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金磊-----回归的世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16:34:39
作者:周靖冬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但是在这个干旱的春季,清明已经过去了几天,那种清新的画面仍迟迟没有出现在枣强。东紫龙村,安金磊的这块40多亩的棉花地里,上一年用过的农膜或隐或现地附着在地表,勾勒出整齐的地垄。妻子张秀双在前面用钢叉挑开埋在土里的残旧农膜,小安伏身跟在后面把它们一把一把地团起来,再用大块的土坷垃压住。有的小片农膜被板结在土坷垃里,就得先把它们摔碎再挑拣。有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只要被小安看见,一定会拣起来掖进裤兜。墒情差,没有风的时候扬起的尘土围着他们久久不肯散去。他们却似乎毫无察觉。 

怎样给安金磊这样一位青年农民定位?有了2005年开春时节与他在田里共同清理农膜的五天接触,我确信了此前听到的传闻——他是一位有良知、有责任感的农民,一位不折不扣的有机农业的践行者。晚饭后坐在灯下交谈,每每惊异于他对中国古老文化知识的熟悉。他随口而出的圣贤佳句常常让我自愧浅陋。再看他写给一位尊者的恬淡自如、用辞儒雅的信,开始觉得他是一位博学的文人。随着交谈的深入,听他展开自己对农业问题的一个个疑问,一层层思考,我又觉得他像是一位农业问题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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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规定与质疑 

九十年代初,刚从农校毕业来到巨赞农场的安金磊,身背手压喷雾器,走在分到自己名下的60亩果园里,按照规定的步骤给果树喷农药,给间作套种的玉米打除草剂,脸上一片茫然。一是因为此前他从来没有做过农活儿,二是因为他很不适应那农药和除草剂的味道,从打亲耳听说了“毒西瓜”把人吃坏的事情,更加从心里反感这些化学的东西。到了第二年侍弄西瓜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愿下“毒”手了。和玉米相比,西瓜毕竟更接近人嘴呀!安金磊偷偷地改用鸡粪、叶面肥和营养液,不用任何农药和化肥。 

在农家肥的滋养和小安精心的照料下,苗儿拱出来了。两瓣籽实中间,一株由黄变绿的细嫩的子叶正在奋力地展开,尖端的生长点上顶着一粒晶莹的露珠。整块地里,支楞楞的瓜蔓向四处舒展开去,纷纷显示着无限的生命力。小安觉得它们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充满活力的蛇,似乎又带有孔雀开屏般的美丽。啊,都不对,那活生生的精神头分明有股子苍龙一般的气势!他蹲在地上看得出了神。 

在农校为西瓜育苗的课程里,观察秧情,帮助小苗培土、脱壳是一道必要的程序。从那以后安金磊特别喜爱在瓜地里感受这种乐趣,感受那里的清新空气。这一季,小安的西瓜地里不仅没有出现一棵病株,而且西瓜味道明显地好于别人的地块!他并且为此获得了当地农业部门的品质检测奖。他种植的西瓜因为被检测到明显的抗癌元素而被授予“抗癌西瓜”的称号。 

成功的体验助长了安金磊潜质中的叛逆成分,他不再唯上级规定为尊。规定要求定期为果树除草,为果树保留水分、养分。小安觉得它们之间的关系,依赖更甚于竞争。杂草在盛夏的骄阳下可以为果树吸收阳光,有利于果树周围小气候的调节,所以对除草的事无动于衷。领导催得紧了,他就干脆把显眼处的杂草翻进土里一些——让它们在消失之前做一回绿肥吧! 

从第二年开始,安金磊就再也没有用过农药化肥。然而事实一再证明,小安地块里的果树长得就是好。 

今年三十出头的农民之子安金磊是沿着一条被人重复过无数次的轨迹走过来的。不过,今天这轨迹的背景中加进了太多的时代特色:商品化,产业化,经济全球化,经济理论的眩目光环,企业精英的商战妙计,经济问题国际会议会场内无休止的争吵,会场外愤怒的抗议……。在农村,化肥取代了农家肥,除草剂取代了锄头,市场的繁忙交易和讨价还价全都紧紧关联着农民的生计。产业化大潮之下,土地已经成了农产品生产链条上一个似乎无需用心“保养”,可以随意榨取的环节!种种与祖先说法不同的怪现象让安金磊感到疑惑。
思考与实践 

小安喜爱思考。小小的成功除了让他高兴以外,更触动了他的思考机器。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最初认定的“理论”:果树地里需要搞间作。高的树木,次高的麦秆,贴着地面的草,上下错落,对于光、肥、水的利用并不完全是竞争关系,而主要是相互协作的关系。在肉眼无法分辨的土壤微观世界中,也存在着一个复杂的共生系统,其中除了土壤和农作物以外,还包括诸如苔藓、杂草、各种昆虫、微生物、细菌等等。它们之间既依存又制约,正如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体之间,环环相扣,各有其存在的价值。土壤的共生系统越是多样化,越是复杂,就越肥沃,越稳定。祖先有言:“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人为地干预、打破这个历千万年而形成的平衡一定会招致危险。 

