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理论与整体主义——兼与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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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理论与整体主义——兼与柯志阳先生商榷
蒋劲松*


(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北京 100084



摘要:本文通过对反经验主义悖论的分析,指出经验与理论都是认识活动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经验是可错的,具有社会性,无论是经验还是理论都不具有独立自足的地位,都无法充当认识活动的牢固基础,理论在认识活动可以促进经验的产生、帮助塑造经验以及对经验进行解释,基础主义应该为整体主义所取代。
关键词:经验 理论 经验主义 整体主义 基础主义

[中图分类号] B08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柯志阳先生的大作论经验的性质:观察渗透理论理论颠覆经验’”[1],依笔者之愚见是国内科学哲学界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原创性研究,颇具启发性,笔者也曾深受其惠,但亦有一些不敢苟同之处,故撰此文以就教于柯先生及学界同仁。

1经验主义能得到辩护吗?——“反经验主义悖论”能证明什么?

柯文在为经验主义辩护时最为有力的论据是其构造的反经验主义悖论1经验是不可靠的”“ 结论所依据的恰恰是经验2经验是不独立的所依据的也恰恰是经验。由于对经验的任何质疑、批判、否定都不可避免地要援引经验作为依据,反经验主义必然会陷入悖论的处境,所以经验主义的真理性是不容置疑的。([1], 17-18)

但是,这里实际上并不存在任何的悖论。经验不可靠经验不独立命题的证明需要依赖经验,这一事实在逻辑上并不意味着否定经验不可靠经验不独立 我们不清楚,为什么本身不可靠的经验就不能支持经验是不可靠的命题。在我看来,只要存在着不同经验的冲突,例如面对鸭兔图,在t1时刻,我们经验到这是一只鸭子,而在t2时刻,我们经验到这是一只兔子,我们就可以说经验是不可靠的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只鸭子这是一只兔子两个经验都不可靠,而不用去确定我们所认识的对象究竟是鸭子还是兔子。所谓经验是不可靠的,这个命题实际上就是说所有的经验都并非是必然正确的,不可能被修改的,这是个很弱的命题,我们只要找出相互冲突的经验来(我们认为确实已经找到了),就可以支持它。即使给予强解释的话,所有的经验都是不可靠的,也同样是成立的。值得注意的是,绝对不能将可靠正确等同,我们说经验是不可靠的,并非是说经验都是错的,而是可错的、有可能被修改的,因此即使正确也是偶然的(contingent),而非必然的。其实这是哲学史上老生常谈了,只有分析命题才有必然的真,而综合命题只可能是偶然的真,也就是不可靠的。而且有必要指出,我们这里说可错,并非一定要预设实在论的前提,并非一定要坚持符合论的真理观,在(主体间及同一主体自身的)不同经验之间融贯的层次上同样可以有意义地说所谓经验可错。

虽然我们认为反经验主义悖论不能完成柯志阳赋予其的捍卫经验主义的艰巨任务,但是仍然必须承认反经验主义悖论的价值。反经验主义悖论实际上指出了在人类认识活动中经验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即使在对经验的批判活动中,也必须要借助于人类的经验;无论是观察渗透理论,还是理论颠覆经验,经验永远是基本的、不可缺少的认识要素。所以,虽然有经验显示存在着互相冲突的不同经验,即经验是不可靠的,经验仍然是人类认识活动所依赖的基础。

但这和柯所反复强调的感觉经验是独立自足的感觉经验是人类的牢固认识基础根本不是一回事。因为,在人类认识活动中,除了经验是必不可少的之外,信念解释等等(也许可以总称其为理论)同样也是必不可少的(据说,这有经验的支持),但我们是否也可以说理论是独立自足的理论是人类的牢固认识基础呢?

