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蔡康永—胡晓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2:02:14
蔡康永访谈录
[《告别寂寞》节选]
15年的5000多个夜晚,我听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时间长了,就越来越不满足于只是倾听,开始尝试用心理分析的方法,来理解每一个和我对话的人,尝试解读那些说出来的话语后面隐藏的,当事人自己可能都未必意识得到的心理动机。
心理学使得我们对人类行为的洞见成为可能,它是一个十分有力的分析工具。通过它,我们可以了解,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的选择,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采用那样的策略去生活。每一个人的人生里都有秘密,包括他自知的和不自知的。没有人离开得了内心挣扎,不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不论是在什么样的困境或荣耀之下……并且,我觉得,心理学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把人还原成本来的样子。它对名人和普通人完全一视同仁。再耀眼的光环,再强硬的武装,也抵挡不住心理学的穿透力。
理性地认识人,是我们理性认识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告别寂寞》这本书里,我想带你认识六个人。也许你觉得已经认识他们,因为他们的名字很熟悉;但也许你看完之后就会发现,你才刚刚开始认识他们,因为你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了解他们。
一、超脱的蔡康永
[蔡康永:台湾著名节目主持人 作家  主持节目《康熙来了、《真情指数》、《两代电力公司》等  出版著作《那些男孩教我的事》、《LA流浪记》等]
胡晓梅:康永,你好。我是晓梅。
蔡康永:晓梅,你好。
胡晓梅:你在7月31号去工作的路上,说,很恨星期一。
蔡康永:呵呵。
胡晓梅:感觉到你最近有倦怠感,不是很想开工哦?
蔡康永:对。我刚刚写出去的那一篇只有三个句子。我说:亲爱的宝宝,我常常听到,里面的螺丝钉慢慢松掉的声音。大自然里面,只有人类发展出了工作、赚钱这么一个形态。老实说,特别可疑!
胡晓梅:很可疑,但是你还要有星期一。
蔡康永:呵呵,我简直就是我同类当中最没有资格抱怨的。因为,真的,做电视节目比起别的工作来讲,花的时间少很多,留给自己的空间已经很多了。
胡晓梅:今年,有中央电视台的同行去台湾,采访了陈文茜,回来以后说了一句话,说:采访陈文茜,你开一个头你就可以出去了,剩下的一个小时她就可以负责了。康永,你做节目是另外一路,你是更多强调互动的。
蔡康永:对。呵呵,我跟文茜不一样。那……文茜,连她自己访问别人,她还是滔滔不绝。我们去当陈文茜的来宾的时候,都会发现,我们讲话的时间大概只有她讲话的五分之一左右。
胡晓梅:呵呵。
蔡康永:她的确是一个很雄辩的人。那我不太是这个脾气,我就很爱听人家讲话。
胡晓梅:你还有另外一个节目,是一个人生访谈类的节目,叫“真情指数”。
蔡康永:是。
胡晓梅:你会担心这样的节目,有一点要成为鼓吹成功的那种共犯的嫌疑。好像赚钱啊,成功啊,就成为人生的唯一一个衡量尺度,好像不存在其他的价值跟意义,这是你比较担心的。
蔡康永:我其实也很天真地跟电视台提议过,说我们要不要来做一个访问失败者的节目。他们就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我,说,你神经病啊,观众哪要看一个失败者的节目。那,目前全世界各地的主流媒体,对于成功者的夸大,已经到了我觉得很病态的程度。我自己认得很多在台湾被列为成功人士的人,他们其实有很多人生的困扰,那个东西都没有浮现出来。然后,整天电视上、报纸上登的就是这些人享受荣华富贵的面貌。那,我觉得你都不跟人家讲那个的代价,然后大家盲目地去追求那个成功的假象,那最后几十年过去,回过头来一场空的时候,那不是很欺骗人吗!
