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谟:《说文解字》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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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绪论
1.汉字的发展。从历史上看,文字起源很早。尽管出土的陶器上也有像很早的文字的东西,但它究竟属于什么时代,怎么去认识,还有待深入研究。因此,今日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有系统的记录汉语的文字是甲骨文。从甲骨文发展到铜器上的文字即金文。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有所谓六国古文:秦早期的籀文、货币上的文字、陶器上的文字等等。到了秦始皇时代,简易了秦的籀文,成为小篆。再发展成隶书、草书、行书、真书(即楷书、正书)。
从书写方式上看,汉字的发展有形变和势变。形变即字形有了改变;势变即书写的笔画有了变化。形变如金文跟六国古文相差很远,小篆跟金文相比又有了很大变化。篆书是圆笔居多,小篆已有点变化,隶书变化很大,把圆笔改成方笔。如“大”、“日”,字形由圆的变成方块。这种发展一方面由繁复趋于约易,简单化,如由大篆、籀文到小篆;另一方面又可看到由单体变为合体,加上不同偏旁则成为形声字。书写上由繁复趋于约易,字的繁衍上由形以表义向表音方向发展。最早先有图画代表形象,作为文字把图画简化而成为象形字。还有指事,《说文》举“上”、“下”为例,因为无物可象,所以有指事。又有会意,会意一般是合体的,如“相”,是由两个独体合成的会意。此法还是有时而穷的,遂向表音方向发展,因此有了形声。又有转注、假借,合前几种为六书。转注,《说文•叙》讲“建类一首,……考老是也”。前人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我认为比较准确的是刘台拱的讲法:“从一义生数字谓之转注,以一字摄数义谓之假借;随音立字,谓之转注,依音记字谓之假借。”戴震、段玉裁讲转注是互训,非也,互训不是文字孳乳的方法。假借以不造字立字,同音假借,拿一个字代表两个不同的语词。转注是表音的,假借更是表音的,因此我说是形以表义向表音方向发展。文字使用上,一字多形(或体,一个字的不同写法)慢慢趋向固定。从历史上看,有古字今字之别。
2.声韵的演变。首先应理解声、韵是一个系统(system),不是杂乱无章的。一种语言里声母、韵母各分多少类是有数的;声韵的结合是有规律的,是系统的。比如:现代汉语普通话语音t t‘一定跟iy(或有iy介音的韵)相拼,不跟ao相拼。声韵的演变就是在这一系统内部有些发展改变。演变或者由简而繁,比如古代的“端透定”在一定条件下发展为“知彻澄”和“照穿床”。或者由繁而简,比如“蓝”是来母,而“监”是见母,古代有复辅音声母kl-。为什么说古代有复辅音?这样的事例不是个别的。比如:“恕”从如声。一个字也可以有两个读音,比如“率”shuài、lù,最早为两个辅音,在一定条件下,发展为有的保留了前面的辅音(如“监”),有的保留了后面的辅音(如“蓝”)。除谐声外,从汉藏语同源词比较也可看出古有复辅音。
时代有不同。从汉语语音的声韵系统发展来看,可以分成几个阶段(period):上古、中古、近古、近代、现代。上古又可以分成前期(proto-Chinese)、后期(archaic Chinese)。时代前后亦有伸缩,商代为上古前期,周秦即为上古后期;若周秦以上为上古,则汉代也可说是上古的后期。魏晋南北朝为中古,唐、宋为近古,元、明、清是近代,现在为现代。研究任何学问,了解其历史,都应在历史上划分不同的阶段,不要笼统。
