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家董玉泉宿命考

 2006年11月06日 11:38 《商界》杂志

　　文/王青

　　在中国豆腐2000多年历史上，有两个人做出过重大贡献，应该记住他们的姓名：一个叫刘安，发明了豆腐；另一个叫董玉泉，发明了全自动豆腐机和豆腐粉流水生产线。

　　淮南王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中国古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刘安对我们这个世界有两大贡献：一个是留下了重要的古典文献——《淮南子》；另一个便是发明了伟大的豆腐。

　　董玉泉是河北曲阳人，个头不高，浓眉大眼。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人，高级工程师，痴迷于电子、机械、食品、化工；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大侠，钟情传统文化，痴迷于易经、风水、气功、拳术……

　　刘安、董玉泉至少有三个共同点：都有悲剧色彩，都痴情于豆腐，都半人半仙。

　　说董玉泉半人半仙，是有一些根据的：

　　发明全自动豆腐机，乃是几代中国发明家的梦想，万万没想到，数十载努力之后，到上世纪80年代初他们全部折戟沉沙；而他们的日本同行几番挣扎之后，也最终认输，转而发明了“多快省”而说不上“好”的豆腐流水线。由此，一些权威人士断言，鉴于豆腐化学点卤的特点，发明出一种像制砖机那样不停吐出豆腐块的全自动机器是不可想象的。

　　而此时河北涿州市，38岁的电子仪器厂厂长董玉泉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好一个董半仙，1985年8月24日他向国家专利局申请“多功能自动豆腐机”专利，1986年4月21日便推出了世界上第一台全自动豆腐机，嘁哩咔嚓，8个月轻松摘取了这颗“食品工业皇冠上的明珠”。

　　豆腐机一口气卖出200多台，董玉泉春风得意，哼着小调，整天忙着点钱。3年后，1989年春天，以香港天发公司李炽昌为中介，台湾大地兴公司花6.6万美元订购了董玉泉的4台豆腐机。机器性能令台商口服心服，但粗陋的外观让人糟心。为此，李炽昌四上涿州，董玉泉四次打磨机壳，台商仍然拒不收货。第五次，李炽昌从香港拎来6只美国3M砂轮，气咻咻地往董玉泉办公桌上一扔：“再试试，不成我就认栽了！”

　　结果，奇迹出现了：经3M砂轮打磨的豆腐机光彩照人，台商二话不说就在提货单上签了字。

　　中国磨轮至少落后国外20年！董玉泉很受刺激，为赌一口气，食品专家董玉泉转行，埋头苦干，开始在他简陋的小厂里发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磨轮生产流水线。

　　日月如梭，又是3年光景，1992年7月在董玉泉“惨不忍睹”的流水线上，一只只品质性能可以与3M媲美的磨轮列队而出。

　　这一天，站在磨轮流水线旁，一片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的董玉泉对20多名北京新闻记者说：“我肯定是中国最棒的发明家。如果我不发明包子机，世界上就不会有包子机；如果我发明包子机，世界上明年就有了包子机！”

　　此话吓了众人一跳。自从1958年夏天世界上第一台全自动饺子机在哈尔滨问世，便有数以百计的顶尖级发明家致力于全自动包子机的研究。然而30多年过去了，千呼万唤，包子机始终未能面世，而这个文革中毕业于保定商校的曲阳汉子对来自北京的记者们吹牛说，给他一年时间就可以有包子机！

　　“他们失败，主要是小瞧了发明包子机的难度。”董玉泉解释道，“如果把饺子机比做玩具车，那么包子机就是真正的小轿车；如果把饺子机比做算盘，那么包子机就是真正的计算机。关键在于饺子皮是面粉加自来水，物理化学数据可以调控；而包子机涉及生物发酵，酵母来源不同，水源不同，空气温度、湿度不同，甚至季节不同，数据就会千变万化，许多指标实际上是不可控的。咱们这样说吧：大夏天，您这儿揉好300公斤发酵面粉，规定机器在3小时里把它捏成包子，那么第一小时不会出毛病，第二小时面团开始出汗变软，而到了第三小时，它已成为一滩稠面汤，从案板上淌了下来！”

