疼痛太多了,求求你们了。又一会儿,我被谁抱进车里。车开动,房屋树木后退,缓缓驶出村庄。
  公路两边是翠绿的庄稼。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闪过,爸路过无数次,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村庄啊,请你记住,有一个人来过,他又走了。我请求把车开慢点,可是载着爸的殡仪车却飞驰在公路上。车子停下,一阵嘈杂之后,我看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它有着高入云端的烟囱。
  他们把爸抬下来,去那个大厅。又一把锋利的短刀狠狠地捅了我一下。我惶恐,心焦。这一次,爸进去后就不会出来了。这个在世上行走了65年的人就彻底不在了。我使劲喊:把我爸留下,不要啊。抬进去,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想没有爸,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可是没有人听我的哭喊,他们丝毫没有迟疑。有人拼命地抱住我,紧紧抱着,我无法呼吸,疼痛窒息着我。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是黑色的,那些人的叫喊在耳边消淡下去。
  醒来,爸已被他们推进了焚烧间,她们不让我下车,我也无力挣脱。大伯家的二嫂抱着我,让我看那个大烟囱。她说:一会儿,二叔从那儿走,你看看。我不敢哭泣,怕泪水模糊视线。高高的烟囱开始冒烟,一股黑色的浓烟冲出烟囱,直向九霄,继而在天空中变淡,融入其中。我想那就是我的父亲。他走了,真的走了。那一刻,我竟然平静了下来,不哭,也不疼了。这样也是好的。没有了疼痛与烦恼,不再劳累。我相信,爸去了天堂,并且会在高处俯视我和我的生活。
  一会儿,大哥抱了爸的骨灰出来——红色的布匹,小小的布匹,怎么能够盛放我高大的父亲呢?而我的爸只剩下这一掊骨灰。下车之后,我接过来抱着,骨灰还在烫热。我把爸贴在心口,和他说话:我们回家了,爸。再走一次尘世的路。这一次,我抱你。
阅读(69) ┆ 禁止转载 ┆ 收藏(6) ┆ 举报 一颗美丽的梅花痦(2010-06-19 14:06) 标签:

散文天下

米奇诺娃

分类:静·流水   米奇好:    网络多么好多么神奇,这么快找到米奇,好开心:)   散文天下要编十年精选集,我的任务是编选二十篇文章,虽然说一本散文集子在当下闹哄哄的年代并没有多大意思,不过我还是愿意自己认真的用心的做好这件事,把我所认为的精品推荐给周闻道老师(他是这本书的主编)。  我擅自作主,先是选了米奇的《通辽不是远方》,后来发现这篇文章已被收入《九十九极》,就放弃了,改成《一棵树的生命漫游》。在选文章的过程中我又重读了米奇的多篇文字,真是叹服啊,米奇的语言、气质、才华,不可模仿,独一无二。  个人觉得,散文对米奇来说还是显得领域狭小了些,米奇不是精致小美人,米奇是气度非凡的大女人,米奇对语言的意义有再造功能,那些字句,普通的字句到了米奇手下都有了神奇的意味和力度……米奇是属于小说的。  今天在《九十九极》中找到米奇的简介,就用了那个。简介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什么都不是,一个作者真正的简介就是其作品。  我记下了米奇的手机号,养在我的手机里,让号码自己生长,长成一颗美丽的梅花痦:)  …………………………        夏天快乐!                 丽敏   (米奇在邮件中问我“简介得多简啊?”。米氏的幽默,米氏的风趣,在米奇的文字中处处呈现:)     附:通辽不是远方(作者:米奇诺娃)

 