方音有不同。因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交错的关系,方音由分歧而逐渐融合,趋于一致,这是一个发展趋势。方音自古有之,而汉语是有一个最早的母语的,方言不过是其不同分支而已。有些美国学者认为闽语跟早期汉语不是一回事,有自己的原始闽语的母语。我们不同意这种说法。闽、粤、吴、北方话都是由一种早期汉语演变来的。因为一种语言不能单从语音来比较,还要看它的语法、词汇。闽语也是音节语言,没有很多的形态(phonological)变化,语法结构跟其他汉语方言基本一致,声调也可以对应。词汇上的证据就更多了,不过有些词汇北方话没有。这里面有不同民族往来时互相影响的问题,吸收一些别的民族语言的词汇。语言发展也是不平衡的,有的快一些,有的慢一些。方言的发展是交错的,有的趋于一致。一致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北方话一般无入声,但山西话还有入声,声调也不同,有的有五个、六个声调。
总之,关于声韵演变要建立两个观念:一个是古今时代的不同,一个是方音的不同。
3.语义的发展。文字的意义有本义,有变义。本义指从早期文字形体上所反映出来的取像及其所代表的词义。变义指使用文字在表意方面所起的发展变化。变化又是多方面的,转义、比喻义、借义都是对本义而言的变义。研究语义,不能孤立地看。第一,要看这个词在最早的文献里是怎么讲的(the firstappearance),有的不能单从字形来看。第二,要根据这个字(词)处于一定的句子中的意思来定,不是仅仅单凭古老的字书(训诂书)来看的,训诂书讲的不一定是这个字的全面的意思,或是在某个句子中的意思。例如《尔雅•释诂》第一条:“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倜、落、权、舆,始也。”这些字是不是都当开始讲?其实开始只是核心(kernel)的意思,事实上用处不一样,所指的方面也不一样,要把语词放到具体的句子中来看它是什么意思才行。
就语言的总体来说,形音义三者是联系在一起的,要研究语言,就不能偏于一隅,要把事物的各方面联系起来观察分析(古今,形音义),所谓“观其会通”、“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就是要联系起来观察分析。同时也要了解历史的发展,所谓“探本求源”、“明其原委”,也就在此。把事物孤立起来看,不是科学;只了解一段,不了解历史的发展,是不能理解透彻的。
二、许慎的事迹与作《说文》的时代及许慎为什么作《说文》,《说文》的功用
1.许慎事迹。《后汉书》卷七十九下《儒林传》中有记载,不过很简略。“许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也。性淳笃,少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当时很多人觉得许慎很博学,特别是经学。“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为郡功曹,举孝廉,再迁除校长。卒于家。”又从贾逵读书,古文字之学是从贾逵受学的。“初,慎以五经传说,臧否不同,于是撰为《五经异义》。又作《说文解字》十四篇,皆传于世。”儿子许冲《上〈说文〉表》,说其父曾为“太尉南阁祭酒”,相当于现在的校长,“本从逵受古学”。还著了《淮南子注》。古人作书,书叙放在书后面,目录又在叙之后。刘向校书作叙录,都是校订完毕作叙录。从许慎自叙和许冲的上表可以了解作《说文》的时代。
