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我了解的1967年“火烧英代办”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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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了解的1967年“火烧英代办”内幕
——兼忆李冰师傅
张 正
四十多年过去了,到现在,国内外报刊还不断地披露着1967年北京发生的震惊世界的“火烧英代办”事件。我看见的,基本都是一个说法,一个出处。
由于命运的安排,我得以了解这个事件的另一个版本,几经思索,终于决定写出来,给后人留做参考吧。
1968年初,我到河南李新店机场服役。1971年初复员,分配到曾是一机部直属的北京第一机床厂。原来是直属,“文革”的时候下放给北京市了。我当了齿轮车间的粗车工,当站在属于自己的六角车床脚踏板的时候,发现身后紧挨着我的小工具箱的大工具箱那儿蹲坐着位面相慈祥但特别压抑的中年师傅,他朝我打招呼,递过一根“黄金叶”烟,口气特别和善,“我叫李冰,吊铁屑(在工厂里,这个屑字念‘削儿’,指车床切削下来的碎片)的,借您的宝地歇歇脚。”这一切,使初来乍到的我感到自然和亲切,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一个钟头以后,我又知道了下面的内容:“他是全国闻名的‘516’。”当时听了大吃一惊!这个人“名气够大的!”国家级啊。接下来又知道,我身边的“国家级”还不少呢:光一机部下放的干部就七八个呢,蔫蔫的崔师傅,是毛泽东周总理的卫士,还有王爷府里的后代班师傅。有阵子和我倒班干活的楼师傅是清华大学机械系高才生,1980年回上海了,和他一样的清华高才生,机床厂据说有二百多。当时,我和李冰工具箱挨着工具箱,这个工具箱就是个人的生活柜,休息的时候靠着坐会儿。李冰一般是不上夜班的,偶然赶上白天停电的时候,我们夜里就混在一块儿了,卷着“大炮”,喝着茶叶末子,听他低沉着嗓音说“火烧英代办”的往事,讲他当“升旗手”的真正“内幕新闻”,这可是没过滤的“干货”。全世界的人只有我把它记录了下来,这个口述可比英国《每日电讯报》记者的报道有价值。现在全世界史界一提这件事都引他们的报道,说的是示威者如何不雅。李冰师傅的口述是现场“录像”,第一手的,可以匡正四十多年前这段历史的笔误。
1967年8月,港英当局无理羁押新华社香港分社记者薛平,消息传来,极大地伤害了北京人民的感情,他们愤怒了!
在那种特殊的历史氛围里面,一次由群众自发组织的抗议行动酝酿成熟:8月22日傍晚五点多钟,以北京第一机床厂为主的工人与北京外语学院的学生到地处北京东郊的英国代办处举行示威抗议。为什么一机床为主呢?因为工厂的西墙外就是外交公寓,离英国代办处一箭之隔。英国外交官员很傲慢,他们的举止刺激了在场的中国人,这场面无异于火上浇油,人们的不满情绪喷发了!
没有严密组织的老百姓,他们的举止肯定是缺乏理智、授人以柄的。
人群里有人呼喊,“冲进去!”队伍出现了混乱,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拥进了英国代办处。
代办处里面的英国人和中国雇员惊呆了。
守卫代办处的解放军战士见到局面失控,立刻果断地把英国国旗杆护住,他们迅速脸朝外,手臂挽着手臂形成圆圈,禁止示威的人靠近。
开始,示威人群盯的是英国人,要出这口气,英国的一位秘书最先被群众捉拿到手,此人反应是立刻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他的归顺姿态,免除了皮肉之苦。另一些英国外交官则继续傲慢,马上遭到过激示威者的拳打脚踢和皮带抽打。看见情况越发不妙,有的英国人拿出了大把大把的人民币,堆着笑脸,想塞给示威的群众,让他们得到钱后离开。这种“和解手法”反而使群众更愤怒了:“太小瞧我们啦!谁稀罕你们的臭钱!”一时间,人们把崭新的人民币打得满天飞,“我们要的是公理!讲清楚:为什么无理逮捕我们新华社记者?”群众接着冲击了办公室。“还有地下室呢,肯定有间谍设备。”还真发现了大问题,他们地下室里有一架高清晰度显示器,对准首都机场,每一架由这里起飞的飞机,它都监视得清清楚楚,“砸了它!敢监视社会主义中国的首都机场,谁让你们干的?”在场的英国人吓得都跪下了。
混乱中,也不知道谁把办公室里的文件拿到院子里点火烧了,庭院里蹿起红色的火焰。群情更激奋了,有人唱起了《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歌词头几句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这时候,又有人高喊,“凭什么悬英国国旗?把它摘下来烧了!挂我们的!”