彻头彻尾的暮春,最冷的一天,阴雨霏霏,勉强八度,一簇丁香却傲然开上枝头,密集的四瓣小花傲得令人瞠目,又紫得美艳,虽然那独有的香气还不见一丝,可米奇的心已经醉了,醉回少年,醉回那奔腾了无数次的福利的街,奔腾在丁香花丛,奔腾在浓郁的香气里,幸福如潮。 
  旁边,桃花正在洒落,在雨中落得更殷勤了些,落在丁香花树下,入土为泥,就入土为安吧,缤纷全无。行人如米奇这般,都在为丁香的绽放而兴奋,哪顾得上落英纷委尘。早春第一片桃花带来的喜悦已是过去时,眼下,顾不上追忆。
    
  剩下的,让它们美好
  从容的埋藏得更深
  最后让这纷乱的一切
  都单纯的低于生活……
  米奇坐在窗旁,看王兄院里的六棵树,都在发芽,听完最后一首歌,开始发呆。天终于黑了。
  雨也停了。
  米奇出门,沿着落桃一地、丁香只开一簇的甬道,绕那三栋红色的房,卖力地走,以散步的名义。
  但愿今天别再遭遇大嗓门。
  如果,那两个老太婆再跟在米奇身后,再跟每天一样吊高嗓门,再没完没了,风景可就毁了,丁香可就毁了,香气可就散了。必须甩掉她们,甩掉她们高亢的交流……电,不能再被动,保护耳朵不被强奸,不被轮奸,不被无序驴毛塞满。  
  可爱的元宝耳朵,最近滋养得出奇骄傲,要傲不可攀了,甚至鲜艳夺目,耳廓充满韵味,耳垂儿温婉,弹性刚好,被《优美的低于生活》滋养,被左小诅咒们滋养。音乐万岁!摇滚永远!生活就是摇和滚,有时得摇摆,有时得滚蛋。摇摆是不得不,风来闭眼,雨来打伞,逆来顺受,消灭最后一点天真一点傻。滚蛋却可以自发自愿,自愿买套,自甘不举,自主蒸发,千金难买我愿意,千钧一发我不举,凡此种种,既然推开那扇门想看永恒荣光的状景时,并没出现他们说的实用阶梯。
  自己的摇滚自己的命,耳朵已经奉献,只听命于摇滚,怎能从了其他?
  果然,她们还是从拐角出现了,两个大嗓门,国际标准。
  两只老太婆从另一条甬道过来,许是从她们家的方向拐过来,一路吆喝着,高亢的交流……电,怕被人当高龄哑巴卖掉。一个说儿子最近不爱吃自己做的饭,吃丈母娘家的饭吃惯了,小兔崽子,结婚才五年就忘了本,忘了老妈,就这样,养他三十年,转眼堕落,剩了一桌子饭菜给谁吃?经济本来就危机,按说从小已被教育得不随便扔东西……怎么现在……
  另一个说她最近信了新的教,不再信原来的教,新信的教真准,入教第二天,她退休前的对头就被免职了。

  米奇转身,改变路线,离开甬道。
  米奇猛转身,迅速改变路线,大步离开甬道,奔向远处,奔向另外一条甬道。老女人的话像块百年抹布,带着浓烈地味道狠狠甩过来,在说邻居的狗,说一条白色藏獒,看着恐怖,声音更恐怖,又说狗的主人,一个女人,跟藏獒的关系暧昧。
  
  米奇加急向外走,向远处走,绕着大弯,围着更多的红的黄的楼盘绕圈,大步流星。老太婆的声音跟在后面,不再清晰,已成碎片,听不清内容,却还嗡嗡着,不绝。
  米奇绷紧摇滚耳朵,护着耳朵里渐弱的摇滚旋律,拖着渐软的腿和软弱到即将崩溃的神经,坚强地向前走,走向远方,穿过一条又一条甬道,穿过川流不息忙个不停的横道,穿越热热闹闹充满渴望的民房,来到一条康庄大街,大街两边的草出人意料地枯黄了,时间突然从春到秋,四周飘荡起成熟的气息。米奇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肯为春天远去的消息,泪如雨下。
  一个蓝色路标立在路旁枯草中,上面写着:包头。
  包头,最初从侯宝林的相声里知道那个地方,除了风沙,其他都还安静,是个理想的安静所在,有大片草原,没有鼓噪,没有嗡嗡……
  包头路太远,备些水吧。
  米奇祖传周到,不辞辛苦来到三好街,那熟悉的街头买卖兴隆,计算机,盗版光盘,水果及水,方便极了。
  米奇拎着两瓶娃哈哈,刚出便利店,就看见倾楚。
  倾楚一个人,恍惚而从容,伤感而喜悦,晚秋时节,长颈鹿样走来,穿着一件苹果绿半袖羊绒衫。
  彼此停在对方面前。
  倾楚说噢老米!想着你就看见你。晚上一起坐会儿吧!
