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大学人文教育与“精神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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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人文教育与“精神成人”
张 炼 红  2004-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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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代,能看到由夏中义教授主编的这套《大学人文读本》,感奋与心仪自不待言。读毕全书,我又查阅了相关的评论与信息,发现“新锐的《大学人文读本》即将取代传统的《大学语文》”一说竟成了其间最亮眼的标题,心中喜忧参半。
 
让“大学语文”走向“大学人文”,则是“取代”说的另一种较为得体的说法。其理由是,“大学语文”早已陈旧得被戏称为“高四语文”,且仅停留在“情趣”层面,只有让“语文”走向“人文”才能改变大学人文教育的现状。但问题在于,“大学语文”作为一门基础教学,有其独立而恒久的存在价值,不应取消也无法取代;同样,源自文学艺术熏陶的“情趣”层面的人文滋养,在任何阶段都为传承和培养人文精神开辟了自然的路径,无形之中便已是最亲“人”、也最可“读”的“人文读本”,岂能轻言超越?而我们所强调的大学人文教育的重要与必要性,倘若仅仅通过让“大学语文”走向“大学人文”便能承担,那也真有点匪夷所思。夏中义教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曾表示,“大学语文”和“大学人文”各有所重,不宜置换。评论界如此张扬“取代”说(就其广告效应而言无可厚非),在我看来,实在是低估了《读本》对推进大学人文教育的潜在影响,也唐突了编委们蕴涵其间的苦心孤诣。道理说来很简单,完整而切实的人文教育首先就体现为教育的“人文性”,即让人文意识、人文精神渗透在所有的教育过程中,以其普遍性使得受教育者随时随地都可能获得广泛的滋养。中国古训便是将为人师者的“传道”置于“授业”、“解惑”之先,且三者并提;人文精神的培养与传承作为人类教育的普适之道,显然远不止于人文知识的系统传授,也决非人文学科及人文知识分子的专利与专长。所以,开展大学人文教育的理想,应当是让包括“大学语文”在内的所有课程都来感染“大学人文”的精神气质,都能在教学中关注人文、亲近人文并一以贯之,而不单单着眼于人文系科内部的教学改革,比如继“大学语文”之后又专门开设“大学人文”这样的课程,等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读本》初步呈现出的跨学科、又渐趋圆融的“大人文视野”(《总序》),不应单纯视为大学人文系科的某一种教参范式,而恰恰是具体而微地昭示了大学人文教育的整体形态:这种超越文本形式的象征意味,无疑是《读本》更深远的价值所在。
 
有此共识为前提,再谈开设“大学人文通识”课程,那当然是一项迫在眉睫的工作。况且面临人文教育缺失的沉重现状,编写教材、开课讲授也不失为一道方便法门,相对更能集中而有效地传播人文知识、提高人文素养:这对于在思想和学养上富于积累的人文知识分子而言,更是义不容辞的职责与使命。据悉,《读本》编委所在的部分高校已率先开设了这门选修课,出版社也在加印此书,以备教材之用。我相信通过上述试点教学,所谓趁热打铁,千锤百炼,《读本》终将炼成真经;然而在目前条件下,急欲顺风顺势地将它推广为全国性的高校人文教材,这就不能不令人慎思。因为,作为新锐的出版物热销,和作为优质的教材推行,那毕竟还是两码事,不宜如此顺风借力。这么说并非贬低《读本》作为教材的资格,它较之现有各类人文系科教材的独特性和优越性不言而喻;但是对照《读本》所标举的编写主旨,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是,全书的整体质量并未达到这个高度,而编委们在各卷各章所做的具体工作相对也有精粗之分,参差不齐。当然我的衡量尺寸也许有问题,陈义甚高,落到实处也难。有道是大行不顾细谨,如此挑剔有识之士们的创举未免苛刻了些。但人文教育作为一种精神和灵魂教育的精微特质提醒着我们,倘若珍视这项工作的分量而能不断省思并修正其间出现的问题,能在这个不鼓励完美的时代尽可能地追求完美,那才算得不辱使命。
 
夏中义教授在该书《总序》中写道:《读本》旨在为当下中国大学生的“精神成人”提供系统的优质思想资源,这就意味着它是在尝试现代人文视野的重新整合,即通过对人类共同的普世价值谱系的纵深勘探暨合理配方,以期为大学生“精神成人”提供全方位、几近全息型的优质思想营养。在此,他明确将“精神成人”擢升为人文教育的主题词,可谓一语中的。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何把握“人文通识”的教育理念与编者主观上不可避免所宣扬的价值立场之间的紧张度。正如不少评论者指出,某些编委在《人与国家》、《人与世界》各卷部分章节的选文内容与“编者旁白”中流露出了强烈的倾向性。这种立场和倾向,无论如何是与《读本》所言“普世价值”、“全方位”、“全息型”的主旨相悖逆的。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身为编者能不能持守并亮出自己的思想立场和价值取向,而是与此同时能否做到让读者在了解各端的前提下来领会你这一端的要义和限度。序言中所谓“呈示根基性价值参照”或“精神底线”,也须是在力求达到某种宽广度和厚实度的前提下才可能实现的。就人文教育所在的思想和精神价值领域而言,“根基”也好,“底线”也好,往往都不可能直接给出,而需要在多样视角和多元观念的错综交织中提取一个动态的平衡,就如同大海在永恒波动之上所呈现的那种浩瀚的沉静:以其浩瀚而愈显沉静。在我看来,惟有思想架构之平衡(而非平庸),精神状态之沉静(而非沉闷),方能体现出真正统摄一切、包蕴一切的“人文通识”的特质:这关乎含量,也关乎气度。
 