1995年农场实行承包责任制,安金磊多少获得了一些实践自己理念的自由空间。2000年,迎着人们不解的目光,安金磊辞去国营农场的工作,回到村里承包了两块总共50亩废弃的贫瘠土地,开始了完全自主的有机种植探索。 

在村里签完字,他径直去了已经“属于”自己的土地,满怀幸福感地抓起一把土凑到眼前观察着,踌躇满志地盘算着种植计划。他也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这样做了。 

思考与学习比劳动更艰苦,却又充满了快慰。劳作一天的他,晚上不爱看电视,而是读书,从那些凝结了中国古老文化精华的字句中汲取养分。 

听人说上农家肥的地产量低。他就盯住人家刨根问底,再找别的人给以佐证,终于弄清农户利用农家肥肥料类别单一,要么是猪粪,要么是鸡粪,当然没有化肥那么全面的元素搭配。小安建议他们多种肥料混合使用。他坚信这些没有受到过化学物污染的土地本质上是健康的,很容易恢复地力,提高产量。 

安金磊不主张搞温室大棚,认为高温高湿的大棚内部环境下细菌会超常繁殖,得不偿失。他认为一年多熟、反季节上市这类做法仅仅从商业盈利出发,虽可得一时之利,却违背了作物的生长规律,对土地,对作物,对消费者,都将构成危害。古人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是告诫我们要一切以自然规律为尊。 

安金磊注意观察土质,尤其注意虫子活动的痕迹,认为虫子是土壤健康与活力的表征。但在大量施用化肥农药的田里,蚯蚓一类的益虫渐渐绝迹了,加速了土壤的板结。他主张辩证地看那些一般意义上的害虫。地里适当数量的喇喇蛄可以保证七八成的出苗率,等于帮助农家间苗。蚜虫病害实际上与大量使用化肥有关。含氮量过多的植株蛋白含量高,杆脆,更适合蚜虫的口味。此时再采用过去的草木灰办法对付蚜虫为时已晚。 

安金磊的思考,来自于实践又迅速回到实践。 

实践,当然意味着更多的吃苦,更多的辛劳。锄草总比喷洒除草剂艰苦,施农家肥总比施化肥劳累。拣农膜,那么一块40多亩的地,夫妻两人要干6-7天。全社会性的浮躁病感染到农民身上,就表现为不愿花力气,得过且过,日头一斜就惦记着早早收工,吃了饭好去搓麻打牌。安金磊路过别人的地时,每次都能看见多年积攒的残留农膜白花花地散落在泥土里,像是沾满痰迹的地面,难看极了。抓起一把土闻闻,是一股呛人的化学药剂的味道。种子稚嫩的幼芽和根系怎能够冲破这样恶劣环境的包围与刺激?即便长大了,又怎能够回报给人类健康的果实? 

一天,安金磊和妻子手持钢叉正在为鸡粪堆做翻倒腐熟。发酵过程中的粪肥散发着一种特别刺激的气味,甚至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干得满头大汗的当口,一位骑车路过的老农骗腿下了车,径直走过来,脸上既有不解和新鲜,又透着几分爱怜和赞赏。不过说出话来却是反着的: 

“化肥多省事,年纪轻轻的卖这份傻力气?” 

“累是累点儿,可是用着踏实,上到瓜地结的瓜也好吃。” 

老农听了眼睛里一亮:“种地三分种七分养,这话没人听得进去了。天下没有白吃的馍,化肥‘又省事又高产’,那祸害还在后头呢!你们记住,全好的好事,准不是好事!”老人越说越激愤:“他们光说高产了,怎么不说打了多少深井,抽了多少地下水!”
压榨与危机 

有机农业面临的最大威胁是产业化浪潮。从“石油革命”开始以后的数十年来,化肥已经使得土壤板结,通透性差,地力下降,有机成分低,抗病能力弱。 

产业化对农业的危害远不仅仅表现在化肥与除草剂上。就说种子吧——种子的产业化运行使得农家购买种子的成本越来越高,经济作物棉花的种子最高一斤能卖到40元之多。听说有的人还在打算通过科学手段把种子搞成不育系,杜绝农家自己育种的任何可能。最早是美国的种子商,打着民族旗号的中国“专家”站出来戳穿了洋人的阴谋,却很快表明他们也同样是只知盈利的种子商!农家放远目光,去花血本培养自己的子弟进大学。谁知他们出了校门却反过来用同样的办法在父老乡亲们身上榨油。农民亲手播出去的“种子”在本代就发生了遗传性状变异! 

实际上,只要不是做杂交培育,一般性的提纯、筛选和留种很容易掌握。所以安金磊主张农民学会自己留种,以免受种子商的假种子欺骗和价格压榨。 

商人压榨农民,农民们只好压榨土地。 

化肥施用量一加再加,但收成却在下滑!农药使用量一加再加,植物病害不是少了而是多了!用水量一加再加,水井越打越深。华北地区不可补给的深层地下水已经被采用一半,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普遍的干旱与超深的机井相互助长,恶性循环! 

