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02:55:52
我和妻子琼在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附近的一个农场度假。3天来,我们打网球,从早上打到日落,有时也打几局高尔夫球。晚上在篝火旁,和朋友们围坐在一起讲故事。
第四天,琼的腿开始瘸了,髋骨也很疼。
回到纽约两天后,内科医生杰克安排放射科医生给琼做透视。她在X射线透视室里呆了约摸一个半小时,然后我们在诊室等结果。
医生回来了,他对琼笑笑,说底片没干,还得再等等。而后,对我说:“西门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你能进来一下吗?”
我冲琼耸耸肩,跟着医生进了后面的X射线透视室。他指着底片上硬币大小的一块灰白色说:“这是她的左髋骨,这一块让我很担心,看起来像是小肿瘤,可能是良性的,但只有做了活组织检查才能确定。”
我和医生出来的时候,琼仍坐在那儿。医生字斟句酌,把刚才对我说的意思告诉了琼。他要预约利诺斯山医院,做活组织检查。
那是1971年,是一个谈“癌”色变的年代。我很紧张,但我相信琼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我们结婚19年了,她一向都很健康,也一直都很美丽,一切都和我刚认识她时一样。
晚饭时分,我们对两个女儿——埃伦和南希——只字未提,我们不想让孩子担心。琼只是说,第二天她们放学后,她要出去,她要检查“恼人的左腿”。仅此而已。
第二天,我和琼的母亲海伦在利诺斯山医院的候诊室等着,医生出来把我叫了进去。
“情况不妙。”医生说道。
“什么意思?活组织检查?”
“还没有做活组织检查,我就发现她乳腺上有一恶性肿块。是癌症,已经转移了。”
这个消息突如其来,让我猝不及防。耳边只有一个声音,“还有一年的时间,最多一年半。”
我仿佛一下子坠入了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昏黑。我不能呼吸,忍不住落泪了。医生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说:“很抱歉。”
“她知道了吗?”我问。
“我告诉她是乳腺癌。没有告诉她还有多长时间。这是医院的事,更是一个家庭的事。”
“我怎么对她说?”
“我倒愿意给她一些希望,不要让她知道得太早。如果我是你,我会说她的癌症发现得很及时,完全可以治疗。如果可能的话,暂时不要让孩子们知道。当然,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他还说他会“尽可能地延长她的生命”。
琼被推进了房间,医生进来了。我看见海伦站在大厅里。对她隐瞒事实真相是不公平的。并且,我也自知,我不可能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我需要一个同盟军。
海伦的眼睛直盯着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抽泣着一遍一遍地说:“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包括医生的处理意见。“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说,“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不能让埃伦知道,也不能告诉南希,除非万不得已。”
她点点头,医生叫我们去琼的房间。琼躺在床上,脸上溢着微笑,她对未来充满希望。“医生说他们发现得早,”她说,“他们完全可以治的。真的太好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吻了她。我依然相信,不管现在如何,琼都将创造奇迹。
琼开始做放疗。几周过后,她的疼痛减轻了,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好。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永远保持良好的状态,我不知道自己是假装的还是确信她的状况确实如此。谎言成了事实。并不是的的确确的事实,但惟有它才能支撑你一天天生活。
我在家修改自己的新戏——《阳光男孩》,我要让它占据我几乎全部的思想。只有坐在打字机旁,我才能暂时放松一下。琼躺在床上写诗——差不多20年了,大学毕业后,她就再没有写过诗。
我很想为她做点儿什么,来转移笼罩在她心头的阴影。我记起了她一直想要的梦中别墅。
我们在纽约的贝德福有些朋友,距这座城市开车约需一个小时。我租了一辆车前往,跟琼说我那天要开一个关于电影拍摄计划的会。
我走进房产办公室,还不到一个小时,我已经看了12所房子。下午,我们走进林木地区,小圆丘上有许多可爱的小房子。我看到小溪上有一座木头人行桥。穿过小桥,阳光照在湖面上,斑斑点点。“那是蓝色苍鹭桥,”代理人说,“我带你去看看。”
他引我穿过小桥,走到一个码头,码头边上有一个船库。一艘划艇系在栏杆上。湖看起来无边无际。
我几乎没有看房子就表达了想买房子的愿望,然后回到他的办公室,签了一些文件。如果琼在这儿,谁知道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
驱车回家的路上,我想:琼连看都没有看,我就把房子买下来了,她会怎么想呢?这可不像我的处事风格。我走进卧室,掩饰不住的笑意挂在脸上。她笑笑:“怎么这么高兴?”
“我买了一座房子。房子坐落在湖边。你会不会以为我疯了?”