而且更进一步,我们也可以构造出类似的反唯理论悖论1,从逻辑上说,只有理论才能构成对理论的反驳,理论是不可靠的这一命题本身就是一种理论,所以对理论可靠性的否定同样要依赖于不可靠的”“理论2,如果理论是不独立的,那么我们又如何以此不独立的理论来否定理论的独立性呢?如此看来,反唯理论悖论所揭示的处境与柯志阳构造的反经验主义悖论是类似的。但我并不以为理论是独立的理论是人类认识的牢固基础。我构造出来的反唯理论悖论虽然是对柯的工作的讽刺性模仿,但我确实认为这两个悖论都是对认识活动的整体性的生动说明,即在认识活动中无论是经验,还是理论都是不可或缺的,都是渗透在认识的每一个环节中的,因而二者又都不是独立自足的。

我不知道所谓经验主义是什么意思,如果是说我们的科学知识必须依赖经验,不存在脱离经验的知识,则无疑是正确的;如果是说经验是知识的牢固基础,经验在人类的认知活动中是独立自足的、永不错误的,则显然是错误的,违背经验的。反经验主义悖论捍卫了前者,却不能支持后者。


2经验是独立自足的吗?——整体主义是否存在着经验界限

柯志阳似乎对整体主义情有独钟,相关的精彩论述文中不胜枚举,笔者与其私下讨论时双方有高度共鸣,关于主体间性的论述也曾被相关论文加以引用。[2]但我认为柯志阳的整体主义不够彻底,受到了他的经验主义的束缚,未能超越基础论。我猜想,柯志阳一定是相信认识论上的整体主义与经验主义是相容的,甚至是相信经验主义本身就是整体主义。

奎因的整体主义基本上以科学为界,而柯志阳的整体主义则大大扩展了,以经验为界。这很有道理,经验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呢?问题是:整体主义能承认某个部分是独立自足的,不受其他因素作用的吗?如果经验是独立自足的、不受理论作用的,它还怎么能在认识过程中成为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把科学视为一种对感觉经验进行解释(或预防)的游戏,那么在这个游戏里,作为被解释的感觉经验一定具有某种不可颠覆的独立意义:因为它首先要作为一个对象存在才能被解释,对于不存在的东西我们无法解释。在科学的游戏规则里,我们不可能一面规定科学是关于感觉经验的,另一方面说感觉经验是不可靠不真实的,这种游戏是没法玩的;很显然,后者不是游戏规则的组成部分,而是游戏本身!([1], 19)因此,由定义而证明经验真实且独立。这是一种西方哲学史上非常典型的而且一再失败的寻求阿基米德点的做法。

这里,我们仍然可以将玩过的模仿游戏再玩一次:如果我们把科学视为一种对理论进行繁殖(或屠杀)的游戏,那么在这个游戏里,用于繁殖的理论一定具有某种不可颠覆的独立意义:因为它首先要作为一个前提存在才能进行繁殖,对于不存在的东西我们无法繁殖。在科学的游戏规则里,我们不可能一面规定科学是关于理论的,另一方面说理论是不可靠不真实的,这种游戏是没法玩的;很显然,后者不是游戏规则的组成部分,而是游戏本身!因此,由定义而证明理论真实且独立。

实际上,无论是柯志阳的论证还是我的论证,都是可以成立的。但这种成功的论证都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整体主义者奎因曾经说过:我们所谓的知识或信念的整体,从地理和历史的最偶然的事件到原子物理学甚至纯数学和逻辑的最深刻的规律,是一个人工的织造物。它只是沿着边缘同经验紧密接触。或者换一个比喻说,整个科学是一个力场,它的边界条件就是经验,在场的周围同经验的冲突引起内部的再调整,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陈述都可以是真的,••••••反之,由于同样原因,没有任何陈述是免受修改的。”[3]因此,在这个庞大的知识之网中,只要不惜一切代价调整,无论想保住哪一部分永远正确都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看来没有必要非搞一个先验的经验主义(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搞笑的,是违背经验主义的精神的)不可。

按照整体主义的观点,科学认识的获得依赖于许多要素,但同时又没有任何一个要素居于一种无须改变的特权地位。按照纽拉特的著名比喻,发展中的科学就象是一条在大海中航行的船,它不能停在一个船坞里彻底翻修,而只能一边航行,一边修补。我们就象一些必须在大海上改装他们的船的水手。他们不能在一个干燥的船坞中把船完全拆开,然后在那里用最好的材料把船重新建造出来。”[4]

