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一个纪实的和一个美学的印象 - 学术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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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泰:一个纪实的和一个美学的印象
1978年春天,已届不惑之龄,年逾42岁的高尔泰获得政治解放,被兰州大学请回校园,执教百废待举的哲学系;1979年秋季,我将满16岁,一副初出茅庐的少年模样,考入兰州大学物理系读书。在校四年,广览群书闲暇,皆是寻觅青春诗意,偶尔将视角探向校外社会,所见除去泛泛的社会表象,根本就不懂真实社会水塘的深浅。那几年,兰州大学借其得天独厚的天时地利条件,网罗了一批由于各种原因,遣放西北荒漠的精英人才,这些人中甚多者,享有国内,甚或国际名望,他们重以学者身份,在大学课堂挥发教育干劲,使我们这几届在校学生受益匪浅,而兰州大学又成为他们事业发展的中转站,随后陆续远走高飞。
第一次听闻高尔泰的名字,是在反对自由化思潮期间,我正沉浸于阅读黑格尔的美学著作。异化作为一个时尚的词语,在八十年代的青年心中,谁越异化,谁就越是英雄。但仅以个人而言,在我的意念里,高尔泰只是一个人的名字,又因缘自同校师长的关系,于我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记。
之后,生命倥偬,人生一晃就是二十余载。我自己天涯浪迹,其间少有再闻高尔泰的声名,直到我也到了,他当年进入兰州大学教书时的不惑年纪,才在《今天》杂志上,读到他的散章《寻找家园》。
从1957年发表《论美》文章,到1982年出书《论美》专著,无论他写《美是自由的象征》,还是概述《异化现象近观》,美作为人的个性体验,美作为主观感觉的印象展现,美学本身成为高尔泰青春晦蚀的罪孽根源,而这一罪孽的现实延伸,惩罚鞭挞即是一个人的全部青春,加之他无悔承受的盛年灾祸,美在高尔泰的人生中,创塑了所有美学家里,最为残忍的生命苦难。
在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中,我看到山润水碧的江南,看到他书香身世的父亲,于抗日战争胜利后,辛勤搭筑起来的,那座村内最光鲜的砖瓦房子。我也看到这座美焕的屋居,竟是怎样地生不逢时,在涣涣水乡的光天化日之底,从天堂跌陷地狱,又于地狱坍塌离析,分崩丢弃人间坟土,权成他们一家悲剧的致命起源。
高尔泰《寻找家园》,行经的冰川荒原,是一条几近非人间的非自然旅途。在他自我剖析似的白描一般的陈述中,我感识着一幅幅绘于皓夜广天上的空蒙影像。我想象着他跋涉漠野大地,辗转一处又一处灰墙泥院,摹画领袖万岁的毛主席肖像;我想象着他亢立兰州大学里,一间光线昏暗的教室讲台上,向挤满屋宇的青年学生,进行最后晚餐似的告别演讲;我还想象着他乘坐的那辆破旧小车,驰过夕阳映照的纽约布鲁克林铁桥,奔行在新泽西州晚霞辐射下的空中壮景。并且,在这些非常的想象之间,我的视频荧幕上,依次临现米勒的麦田播种者,凡高的剥食土豆者,和所有印象主义者们,眼目中天空倾斜的黄昏景象。
高尔泰的人性景观,则是一个有关人的定义。身为一个个人的存在,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却一生学做一头如何走在正道上的牲口。高尔泰的不幸,或许正成全了他的光荣,一个骄傲者的孤立实体,犹若一粒攥在手掌心里的果核,能够承受的人世重压,超越了整个森林的荫蔽,超越了一座山峦的负荷。
纵视高尔泰历竭半个世纪的成年生涯,和他布满险峻惧患的人尘逆旅,在我最质感的悟觉中,我仿佛把扶到那片铺垫生灵的神意基座,展放于我明澈的眼前。在我的思维空宇间,我目睹他的峥嵘路途,我感受他的不毁精神,我追溯他赤手砥足,征程浩土的无止沉思,但是,在一切的坎坷之上,我理会到支撑他刻苦前行的原始动力,乃是那个托举了他一生年华的母性源泉。母性力量的善良纯真,光华着至高无尚的灵性曙色,而他的慈爱母亲,正是照亮他生命的永光灯塔。
我的几乎忘怀,凝望一片天光中飘翔的母爱云影,覆遮潺涓泪花的灵眼,突然间,我感到一种深潜心魂的绞痛。此刻,在我开向碧蓝海空的家居小院,流泻着马勒撼人肺腑的交响乐声。我聆听从马勒的九部交响乐中,选编的集锦唱碟《挚爱与忧伤》,那道交错于沉缓与激昂之间的情感音流,涓涌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海浪一般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默然着神思,醒豁于吹进门窗的清爽海风,再将目光投向屋院隅角,那棵枝叶茂密的硕大柠檬树底,那道被葱绿的芭蕉伞叶,稀疏凉荫的木栅栏上,有一只华冠彩羽的海鸟,正在独自啁啾。
面对眼前的像景,一刹那里,一丝欢欣的笑意,溢漾我的唇角。透过那只海鸟的眼眉,我似乎看见了一行镌印在天空中,返朴归真的异化文字,和一个古稀不衰的勇士真容。
在一种几近神灵的思维交谈中,阴炯的澄明天光,环绕着叶蔓和鸟躯,自由地上下流动。我静聆鸟儿的鸣啭,意绪附随马勒至切的音乐陈诉,八方漫荡地游移。我的充满象形的内里话语,从足底氤氲的泥土,宛然升腾进芳菲的空气,于此,我记起早年沉读的历史经典名著,记起那个降生北非的僧侣,古罗马哲人奥古斯丁著述的《忏悔录》,同时,我亦记起自己曾经撰写的诵读心得,那些感悟先哲精髓的片断诗句:
“哲学美学的灵光
瓦罐与思想门窗”
然而,我最终确凿知道,我们都不是僧侣。
就象在最高洁的精神讲坛前,最难坦赤的隐秘心迹,仍是那个萌芽冀想的灵魂冲动。当心灵的损伤,不再作为岁月的唯一呈付,那条业已变更的命运旅程,便会又一次紧力把持既定的生灵使命,纵然青春遁逝,生命依旧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