2.为什么要作《说文》。《说文》之前有很多杂字书,用一些文句编成,为儿童识字而设。如《仓颉篇》。罗振玉影印的《流沙坠简》里有杂字书。赵高作《爰历》,胡母敬作《博学》,司马相如作《凡将》,史游作《急就》,扬雄作《训纂》,贾鲂作《滂喜》,都是杂字书,编成韵语,最早皆四言,后来有七言。汉代有所谓《三仓》。许慎为什么作《说文》?当时经学很复杂,古文经已盛行,是对今文经而言的。古文经是用古文字写的,称“古文经”;今文经是口耳相传,用汉代隶书写下来的,叫“今文经”。晁错从秦博士伏生受《尚书》,写下来的是今文经。汉代有两次古文经出现,一次是从孔子宅壁中取出,一次是河间献王从古屋里取到的。古文经是用六国古文写的,而不是汉代的隶书。许慎作《说文》时,今文经学家和古文经学家还在争论。刘歆已看到古文经,它是有本之学,篇幅也多些,内容也有不同。比如《左传》就是古文经,《公羊》、《谷梁》为今文经。最早只有今文经流传,立于学官,许招博士弟子员,有官有禄。古文经出现之后,也要立学官,招博士弟子员,今文经学家则反对。刘歆有《让太常博士书》,批评今文经学家,时人非毁古文,以为向壁虚造,这是不对的。今文经学家又喜讲谶纬,如董仲舒,说了很多没有根据的说法,谶纬盛行。许慎从贾逵受古文经,既通古文经,又通今文经,“五经无双许叔重”。他要保存古文,说明文字形体的结构,文字的表义跟声音,所以作《说文解字》。《叙》曰:“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诸生说字解经不合古谊,因此他要作《说文解字》。何谓文?何谓字?《叙》曰:“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说:解释。解:分析(分判)。文:独体字,造字是怎么样的?象形还是指事?字:合体字,分析它从何得声?是什么偏旁?故曰《说文解字》。《叙》曰:“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撰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情。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万物咸睹,靡不兼载。厥谊不昭,爰明以谕。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以古文经为主,孟氏《易》是今文经。①分别部居;②据六书分析字体;③搜集训诂,博采通人;④明字音;⑤采古籀。《说文》包容了这么多的内容。当时今古文经争论未息,古文经在东汉已开始盛行,许慎要保存古学,文字上多方面采纳,编新字书,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完整字典。公元100—121年,在那样的物质条件下,写成《说文》,成为字书之祖,在文化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收字9353个,重文1163个,解说133441个字。保存了战国、秦、汉间的古文字。
三、《说文》的价值
1.收字范围很广。包括了①秦汉间通行的篆文;②古文(壁中书),含奇字,采自扬雄的书;③籀文,即大篆,比小篆繁复,笔画重复的多。如“则”,籀文左边写得跟“鼎”似的“鼎刂”。④或体,收当时书本上流行的不同写法。“文籍”的“籍”,“返回”的“返”。还有一种他认为的俗体,“公”字不是正规的小篆,认为是俗体。“袖”有正体、俗体。包容面很广,给我们丰富的古代文字的知识。