　　和从前一样，董玉泉这次牛皮又吹成功了：仅仅一年，1993年7月，世界上第一台全自动包子机便在冀中小城涿州问世了。

　　“樱桃好吃树难栽”，豆腐营养丰富、质地松软，容易变质，运输不便，而货架期短，这些特点决定了它很难进入商业化大流通，很难实现品牌经济、规模效益。

　　1986年夏天，董玉泉脱颖而出，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全自动豆腐机。豆腐机的确好，一人一班能制作1500公斤豆腐，产量提高十倍，而卫生提高了不知多少倍。

　　但是，和日本流水线一样，它最后也败给了“一锅一火”的传统豆腐——豆腐机逐渐卖不动了。

　　董玉泉败在哪里呢？

　　毫无疑问，发明是一流的；同样毫无疑问，发明是失败的。豆腐自身的特点，决定了采用工业化方式很难形成大产业。而且豆腐机出口一台卖1.6万美元，国内市场卖2.6万元人民币，而这2.6万元，已是个体户“全套生产设备”的百倍以上。

　　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西方发明家马上就会联想到防腐剂、保鲜膜和利乐包。

　　然而珍爱生命的人们又马上高叫：“让该死的防腐剂、保鲜膜和利乐包见鬼去吧！”

　　那么不约而同，发明家想到了方便豆腐，想到了豆腐粉：能不能发明一种类似方便面那样用开水一泡，几分钟就可食用的豆腐？

　　真是一个好主意。

　　这种豆腐粉各种指标应与奶粉相似，卫生、快捷，便于运输，而且货架期长。那么，最后决定产品胜败的关键，可以归结于以下三点：

　　——它好不好看，符不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情趣？

　　——它好不好吃，能不能接近个体户豆腐的鲜美程度？

　　——而第三点更重要，相当于贾宝玉脖子上的“通灵宝玉”：企业生产豆腐粉有没有钱赚？

　　解开三个死结，只能是中国发明家的责任——这副重任最后历史性地落到了涿州董玉泉肩上。

　　这不仅因为他是中国人，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发明家，发明过世界上第一台生产中国豆腐的机器，还因为他半人半仙！

　　半人半仙的董玉泉，这次也同样低估了发明豆腐粉的难度——这对于60亿地球人也许是一件好事，因为如果他准确认识到难度，世界上就永远不会有商业化的豆腐粉生产线！

　　1995年初夏，半仙董玉泉着手研制豆腐粉生产线。他怎么也没想到，早在2000多年前，那位名叫刘安的老先生便给后代子孙布下了温柔的陷阱，他的噩梦刚刚开始。

　　最初，发明过磨轮流水线的董玉泉天真地认为，这次会一帆风顺，半年，顶多一年便可以石破天惊，再次赢得鲜花和掌声：不就是设计一条流水线吗？

　　这个世界上，低估豆腐粉发明难度的显然不止董玉泉一人。由此无一例外，发明家最后全都“光荣牺牲”了。

　　于是当代中国，出现了一道奇特的景观：也许消费者对豆腐粉翘首以待的时间太久，产品一经投放市场，立马受到热烈追捧，厂家轻易赚到了第一桶金；而在此之后，便成了一场噩梦——消费者没完没了的投诉，经销商没完没了的退货……

　　全国到处都有人生产豆腐粉，美轮美奂，每个大型超市食品货架上都整齐码放着包装考究的豆腐粉；而每位消费者兴冲冲将它冲调成“豆腐”后，都会发出一声惨叫：“为什么受骗的总是我？”

　　这一点，连半仙董玉泉的产品也不例外。他的“必克堡”牌豆腐粉投放首都市场，立即引来一片赞誉，一片抢购热潮；然后，便是一片责骂，和一片退货热潮。

　　问题出在哪里呢？

　　主要是豆腐粉冲出的豆腐外观、口感非常糟糕，与个体户的“刘安豆腐”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和日本酸豆腐一样，并非挑剔的中国消费者也是一边吃它一边皱眉头：“您说这玩艺儿它是豆腐吗？”