  米奇眨了两下眼睛,心里慢慢平静,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晚上不出来,再说我有事急着办。米奇扬了扬手里的水,我要去包头。
  倾楚接过一瓶,说想着渴就看见水,说晚上一定来,不然恨你一辈子。
  米奇倒不在意被谁恨着,再说与倾楚并没熟到可以相恨的程度,总之不该上升到恨那个程度,没那么近的距离,严重不到那个程度,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答应了。毕竟,去包头可以推迟,已经忘记推迟过多少次。岁月在推迟中慢慢老去。
  耳边传来老太婆的嗡嗡声,零碎不成个儿,没有具体内容。
  当然,换了别人,米奇不会答应。晚上不出去混是纪律,万般无奈非去不可的饭局,自己就如死木头疙瘩一样呆着,不敬酒,不敬任何人,不喝酒,说不会,吃的多,说的少,时间尚未过半,已经抬腿走人,不顾及什么,不看别人脸色。如此下来,人缘越来越差,饭局越来越少。
  可是倾楚,总还得答应下来,听她说些什么,毕竟当年,或者一直以来,爱过她丈夫,他脸上挂着笑容,像个公众偶像,掏出和别人一样的表情来交流,掏出和别人不一样的言辞来交流。
  还因为,倾楚毕竟是个让人舒服的女人,想一想都让人享受。
  倾楚说晚间七点,春夏秋冬。
  莫非历史真是用来重复的?前天晚上,米奇就是在春夏秋冬逃离的,趁大家喝得正欢。
  因了一个诱人的名目,一个响亮的主题,大家聚到一起,谁能不去?大家,就是一个个,一个个光华如月,光鲜欲滴,人五人六,LV包,黑标BOSS,看起来那么美好,其实一贫如洗,凌乱如草,假high到全裸,不懂向内生长。
  可是,谁又能不立于历史之下、时间之里?
  困顿袭人,终没挺住,米奇又先走一步。走时没人知道,借口方便,上了车才短信一个个,说自己喝大了,等等,一个个未见真信,总还算个说法。
  这点可怜的青春,热情无多,怎堪浪费?让一个个废掉,一个个蝇营狗苟,知我何世我何人?
  那么,又去春夏秋冬,该如何?中途再逃?只能再说,一切待定,生活就是不定式。不去不行,对方是倾楚,一个让人舒服的女人。
  米奇知道,之所以非去不可,是想通过倾楚,探听点什么,不能总是百度他的信息,陈旧的信息,关键网页总不更新。算一算,倾楚的老公,自己曾经的情人,不见面也有七八年,最近百度他的照片,见他胖了一些,还是硬朗模样。
  米奇一直喜欢的就是这种没假文凭有真文化又立场坚定意气风发的家伙。
  晚间,倾楚带来一个陌生男人,一个发丝很硬、身材很高的男人,肤色浅咖,嘴唇招人端详地抿着。他朝米奇微微躬了一躬身子,微微一笑,伸出大手来握。
  倾楚说:他是我同学L。
  撒谎!倾楚学会计的,不可能有这样品质的同学。米奇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要离婚,然后跟L一起生活。
  刚刚落座小包间,倾楚就快人快语起来,说完看着L,L伸手握住倾楚的手,眼神庄重,承接倾楚的目光,全不顾米奇。
  你,提出来了?
  米奇猜着他的反应。那个活力四射的男人,穿着白色短袖,在夏天的阳光下盯着自己看,看了一会儿,说你这个女人,刚才太让我下不来台,怎么那么恶毒?哪天,我一定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米奇说你吹牛,说你自以为是,说你感觉太好。
  结果,另一次,就在他办公室,米奇知道了他的厉害,黑背一样厉害,北极狼一样厉害,雄心壮志,又足够温柔,时时轻声耳语,让米奇记了一辈子。那时米奇想,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后来米奇没再去他办公室。
  最初他天天有电话,米奇不接,后来一周一个,再后来一月,米奇没接,删了电话。七年多,没再来往。
  米奇从没忘记,常常思念,却再没来往。
  一次,两人同时出现在回龙岗火葬场,吊唁同一个人。米奇看见他,在前头排队,即将吊唁。米奇腾地红了脸,心也咚咚跳,全不是送葬该有的模样。天!只看了一眼,肝肠欲断。
  身材保养得依然好,精力旺盛,干练模样,听说还在上升通道。
  吊唁仪式后,一些人上前跟他打招呼。米奇戴着墨镜,远远站着,看他上车,目送那车不见踪影,才走。
  要怪,只能怪最初那个场所,怪那间办公室,怪办公室里间那张床。当天回来,米奇一直想,想得难受。如此品质的男人,不知道带过女人来,在己之前,在己以后,谁能拒绝?米奇知道,自己渴望垄断,也知道不能,方方面面不能,只有放弃。
  咬牙挺过七年多。人间苦痛百种,相思排第几?