看来重温一下被经验主义者和分析哲学家们极端蔑视的黑格尔的教诲是有益的:那最初或者直接是我们的对象的知识,不外那本身是直接的知识,亦即对于直接的或现存着的东西的知识。我们对待它也同样必须采取直接的或者接纳的态度,因此对于这种知识,必须只象它所呈现给我们那样,不加改变,并且不让在这种认识中夹杂有概念的把握。”[5]这里黑格尔同样肯定感性的确定性是直接呈现的知识,但是这种感性感性确定的直接性必须要接受被扬弃的命运,才能在科学知识的构成中发挥作用。因为直接呈现出来的经验是纯粹个别的东西,而一旦用语言所表达出来的却是普遍的共相。我们并没有真正地说出我们在感性确定性中所意谓的东西,但是,我们将可看到,语言是较真的东西:在语言中我们自己直接否定了我们的意谓,并且既然共相是感性确定性的真理,而语言仅仅表达这种真理,所以要我们把我们所意谓的一个感性存在用语言说出来是完全不可能的。”([5],66)按照黑格尔的观点,所谓直接呈现的经验只是认识发展的一个环节,其直接性是不能永远保留的,恰恰因为经验是认识的基础,经验才一定不能是独立自足的、不可改变的。

3经验究竟是什么?

柯为了保证经验的基础地位,保证经验不会被改变,保证经验永无错误,对经验进行极其抽象化地理解,将经验仅仅局限于感觉层次。文中或者感觉经验连用,或者经验就是经验,它是主体的感觉”“经验是某种直接呈现的东西([1], 18-19)

柯志阳所说的经验是绝对私人化的,完全封闭的,没有任何对象指向性和社会交流性的,而且一旦产生就不可改变,凝冻在永恒的真实之中。但我认为,这种用法是非常不自然的。按照他的定义,我们永远不能这样说:昨天我以为我看见了柯志阳,但我搞错了,我真正看到的实际上是他的弟弟。而只能这样说:昨天我看见了柯志阳,但我今天得知,一个星期以来,是他的弟弟而不是他在北京,所以是由于柯志阳的弟弟的外貌才让我那时看见了柯志阳。用柯的话来说,我认为这种表达法同样不是一种能够澄清思想的好的语言方式([1],18)为了确保经验不会错误,将经验与认识对象隔离,与其他主体隔离,实际上是阉割了经验的认识论意义,我认为这不是聪明的举动。

在柯看来,纯经验的另外一个用途就是可以为我们研究观察渗透理论提供唯一可靠的经验证据。例如,在观察鸭兔图时,观察者XX看到了一只鸭子。不管后来观察者是否认为他所看到的其实是兔子,在柯看来当时XX的经验就是看到了一只鸭子,这一点可以成为有关心理学和认识论研究的经验基础。否则,如果说原先XX的经验不可靠,那我们如何来研究鸭兔图的心理学现象呢?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柯认为,要说我们没有可靠的经验、完全的事实,则是另外一种胡说。在认识论意义上的感觉经验(元经验)总是真实可靠的。”([1],22)我认为真正的经验就是:这是一只鸭子,它是可错的、具有社会性的,而柯志阳所认为绝对不可错的经验”——“XX看到了一只鸭子”——,不过是这是一只鸭子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而已,它并没有增加任何有意义的内容。想用它来为人类认识活动寻找统一的、牢固的经验基础是无效的,无论是科学研究还是认识论研究都是建立在可错的经验基础上的。

如果柯的这种不自然的扭曲可以容许的话,那么我们同样可以构造一个类似的理论:理论一定是正确的,假如柯所说的经验就是主体的感觉,没有正确的感觉和错误的感觉,经验天生就是可靠的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理论就是概念之间的相互解释和连接,概念就其本身而言是主体的自由创造,概念之间本没有正确的连接和错误的连接,理论天生就是可靠的。只有将其与经验结合起来,主体对概念坚持某种特定的解释,从而以某些经验为根据选择一种理论而排斥另一种理论时,理论才有正确和错误之分。但即使我们在科学上作出了决定,抛弃了某种将概念与经验联系的理论即作出本体论承诺的理论之后,那个原本意义上的作为概念连接的理论依然是正确的。所以纯理论或者认识论意义上的理论与本体论承诺的理论是有区别的,后者才是可错的。正是混淆了两种意义的理论,我们才会认为理论竟然是可错的。

