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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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家园

黄传会《 人民日报 》( 2010年06月19日   08 版) 

  每次回浙江老家探亲时,我的一位朋友总要不无羡慕地说:“你多好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无论走了多远,总还经常可以回去看看!”

  朋友是地道的北京人,从其曾祖父辈开始就生活在北京了。他们家居住的那条胡同,位于朝阳门南小街和东单北大街之间,叫东堂子胡同。朋友告诉我,清末,那可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地方,大清国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在这里。当年,这儿每天都是车水马龙,翎顶辉煌的官员和金发碧眼的洋人频频出入;当时许多对中国产生巨大震动的政令就是从这里发出并传向全国的;这里曾经上演过一出出悲悲喜喜的活剧……

  本世纪初,随着南小街扩建工程的进行,东堂子胡同许多建筑,都成了拆迁的对象。朋友的祖宅也被拆了。他告诉我,搬到新居以后,尽管居住的条件大大地改善了,但他母亲总是说“不习惯”、“不像家”。而他自己,每次去定福庄看望母亲,也都对新居感到异常的陌生。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这种“陌生感”始终没有消失。有一天,朋友突然间明白了:随着东堂子胡同的消失,自己也就从此失去了家园。

  和朋友相比,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的出生地是浙江苍南一个叫枫树坪的小山村。枫树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尽管在我3岁那年,我们全家搬到了十里地外的镇上,但入学前和上小学、初中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回枫树坪,在伯父家住些日子。3月看映山红,四月挖竹笋,5月摘杨梅,7、8月在小溪里逮螃蟹。到了深秋,那棵有着百年树龄的老枫树,叶子都被染成了深红色,傍晚,我们一群小伙伴,在枫树下“打游击”、捉迷藏,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而又充满着童趣的生活。

  枫树坪的乡亲们,一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日子。真正发生变化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先是一些年轻人外出打工,接着是一些人家陆陆续续搬到镇上、县城里。到了四五年前,这个原来有着二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居然只剩下堂哥和另外一家。

  今年清明节,我又一次回枫树坪扫墓。我没有想到原先充满着生气的小山村,居然变得如此的荒芜。那些砖木结构的老房子,一没有人住,门框歪斜,杂草丛生。堂哥把我带进我出生的那间老宅,只见后山墙已经倒塌,屋顶的瓦片也残缺不全。堂哥说:“这老宅要是再不维修,就彻底毁了。”我默默无语,我想的是,即便把老宅修缮好了,没有人住,又有何意义?

  让我心灰意冷的是,枫树坪已经没有人气了。我也突然明白,我的家园在不经意间也已经失去了。失去家园的还大有人在!

  那是两三年前,我在创作反映农民工子女教育问题的报告文学时,接触了大量的农民工子女。这是伴随着中国民工潮出现的一个特殊的群体。这些孩子有的从小就随父母进城打工,有的甚至就在城市出生。这些孩子既不能融入城市社会,又不想回归农村社会,对自己的身份不明,致使他们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我是谁?

  在北京海淀区的行知打工子弟学校,我在五年级的一个班做了一次调查。全班45位学生,34位来自山西、河南、河北、内蒙古等7个省区,另外11位就在北京出生。

  我问一位山西学生:“你是山西人?”他点了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说:“我5岁就跟父母来北京了,这几年就回过一次老家,对老家一直没什么印象,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山西人,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不是。”我问一位女生:“你是在北京出生的,那你一定是北京人?”女生肯定地回答:“我虽然在北京出生,可我没有北京户口,从来没有人说我是北京人,我自己也没有胆量说自己是北京人。”我又问:“那你是哪里人呢?”女生凝思了片刻,说:“要不就说我是中国人吧!”

  报载,目前我国农民工的总量已经达到1.5亿人,他们在城里的子女数以千万计。这个失去家园的庞大的群体,已经逐渐成为一个游离于城市和农村之间的“社会独立单元”。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必将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失去家园。

  家园,是一首童谣!

  家园,是一段甜梦!

  家园,是民族根基!

  真不敢想象,当我们所有的人都成为失去家园的游子时,有哪一座博物馆可以像展览恐龙化石一样展览人类的家园?又有哪一座博物馆可以承载人类浓郁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