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家解放到社会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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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12 23: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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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家解放到社会解放
熊培云
原载《南风窗》
国外有些学者研究中国问题时,总是疑虑重重,要么替中国担心,要么担心中国。“崩溃论”害怕中国经济一落千丈,因“内爆”导致“黄祸”;“威胁论”则担心中国崛起,因“外爆”引发“红祸”。尽管中国政府一有机会就动之以情,晓之以诗,央视也适时推出了《大国崛起》搞心理按摩,强调本国崛起乃“和平崛起”。但是,有些学者们终究放心不下,他们认为你既然要“崛起”,就不可能“和平”。除了宏观政治、经济等分析外,还有个细腻的理由——有汉学家对“崛”字不放心。
“崛”字新解
有外交官朋友,曾经和我谈起美国某些汉学家如何通过构词法理解“崛起”的事。当然,这些汉学家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他们说,大家注意了没有,在汉语字典里,“崛”是“山峰突起”的意思,而熟悉地质学的人都知道,“山峰突起”的一个大前提就是要发生地震!
人的想象真是离奇。汉学家发现“崛”字里有“出”和“山”,就想到中国崛起意味着中国“出山”,而且“出”字是两“山”相叠,凑一块就变成出“三座大山”压迫世界了。更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是,在一座山旁、两座山上,更有伏“尸”要“出”。
或许有人说,这种解构难免牵强附会。不过,文化是观念的反映,有的汉学家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们对比其他大国的历史,担心崛起的中国会穷兵黩武,延刀兵之祸。
汉学家们有汉学家的局限。若要通汉学,仅仅知道“崛”字的几种解法远远不够。熟悉“愚公移山”的中国人知道,其实山是可以堆出来的。所以,若想平息汉学家们的忧虑,最好的办法就多印点“愚公移山”的小册子给他们,或者带他们到中国北方城市里的“堆山公园”里转转,藉此告诉他们“和平崛起”是可以堆出来的。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说“和平崛起”是结果,那么作为过程的“愚公移山”、“愚公堆山”的合法性同样值得关注。比如,堆山之土从哪里来?国家做“愚公”时,民众如何避免做“愚民”?如果山是公民自己的,却要强行拆迁到国库里去堆积“国家山”,自然令人担忧。如此枉顾民权的“愚公移山”,虽见诸于和平年代,但以权利论,也可能像几百年前贝卡利亚描述死刑一样,被理解为一场“国家对公民的战争”。
一个国家,若不尊重本国国民的权利,如何能舍近求远,尊重他国?事实上,这也是一些西方人士担心发展中国家崛起会走德国老路的原因所在。用弗里德曼的话说,“已经集中起来的权力不会由于创造它的那些人的良好愿望而变为无害。”
国家崛起与民权衰弱
1840年,是意味深长的一年,它被视为中国现代化转型的开端。就在同一年,年仅35岁的法兰西青年托克维尔在漂洋过海、充分考察了美国的政治制度后出版了《论美国的民主》(下)。此前,在《论美国的民主》上卷中,托克维尔曾以寥寥数百字,概括了大国崛起的两种模式:
“当今世界上有两大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但好像在走向同一目标。这就是俄国人和英裔美国人……美国人在与自然为他们设置的障碍进行斗争,俄国人在与人进行搏斗。
“一个在与荒野和野蛮战斗,另一个在与全副武装的文明作战。因此,美国人的征服是用劳动者的犁进行的,而俄国人的征服则是靠士兵的剑进行的。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美国人以个人利益为动力,任凭个人去发挥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而不予以限制。
“而为此目的,俄国人差不多把社会的一切权力都集中于一人之手。前者以自由为主要的行动手段,后者以奴役为主要的行动手段。”
托克维尔像预言家一样指出,“他们的起点不同,道路各异。然而其中的每一个民族都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指派,终有一天要各主世界一半的命运。”
托克维尔无缘像生活在二十世纪的人一样见证这两种模式如何演变为两个超级大国,更无缘看到主宰世界一半命运的纳粹德国、军国日本与极权苏联的倒掉。历史给这些国家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所谓“大国崛起”,对于它们来说,不过是在国家主义的威权之下集全国之力空放了几个一毁俱毁的大礼花。
进一步说,根据各自实现的价值目标,“崛起”实际上可以细分为两种:一是国家崛起,二是国民崛起。前者是国家权力的崛起,后者是国民权利的崛起;前者信奉外表的强力与统一,后者注重内心的自由与幸福;前者信奉国家道德上团结,后者注重个人思想上创造;前者使社会走向封闭,后者使社会走向开放;前者表现为一种反向运动,国家崛起的过程,也是民权衰弱的过程,后者却是正向运动,国民崛起丰富了国家,使国家不至于凌空蹈虚,徒具虚名,并在适当时候使这一政治工具得到修理。
如国际历史学会会长于尔根·科卡所说,德国的现代化很大程度上是从上而下由国家发起和实现的,而美国和英国却主要是由社会来推动的,其动力来自于社会。有学者们用这样的语言来形容德国:这是一个奇妙的国家,它要么考问世界,要么拷打世界。当它用思想来考问世界时,它是伟大的;当它用战争来拷打世界时,便有了上个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见《大国崛起》解说词)
用思想来考问世界,就是以思想为犁,以建立思想共和国为价值指引;而用战争来拷打世界,则滑向刀剑共和国。在此意义上,后冷战时代苏联的土崩瓦解与美国的继续繁荣,是思想共和国对刀剑共和国的胜利。应该看到的是,今人对于美国以枪炮谋求全球霸权的忧惧,正是看到了历史上所有刀剑共和国都零落成泥碾作尘。
谈到国家的意义,几年前我在相关评论中指出“国家是一个珠宝盒”。国民是珠宝,国家是珠宝盒,意味着国家若不以国民价值为第一价值,则国家毫无价值,国家崛起若不以国民崛起为前提和保证,就会闹买椟还珠的笑话。
国家崛起,政府何为?