　　一次次失败，让大侠董玉泉黯然神伤：“和市场上其他产品一样，我用干法制造的纯豆粉没有去掉寡糖、黄色素，也没进行灭酶、脱腥和制熟处理，干粉微粒吸水后立即膨胀两倍，口感非常粗糙；而后来用湿法制造的豆腐粉微粒自黏，很容易结成不可逆的‘死粒’，冲调时形成难看难吃的疙瘩——这就是业内人士头痛不已的‘干怕胀，湿怕浮，死粒难开，细粉变粗’！”

　　一次次失败，董玉泉终于认识到，自己上了老祖宗刘安的当，掉进了温柔的陷阱：豆腐粉是一种平庸的产品，但将其工业化的技术并不平庸；恰恰相反，豆腐品质要达到个体户的高度，需要有了不起的高新技术支撑——除非出现奇迹，突然发生某种技术革命，这次他死定了。

　　“好吃才是硬道理”！尽管发明家有一千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但归根到底，除非色、香、味，尤其是口感最终满足消费者“心急能吃热豆腐”的要求，事情才算完。

　　而实现这些目标千难万难。真让人一咏三叹，发明复杂的豆腐机，董玉泉用了8个月，发明神奇的包子机，用了1年，发明规模宏大的磨轮流水线，用了3年，而发明豆腐粉生产线，从1995到2004年，“此一去山中整十载，此一去青丝掺白发”，年仅57岁的半仙董玉泉，已是“发落齿摇，胸塌背驼”，无复当年大侠风采！

　　这中间自然涉及到非同寻常的辛苦，涉及到一些非同寻常的商业机密，在此就不一一细表了，总之一句话，2004年春天，董玉泉拿出的豆腐粉又带有几分“仙气”，只要冲上普通饮水机的热水，消费者十分钟内便可以得到原汁原味的“刘安豆腐”！

　　性格即命运。发明家有发明家的逻辑，这些荒谬逻辑决定了他们的悲剧命运。脾气古怪的发明家永远成不了长袖善舞的企业家，等待他们的将是“市场经济”的严惩。

　　“中国爱迪生”有了豆腐粉，有了世界级发明，但日子越过越挠心。前面讲过，董玉泉目前面临着三种选择：挥泪出走，卖身投靠，或眼睁睁地破产。

　　发明家董玉泉为何如此命乖运蹙？

　　我们无法简单归咎于外部环境。20年来，无微不至，党和国家关怀、呵护这位“大发明家—小企业家”，给了他无数荣誉和鲜花；苦口婆心，河北省、保定市负责同志数度到他那个只有几十名员工的小厂指导工作；风尘仆仆，中国国家级专家一次次从北京赶往涿州，为他提供专业技术方面的无偿援助；服务到家，涿州市关键职能部门，例如工商、税务、银行领导一次次现场办公，为他的企业排忧解难……

　　可以断言，没有这些关注和关怀，董玉泉处境还要糟。也许，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他本人身上——董玉泉是一个天才的发明家，但绝不是一个天才的企业家。他能够轻易找到解决科技难点的办法，却不知道如何解决企业经营面临的难题。

　　企业家与发明家并不完全统一，有时甚至还有尖锐矛盾。在商言商，企业家单一目标是盈利，就事论事，发明家单一目标是发明新产品。那么，当二者剧烈冲突时，毫无疑问，企业家会选择放弃发明，而发明家会选择放弃盈利。

　　那么，对于既要给国家纳税，又要给职工发工资的“发明家厂长”而言，他的选择后果会极其严重，有时甚至能置企业于死地。与“钻进钱眼”的企业家相比，发明家更像浪漫的诗人，不冷静，自我中心，予智予雄，有时候错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上帝。于是“意气用事”、“难侍候”，成为董玉泉的朋友们对他的共同评价，客观讲，应该也是世人对所有天才发明家的共同评价。

　　发明家都是半仙，都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他们也许能发明一流产品，却不一定能管好一流企业。

　　中国爱迪生远远没有美国爱迪生幸运。这让人伤感，肝肠寸断。仔细想起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生产能力太强，产品太多，让人眼花缭乱。此时此刻，科技创新的意义必然下降，而营销创新必然成为“重中之重”，此时此刻，“化腐朽为神奇”的不可能是发明家，而只能是营销专家。