2.首创分析文字结构的理论和方法,一扫西汉、东汉间今文谶纬谬说,这是很大的功绩。汉人早就讲六书,如班固、郑众等。许慎通过实践把汉字加以整理,把这种理论具体表现在字典里。当时今文经学家有很多臆说,推十合一为士之类,很可笑的。许慎很了不起,给后代很多字典树立了规范。许冲《上〈说文〉表》曰:“其建首也,立一为耑,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条牵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引而申之,以究万原。毕终于‘亥’,知化穷冥。”据形系联,有条不紊。为何“毕终于‘亥’”?亥者,该也,树根底下也叫gāi荄,万物皆该备。电“一”、“上”、“示”、“三”、“王”,从形体上往下牵引,下来到“亥”。六书说很重要。尽管六书本身不够完善,有了六书,对汉字结构形式比较清楚些。六书里,象形、指事为独体,所谓文;会意、形声为合体,所谓字(“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说文》里“从某某”,或“从某从某”,这是会意;“从某某声”,这是形声。合体又是用独体字组成的。转注和假借,是用字上不断孳乳和增多。前面已讲过,转注,以刘台拱的说法比较正确,随音立字,声旁相同,形符不同。假借是同音假借。西汉、东汉间今文谶纬之学盛行,不是根据文字形体结构发展规律,而是按唯心方法讲文字构造,所据亦非篆书,更不是籀文,而是汉代隶书。《说文•叙》在讲了八体六书之后说:“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而世人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更正文,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延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执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旨。又见《仓颉篇》中‘幼子承诏’,因曰:‘古帝之所作也,其辞有神仙之术焉。’其迷误不谕,岂不悖哉!”今文经学家据隶书讲文字结构是错的。许慎根据古籀、篆文说明文字结构,把今文谶纬谬说一扫而空。
3.创立部首编排文字的方法。这是受《三仓》、《急就》的影响,特别是《急就篇》,“急救奇觚与众异,分别部居不杂厕。”先姓氏,后名物,分别开。同类的字写在一起,偏旁相同的字排在一起,如鸟虫、草木。这对许慎很有启发,他能创立部首编排文字的方法,为后代立下一很好的规范。
4.记载了丰富的古代词汇,保存了大量词的古义。古汉语单字往往是一个词,许慎对每个词都要讲解,讲解用词也往往是古义。比如:“毕,田网也。”捕鸟网。“自,鼻也。”甲骨文。“须,面毛也。”六艺群书的古义有很多在《说文》里记录了下来。另外,还有古音,形声字,说出“从某某声”,声旁与此字有直接关系;“读若某”,记载了古音。所以,《说文》是研究汉语文字的重要典籍,讲词源学、文字学、词义学都要参考《说文》;要理解古书、古代文学作品,不能不理解《说文》;编词典,要注意词的本义,也要参考《说文》。但《说文》所记,亦非全是古义、本义,此先不谈。
四、《说文》的功用
1.可以利用《说文》部首和形体分析了解隶书与今楷书的构造。《说文》用篆文分析每个字的结构、偏旁。隶书、楷书与小篆不同,有些字不知为什么这样写,可以从小篆知道。如“兵”“其”“采”。“陷”和“滔”,楷书写法不同,易写错。从古文字看,“滔”上面从爪,用手取;“陷”,一个人掉下去了,字形、字义区别得很清楚。
2.可以根据《说文》保留的篆书和古义,认识和研究甲骨文和金文。《说文》著录下小篆来,我们才可据小篆与甲骨文、金文相对照,认识甲骨文、金文,若无篆书就难多了。有的小篆和更古的文字之间比较容易了解其关系,如“女”,无小篆,也能认识甲骨文“女”。有的就不那么容易,如“伐”、“腋”(亦)、“监”(人于水监)。再如:“门”、“老”、“奔”,古文字就比楷书、隶书形象多了。有的字从篆文字形也不能理解,与甲骨文对照起来,就明白为什么那样写了。如“彘”,小篆作“■”,为什么这样写?不清楚。甲骨文为“■”,从“矢”从“豕”,就看得很清楚了,篆文从甲骨文发展而来,如无篆书,也不易理解甲骨文此字的字形。
