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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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相片中的人物,彼此都有半个世纪以上的交情。一场“文化大革命”把他们隔绝的十年断了音信。这次相见,照相时没有人叫喊“茄子”,却个个笑得咧开了嘴。相片中的人物,从右到左,前排:秦怡、张瑞芳、吕恩;中排:赵丹、吴祖光、唐瑜、丁聪岳母、丁聪夫人沈峻、丁聪;后排:黄佐临、张乐平、桑弧。一场文化大革命,把文化人的命,革得死去活来,幸存下来的,皮肉和心灵都受到无法弥补的摧残。
  “文革”结束后的1979年,全国召开第四次“文代大会”。开幕仪式上,秘书长阳翰笙宣读了文艺界一连串被害死人士的名单,足有一百多人,大家起立默哀。其中有老舍先生、舒绣文、郑君里、赵慧琛、孙维世、上官云珠等等。有的幸存了下来,可落下了病根,如白杨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夏衍被打断了腿,连我这个不起眼的文艺工作者,也没放过,先是被赶下舞台,抄家、批斗、关牛棚、劳动改造,每天在烈日下暴晒,得了“红斑狼疮”,虽从死亡的边缘活了回来,但从此丧失工作能力,提前离休。
  站在照片中排的小老头叫唐瑜(广东潮州人),是上个世纪30年代上海的文化人,和潘汉年、夏衍、蔡楚生、孙师毅等人是莫逆之交。他一向好客,广交朋友。其兄在缅甸是一位很有实力的资本家,抗战初期,唐瑜先到香港,后去缅甸找他哥哥,40年代初,唐瑜经滇缅公路回国,哥哥送给他一辆大卡车,上面装满了国内紧缺的货物,唐瑜开着一辆小轿车到了昆明,又从昆明到了重庆,在中一路四德新村的坡下建起一座二层楼房,招待来重庆后无处可住的朋友。金山、张瑞芳、盛家伦、萨空了、吴祖光、高集、高汾等人,还有我,都住过这房子。经常去玩的还有黄苗子、郁风、冯亦代、郭沫若等人。“文革”中,这所房子被打成“二流堂”,唐瑜为堂主,和房子有关系的人,成了“堂客”或“堂友”,都成了反革命小集团成员,统统实行“专政”,关进牛棚。唐瑜在牛棚里受尽折磨、侮辱及皮肉之苦,叫他实在受不了,一个晚上,他偷偷跑去公安局,自愿被关进监狱,但是公安局不收,又把他送了回去。
  唐瑜带回来的资产,据说可以开爿银行。曾有人说,唐瑜有个金梳子,没钱了,掰一个刺下来,兑了钱就可以吃一阵子。虽是戏言,但那时的他经济很富余是肯定的。
  一个雾重庆的晚上,唐瑜和吴祖光走在潮湿泥泞的马路上,一辆高级卧车从他俩身后飞驰而过,溅了他俩一身泥水,唐瑜一看,不由得骂了一句粗话,再看那辆车,唐瑜说:“这辆车就是我的,我开到昆明把它卖掉,我还有它的钥匙呐!不想它竟溅了我一身,他妈的!”
  唐瑜把钱都花在结交朋友上,为朋友们出版书籍,他开了一个出版社,培养了几个“育才学校”的贫困学生。到了抗战胜利,钱都花光了,唐瑜去了南洋。那幢房子他也不要了,后来是戴浩给他处理的。唐瑜现在已经91岁,耳朵失聪,头脑仍十分清楚。离休后,夫妇俩定居在北京昌平区,还经常写写东西,发表在《新民晚报》和各种杂志上。
  后排右一的那位白发老人黄佐临,是我在“剧专”(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的老师,他与夫人金润芝(艺名丹尼)同在英国攻读戏剧。是最早把苏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带进来,由演员来实践的第一人。佐临老师1938年回国,任“剧专”高我一班的班主任,教“导演”课程,金先生教我们形体训练和表演。1940年,他俩回到“孤岛”上海开展戏剧事业,办了个私营的“苦干剧社”直到抗战结束,演了大量的好戏,培养了不少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如石挥、张伐、史原、韩非、沈敏,沙莉等。老师慈祥,工作严谨,后来当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在艺术道路上追求不断的创新。他也没有逃过“文革”的迫害,被关进了牛棚,走读,每晚可以回家。老师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房子也被霸占,丹尼老师一人照顾着家,丹尼说:“我每天提心吊胆,等他回来,到了晚11点还不归,怕被留下出问题,孩子又小,天天如此把我急坏了。”
  上个世纪的80年代初,我去上海拜望他俩,黄老师说丹尼有病在楼上。“文革”中,他们下放劳动,被分在两个队里,中间隔一田埂,每次出工只能遥遥相望不能说话,成了牛郎织女。他们是一对出名的恩爱夫妻。十年灾难,丹尼受刺激太深,得了痴呆症。不认识人,不能说话。佐临老师带我们上楼去看她,我们呼喊她,她全然没有反应;佐临老师摸摸她的头,她也没有感觉,佐临老师有点凄然,连说她连我都不认识了。现在他俩已经西归,好在他们的子女中,黄蜀芹和黄海芹继承了父母的事业,在影视界名声远扬,导演了不少好作品。