从上述讽刺性模仿可以看出,将经验与理论割裂开来,以捍卫经验或理论的可靠性会是多么可笑,这样认识论研究就会失去意义,沦为一种形而上学。因为孤立的经验与理论本身是无意义的,经验与理论只有相互参照才有认识论意义。

柯文捍卫经验不可错误的关键是将认识论意义上的元经验与搀杂着本体论解释的经验区别开,前者是不可能错误的,而后者则是可能错误的,并认为严格地说只有前者才是真正的经验。但是他的这一区分与他对理论渗透经验的看法是矛盾的。他援引汉森的观点强调说:理论渗透不是理论解释,即人们不是先接受一个视觉模式,然后再加上一个解释。比如看见太阳,就是看见了太阳,而不是看见一个发光的圆盘,然后把它解释为一个太阳。”([1],21)说的好极了,这个看见了太阳的经验不就是柯一再强调的最原本的、直接呈现的经验吗?但是它所认定的太阳难道不是本体论的断言吗?这个经验不就是搀杂了本体论意义的经验吗?反倒是人们事后人为造作的那种解释,即你实际上只是看到了一个发光的圆盘,你的经验真正告诉你的仅此而已,究竟那是什么,并不能简单地、朴素地认定,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这种经验根本不是我们朴素的、原本的经验,它是象柯志阳这样受过西方认识论训练的人在哲学思考时才觉得自然的经验,是对原本经验的进行反思和认识论加工之后得到的经验

这里,柯无意中偷换了概念,一方面他要求只有对本体论断言保持悬疑的经验才是纯经验,因为它才能成为认识活动的可靠基础;另一方面,他又要求那直接呈现的(哪怕是被理论所渗透的)经验才是原本的纯经验,因为只有这样将理论的渗透作用收容到经验中,才能坚持经验是不可颠覆的。前者是要坚持经验主义立场,后者则是向整体主义让步,即承认经验本身包含了理论的因素。但是,得了便宜不能再卖乖,这种理论的渗透作用恰恰是体现在经验的本体论断言上。彻底的经验主义与彻底的整体主义是不可能同时成立的。胡新和先生曾敏锐地认识到彻底的整体主义将超出经验主义的藩篱,所以提议限制整体论以保证可检验性原则,这是很有道理的,但这种限制只能是实用性的、相对的,我们永远都不能先验地知道作为理论陈述网络会在多大的范围进行调整。[6]

但是柯志阳所作的区分还是有意义的,我们认为那种朴素的、本体论断言的经验是原始的经验,是被理论所渗透的,它构成了认识的基础,但是它是可错的;而在此基础上通过认识论反思所获得的对于某些本体论断言保持一定悬疑的经验是经过重建的经验,它是对原始经验的精致表述。因此它也不能提供经验主义者所希望获得的认识的牢固基础。前者与后者与其说是存在本质的差别,毋宁说只是存在着程度上的差别,它们的差别与其说是本体论认识论意义上的差别,毋宁说主要体现了在表述角度上对研究对象的关注和对研究主体的关注的区别。必须要认识到经验只有一层,就是社会性的、可错的,不能用私人性的经验来为那朴素的经验提供支撑,否则就会陷入无穷的倒退,即这是一只兔子,因为我看到了一只兔子,而后者又是因为我觉得我看到了一只兔子,然后是因为我觉得我觉得我看到了一只兔子”••••••

本体论的预设或承诺是经验所必不可少的,极端的经验主义往往想把它从认识活动的合法领域中排除出去,这是错误的,经验一定是有指向的,彻底的整体主义必然要承认本体论的预设或承诺是认识活动的有机的组成部分,尽管这种承诺或预设和认识活动中其它一切要素一样都是可错的。

4 语言与经验的社会性

柯文中最令人吃惊的是,为了确保经验的不可颠覆性,竟然全盘否定了经验的主体间性与经验自身的统一性,完全否定了经验和语言的社会性。他多次提到“‘自以为是的使用方式是语言使用的唯一正确的使用方式“‘经验就其本性而言,只是个体的,而不是主体间所以:经验天生就是可靠的:观察句表达了唯一可靠的事实。例如,当一个人明明看到一只兔子,却说这是一只猫时,除了他自欺欺人之外,这个行为本身的意义就是: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猫。尽管观察者本人后来以及其他人都认为这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兔子,也丝毫不能改变观察者当时经验及使用语言的正确性。因为,在这个案例中,观察者的经验就是这是一只猫,经验本身没错;而观察者的语言使用也是正确的,因为对于他而言这就是一只猫