3.据《说文》的六书说,文字中很多是会意字,有些还是形声字。写出这个字时,就知道其字的取象、取义何在。如“逆”、“大”、“启”、“得”。理解最初古训的取义是什么。汉字中形声字占大多数;由表义向表音发展,这是文字发展的规律。也有跟古文字不对头的,“在”,《说文》“从才,得声。”是形声字。“青”,从生声。篆书上没有撇。“地”,从也声。“矣”,上边从以声,楷书作“厶”,从篆形更易理解。
4.从《说文》可推寻词义的转变跟用字的假借,因为《说文》给一个字作解释,都有来历,六艺群书的解释都概括在里面了。如“逆”,今为顺逆,不用迎逆义了。“降”有二音jiàng,xiáng、词义转变。“旨”,《说文》为甘旨,今为旨趣。“御”,今简化后无“示”了,古则为御下。从示,是祭名,今为抵御。再如:“适”、“汤”、“视”、“企”等。
5.从《说文》所收词汇中可见其对古代社会文化发展及其阶段的反映。事物有不同名称,今以一个共名称之。如祭祀,《说文》有很多专门祭祀之名,后代不需要了,无此名了,但还有祭祀,只用一个普通名称,无专名了。专名反映最初文化的情况。玉石,反映用玉做的器物,而最早又是用石作的器物。玉器又作礼器,圭、璋等佩饰也有玉石做的,代表当时人的生活、文化。牛部,不同颜色牛的命名,与畜牧时代牧养牛有关。“榷,白牛也。”“拢,白黑杂毛牛。”反映了社会发展阶段的生活文化情况,古人对事物认识的深入程度。
五、《说文》的传本、注本
今日所见《说文》的本子,主要是宋以后的,唐写本很少。清代有本部残卷(唐写本),只存188个字,仅占全书的2%。书籍制度上,最早用竹简、绢帛,但要卷起,不便阅读。又发展出册页、帖子、叶子本,唐代就有了叶子本,可折叠的。唐残本是叶子本,每面十行,每行二篆,上下排着两个字,双行小字是注。先出反切,然后是许慎释义。日本有口部十二个字断简,一片,上下两行,每行二篆,存十二个字。据说还有六个字一片,但未见过。也是叶子本,注文列下面,反切在注文之后。这个反切与今所见宋本反切不同,字的次序也不完全与宋本一样。关系之大,牵涉到许慎排字次序问题和体例问题。唐人对《说文》、《字林》都很重视,为何传本这样少,不可理解。唐本反切跟《字林》反切相近。五代所传的《说文》本子与唐本一致(部首和反切)。今日所见宋本,为大徐所校订,与唐本不同。
宋本:徐铉所校订。他发现相传的本子有误,把很多的本子拿来对照,详细考察,又发现有遗漏的字,补了新附字。反切音以孙愐《唐韵》为准。今日所见的《唐韵》残本,与大徐本反切也不完全一样,可见孙愐《唐韵》传本在宋代也有很多。徐锴为弟,称小徐,作《说文解字系传》四十卷,用功夫很深,有通释,说解《说文》十五卷的字。另外讲部序、通论、祛妄、类聚、错综。小徐本的注文和篆文的次第也跟大徐本不同,《系传》早成。徐锴比徐铉高明,通释里有很多好东西,清人注《说文》受《系传》影响很大。《系传》有两个本子,一是《四部丛刊》影宋本,因是抄本,有不少错字;另一是刻本,刻得很精,祁窎藻所刻《说文解字系传》即为通常应用的刻本。祁本也有错字,可用《四部丛刊》本对校。《系传》是本很好的书,引古训、古书来解释《说文》,很有价值。只不过因清人有更好的更详尽的注本,把《系传》给淹没了。
清人的本子,汲古阁本最早,藤花榭的本子,孙星衍《平津馆丛书》本,刻工非常精美。陈昌治据孙本改刻为一字一行。中华书局影印的本子,每个篆书上都标出楷书,并附《通检》,比陈昌汉本又高出一筹,当然,有的字属于隶定。