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在她灿烂的微笑面前都黯然失色:“我真不敢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吗?”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谈论那座房子。南希和埃伦一阵狂喜。关灯时,我自问:她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急着买房子吗?但即便是有所怀疑,她满脑子想的也都是住在蓝色苍鹭湖的情景了,那湖的名字实在好听。
琼很少说自己的感觉。她从来不问关于她病情的事,我也很快学会了不再问她“你感觉怎么样”之类的问题。离开手杖,她寸步难行,我看得出来,她不想让我帮助她。尽管如此,每每她上楼梯时,我的手总在她的胳膊一英寸远的地方。
又一次请肿瘤专家诊断后,我对诊断结果丝毫没有思想准备。
“嗯,西门先生,情况很不错。肿块正在消失。”
一丝微笑掠过琼的脸庞。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癌症消失了?
我不知道这一天我还该相信什么,我只知道,那天,阳光灿烂,我要和琼去看贝德福的房子,她是第一次去。我们到达的时候,她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我一会儿带你去看房子,”我说,“先去看看湖。”
琼站在码头上,看着船库和水面。从她的神情,我看得出来眼前的一切将她带回了她最快乐的时期:她在波克诺山中长大,晚上划着小船出去,在冷水中游泳。
“我真想扔掉手杖,”她说,“我要在湖里游泳。我要抓住最大的鱼,做晚饭的菜肴。”
她确实这么做了。
夏天到了,琼带着埃伦和南希乘船去钓鱼,把自己童年时代的所学教给两个孩子。下午,我们打网球,她击球又狠又快。“打死!”她嚷着,“要怀着必胜的勇气打球!”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真高兴。她扔掉了手杖,她的腿也不瘸了。我们又恢复了先前的生活。是上帝把病痛从我们身边带走了吗?
夏天快要过去了,琼还没有任何癌症的症状。我们去曼哈顿,我开始排演《阳光男孩》。我很高兴自己没有告诉埃伦和南希这段日子琼和病魔的斗争,我暗暗祈祷:我永远不用告诉她们这些。
戏公演的时候,我和琼带着两个孩子去佛罗里达。突然,她的腿又一瘸一拐了。上台阶时,她紧紧地抓着扶手,呼吸越来越困难,脚步也越来越慢。几天后,疼痛加重,她不得不再一次靠手杖走路了。
在曼哈顿,她又开始做放疗。琼只说是“治疗”,绝不用“放疗”一词。但孩子们好像开始接受事实了。
终于,一个周末的夜里,琼转身对着我,小声说:“我好害怕。”我很想安慰她,但我们都知道,我能给她的最好的安慰就是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在我的怀里入睡。
琼的健康状况没有好转,但放疗减轻了她的疼痛。春天到了,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使她的脸庞又红润了。她又有了笑容,却不是这些年来我已经熟悉的笑容。她的笑容反映了一种态度——不是纯粹的接受,而是理解,就好像是她和某人签了一个条约,她必须履行诺言。
我看到她和年仅10岁的南希在林中散步,同时告诉南希,当一朵鲜花枯萎时,它肯定会回到一个新的地方。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南希我不能说出口的话。
听到她疼得大叫时,我正在房间外面。我冲进卧室,看到她已经不能动弹了。我帮她躺到床上,然后打电话给杰克医生,他说应送她去利诺斯山医院。
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琼让我电话通知她的母亲。医院的医生告诉我琼要在医院住一个星期。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我在大厅里遇到杰克医生,看得出他神情忧郁。
“情况到底怎么样?”我问道。
“癌细胞像野火一样扩散到她的全身,”他说,“速度太快,我们没法进一步治疗。我们会尽力让她舒服一些。咱们都不要放弃希望。”
琼不愿意见任何人,包括家人。即便是我,要进她的房间,也得先敲门。护士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小声说:“琼需要几分钟做准备。”
“见我也要这样?”
“尤其是你。”
门开了,琼坐在床上,尽最大努力笑着,头发扎在后面,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梳的马尾型。她会和我谈两个女儿,我的工作,甚至会说起她出院后的计划。
一天晚上,我和埃伦坐在家里的餐桌旁。15岁的她盯着我,一副担心的面孔。“我早就该告诉你的,”我说,“你知道,妈妈是真的病了。”
她点点头。“我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长时间。医生说可能到8月,甚至——”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埃伦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我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所有的痛苦在一瞬间倾泻而出。我对她说,我不打算跟正在夏令营的南希说这件事。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那是7月11日凌晨3点10分。一个声音很委婉地告诉我:琼在睡梦中去世了。
她只有40岁。
我坐在床上,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叫醒了埃伦。一切远比我们预料的来得快得多,但我还不至于完全崩溃。深深的失落感是后来才感觉到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突然意识到,这崭新的一天,以后你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将是没有琼的日子了。
我找人把南希从夏令营接回来。这天,我才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可太晚了。在所有的痛悔中,我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早一点儿告诉她。以后的几年,她总是说,她很生气,也很疑惑。但她没有责怪我。
我们从墓地开车回家,琼的母亲坐在两个外孙女中间。我看着她们的脸,看着车窗外的乡村景色疾驰而过。我46岁了,两个女儿年纪尚小,我有一种空荡荡的恐惧感。我们惟一拥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