另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是就人文教育的内容而言,如何兼顾选材的“思想性”、“经典性”和“时效性”?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说,在《读本》为大学生“精神成人”所提供的营养中,看起来“营养”、“精华素”、“特效药”等样样都有,那如何进行合理调配才能更充分地被吸收?我想,所谓“精神成人”,首先应当吸收尽可能丰富的营养以长成健康的“精神体魄”;而要提供所谓“优质的营养”,其首选也应是有营养的天然食物,取其新鲜、润泽、生机活泛,无需激素、色素张目,也不用防腐剂、干燥剂耐久。人文通识作为一种精神食物和思想营养,体现在具体的选文标准上同样如此:越是富于自然、鲜活而浑厚的生命气质的文章,就越能给人以精神上思想上的感染与震撼。这种生命气质可能来自经典本身,来自经典与非经典的文本间性,也可能来自文本内外相关人物事物之间的呼应、聚变及张力关系。而归根到底,这种生命气质终究源自于文章背后的那个“人”,源自于个体生命的真实、丰满与辽阔。当然,其间不乏人性的冲突,人格的变异,到处明暗交缚,光影驳杂,会让人在翻来覆去“看破”之后变得虚无、失重,也会让人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中萌发对人性的敬畏,随之就可能获得更多探究和领悟的机缘。无论怎样,这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和把握人文精神所附着的个体生命及其亲历的社会历史语境,甚或触境生情,再造心境,于是更珍惜也更懂得如何发现、扶持与守护自己内心的人文情怀,人文根苗。
 
曾经有人提出,如果在大学生“人文营养”不良的状况下便来强力进补,这会不会揠苗助长,欲速则不达?现在确有一些“思想活跃”的大学生,他对时下的各种理论、主义、派别、风尚极其敏感,动辄站队表态,抽象的立场先于具体的思想。然而,这种思想立场是否真正扎根在其自然的生存体验和精神世界中?能否随其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而深入、发展?抑或,只不过是某种形同时尚的“思想激素”、“精神色素”在起作用?这都很难讲。令人担忧的是,在一个精神活动极易化作心智游戏而竞相出彩的时代里,越是聪慧敏捷的学生就越能得其要领,把握先机,那也就越难摆脱成功的幻象与迷魅。为此,我们所要期待于大学人文教育的,非但是它自身不至于沦为单纯的人文知识灌输和速效的思想技能培训,而且还能给人以深厚的熏陶与清醒的警策,以期从根基上稳稳树立起一个人的精神体魄。更值得一提的是,人文精神的培养(其实也是自我培养),除了对人文传统的知识性汲取,更在于对现实生活的体察,对心灵世界中无穷脉动的探索。换言之,倘若将我们的学习、生存与思省等过程彼此打通,学会在真实的生活中发现真问题,由此引发真诚的思考和体悟,方能够悟得真知识、真见解。因此,关于大学人文教育,我还是坚信一点:功夫在诗外。此种功夫得来既难,那也就不易流失,沦肌浃髓,刻骨铭心。
 
此外,说到人文教育的理想气质,我很赞同陈思和教授的讲法:今天来谈人文教育,“本身就是一种理想主义”,“教育根本是理想人格的培养,没有理想就连人格也谈不上”,“搞教育的不讲理想,还有哪个行业来讲理想”?“尽管有些理想我们今天可能无法实现,但人类最美好的精神就是对理想的追求,一定要有这种幻想与追求”。(《人文教育的位置究竟在哪里?》)理想主义仿佛已是陈年旧话,旧话在此重提,至少对我而言是别有深意的。人在校园氛围中浸淫久了,就觉得追求理想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品性,我也从不怀疑自己是一个有理想、有信念的人,并且凭借这种精神上的优越与自律维护着心灵的宁静,也挡开了不少自认为无益、无趣和无聊的事情。直到毕业离校了,真正要独立来承担什么做点什么了,我才痛感到自身的浅陋与脆弱,尤其是意志上的怠惰,这在校园生活所营造的理想氛围一旦消散后就显得格外触目。平心而论,所谓无欲则刚,看来追求宁静无为的理想倒还容易些;可是有为有不为,若非别有一番寄托与抱负,这无欲之“刚”恐怕也无从说起;而要追求真正有所作为的理想,那就远不是云淡风清便能成就的。比如,具体到自己手头的课题研究及论文写作,有意无意中便会将其间难耐的艰辛、繁琐与枯燥,都视同浪费青春生命的无益、无趣和无聊之举,于是迟疑,焦虑,患得患失。可也深知理想的实现,不就得这样落实在对与之相关的一个个具体目标的执著追求中么?到此时,与其再谈“理想”的有无,不如就看我们在追求具体目标的奋斗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意志、韧性之强弱:这一点将决定“理想”能否经由我们自身的努力,一点一滴转化为现实;抑或只是一面动人的旗帜,凌空轻飏,爽心悦目。因而,能否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磨砺出坚韧的意志,能否凭借这种意志而对理想怀有持久的生命激情,同时能否在理想的感召之下将激情与意志不断融铸为一体,以成就其精神支柱:这显然也应作为“精神成人”的要义所在。
 
人文精神的低迷和人文教育的缺失,越来越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心病,而其实更是我们自身的隐痛所在,不能不操心。心病还须心药来医,急就不得。眼前的这套《读本》并非急就章,但也只是大学人文教育的一个具有突破性的起步。空前者当能启后,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读本》的价值无论怎么估量也不为过。(2002年10月)
 
来源:作者:张炼红 单位:上海市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邮政编码:20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