清代注本:徐锴《系传》。引古书证《说文》许慎的训释,这也是清人注《说文》的一贯方法。段玉裁用汲古阁本和其他本子对校、作注。段氏用心很细,胆子也大,改字也有改错了的。桂馥《义证》,与段不同。段是注《说文》,桂氏是给《说文》找根据,引古书用到这个字时如何讲。桂氏书材料很充实,不大有错误,用起来很可靠,作为材料书很有用。玉筠《说文句读》兼取段、桂二家,是比较通用的书。梁任公以为此书便于初学,解释简明扼要。另有《说文释例》,解释《说文》的文例、辞例;《文字蒙求》,按六书讲的。王氏曾校过《系传》,在《说文》释例方面很有建树。桂氏缺点是墨守许说,不敢驳许。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说解文字,引古书训解,考定字声。他把《说文》原书拆散了,不按五百四十部,按他所定的古韵十八部统摄《说文》之字。十八部用《易》卦名,如“丰”、“升”、“临”、“谦”等。把《说文》谐声字用古韵部统摄起来,同属一个声符的字按《说文》出现先后为序列出来,一部中有许多声符,皆归属在一个韵部之中,查字要按谐声偏旁查。一个字下面也有或体,下面有《说文》的训释,还有转注(引申文)、假借、声训、古韵、转音。定声,即统纳入十八部之内。每韵部之后,又附录了不见于《说文》的唐以前古书上的字,有一千八百多字。最特殊的是对转注和假借的讲法,“转注者,体不改造,引意相受,‘令’、‘长’是也。”这完全是意义引申,而非《说文》转注原意了。“假借者,本无其意,依声托字,“朋”、“来”是也。”朋友之“朋”无其字,借朋鸟之“朋”;“来”是借小麦之“来”,用为来往之“来”。他书中并不全是如此,多是古书上的通借,非《说文》之假借,这也是他独创的一种。
六、怎么读《说文》
从前读《说文》的人都要先抱着段注来读的,还要点,全书点下来也要两年时间了。现在不能那样了。
1.先要读《说文》,不看注。丰富文字形体的知识,从学习《说文》部首开始。注意文字形体的认识学习。还要熟悉形声字的形符与声符。如“临”、“志”。对会意字,楷书已看不出其义了,可通过篆书和楷书相比,了解其变化。
2.了解《说文》的编排体例。分辨训释的方法,编排的方法,文例辞例,怎样说明这个词。
3.掌握常用字的训解,这对读古书有很大便利。因有些词义不太好理解,去古已远。《说文》中保存了很多最早的通用的意义,掌握其中一部分很有用。总之,要读《说文》,就要掌握字的形体,分析字的结构,掌握常用字义。
七、《说文》的编排方法
1.部的次序。《说文》分部排字受《三仓》、《急就篇》的启发。许冲《上〈说文〉表》讲了“其建首也,……知化穷冥”。至于《叙》中开头的“叙曰”是后加的,非许氏原文。以形体相近者依次系联,并无深意。“始一终亥”,今文经家哲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始于一;亥,该也,备也,根也,故终于亥。其他则无深义,只是据形系联。此书体大思精,当时许氏书于木简,受条件限制,非一以贯之,有的系联不上,只好按意义相近的排列了。小徐《系传》,完全从义理上讲部序,不足为据。主要是据形系联,也有按意义系联的,如“齿”、“牙”、“足”、“彳”,形不似而意义近。
2.部首与部内文字的关系及部里文字的次序。部首一般是部里字的形旁,只有少数是部里字的声旁。比如,卷三上“句部”,“拘”、“笱”、“钧”,部首为声旁。“丩部”,“”、“纠”,部首亦为声旁。卷九上“后部”,“口后”,“后”为声旁。“司部”,收一个“词”字,“司”为声旁,这是例外。也有些自乱其例了,但主要的还是部首是部里字的形旁。
部里文字的次序:①专名在前,后列其他。如“山部”、“水部”,均先列山名、水名,后列与山、水有关系的字。②先列实物名,后列其他方面的词。如“足部”,开头皆足部的名称,与走有关的词列其后。“宀部”,“家”、“宅”在前,其他列后面。名词之外的形容词、动词在最后。③意义相近的字比次在一起,如“口部”,“咦”、“呬”、“喘”、“呼”、“吸”、“嘘”、“吹”,意义相近,排在一起。④好的意义的词在前,不好意义的词在后。以上归纳了部内字序的四种情况,我认为许慎部中文字次序总的来说是有规律的,但不是绝对的,因当时是写在木简上,排乱、排错的情况也有,还有可能传写错误,唐写本“木部”残卷就比二徐本排列次序好。虽有错乱,但并非无次序,乱七八糟。这样说的好处:首先,古人专名在前,动词、形容词在后,反映出古人对名词、动词、形容词有一个朦胧的粗浅的认识。其次,把好的意义的词和坏的意义的词分开,表明古人对词义的理解,跟今天的词义相比,有的变化了,从中可见词义的发展。总之,读古人书,从这里推测古人用心之所在。许氏并未讲部里字的次序如何,他只讲部次,没讲部里边也有次序,其实里边也有意义。我们读任何一部古书都应窥探古人用心之所在。
