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实走进梦想

    每个人，都打童年过来。童年，也许是快乐的、幸福的，也许是不幸的、悲伤的，也许是压抑的、阴郁的，也许是沉重的、暗淡的，不管怎样，每个成年人，都有一个这样那样的童年。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梦想：科学家、诗人、国王、糖果店老板、农夫、将军、列车员、蜘蛛侠，......，那些旖旎的幻梦，塞满了孩子小小的脑袋，他们的心就像鼓胀的风帆。但所有的小孩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快快长大。长大了要做什么，小孩子并不清楚，并不明了，但他们每一天都在渴望，每一天都在梦想，急切地、急切地想要长大。

    我小时候，父亲或母亲带我上街，从不让我自己走，总是牵着我的手。被握在大人手中的我的小手，总在偷偷挣扎，想要挣脱大人的束缚，要自己走。但每一次隐秘的企图都被捏碎，大人的手稍稍握紧，我就得乖乖地一溜小跑地紧跟着。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带我上街，我就猖狂许多，每次一走出大院，就挣开姐姐的手。五十多年后回望那个使劲甩着两个膀子大踏步往前走的小女孩，活像在跳台江施洞苗族的反排木鼓舞。从街上回来后，姐就会向爸妈告状说我不听话，自己乱跑，当然我就少不得挨上几句骂。

    我想，小孩子梦想快快长大，是想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吧。

    小学阶段的若干年里，父母所在的机关每到周末晚上，都在礼堂举行交谊舞会。天花板上悬挂着五色的彩带和灯笼，穿过那些彩带照射下来的灯光显得暗淡，这似乎增添了神秘的氛围，地板上到处撒着白色的滑石粉，大人们，男人和女人，全都比平时漂亮许多，年轻的阿姨长辫子上扎着缎带或蝴蝶结，身上散发着花露水浓烈的香味，主席台上乐队疯狂地奏着一支支或快或慢的舞曲，大人们就一男一女地捉对旋转着，旋转着......大院里的小孩们也混迹其间，在滑石粉地板上打出溜，或模仿着大人搂成一团乱转，直转到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尖叫声和嘻笑声就挤在悠扬的乐声中一同飘荡在夜空......这样疯狂又快乐的时刻令大院里的小孩们比那些大人们还要期待下一个周末的夜晚。这是父亲出差时的好光景，母亲在晚上和周末都有做不完的家务，顾不了我们。但是如果父亲在家，周末的晚上就变得异常难熬了。观念老旧的父亲，不允许我们混迹于那样的场合。吃过晚饭，父亲总是不容商量地把我和妹妹弟弟带到他在机关大楼三楼的办公室，扔给我们几本看过不知多少遍的旧画报，还有报纸，他自己就在绿色玻璃灯罩的灯光下看文件、写东西，还不许我们大声说话。小孩子没有记性，三个人嘀嘀咕咕，说着话声就大起来，就会被父亲呵斥。可以想见那时我们姐弟沮丧的压抑的心情。待父亲累了，带着我们回家时，舞会早已曲终人散，礼堂里那五光十色的灯光和那些柔曼舒缓的或激情飞扬的舞曲仿佛一个幻境......那样的夜晚几乎是童年记忆里最郁闷的片段之一。

    我想，小孩子梦想快快长大，是想要做一个自由的人吧。

    我们小时候，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家家都有几个孩子，大院里的孩子按年龄可分好几个梯队。比我们大了好几岁的孩子，跟我们说话总是“你们这些小崽”，一脸的不屑。而我们这帮小崽，在提到他们时，也比照他们的说法，管他们叫“大崽”，但绝不敢有不屑的口吻。夏夜，大崽就在大院里给小崽们讲故事，他们特别偏爱鬼故事，每一次都把我们吓得叽哇乱叫，外围的孩子就缩着脑袋拼命往人圈中挤，好像背后就站着鬼似的。有时会有胆小的孩子吓得大哭，大崽就很坏地哈哈大笑......在我们眼里，大崽们无所不知，天文地理、古往今来，前生后世，没有他们不懂的，小崽们围着他们，如众星捧月，仰视大崽的眼睛里，充满佩服、尊敬，甚至崇拜的神情。

    我想，小孩子梦想快快长大，是想要做一个睿智的人吧。

    有一天，小孩子的梦想终于实现，小孩子长成了大人。

    长成了大人的小孩，离开了家的藩篱，挣脱了父母的掌控，独立地行走在尘世间，几多痛快，几多洒脱。走了不知多少日月，走过沧桑，走过坎坷，栽了N个跟头，心灵疲惫不堪，对自己感到失望，对生活失去信念。在某个并不预知的时刻，突然就想起家来，突然强烈地思念父母，突然迫切地想要回到家，回到父母身边，突然想要变回一个小孩，小手放在父母掌心，渴望大人的指引，就那么安心地跟随着他们，不论去向哪里...... 

    长成了大人的小孩，跨过父亲的管束，走进社会，以为终于可以从心所愿，做自己的主人，几多豪迈，几多昂扬。结果呢？你惊讶地发现，不论你在何处，不论你做什么，总归被人管着， 那管着你的人，一层又一层，一层比一层大，仿佛你头上永远顶着一个中国之冠。你无奈地发现，有更多无形的东西束缚着你，限制着你，约束着你，羁绊着你，在年复一年机械的、被动的、毫无激情与创造的生活中，你失去了对自由的想象与追求，你只是安于现状，不再渴望改变，似乎那颗向往自由的心，从不曾属于你。

     长成了大人的小孩，自己也读了千卷书，走了万里路，懂得天文地理，通晓古往今来，鬼也不怕，神也不敬，没有谁可以唬得住自己了。但是且慢。你知道人心有多深？你知道心与心的距离有多远？你知道簇拥着你的笑脸哪一张是假的？你知道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你知道你的心该对谁设防？ 你知道道貌岸然背后是怎样的卑鄙龌龊？你知道光鲜的外表掩饰着多么猥琐的灵魂？你懂得那么多东西又能怎样，你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 能算是一个睿智的人吗？

    一个小孩儿可以拥有的所有梦想，我都有。

    我长大了。曾几何时，我成了一个独立的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有点点聪明的人。

    当我们长成大人，当我们得到想要的一切，我们是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呢？

    恰恰相反，我感到挫败。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心变得越来越空洞，越来越茫然，来自内心深处的难以纾解的疲惫，也会令我感到莫名的厌倦。生活的轨迹弯弯曲曲，高高低低，深深浅浅，每一处好像都隐约着“挫败”两字，恍如一串打着水印的图片。

    听到太多的人说，“唉，真想回到童年”。

    是啊，许多年的沧桑之后，童年的梦想已然如落日般沉入时光深处。回到那安然的、被大人呵护着安排着引领着的、单纯得如一张白纸的童年，成了我最奢侈的，也最荒诞的梦想。

    生命是一张单程车票，没有回路。

    生命是一春一秋的小草，没有来年。

    生命是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不会依人的意志流淌。

    当现实走进梦想，人生最丑陋的一面赤裸地呈现于眼前，最艰辛的一程冰冷地延伸，所有始于童年的对于长大成人的渴望，对于人生的梦想、对于生命的期待，都不可避免地经受着异常激烈的震荡和碰撞，我们经历失落， 经历挫败，经历幻灭，在一场惨烈的精神大地震之后，我们才能观照现实，重建我们对于生活的理想。

    只是，这时，也许日头早已过午啦......

    当现实走进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