  难过时,就去百度,搜他照片,搜到十几张,米奇一一放大,看到泪流。
  电脑多么好,是爱情,是情人,是工作,是速效救心丸,是润滑剂,是马戏团,是希望,是命,是电视,是恋人,是办公室,是床,是科技,是江湖,是隐身衣,是靠山,是围巾,是羽绒服,是呼吸机,是卫生巾,是梦,是动物园,是丝绵被窝,是字典,是黄连素,是悲喜交加,是喜出望外,是朋友,是人文,是场,是冷面,是常识,是前世今生,是明天,是黑背,是吻,是前戏,是抚摸,是书,是笔,是唇膏,是气象台,是内衣,是大剧院,是力量,是高跟鞋,是苹果,是当当网,是鱼缸,是四瓣丁香,是大海,是时光机,是氧气,是抽水马桶,是排油烟机,是眼镜,是肾,是豆浆,是家,是护膝,是所以和当然,是所有和必须。
  哪料想在一个饭局上,米奇认识了倾楚,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长相不算漂亮,嘴很生动,爱笑。朋友介绍说这位是某某的妻子,夫妇恩爱儿子聪明家庭完美无憾什么什么的。
  米奇都没听清,心里想着办公室,想着那张床。
  我跟他提出来了,倾楚说,我已经不回家住了,我解放了!
  他怎么反应?
  没反应。
  没反应?没说反对?
  他说你看着办吧。
  你呢?真的决心了?
  铁心了,我。
  不是挺好么?民间传说你们挺好。
  不好,一直不算好。他冷淡,自私。
  也许,工作太忙,那么大的领导。
  不是,是自私。没人知道,我自己知道。他自私,凡事只想着自己。我还年轻,大好的青春和未来,不能废在他身上。
  那么严重!
  非常严重。知道吗,要不是有L,我都不想活了。
  真是,年纪一把的人了!
  知道我寿命么?我是九十老太,以此推断,我现在正当年!
  倾楚是对的,米奇想,所以,必须去包头,趁还年轻,大好青春,时光不再,选择离开,明天一早出发,不再蹉跎。
  但他又是怎样自私呢?米奇不方便问,只把疑问的眼神丢来甩去。再看L,他正专注看着倾楚,显然比倾楚老公年轻很多,比倾楚也年轻。大千世界呀!
  倾楚聪明,捕捉到米奇眼神,白了米奇一眼,说:算了,别瞎猜了,告诉你吧,L不是我同学,是我男友,比我小五岁。
  这么说,真的要离了?
  我正式提出来了,他也没反对。
  孩子怎么办?归谁?房子等等怎么料理?
  米奇自己也奇怪,竟然开始打探闲事,一反常态。
  孩子没问题,上大二了,归谁都是我儿子。房子归他,我净身出户。
  天!你……真行。
  米奇发自内心,自愧不如。
  俩人走得不近,一年两三次见面,不是一个系统,没有多少机会,仅仅有个共同的朋友,不算闺密,不算知己,可是这一刻,米奇很想抱抱倾楚。
  所以你今天必须来,倾楚说。
  为什么?
  我没听众。我没跟我妈说,事情没利索前也不想跟同事说,但我总得找个人说说,跟你说最合适,说出来,逼我自己没有退路。
  L拍拍倾楚的肩,起身去了走廊,看样子是去方便,也许是故意躲出去让两人聊天。米奇忙问:你们,认识多久?
  倾楚说一个月,但我们已经老夫老妻了。绝世好男人,处处体贴,床上一级棒。
  但可是,米奇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不能说其实你老公也棒。
  倾楚接着说婚姻到底是个枷锁,好久就想砸了它,不让它捆绑自己,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现在感觉很好,说知道吗,老米!我不让自己想以后多少年怎么怎么着,没用。担心将来后悔,就永远没有现在,临死才会后大悔呢!