读《说文》,首先要重视部首的学习。重视每个字的形、音、义,注意加以分辨,且留心部首字的写法与今楷书之间的关系。要把部首字的学习与部首内所收的字联系起来看。五百四十部,这是许氏据篆书分析出来的,有些并不完全对。比如“、”,其实不是跟其他形旁一样的,是他离析出来的;“亠”,古人书里没有这一部(《康熙字典》里念“头”)。部首读音大体上与大徐本反切相应。有的部首当时可能不是字,是许慎分出来的。识别部首,看形体写法,要能念出来。比如chuò,虍,念虎,不用说虎字头。宀mián,爿,pán,□wéi。
记部首有点巧妙的办法:①辨形。有的部首形相似,“、”,“、”倒过来念jì(旡)。②同性质,意义相近的。如“止、正”,“是、辵”,“彳、行”、“目、目目、”。连类而及,容易记忆。③重叠偏旁的。“目目jū,皕bì”,“羊、羴shan”,“隹、雔、雥”,“王、玨”,“山、屾”,“鹿、麤”,“猋”,“炎、焱”,“淼”,“泉、灥”,“孨”。
进一步就要利用部首了解文字的构造,即前所说,把部首与部里的字联系起来看,哪是形?哪是声?会意是由哪个部分与哪个部分会合?“祳”,会意兼声。“珑”,会意兼声。“世”,从卅。“竦”,立部。“分”,八部,从刀。要了解《说文》在解释词义时应用的方法,能牵上字形的时候一定据形释义,如一个词有好几个意思,许氏选一个与字形搭得上的意义作为解释,这是他的特点。大多为会意字。有时形声字也要据形以说义,认为是会意,而把声旁与意义联系起来,即会意兼声,如上举“祳”、“珑”等字。心知许氏之意即可,不必斤斤追逐,讲形声也无关系。
如果是联绵词,上字已释义,下字就不出解了,这是比较有规则的。例如:“琅gān保懊倒濉薄?
“一曰”,用于解释多义词,释义后再说一个别的意思。例如:“昌,美言也,……一曰日光也。”(卷七上)“huī撝,裂也,……一曰手指也。”(卷十二上)“播,种也,一曰布也。”清人有疑古倾向,王筠认为“一曰”不是许氏原著,是后人加的。我以为不宜过多地疑古。“一曰”不仅有释义,还有释形、注音的,故应视为许氏原有的东西。例如:“祝,祭主赞词者,从示,从人、口,一曰从兑省。”这是“一曰”释形。“玤,石之次玉者,……读若《诗》曰‘瓜瓞běng菶běng菶”。一曰若蛤蚌。”这是“一曰”讲音的。
“读若”,为汉经师给字注音的术语,大部分“读若”是谈注音,也有少数联系字义,主体是注音。“瑂,读若眉。”也有“读与某同”,作用同“读若”,也是注音。“读如”,以假借居多。
“省声”。《说文》对会意与谐声有分别,有的谐声字很特别。“进,登也,从,閵省声。”,“chá詧,察省声。”“羔,从羊,照省声。”此字完全从四点来推测,不一定对。“窦,空也。从穴,渎省声。”隶定后跟“卖”相同了。这些是可信的,有的就不一定可信。有的说“从某,某声”也可以,不必说“省声”。如:“xī睎,望也,从目,稀声。”
“阙”。《说文》有四十七个字注“阙”义。有的是不知字形而阙,“,再也,从冂,阙。”义阙的如:“戠,阙,从戈从音。”音阙的如:“兟,进也,从二先,赞从此,阙。”“■,疾也,从三兔,阙。”关于这个问题,有《说文阙义笺》、《说文阙义考》。清人认为可能是许书原有,传抄而阙了。古书传抄中有缺漏的,但《说文》之“阙”不都是抄阙的。有的则比较能肯定是传抄中阙了,比如:“朕,我也,阙。”(卷八下)从字形上看,可见从舟,许氏不会不作解释,大概是传抄而阙的。
引经。清人很多讲《说文》引经的。《说文》引《诗》,有的跟今毛诗一样,有的是韩诗。所引《仪礼》,多今文经的。《说文》前后引经的字也有不同的。我认为,《说文》引经的目的主要是证字义。“向,北出牗也。……《诗》曰:‘塞向jìn墐户。’”“殷,作乐之盛称殷。……《易》曰:‘殷荐之上帝。’”“试,用也。……《虞书》曰:‘明试以功。’”