胡晓梅:所以,人到后来,就会有很多困扰和崩溃的情况发生。
蔡康永:是啊。
胡晓梅:你知道吗,我做了这个节目十三年。我始终在面对人生,不能说失败者,在面对人生失败的那个时刻。前两天,有一个女听众给我打电话,说她老公初中都没有毕业,但是很会做生意,赚了很多钱。然后很爽地跟她讲,你念过大学有什么用啊,给你配两个保姆,在家里看孩子都看不好!还让孩子生病,还给蚊子咬。你的眼睛以后不能离开儿子45度角。你可以看到,单纯是金钱上的成功,就可以让人的权力欲膨胀到这个地步!
蔡康永:对。
胡晓梅:然后他就培养出一个小魔王,经常去装病,去吓唬保姆和他的老妈。这个女人跟我讲,她知道这样对孩子很危险,但感觉她自己没有力量去扭转。她说以前没有钱的时候,两公婆到处去赊账,每天奋战,就为了有一个盼头。然后现在有钱了,日子却没有盼头,有时侯甚至想到用死亡去解脱。
蔡康永:哎呀!
胡晓梅:所以,我就看到那种空虚的力量,比贫困更可怕。
蔡康永:对。我觉得广播真的比较诚实一点吧。做电视节目常常碰到一个最现实的状况,就是观众转到你这一台,看到那个面孔,如果第一个,他不认得;第二个,不够漂亮,他就转走了。这是屡试不爽的。那,广播毕竟比较起来就很私密。就你一个人听,安静一点,你的眼睛也没有那么被垄断住,说一定要看到东西。所以,相对来讲,是一个比较人性的媒体。
胡晓梅:可是,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十三年都在面对人的问题和挫败,那个滋味其实很不好受呃。
蔡康永:嗯,很可怕,很可怕,我知道。这个你需要很坚强才行。我问过一些做医生的朋友,他们真的觉得那个职业也是……碰到的都是在跟你诉苦的人。每天进办公室,绝对没有什么令你期待的欢欣鼓舞的事情。可是,就是在病人的眼中,医生就很重要啊!所以,我想,广播节目主持人真的给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力量吧。
胡晓梅:我看你写东西的时候,我发觉你很自省、很节制。比如说,你会提到要警觉自己电视职业的表演性,警醒声名的迷失和负累。就觉得你好象是冷眼在旁观周围,包括你自己。
蔡康永:嗯。
胡晓梅:你一直是要求自己这样抽离,并且清醒的吗?
蔡康永:我觉得也不是故意搞出来的。(笑)
胡晓梅:(笑)我知道。
蔡康永:我最近还在想,亚洲现在出现了一些年轻偶像,大概十三岁就开始当明星的。我实在很难想像,从十三岁开始就万人仰慕,然后名利双收,他就会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毕竟,我觉得晚一点再经历那个痛快,你自己可以选择的空间就大一点。你说,如果你把我十三岁就丢到那个名利场里面去,我未必有办法保持清醒。
胡晓梅: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形成自己判断的能力。
蔡康永:对世界辨认的能力,还有你摸索出来的样子,跟别人简直是完全不同的。
胡晓梅:是的。你的那本书,《那些男孩教我的事》,60号男孩,他喜欢植物,你在写他的时候已经爱上他了?
蔡康永:我自己觉得,对植物有特殊感情的人,是比较天然的人吧。
胡晓梅:嗯。
蔡康永:我碰到很多人,其实很人造人。他的目标都是那些功名利禄的东西。他搞不清楚这个世界生命最本质的东西是什么。我本来生活里不太喜欢嘈杂的人。我有些朋友是非常博学的,博学到就是你随便煮一个牛肉面,或者是吃一个葱油饼,他都能够跟你讲到宋朝、明朝去的。那种,我吃一顿饭下来,我都得休息大概一个月,才敢再跟他吃一次饭。我觉得我耳朵里面一直环绕那个声音就很可怕。所以,人家以为我多爱跟那个社会贤达交往,如果是这种特别表达欲望强的,我其实有的时侯就偶尔碰一次就好。
胡晓梅:啊,所以难怪你说,跟陈文茜,私人生活不会太有交集了。
蔡康永:哈哈哈。
胡晓梅:陈文茜也说过,想要纯粹地回到写作乐园。
蔡康永:嗯。
胡晓梅:她也说自己上半辈子浪费时间,然后剩下下半辈子要专心做文化人,写小说,做一些更永恒的事情。
蔡康永:嗯。
胡晓梅:但是,康永,你不觉得这种价值,其实是最难实现的一种。对不对?