农民由于其行业的特殊性,经济危机会直接衍生出生态危机,二者形成更严重的恶性循环。在严酷的经济压力之下,新一代农民普遍视土地为摇钱树。孩子上学,老人看病,给儿子盖房取媳妇,买摩托,全指望着它。日子越紧,“摇”得越狠。 

“摇”着“摇”着,很多人想到了真正的树——砍树现象严重起来。大道两旁过去茂密的树木几乎已被砍光。远望邻近村落,已经不见了那种绿树掩映的画面,被取而代之的是黄色的房舍。安金磊认为,树木是最涵养水分的,鼓励农民栽种果树有利于减轻干旱,阻止地下水的减少。但是这又涉及国家的粮食生产大计,安金磊的想法难有实现的可能。 

过去,地头和房前屋后总是要留一些杂草的。现在统统种满了作物。农民也许为此多少缓解了生活的压力,可知却断绝了多少鸟儿的生路! 

2003年大旱。6月,小安夫妻给棉花地浇水时,忽然发现在棉花地南头,那片旧车辙形成的长条形低洼地里,几千只燕子在抢着喝周边地里渗过来的积水,满满当当地落了一大片!喝饱了的燕子仍不肯离开,有的蘸着水梳洗自己的羽毛,有的在浅水边兴奋地嬉戏。 

这场景令他们永远难忘。 

古人说:“质子爱民,以下至鸟兽昆虫莫不爱。不爱,奚足以谓仁?”安金磊对这件事作了一番设身处地的分析。近年来北方干旱少雨,河湖干涸;农村普遍建起了机井和水塔,农家多数通了“自来水”,旧时的井台已经少见;农民浇地的水里常常溶进了追施的化肥。这就使得鸟类很难寻到喝水的地方。食物来源同样困难。除草剂已经消灭了田间的大部分野草,使得草籽难觅。谷物在这一带少有种植。当地人都发现过去常见的鸟类已经减少了六、七种。燕子的数量也明显减少。为此小安决定每年在地头种些专门用于“赈灾”、不打算收获的谷物。地头保留适量杂草。房顶上、树杈上放一些接雨水喂鸟儿的容器。 

倡导这样一种生态伦理观意义重大,因为一个安金磊也许能够为村边的鸟儿减轻饥渴的折磨,但可能挽救这些物种的消失吗?根据笔者所掌握的资料,在全球气温变暖、人口急速增长和自然环境恶化三大趋势作用下,地球上的生物正在经历有史以来第六次大灭绝。在过去的100年里,全世界已有超过1000个品种的家养动物灭绝。如果不采取措施,20年内人类还将失去2000个家畜和家禽品种。目前全球有超过15000种物种濒临灭绝,灭绝速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陷阱与希望 

安金磊明确表示了对现在的产业化、市场化农业前景的担忧。他说,目前的大城市超市中各种商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但是有哪位消费者想到过自己为此付出的代价呢?超市的运作机制决定了它们必须极力增加商品种类、规格,必须在一个很大的范围内组织货源,签订供货协议。货品供应必须有长期和稳定的保障,对违反协议者施以重罚。散户农民显然无法适应这样的要求。而大范围的货物调动,势必造成大量的能源消耗,以及包装、仓储、防腐措施等方面的浪费与污染。相比之下,陶渊明式的“田园经济”会让我们的地球保持更长时间的生存条件,为我们的后代保留更多的自然资源。现代人只须舍弃一些高消费和过度的舒适生活,克制一下品尝异地风味食品的欲望,就功在千秋了! 

产业化主张地区性的单一种植。但是我们古老的农谚说“倒倒茬,顶茬粪”。适当变换种植种类可以减轻土壤养分的片面消耗。间作、轮作则有利于对地力、阳光、二氧化碳的全面利用,也有助于减轻天灾对农民的打击。多样化种植还有利于阻断某种病虫害的大面积扩散。有时即便在自家棉花地里间种几行玉米或芝麻,都可以有效阻止蚜虫的蔓延。安金磊和妻子对此体会很深。与土壤中的复杂体系一样,农业经济的多样化同样是农民不可或缺的宝物。 

但是,枣强的农民却在年复一年地种棉花,包括安金磊自己。为什么呢?干旱。种粮用水量大,只有棉花可以在不加大用水成本的情况下保证收益。 

生态问题、经济问题搅在一起,万恶之源就是产业化。事实已经证明,产业化只能使财富加速向少数人集中,让农民和其他弱势群体陷入穷困,让土地变得贫瘠,让资源加速消耗,让地球蒙上阴影。产业化起码对于农民来说是一个陷阱! 

笔者心想,在产业化的滚滚大潮面前,能有安金磊和他的妻子这样一批有责任感,勤于、敢于思索,并愿意用自己的汗水去践行中国古老农耕文化的青年农民出现,是一种希望。至今,安金磊开始这样做的时间并不太长,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理的思路也还很多。我从心里盼望着他能够得到更多人的关注与支持,盼望他的农耕方式取得示范效应,帮助绝境中的农民找到出路。 

安金磊自己当然更这样期盼着。他用了《诗经》里的一句话来描述自己的心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前景也许不必心忧——就在东紫龙村,希望已经开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