八、《说文》解说文字的条例
1.先释义,再释形,后释音。“吏,治人者也。从一,从史,史亦声。”“调,和也,从言,周声。”“皇,大也,从自。自,始也。……自读若鼻。”
2.注解的句读问题。一般句读比较清楚,篆文之下,解释字义。有两点需注意:①连上篆文为句。“昧,爽旦明也。”应读为“昧爽,旦明也。”也有人认为小字隶书“昧”省了。“参,商星也。”(参、商,星也)“诂,训故言也。”(诂训,故言也)“离,黄仓庚也。”(离黄,仓庚也)②注文如何理解的问题:一句应作数读,一篆之下的解释应分开来念。“禔,安福也。”(安也,福也)“振,举救也。”(举也,救也)“吾,我自称也。”(我也,自称也)“标,木杪末也。”(木杪也,末也)《说文》本身也有分开的,“咸,皆也,悉也。”是否许慎有的分,有的就疏忽了呢?不!写书的人是认真的,后来传抄时偷懒而漏了、省了。
3.解释字义的体例。古人给字加训释,有三种训释方法,形训、义训、声训。
形训,就字的结构来释义。《左传•宣十二年》:“楚子曰:‘夫文止戈为武。’”《说文•戈部》:“武,楚庄王曰:‘夫武定功jí戢兵,故止戈为武。’”《左传》上还有“皿虫为蛊。”《说文•面部》:“腼,面见也。……《诗》曰:‘有腼面目。’”这些都是形训。
义训。陈说词的词义。《说文》中主要是义训,不必多说了。
声训,按词的声音推说它的词义。声训起源很早,《易》经里已经有很多声训了。《说文》里也有一些。“天,颠也。”(双声)古文字“天”就是人的头。“帝,谛也。”“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礼”、“履”古人常通用,皆来母字。“八,别也。,”“户,护也。”“门,闻也。”这些都是声训,训释和被释词词义并不相等,只有一点相似,某方面与被释词有关系,音上相同或相近。这是古代训诂学家的推想,为什么这个词取这个音?这个音与意义是何关系?是他们主观推想,主观性较强,不是实际应用的东西。比如,“星”,刘熙《释名》:“星,散也。”我们也可说:“星,小也。”(今说“零星”)从主观上推,有的有点道理。心母字,很多都有小的意思。《诗经》上“鼓瑟吹笙。”笙者,小也,小者为笙。“星”也是从“生”得声。“生”,古读为心母(审母)。从声音上联缀看出其义,这是kernel(核心)词根,由此发展出一些词,加偏旁,有的音没变,有的音有小变。把语言中零散的词汇从声音上贯穿起来,成为字族(family)。声训,今文经家常用此法。刘熙是古文经家,但受了今文经家影响。
《说文》中形训、声训是少量的,字大部分是义训。《说文》中解释字义的特点须特别注意。据形以说义是它的特点,把字形和字义联系起来。许氏总是迁就字形去解释字义,大多属于今意字。《说文》体例,“从某某”是会意;“从某、从某”也是会意。“从某、从某,某亦声。”会意兼形声(表声音的是第二个某)。比如“合”,收在“侲(jí)部”,“合,口也,从侲,从口。”但不在“口部”。“喿”,收在“品部”,不收在“木部”,“喿,鸟群鸣也。”“品,众庶也。”(众也,庶也)“木”上三个“口”,从形释义。“古,故也,从十口,识前言者也。”十个口传述下来的,从字形以释义。“交,交胫也。从大,象交形。”也可说交错,但他就形说义,故曰“交胫”。“即,即食也。”小徐说:“即,就也。”“加”,收在“力部”,不收在“口部”。“加,语相增加也。从力,从口。”“卖”,不放在“贝部”,而放在“出部”,篆文上边是“出”字。“买”,放在“贝部”。这些皆会意字,据形以说义,也有会意兼声的。
本文系根据周祖谟教授为北京大学学生讲授《说文解字》的录音扼要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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