  赵丹和叶露茜,1936年在杭州六和塔结婚。1938年,他们和另三对夫妇去新疆盛世才处开展抗日戏剧工作。不久时局骤变,盛世才把赵丹等四名男的投入监狱,几年没有消息。夫人们熬了几年,生活实在困难,三位另找了出路,只叶露茜一人苦苦坚守。到了1943年,依然等不到赵丹消息的她回到了重庆,托亲友帮她探听赵丹下落,后来见到了一名国民党的上层人士叶楚伧。见叶楚伧回来,叶露茜一脸悲痛,泪流满面。赵丹在狱中多年毫无消息,盛世才是个杀人的魔王,看来凶多吉少。
  朋友们为赵丹悲痛,也想帮露茜找一个好归宿。那年秋天,作家杜宣从昆明来重庆,他单身,经朋友们介绍,杜宣回昆明时和露茜一起走了。杜宣、露茜、赵丹,在上海也都认识。朋友们促成了这对,都认为是件好事。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时局又发生变化,赵丹他们四人从监狱释放出来,回到了重庆,中秋晚上,重庆文艺界在中国艺术剧社老板任宗德家里,开晚会欢迎他们。四人中只有赵丹一人知道妻子的下落,他不顾一切地去了昆明,露茜只是流泪,赵丹哀求到了疯狂程度,露茜仍是不肯点头。最后才说出自己已经怀孕了。赵丹只身回到重庆,情绪消沉,喜怒无常,说杜宣也是朋友,不然抢也要把露茜抢回来。抗战胜利的第二年,大家都复员回到了上海,陈鲤庭导演的电影《遥远的爱》秋季去无锡拍外景,演员有赵丹、秦怡、吴茵、顾而已等,我也随去了。赵丹那时还是独身,正在追求秦怡,秦怡对他若即若离,他很苦闷,对我倾诉,我劝他不要着急,他一定会找到一位美满可爱的意中人的。可能还不到时候。
  1947年夏,黄宗英从北平飞到上海,参加《幸福狂想曲》的拍摄,从天上给赵丹送来了一位才女。两人一见立刻擦出了爱情的火花,重建了赵丹等待已久的家庭。“文革”期间,赵丹被整得死去活来,家庭始终稳固。这次我们相见,又看到了一个活泼、调皮、热情、喜欢开玩笑的赵丹。朋友们称他是长不大的阿丹。
  张乐平和桑弧,长期在上海,没有去重庆,和丁聪、吴祖光为好友,张乐平的漫画《三毛流浪记》拍成了电影,影响甚广,震动社会。桑弧是位谦谦君子,说话低声细语,态度温文尔雅,他在文华影片公司拍摄了一部由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太太万岁》,蒋天流、上官云珠主演,感情细腻,妙趣横生。上映后,“太太万岁”成为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口头禅。
  秦怡1944年婚变,从重庆偷跑到了成都。在中华剧艺社演了很多好戏,成了“中艺”的台柱。抗战胜利了,她回到重庆。我和她都是下江人(她是上海,我是江苏常熟),离家八年,回家心切。新民报老板陈铭德夫妇,送给我们两张回家的交通局公路车票,和报社的同仁坐一辆车,领队是张恨水先生。用酒精做燃料的陈旧卡车,走走停停,半个多月才经贵阳到了长沙。秦怡带着只有五岁的女儿菲菲,晕车,天天呕吐。我们只好和他们分手。在长沙好不容易买到两张船票,穿过洞庭湖到了武汉。在武汉又走不动了,所有的船只都被国民党征用,运兵去了。我们被困在汉口,一筹莫展。
  天无绝人之路。一天,我在马路上流浪,巧遇一位先生,他是我的一位好友、又是同乡姐姐的丈夫,他从重庆派来武汉搞接收。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在武汉过了1946年的元旦,4号早晨,他送我们到了机场,塞进了一架运输机,当天下午,我们回到了久别的上海,共计走了一个多月。吴祖光比我们运气,他在重庆比我们迟走一个多月,坐飞机比我们早到上海好几天。这段艰难的旅程,我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了下来,发表在1946年上海文联半月刊,题目是“我们是怎样复员的”。
  秦怡,美丽、大方、高雅,一对水汪汪会说话的眼睛,人见人爱,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有一堆人围着她,喜欢她,爱她。我就知道有几个男的为她倾倒。在武汉街上,不相识的人,见到她都会停下来注视她。秦怡曾对一位记者说过,她一生从没有爱过一个男人,金焰是主动追求她的。我说非也。
  刚回上海,我和秦怡经常在一起逛街、吃饭。她家住南市,有时还在我家过夜,我住江苏路、大西路(现在的延安西路)口。她和老金接近以后,和我们疏远了,有时我们一起外出回来到了大西路口,她不再同去我家,借故有事分开了,我看她向安福路方向走去,我就知道她主动找老金去了。老金住安福路,为了老金,她同一位小学同学、有过亲密关系的空军飞行员毅然断绝了来往。这不是对老金真诚相爱的表现吗?自从他们组织了家庭,几十年里没有破裂,直至老金去世,也是一个证明。秦怡现在仍然非常漂亮,参加各种社会活动,除本职工作之外,还兼了一个企业的董事长,在上海国泰大戏院的楼上开着俱乐部性质的餐饮业(酒楼,咖啡厅)。她的晚年,精神生活十分丰富。