蔡康永:对,所有人说他下半辈子要干嘛,后来都没去干那件事。
胡晓梅:呵呵。因为他把最难的事情留在最后。
蔡康永:你只放在嘴上说,你没去做的,那个都很难实现。但,那个也是活着的乐趣之一。你老想着那个事情,想着想着人生就结束了,你就觉得永远有一个可想往的东西。如果你把写小说当成是你的人生梦想,然后你写了,你发现你写不好,你发现你才气不过如此,那个真相被戳穿的时候很痛苦哇!所以……
胡晓梅:所以人就可以逃避了。
蔡康永:我觉得人可以逃避。
胡晓梅:会自责的吧?
蔡康永:给自己一个大饼吧,就会觉得人生还有活下去的意思啊。
胡晓梅:写作确实是一个很搏斗的事情,它不像电视有收视证明,要一个人在语言的森林里面去摸索。
蔡康永:我觉得娱乐圈的人为什么都容易被宠坏,就是我们太容易验收我们的成果了。你讲个笑话就有人笑,你穿件衣服就有人赞美,这是何等的人生的乐趣!所以娱乐圈的人才会被宠坏到,觉得说这都是应该的。
胡晓梅:所以里面的人会不会舍不得出来?
蔡康永:会呀会呀。我觉得很多人都不想出来。
胡晓梅:你很喜欢村上春树?
蔡康永:有一些东西很喜欢。
胡晓梅:会不会觉得,其实你跟他有点像?
蔡康永:不知道。因为他敢处理一些我觉得很难处理的东西。比方说……我不知道内地没有翻译他的《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
胡晓梅:有啊。
蔡康永:小说的主角在弄一个东西,就是人的回忆这个事情,很少作者敢写那么厚的一本小说来讲这么虚无飘渺的事,他做到了。我就常常觉得,他似乎在处理一些他觉得人生最重要的,可是捉摸不到的事情。
胡晓梅:嗯。
蔡康永:村上春树取材上有的时候很勇敢,就是他取了一个好像只有用诗才能够处理的东西,他用小说来写。
胡晓梅:可村上他,还嫌自己还不够勇敢呢。
蔡康永:哦?真的吗?
胡晓梅:对啊!因为他很喜欢雷蒙德·卡弗,我不知道台湾怎么翻这个名字?
蔡康永:有,我们也有翻,卡弗。
胡晓梅:因为村上翻译了很多卡弗的东西。卡弗是描写底层人物,就是挫败感很强的那些人,洞察他们的心理,在文字里面有很强的心理紧张感,很严肃地去描写冲突,不回避那些让人沮丧的东西。我就知道,村上曾经把卡弗的小说,像零件一样拆开来研究,就是看他怎么写。
蔡康永:有。
胡晓梅:但是,他自己实际上做不到。因为,卡弗他面对的那些东西,村上好象最终他会逃避。他用游走去舒缓掉这些东西。
蔡康永:对,他的东西甜的多了。卡弗的东西简直像吃药一样。
胡晓梅:好苦,真的好苦。
蔡康永:村上大概就裹了一大堆糖浆下去,也很好吃。
胡晓梅:呵呵,也蛮好吃。所以他虽然做不到他曾经研究过的东西,但他写出他自己的风格。
蔡康永:对呀,很厉害呀!
