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评《满城尽是黄金甲》/沈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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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评《满城尽是黄金甲》




沈敏特




  疲劳。

  然后,厌倦。

  终于,无聊。

  观看《满城尽是黄金甲》,我的感觉沿着这三个阶梯递进。

  这部电影是根据曹禺的《雷雨》改编的,于是我很自然地想起曹禺说过的一段话。原文记不得了,大意是:不要哭泣起来如倒海,诉起苦来如风车,这会让人感觉疲劳,再也没有力气来怜悯你了。

  于是我又想起了中国美学的一些经验之谈。如“张弛有度”、“疏密相间”、“强弱协调”、“浓淡适宜”……与此相对的则是“过度”、“过分”、“过满”、“过犹不及”……

  张艺谋是一位我尊敬的艺术家,在他失败、失当的时候,我也不希望听到挖苦、漫骂的声音。需要的是恳切、诚实的进言。张艺谋的长项是营造视觉冲击,对于形、色、光、镜头的角度、画面的切换,有着精心的研究,有着过人的贡献。但自《英雄》以来,尤其是《满城尽是黄金甲》,他在“满”“尽”二字上做足文章,犯了艺术审美之大忌,即上诉的“过度”、“过分”、“过满”而终于“过犹不及”,造成了审美的疲劳和厌倦。

  光、鲜、亮的色彩,过度追求,自始至终。

  豪华的服饰、器物、屋宇、刀箭、盾牌,层层加码,狂轰滥炸。

  满眼的兵士如狂潮涌来,淹没了战士的神勇和英武,恍如数不尽看不清的蠕动着的蚂蚁。

  满眼的菊花,黄通通、金灿灿,塞满了你的眼球,让你再也感受不到菊花的雅致、高蹈的傲气和风骨。

  还有那满眼的乳房,像是肉的堆积,让我想起一个成语,“酒池肉林”,失去了健康的性感必备的前提:人性化、个性化和神秘化。

  打个比方,就像美酒佳肴,喝得太多吃得太多,让人晕眩饱胀、痛苦不堪 ,再也品尝不到醇香和鲜美 。观看这样的电影无法沉浸到艺术的境界中去,观众时不时发出的慨叹是:“这要花多少钱哪?”接踵而来的疑问是:“花这么多钱,值吗?”是的,值吗?

  从票房价值看,据报道,创了新高。有人可以说:值!但恕我直言,这样的票房价值,靠的不是艺术的魅力、吸引力,而是铺天盖地的广告运作,和大腕导演、演员过去创造的名声。就像靠着广告,靠着名人效应,有些“不咋地”的保健药也能创出一时的高销售额一样。当年有人看了张艺谋的《十面埋伏》之后打趣地说:“观众买票看戏,是中了张艺谋的十面埋伏!”这话适用于《满城尽是黄金甲》。因为,真正的票房价值应该统一于艺术价值。

  那么,让我们再进一步考察一下它的艺术价值。据说,张艺谋吸取了《英雄》、《十面埋伏》的故事紊乱、人物单薄的教训,所以,这部戏以改编人物、故事俱佳的《雷雨》为起点。有评论说,这部电影对《雷雨》作了大胆的改编伸发 ,克服了《英雄》、《十面埋伏》的缺点。“大胆的改编伸发”,哪怕改得面目全非,我赞成;但改编伸发得如何,是否真的克服了那两部戏的缺点,却是另一码子的事儿。很遗憾的是,这部电影既没有创造性地展示出《雷雨》的优点,又没 有伸发出优于《雷雨》的新意。

  《雷雨》的最大优点是在一定社会的背景下,展示了人性的压抑和反压抑的冲突。在这个基础上构成了曲折的故事情节、丰富的人物性格。而在电影里这个基础淡化以至于消解,代之以一个来由不明的复仇、夺位的冲突。又是复仇,又是夺位,以至于大规模的动起了刀兵,看起来是强化了戏剧动作,实际上是简化了戏剧内涵;让人可以深思的戏剧元素,一概简化为无需思考、品味的闹轰轰的打斗;眼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心却处于麻木懞懂的状态。于是,艺术审美的质量大幅度的下降。走出电影院,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无聊。

  以强迫喝药为例。周朴园的强迫,从他的角度看,并无害人阴谋,是为繁漪“好”,为孩子“好”,是为了建立一个他以为的“家庭规范”;而繁漪拒喝,是因为她深知这药治不好她的“心病”,她的心病来自于人性的压抑,这恰是周朴园无法理解的。周朴园命令周萍、周冲下跪求母喝药,也并非故意刁难,无非是维系他心中的伦理秩序。而此时的周萍要把他的“情人”当作母亲来下跪,他无力违抗父亲的威严,也没法把情人看成母亲,心中矛盾之复杂,可说是无以复加,而他终于跪了下去,是人性的怯懦,又是对繁漪的一个背叛;在她看来,要当顺从的儿子就不能当忠诚的情人,她把药喝了下去,是对周萍的绝望;这是人性冲突多么丰富多彩的场面。而电影呢,也沿用了命令两个儿子下跪求母喝药的环节,但国王的动机是谋杀,王后喝药的动机是麻痹国王,以掩盖武装政变的策划,为大规模的武斗作了铺垫,复杂的内心世界的人性痛苦被简化、淡化了,失去了《雷雨》那种动人心弦的魅力。

  人性的冲突被复仇、夺位的斗争所代替,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的戏剧性的展现被冲刺眼球的大规模的武斗场景所代替,是此次改编的核心环节。据说这一切是为了面对电影的市场化、娱乐性,是为了去争抢奥斯卡那个小小的金人。于是我把本文的题目定为“初评”,因为《满城尽是黄金甲》确是提出了一系列需要我们重新认识、重新评说的问题,譬如市场化和艺术品位的关系问题,娱乐性和严肃性的关系问题,奥斯卡究竟是个什玩意儿,它和我国电影事业的发展究竟是个什么关系的问题,等等。要知道,这些问题要是闹不明白,恕我危言耸听,我们那些才华横溢的名导们很难从“走火入魔”的泥淖中挣脱出来,我们将面对人才毁灭的悲剧!


 


出处:老顽童网站 作者:沈敏特 首发时间:2006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