“有带着国旗的没有?”大家焦急地互相发问,盼望着国旗出现。
在全场的热切盼望中,李冰师傅登场了,也许是偶然的灵感把他推了出来:在参加示威之前,出于爱国,他拿了一面国旗,边走还边挥舞着。“我带着呢!”他热血沸腾,冲出了人群,走到护卫英国国旗的解放军战士面前。
解放军战士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沉默着与李冰对视。
李冰是解放后第一批滑翔机驾驶员,又跟天桥有名的跤把式宝三学过几手,虽然技艺不如车间里的宝三名徒田长禄师傅,可在一般人面前“亮亮份儿”有富余。当时他运足了气,大喝一声,“嗨——”双臂腱子肉棱棱着猛地插在两个战士肋叉子,个个赛武松的小战士居然让他给扒拉开了:圆圈出现了断裂,他借机会扑向旗杆,一个虎扑蹿了上去。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震耳的加油声。
解放军战士跳起来拖李冰的脚,他几脚就踢开了战士的手,人比钻天猴还伶俐,蹿到了旗杆中间部位。
底下是更响的欢呼声,连叩头的英国人也抬起了脑袋,瞧他爬杆儿。
这时候,旗杆突然朝他身体这一边弯曲。
人群发出“哎哟”的惊呼声,英国人也用英文惊呼还划着十字求上帝保佑李冰。
李冰是攀缘高手,他凭感觉判断,以这样的速度更换国旗,这个合金旗杆不会折断的,几个上蹿就到了顶上,牙叼着中国国旗呢,腾出手解开英国国旗,扔了下去。
李冰拿出绝技,双脚盘住小小旗杆,几下子把中国国旗固在旗杆上,然后双脚钩住旗杆,双手展开,潇洒的“升旗”结尾又引起了欢呼!接着“刷”家伙滑到地面。脚还没落地,马上被群众托起来,成了英雄。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扬眉吐气啊!谁敢跟中国过不去,我们就叫他过不去!”
人海里几乎都高兴得眼含热泪,就是出这口气的!谁让你无理羁押中国记者来着!
当人们气出得差不多的时候,喇叭里播出周恩来总理的讲话,要求大家离开现场。
这样,大队人马纷纷撤离。
遍地都是崭新的人民币,密密麻麻的,没有一个人弯腰去拿,“全是10块一张的,我们这些人一个月就挣六十多块,大家的钱包都是瘪的啊。可是没有一个人拿这种钱!”每当他说到这里,都弹着烟灰,唏嘘。1966年以前,齐白石的画五六十块钱就可以买到。西红柿一毛钱可以买一筐当然里面有烂的,你自己端着筐蹲一边慢慢挑去。茅台是7块钱一瓶,大中华6毛钱一盒。他是爱酒爱烟如命的,只要弯下腰,一瓶茅台加五盒大中华到手了,他的腰没有弯,挺着胸昂着头直着腰,凛然大步地走出英国代办处。
“升国旗的事儿,千真万确的,没有受任何人暗中指使,凭的就是义愤和朴素的爱国激情。当然,爱过头爱出圈了,我的‘过’,仅此而已,这个‘516’的帽子,戴着太大,冤!”他不止一次地眼含着真诚,跟我说。
我信!
所以,后来追查“516”的时候,追查人没有得到任何口供,就是源于这个历史瞬间的真实。
这里,再追忆另一个历史事件:1966年,学校不上课,我也没有书可读,偶尔去了趟学校,跟古庙似的冷清,操场都长草了。我就又旧病复发:去逛王府井吧。
沿北河沿,溜达到东安门大街,瞧见东欧某个国家的外交官开着崭新的雪佛兰轿车停在了特供商店门口。为什么说他是东欧的呢,这个人拿着《真理报》,我学的是俄文,瞒不了的。
北京人追时髦,有好奇的扒车窗一瞧,马上大怒,“兔崽子,找死啊?”