胡晓梅:所以,我想,这就是一个人他努力想成为,和他最终实际上能够成为的区别。
蔡康永:对对对。我觉得人大概一辈子都是在做一个事情,就是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透过写作、拍电影,大概都会感受到这个事情。
胡晓梅:如果有一天,你自己真的会去拍电影的话,你会不会去尝试做一部作者电影?
蔡康永:嗯……也不会。我这个人,就是觉得自己那些想头没那么重要,不用老觉得你那一肚子话都得要让人家听进去。
胡晓梅:但会不会……比如说代表某一类人说话。比如说,像李安的《断臂山》,他会说这部戏是讲述人类的情感。让他们知道任何一种情感都是美好和值得珍惜的,其实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啊。
蔡康永:我也有这种脾气在。我其实在台湾常常在讲这一类的话,就是,你懂得怎么爱别人、懂得怎么尊重别人的话,是哪一种的尊重,哪一种的爱,其实没什么好分的。
胡晓梅:嗯。
蔡康永:我只是运动个性不强,就是说我不是那种很激烈的运动分子,为了争取某一些权利,会跑出来花力气去弄,就是生性太懒散,所以没有那么强的个性在。可是,只要人家问到我这一类事情的时候,我大概都会根据我真的相信的事来讲。比方说,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常常出现在电视上,这个大概就已经让很多人知道,这个并不是怪物嘛,然后也不会见不得阳光,会化掉,毕竟跟吸血鬼、狼人不一样。所以,这样想起来,我想对很多人来讲,应该已经好很多。
胡晓梅:对,是的,这样一个人,存在在那里本身,而且他很自在,很健康,这本身就是一件,对他们来讲,非常欣慰的事情,而且很鼓励。
蔡康永:最好是这样哦。
[采访手记]
一个主持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主持节目的风格。风格无法复制,因为性格特质里面的东西,他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他对事物的判断和所作出的反应,是模仿不来的。蔡康永追求的是做一个自然人,拒绝被社会和他人塑造,拒绝功名利禄的束缚,所以他的主持风格始终是慢半拍的,散发出独特的自在、松散的味道。
在台湾娱乐圈,蔡康永始终和周围的喧闹保持着距离,不过深地卷入娱乐圈是非和名利的争夺。实际上他这种鲜明的特质并不是他刻意为之的,这就是他生活里真实的心理状态,也是他总体上对待生活的态度。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属于超脱型人格。
这种超然型人格类型,使得一个人对待自己和他人都持着同样的“旁观者”的态度,这样的人往往成为内心活动的优秀观察员,他审视别人,也审视自己,同时用一个魔圈防卫着他的智慧和情感生活,与世界、甚至与自己都间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他投入世俗的力气是有限的,不太愿意使劲儿,所以经常会听见“自己心里的螺丝钉慢慢松掉的声音”。在这种离众心理中,一个人希望获得的是心灵的完整和安全。于是蔡康永成为娱乐圈里的读书人,时不时尝试用娱乐的外衣掩护一些严肃的东西,但这些尝试往往都以失败告终。比如,他请台湾民谣之父胡德夫上《康熙来了》,创收视率最低;他的读书节目吃力不讨好,坚持了很久还是办不下去;他想办一个关于失败者的节目,最终流产。
他的清醒和反思令他成为台湾娱乐圈的另类。有这种超然倾向的人,既不追求爱慕,也不要求主宰,他向往的是自由、和平、自给自足。但他的这种出世的人生态度隐含的逃避倾向里,包含着逃避竞争和逃避失败的倾向,因此他会压抑自己内心更大的愿望和渴求。他真正渴望的成功,他真正想去做的事,他很可能反而没有去触碰。不过他会安慰自己说——活着的乐趣之一,就是你老想着那个事情,想着想着人生就结束了。你就觉得说,永远有一个可向往的东西,觉得人生还有活下去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