个人是否可以独自且瞬时地认识世界?经验是否就是私人性的和瞬时性的?个人对语言的任何独特使用都一定是正确的吗?维特根斯坦反对私人语言的论证方式则完全可以用来批驳柯的经验观和语言观。[7]

XX先看到了一只猫,后来却看到了一只兔子时,如果经验是完全瞬时的话,那么不仅无法合法地谈论哪个经验是错觉和幻觉(柯对此有充足的准备),而且永远无法说这两个经验之间有什么关系,永远不能说是对同一个对象的两种不同经验,这样人们认识世界的统一性和连续性就完全丧失了,恐怕人类的记忆与人格的延续性和同一性就一点点也没有了。更加严重的是,由于经验的绝对私人性,大家对同一个对象的认识无法交流和讨论,不仅大家无法达成共识,而且也无法保留分歧(如果有分歧的话,那么是关于什么的分歧呢?)。同样,由于语言使用的绝对自由化,任何一个人也无法理解自己另一个瞬间的语言,而且大家彼此之间也无法理解他人的语言。需要注意的是,只有经验本身具有社会性,社会性的语言才可以表达它,它才能成为社会性的认识活动的必要环节,所以认为经验本身不具社会性,只是因为通过语言的使用经验才具有了社会性,是站不住脚的。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必须要澄清:主体间性并不等同于社会性。经验并不一定都具有主体间性(柯的论证非常出色),这并不等于经验只有私人性。只有在承认了经验的社会性基础上,我们才能有意义地谈论经验的主体间一致性与主体间不一致性。柯文有一个非常值得赞扬的动机:即保护人类认识无穷的可能性,保护经验的多样性,防止科学沙文主义。他担心如果承认经验的社会性和公共性,我们会不会遭受教条主义的蹂躏?肯定了经验的可错性,宗教等另类经验等会不会因为不符合科学理论而被排斥?另类的经验会不会遭受统一的社会意识形态的压制?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因为,经验总是要受到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而肯定了经验的可错性和社会性,实际上反倒意味着有可能防止这种社会意识形态对经验的影响先验化。也正是经验的可错性和社会性,才使得经验的多样性在人类认识活动中能得以发挥其认识基础的功能。

顺便说一句,柯过度夸大了经验的主体间不一致性。即使象宗教经验和梦幻这样一些高度私人化的经验也决非完全没有主体间性的。例如,我们可以理解别人所描述的梦境,并且有时还可以将自己的梦境与之比较。宗教的体验,不仅可以成为宗教学、心理学研究的对象,即可以描述、分类并解释其产生原因等等。而且宗教本身事实上是要求其信众的经验具有主体间性的,即只有符合某种教义的体验才是正确的,用宗教的语言来说是符合正法的或者属神的,否则就是走火入魔,而各种主要的宗教对于这些错误的宗教经验,同样也有其描述、分类、产生原因的解释和后果的预测。例如,汉传佛教之所以高度重视《楞严经》,就是因为此经描述了50种据说是错误的、且会产生危害的宗教经验。文学艺术的价值也部分地体现在是否可以激发起普遍的共鸣,即在艺术的观赏者那里产生某种与作者经验具有一定程度的主体间性的经验。所以,认为所有经验都要具有象科学经验那样的主体间性才是真实的、有意义的固然是一种神话,但认为只有科学的经验才有主体间性同样也是一种神话。也许从逻辑上说,只要主体接受相应的训练,具备相似的条件,即使宗教经验、审美经验等也是可以重复的。所以所有经验都具有主体间性。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主体往往难以接受相应的训练,难以具备相似的条件,即使是科学研究中的经验也未必都是可以重复的。所以所有经验又都具有主体间不一致性。而所谓相应的训练、相似的条件,恰恰是以能否产生重复性的经验为标准的。所以可重复性原则也许正是一种确定主体训练和资格的限制因素。

5理论究竟有什么用处?