  米奇没话,找话,说:L,他做什么?
  家电代理。
  噢!真-是-个-模-糊-的-职-业。
  怎么?
  没什么,是我不了解。
  但,L质地很好。
  看上去不错!只是,你老公不该让你净身出户,总该给你些钱。
  给了,我没要。我又不是没工作,我能养活自己。只要让我离开,只要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别的我不在乎。
  怎么……不正常?
  米奇想知道。
  你知道,我们不是夫妻两年多。
  天!他有外遇?
  不知道,但肯定不正常,不让我碰,也不肯碰我。
  天!米奇想说什么,又止住。
  我们早就没什么欢娱,没有亲吻,没有爱抚。最初我们还简单地做。他想要的时候,就上来,简短干脆,没任何铺垫,这在我是不能忍受的,但我忍了,忍了多年。老米你知道,很多夫妻都这样。
  是,米奇说,都是华美盛宴,没有爱情,也没人离开。
  但毕竟还算有实质交往吧,倾楚说老米你知道,只能等他要,我想要的时候他轻易不给,说东说西,理由都充分。后来我不要了。最近两年,你知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了,两间卧室,各睡各的,谁也不碰谁。就算一条狗也该发情了吧!我这么年轻,快苦死了!总不能靠手淫过到老吧!
  L回来,坐在倾楚身边,把手搭在倾楚肩上,倾楚转头深情地看他,把头贴在他手背上,寻他眼睛看。
  一双结实的大手,长长的手指,骨节匀称,指甲干净,厚薄适度的手背泛着光泽。
  看来品质不糙,但愿密度也够,那该多么美好!如包头的草原,茂盛,辽阔,郁郁葱葱。而倾楚,就在郁郁葱葱的草原上跳舞,舞步划出的弧线如此单纯,如此宁静,如此的骄傲,就因为已经选择,所以不再惊慌。
  米奇想了想,说,我一到包头就电话你,随时听你消息。
  真要去包头?
  米奇说当真要去,包头有美丽的草原,说我想了很久。
  倾楚说我去过包头,现代化的城市,没有草原。
  米奇说一定有,你没发现。
  倾楚说好,我一边办离婚,一边等你在那个根本没有草原的地方发现草原,季节也不对,能耐的你。对了,你不是去过草原么?你不是去过很多次么?我记得你去过科左后旗什么的,怎么还去?
  那些草原都不理想,没包头的草原好,米奇说我明天一早出发。
  倾楚说为什么偏去包头?是不是快到新疆了?那么远!通辽不是也有草原么!
  米奇说通辽的草原也不够好,再说,通辽不是远方。
  米奇说我要去的是远方,可能是包头,也可能是比包头还远的远方,远方的草原,塔克拉玛干什么的。通辽不是远方。
  倾楚想了想,说:老米!知道吗,塔克拉玛干是沙漠。
  米奇说知道,但那是远方。
  米奇说这些我都知道,只想离开,一心想离开这里,离开一个个,越远越好,我还年轻,大好的青春和未来,不能像一个个们。
  倾楚说想好了你就走,走就别回头!世间没什么东西贵重到不能舍弃。想好了,立即走,别犹豫。老米,知道我最怕什么?我最怕慢慢变老以后,一个人坐着摇椅,慢慢摇……跟谁聊?
  米奇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好,但我必须走,我要去包头的草原,也许那里就是德克萨斯的巴黎。知道吗倾楚,我在写小说,但一个个们搅拌我,写写停停,一停半年,写不下去,趸停半年多,心收不回来,整天飘,落不下,这才想去包头,去草原把心滤净,才能继续写,毕竟是生命一样的爱……
  L伸手替倾楚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米奇说我要出发了,明天一早就走,迈步从头,听过那首歌吗——把歌声还给夜晚-把道路还给尽头-终有一散的人们-你失去的不过是童贞-等时光用尽了青春-你早已优美地在大街上溶化……
  爱笑的倾楚开始流泪。
  L静静地看着,由她流个没完。
  米奇说我先撤了,明天还得起早。
  倾楚点头。
  L微微点头。
  米奇走了,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