  张瑞芳,抗战初期从北平来到重庆,和大批从上海来的电影明星不一样,她不施脂粉,朴实无华,像一个学生。在重庆第一次登台,扮演《全民总动员》中一位清纯的卖花少女,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她大不了我几岁,是我师辈的朋友。曹禺、张骏祥、吴祖光都是她的好友。曹禺在重庆写的第二个剧本《北京人》刚脱稿,交给他在清华的同学好友、获美国戏剧硕士后归来的张骏祥导演。张骏祥指定张瑞芳来演愫方。我那时刚从学校出来,演剧中的孙媳妇瑞贞,称愫方为愫姨。张瑞芳的表演自如真实,使我学到了一些在学校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她不但在表演上开导我,在生活中也非常关心我。以后我们还同台演出了《家》、《牛郎织女》、《安魂曲》等戏,有时住在一个集体宿舍里,她成了我无话不谈、亲密无隙的良师益友。
  张瑞芳在重庆舞台上扮演过许多不同类型的角色,《家》中的瑞珏是她的代表作。曹禺在改编剧本时就指着瑞芳说:瑞珏是为你写的,将来你演。张瑞芳重感情,富有同情心。她在“文革”中被“专政”。造反派把瑞芳视为专政对象、不花代价的劳动力。有一天,瑞芳等人被拉到粉尘满天的工地上劳动,一边做工,一边咳嗽,呛得喘不过气来。有人从她身边经过,瑞芳回头一看,原来是右派陈天国。陈天国在重庆舞台上是位好演员,把《蜕变》中的马登科演绝了。此人性格暴躁,脾气直爽,反右前演过不少角色很重的电影。他是东北人,和金焰是朋友。反右中他憨直,打成了右派,这时已是一只死老虎,在锅炉房劳动。没一会,陈天国又走过瑞芳身边,偷偷地塞给她两个口罩。瑞芳谈起此事很激动,说:“我们都被‘专政’,他的处境更坏。若被造反派发现要打骂动刑的,他不顾个人安危塞给我口罩,我当时眼泪都流出来了。”陈天国不幸死于“文革”中,是自缢的。
  如今的张瑞芳,已是86岁的高龄了。她从上海市政协副主席的职位上退下来,还要参加不少社会活动。她和亲家合作,办了一个叫“爱晚亭”的老年公寓,为老年人服务。
  丁聪年纪很小,出名很早,排在许多大漫画家如张正宇、张光宇、叶浅予、张乐平等人的行列之中。生活中的他很谦虚,敬重前辈。张光宇兄弟是他父亲的朋友,从小就叫他们伯伯、叔叔,直到光宇去世。他和光宇夫人汤素贞见面,总要恭恭敬敬地叫声“张妈妈”。从没有因自己的地位上升而改口。
  丁聪在事业上出道早,在恋爱婚姻问题上大器晚成。他说,这是把父亲的教诲铭记在心的结果。父亲告诫他,对待男女问题,一定要认真严肃,不可儿戏,不能一时冲动,更不能勉强。抗战八年、三年内战,没听说过小丁有什么绯闻。直到反右前夕的1956年,小丁宣布和沈峻女士结婚了,那时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不久,小丁被打成右派,送北大荒劳动,孩子出生都不在妻子身边,沈峻那段日子好凄苦,好在有母亲做伴,总算熬过来了。等小丁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孩子已经长大,能走会说话了。小丁称自己的爱妻为“家长”,一切行动听指挥,自己当甩手掌柜,读书作画,逍遥自在,其他一概不管。小丁现在已过米寿,仍在伏案工作。沈峻为他担起一切杂事,小丁的成果中,有沈峻很大的功劳。一年前,小丁得了一种  不能吃油质、高蛋白食物,只能吃粮食和水蒸蔬菜的病,体重减轻了40斤。见到老友,他便诉苦:看看我的胳膊,手表都快挂不住了……其实他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有“家长”在关心、控制、管理他。
  小丁的家乡,上海金山区枫泾镇收集了小丁的作品,为他建起了一座展览馆。去年秋季,江南正是菊黄蟹肥之际,家乡的人们邀请丁聪夫妇、郁风等人去赏菊吃大闸蟹。他们欣然前往。小丁怎么能吃螃蟹?也许就是去坐坐,看看,闻闻吧?我给黄苗子打电话,苗子说,在“家长”的严格控制饮食和医生的治疗下,小丁的病情已大为好转了。小丁又可以开荤了,这又是沈峻的功劳。
  时间过得飞快,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照片中年龄最小的沈峻也已经七十出头了,赵丹、佐临师、吴祖光、小丁岳母等人已谢世。我注视着照片中的人物,他们的音容笑貌,似在眼前。我总愿回忆他们青壮年时代那段生龙活虎般的生活,大概是童心未泯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