理论在科学认识中是不可缺少的基本要素。不仅科学研究的目的就是要建立正确的理论,而且在科学研究的任何一个环节都离不开理论的参与。经验在科学认识中要发挥作用总是离不开理论协同。按照理论与经验的时间关系,理论对经验的作用可以分为以下三种:
理论激发经验的生产。在科学研究中经验的产生对于理论有很强的依赖性。因为在科学研究中,经验构成了重要的基础,但是并非任何一种经验都是有同等意义的。只有那些能与有关理论密切相关,并能提供新信息的经验才是最有意义的经验。而获得新的有意义的经验往往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资源,所以许多经验只有在一定理论指导下才能产生。例如,为了检验相对论才会进行爱丁顿的日食观测。所以,经验的产生对于理论是强烈依赖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费耶阿本德才提出了著名的理论增殖原则,即为了扩展人类的经验,有必要鼓励不断提出新理论。不仅每个单一事实的描述取决于某个理论。而且也还存在一些事实,若不是借助被检验理论的可取的替代理论,就不可能揭露它们,并且一旦排除这些替代,它们就成为不可得到的了。”“既然事情如此,可取的替代理论的发明和明确表达必须先于反驳事实的产生。”[8]这里强调的是理论先于经验的关系。

理论参与经验的建构,即我们通常所说的观察中渗透着理论。理论成为经验的一个内在的组成部分。对于不同的认识主体,处于相近的认识环境,面对相近的认识客体,由于所持有的理论不同,所获得的经验也不尽相同。这是因为经验的获得,不是主体对客体的刺激的被动反映(或反应),而是主体利用客体刺激主动认知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理论对经验的渗透这一事实的存在,对于经验的主体间性的普遍性提出了发人深省的质疑。这里强调的是理论与经验共时性的关系。

理论对经验进行解释。其中包括两个方面:1,理论审查经验的性质,作出评价。2,理论解释经验的内容。实际上,这两个方面是统一的。一般来说,我们对于经验的内容按我们接受的通常理论进行解释。而一旦难以解释,则或者会开始考虑那些我们不太信任的那些边缘另类的理论,这可能是科学的突破,也可能是陷入伪科学的泥潭;或者会开始怀疑经验的性质,将这种难以解释的经验解释为幻觉、错觉或者魔术、欺骗等等,这就是理论对经验的审查和评价。例如,在所谓人体科学的案例中,争论的双方就是分别采取了不同选言枝所代表的立场。这里强调的是经验先于理论的关系。

然而,以上三种区分只是一种人为的分类而已。事实上,三个方面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因为经验的获得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甚至经验本身也应该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所以柯志阳所抱怨的理论对经验解释和对经验的渗透概念混淆虽然确实不够严谨,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曲折地反映了一些深层的真理。例如,在所谓的人体科学研究中,持有不同立场的人所获得的经验是不同的,在否定者看来,这种理论对经验的渗透的山羊与绵羊效应证明了它是伪科学,肯定者则认为否定者太不敏感,或者是做实验时某种外在因素干扰所致,引入了对有关现象的另类解释,这就从理论对经验的渗透过渡到了对经验的解释。而对于那些难以解释的公共经验(例如,看到某个人竟然能用手指识字等),肯定者引入了各种主流科学难以接受的各种理论予以解释,从而设计一系列新的实验来验证这些另类的理论;而否定者则斥之为魔术伎俩,从而设计了各种更加严格的实验以防范作弊,这就从理论对经验的解释转向了理论对经验的再生产。

6从基础主义走向整体主义

值得注意的是,柯之所以撰写此文,关键在于对目前流行的整体主义叙事方式不满:经验是理论的基础,但经验是可错的;经验优越于理论,但理论可以取消经验;观察句含有独立的经验内容,但它不是纯粹的事实。”([1],17)抛开柯树为靶子的表述方式含糊不清不提,柯的不满反映了西方哲学史上基础主义立场与整体主义立场的深刻冲突。