人们呼地拥过来,把他和车围住看个究竟。
原来这家伙把毛主席的照片放在油门上,拿脚踩。“啪”一声,又脆又有力气,有人厉厉害害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扑通”,他见势不妙,马上跪下说着打嘟噜儿的东欧语言求饶。
“燎了他的车!”十几个人一发力把雪佛兰掀翻了个儿,内行的刚扭开油箱,那边的火柴就划着了,灵巧地飞进油箱,“散开,散开……”
“砰——”崭新的烤蓝色雪佛兰红了,磕头的怕大家把他也扔火堆里,头磕得如鸡吃米。其实大家气出了就特别的人道了,没有人再难为他。
我记得这件事引起了中国的抗议,等于认可了人们的行动。
可李冰他们这一次却撞枪口上了:连“人们”系列都不算了。每回传达中央文件,里面规定“传达到人民群众”的,他都必须离开。
历史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楚。
当年抓“516”的时候,我刚复员。那些被抓成“516”的,几乎都是“死顽固”。顽固到拿鞋底子抽嘴巴也不认“516”这壶醋。就这样,没结果的。现在看,其实可能压根儿就没形成过这么个全国性的“组织”,是虚幻的。从另一个角度研究,在那种狂热的氛围里,群众不闹出这种过火的事儿,才是不可思议的。
李冰为人朴实,没事就看《二十四史》,还老给我讲解《孙膑》,说孙膑受的刑罚。我原来以为只是剜去膝盖骨的。听李冰师傅讲解,才明白还要砍断脚筋,这样人就只好瘫子了。这部《二十四史》,我几乎都是在李冰师傅的引导下,蜷在工具箱边上,利用夜班的后半宿的空闲,哩哩啦啦读完的。书是他借给我的,看完了呢,他早晨上班我下班,就手还他。他读书,讲究翻篇的时候拿右手大拇指的指肚利索地往嘴唇边抹一下,有了湿气儿了,一挑书页就过去了。据他讲,原来的私塾先生都这么翻书的。他还是新中国机床“泰罗制”实践者之一。何为“泰罗制”,泰罗是美国人,世界工业化的开山人物。流水线工人的工件计时标准就是泰罗提出制定的。中国的机床零件的加工工时制定有不少是出于李冰的一只秒表。有一回,我刚从机床上卸下零件,他笑着说,“不错,合格。”手里拿着那块老秒表给我掐时间呢。这块表,据他私下讲是推广“泰罗制”的时候,参加部里技术培训,他的发言和见解受到领导好评,还得了这块表。就这个一机床厂啊,周健南、周子建、杨寿山这些位部长没少来,来了都讲究在车间里遛遛,和工人们聊聊。甭说他们,朱老总1972年来,跟大伙儿聊得热闹;江主席来视察,我师哥满手的机油,江主席就紧紧握住他的手,亲切交谈。所以,我说他这块表的来历可信。后来他又拿着这块表,在全国运动会当裁判。确实多才多艺。
当时,他真是走了麦城:会开飞机,这回是倒栽葱;会开车,这回是撞南墙了;会精算,被人算计得沉底了;会古文,惨过了不少的古人;会裁判,没法儿裁决自己人生的胜负了;会摔跤,这一跤是彻底地出局,连“人民”都不算了。
只剩下玩命地抽烟喝酒瞧《二十四史》,眼累了就静静地望着二十多米高处的天窗发呆。现在我一闭眼就可以瞧见李冰抽着烟看天窗的影像。说心里话,工段的领导没难为过他。那是冬天,有一回,李义云书记找我:“你马上到李冰家去,他今天没来,是不是中煤气了?”那时候他的夫人在外地工作。我们去了,原来他感冒了不舒服,大家才放下心来。
到1980年前后,他终于没“事”了,当上工程师,又成了厂里著名的工时精算专家,一机部机床系统里有知名度,频繁地出席一机部的专业会议。他和我的住处隔着两座楼,经常碰头。那回他应邀去东北给机床系统讲授工时计算,提着皮箱子刚回北京,我们站马路边可劲儿地聊,过瘾!可惜啊,他的烟酒嗜好太重,没多少日子就脑血栓了,我去看他,直吸凉气,怕缓不过来了。
李冰师傅的生命力太顽强了!血栓痊愈,思维清晰四肢利落,继续地烟酒。然后又一次血栓,再痊愈,再烟酒。就这么着,七次脑血栓之后,他走了。
我是在大街上遇到他的公子听到噩耗的,当时我目瞪口呆,离最后一次见他才两天。
李冰师傅在天国里驾驶滑翔机自由地翱翔着,他以人生为代价升起的国旗永远飘扬!
北京晚报 2009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