　　21世纪是品牌的世纪。天才发明不依附于品牌，就什么也不是；天才发明家不依附于强势企业，就等于什么也没发明。

　　说起来让人英雄气短：当今世界，如果没有牌子，没有成熟的市场网络，发明不能实现“惊人一跳”，发明家就什么也不是。

　　在当代，真正的强者不是有好产品的人，而是拥有品牌——软竞争力的人。

　　“好汉要提当年勇”。这方面，软竞争力方面，18世纪以前，差不多前后2000年，龙的传人也曾领跑世界。但是，现在不中了，不成了，如果说我们硬竞争力落后美国人20年，那么，软竞争力至少落后了100年。而这一点，不仅影响着世界和东亚未来，也一定程度影响着例如董玉泉这样的中国发明家的命运。

　　“一瓢水浇不出一棵大树”，涿州可能耽搁了董玉泉这位伟大的发明家。“北方出经验，南方出效益”，至少眼下60万人的北方县级市，也许承载不起大发明家、大企业、大产业。

　　西方一位历史学家高瞻远瞩地指出：舞台小，有时会使人变“小”。他举例说，现代法国的缔造者——戴高乐总统本来可以成为当代最伟大的政治家，可惜他不是出生于美国、中国或俄罗斯，而是出生于“小国”法国！

　　那么，舞台小有时也会使发明家变“小”。我们伟大的董玉泉可能碰上了戴高乐同样问题——他生活战斗在河北涿州这个县级市里。

　　涿州并非一直是县级市，并非一直这么可怜。古代涿州非常牛气，这儿不仅出过先主刘备、宋太祖赵匡胤，还出过大燕“雄武皇帝”安禄山。我说涿州牛气，还因为这里出过“中国的马丁·路德”——慧能和尚。他的《六祖法宝坛经》，成为禅宗“宗经”，一直影响到了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

　　“涿州这地方人杰地不灵，古代涿州的‘人杰’都是跑出去才成气候的。”发明家董玉泉一脸沮丧地指出。

　　难道是“人杰地不灵”造就了董玉泉的悲剧？

　　此话并非全无道理。的确，奋力扔出石头之前，它掉到地上的命运便已确定。那么，远在董玉泉发明伟大的豆腐粉之前，失败的命运便有可能已在一旁守候——县级市涿州也许会出大发明家，但注定不会出“经济航母”！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有一个奇特现象，那就是地级市很容易创名牌，出效益，而条件好一些的省会城市不成，条件差一些的县级市更不成。

　　有时候，一些企业家也在悄悄发问：在中国，知名品牌与城市行政级别是不是存在着一种神秘联系？

　　这是发人深省的。

　　涿州市出了什么问题？

　　或者换一个提法：中国县域经济出了什么问题？让我们听听有关其中一位著名企业家——珠海格力电器(20.56,-0.39,-1.86%)董事长朱江洪的一则小故事吧：

　　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天，朱江洪打算兼并一家外省空调厂，拎着包走下飞机时，突然发现有两辆黑色“大奔”停在飞机翅膀下面恭候。接下来，风驰电掣200公里，“大奔”从机场一直开进了空调厂。参观完车间，又酒足饭饱之后，他被邀请步入一个灯火辉煌的会议厅。在那儿，早有三十多位身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在恭候。通过交换名片，他才知道，这是包括市委、市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一把手，包括计委、工商、税务、国土、环保、银行等九家职能部门负责人在内，济济一堂，要为他“现场办公”，听取并着手解决兼并过程中可能遇上的困难。

　　朱江洪感慨万千，事后对笔者说：“一个企业要成为经济航母，所在城市要足够大，大到能把两辆奔驰开进停机坪；又要足够小，小到一个电话，就能召集四套班子、九大部门现场办公——中国名牌只能出在‘地级—副省级’城市！”

　　涿州市足够小，可以轻易做到后一点，为天才的发明家现场办公，可惜不够大，没有将两辆‘大奔’直接开进机场的实力。那么，和奋力扔出的石头必定掉到地上一样，远在披挂上马、直扑敌营之前，发明家董玉泉的失败命运便已确定。

　　这是一出真正的悲剧，而我们无能为力。

　　唯其无能为力，董玉泉和中国豆腐才愈加显得悲壮！

　　(编辑 李丰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