理查德罗蒂认为,西方近代认识论的研究本质上是一种基础主义的研究纲领,即试图寻找一种牢固可靠的基础,试图寻找人之外的、人必须与之符合的实在。对认识论的愿望就是对限制的愿望,即找到可资依赖的基础的愿望,找到不应游离其外的框架,使人必须接受的对象,不可能被否定的表象等愿望”[9]。罗蒂认为,这样的尝试从笛卡尔的、洛克的观念到康德的哥白尼革命,再到奎因的自然化的认识论和普特南的指称理论,这种企图一次又一次失败了。柯的工作不过是这种基础主义的失败史上一次新的尝试而已。
问题是,这种基础主义的努力是完全不必要的。正如基础主义所担心的那样,整体主义必然会带来认识活动的循环问题。例如,在科学研究活动中,存在着由自然观假定、科学研究规则和科学知识构成的科学研究的解释学循环[10]但是,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决定性的事情不是从循环中脱身,而是依照正确的方式进入这个循环。”“在这一循环中包藏着最源始的认识的一种积极的可能性。当然,这种可能性只有在如下情况下才能得到真实理解,那就是:解释领会到它的首要的、不断的和最终的任务始终是不让向来就有的先行具有、先行看见与先行把握以偶发奇想和流俗之见的方式出现。它的任务始终是从事物本身出来清理先有、先见与先行把握,从而把握课题的科学性。”[11]加达默尔认为,人的存在局限于传统之中,其认识都会有不可避免的偏见。人类历史是由传统的各种力量积累而成的,这就是效果史。在效果史中,过去与现在相互作用,当前的认识受制于过去的传统因素。真实的理解乃是各种不同的主体视角相互融合的结果。[12]

正是在这层意义上,罗蒂认为,从基础主义到整体主义的过程同时也是哲学从以认识论为中心到以解释学为中心的转移过程,这并非意味着要用解释学来完成过去由认识论试图完成的任务。相反,罗蒂认为,解释学是这样一种希望的表达,即由认识论的撤除所留下的文化空间将不被填充,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化应成为这样一种状况,在其中不再感觉到对限制和对照的要求。”([9],277)按照这种观念,知识的证明是一个社会实践的行动,任何东西,除非参照我们已经接受了的东西,都不能被看作是一种证明,永远都没有办法越过我们的信念和我们的语言去找到一致性以外的某种检验标准,这当然意味着我们的认识和信念永远都可能有错,但重要的是我们应当彻底抛弃寻求绝对可靠基础的徒劳尝试。


[1]柯志阳.“论经验的性质:观察渗透理论理论颠覆经验’”. 北京:自然辩证法通讯[J].2002.1.16-22.
[2]
蒋劲松.“略论科学研究规则对自然观假定的依赖性”. 北京:自然辩证法通讯[J].待发.
[3]
威拉德蒯因.从逻辑的观点看[M]. 江天骥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7.40-41.
[4]
转引自:涂纪亮.分析哲学及其在美国的发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218.
[5]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贺麟 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上卷.63. [8] 66.
[6]
胡新和.可检验性和整体性:理论整体论的重建.东方论坛[J].19961
[7]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M].汤朝 范光棣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124-140.
[8]
保罗法伊阿本德.反对方法[M].周昌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17-18.
[9]
理查德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李幼蒸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277.277.
[10]
蒋劲松.“略论可重复性原则及其自然观假定”.北京:自然辩证法研究[J].2002.4.
[11]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187-188
[12] 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393

Experience, Theory and Holism

Jiang Jingsong

(Center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in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Abstract: The paper claimed that experience and theory are both essential parts in human cognitive action, neither experience nor theory is independent and self-sufficient, experience is social and mistakable, it can not serve as reliable foundation for human cognition, theory can stimulate producing of experience, help found experience and explain experience, foundationalism should be replaced by holism.
Keywords: Experience Theory Empiricism Holism foundationalism


致谢:此文的撰写得到了被批评者柯志阳先生的热情帮助,他帮助我纠正了许多错误。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的曾国屏教授、吴彤教授、王巍博士都给笔者非常重要的帮助。在清华大学科学哲学与技术哲学沙龙第10次活动上就本文的内容,我与柯志阳先生进行了激烈而友好的争论,与会的各位老师和同学也积极参与,从中受益非浅,特此致谢。当然,许多地方我仍然固执己见,一切错误与他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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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蒋劲松(1965- ),男,哲学博士,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