美国总统肯尼迪曾留下一句疑似不朽的名言:“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应该问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就在人们以饱满的热情四处传播、赞扬肯尼迪的爱国主义时,经济学家弗里德曼洞见了这位明星总统话语里的黑暗——正是个体与国家职能的倒置,在肆无忌惮地腐蚀一个国家自由的根基。
回顾二十世纪国家主义的狂热,生活于今天的人们不会忘记“爱国”如何一度沦为肮脏的字眼。在弗里德曼看来,肯尼迪此言前后两部分都没有正确表达合乎自由社会的理想以及公民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家长式的“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意味着政府是保护者而公民是被保护者,而“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意味着政府是主人或神,公民是仆人或信徒。然而,对每个自由人而言,国家只是自由人的集合,而不是超越于自由人之上的东西。自由人对共同继承下来的事物感到自豪并且对共同的传统表示忠顺,但是从本质上说,政府仍不过是手段和工具。政府既不是给我们带来恩惠与礼物的人,也不是使我们盲目崇拜和为之服役的主人或神灵。
在此基础上,弗里德曼断言,“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服务的意见一致的目标以外,他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目标;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奋斗的意见一致的理想以外,他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理想。”进一步说,大国崛起并非政府工作的首要目标,政府应以服务具体的国民而非抽象的国家为天职。大国崛起之“大公”,不可高于国民谋求自己幸福自由、有保障生活的“小私小利”,而大国崛起之结果,不过是公民们借政府这一工具谋求自己利益最大化时的意外惊喜与额外所得。
机舱寓言:从国家解放到社会解放
显而易见,以目前的人心与大势,中国当不会也不可能重蹈德国的覆辙。理由是,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国家”吞并“社会”的主义,在复兴与复仇的狂热中形成并且壮大,其崛起伴随着由开放而封闭的过程。与此相反,今日中国努力接驳世界,却是从封闭社会走向开放社会。这也是笔者时常强调中国有希望的原因所在。
应该看到,由封闭而开放,既暗合“社会”从“国家”体制中逐步获得解放,同样见证了“社会”从“社会主义”中被发现的过程。任何试图否定改革开放或要求国家重新集权的人,都不可能从根本上推翻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近三十年来中国所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就,正是拜解放思想与解放社会之所赐。我们谋求“新新中国”,即是在中国实现“国家解放”后再谋求中国的“社会解放”,而中国若要“和平崛起”,就必定要请社会“和平出山”。
笔者以为,所谓“国家解放”以及紧随其后的“社会解放”,不过是飞机起降的两个阶段。此一情形,恰似一场始于战乱的飞行。当人们拿着各自的行李物品,挤上了一架租来的救援飞机,赶往自己的逃生之地时,前一阶段,为了更好地逃生,机组人员让所有人进了飞机,以逃避外面的祸患,是谓“国家解放”;后一阶段,当飞机着陆,抵达安全地带时,人们走下飞机,每个人都有权取回属于自己的行李,是谓“社会解放”。从关紧舱门到打开舱门,事实上也是国家与社会由封闭走向开放的过程。在此意义上,所谓转型就是从“国家解放”转向“社会解放”,其成败关键就在于如何使此一过程有条不紊地缩减到最短。
在机舱这一封闭环境中也可能会发生以下某些小插曲:
比如说,机组人员以外部世界仍旧危险的名义迟迟不肯着陆,抑或因为对伤病者同情,抑或出于其他美好的情意,要求所有乘客交出自己的全部物品,并在此基础上实行平均分配。当然,这个想法多少有些乌托邦。人们注意到,在这个由商量演变为争吵的过程中,平均分配不仅未能公正执行,而且违背客观规律,因为有些东西是不能平均分的。比如说,一把小提琴,你搞平均主义把它切成中草药碎片一般分给每位乘客,人们就不仅失去了一把小提琴,一个音乐家,而且可能从此失去了音乐。
同样重要的是,在机舱这个封闭的环境里搞平均分配,难免给人一种“幸福到此为止”的情绪——这种分配着眼于分配过去,似乎忽略了乘客有朝一日走到机舱之外的所有创造。
重建社会保障国家崛起
人类文明起源于人的两个本能。其一是性欲,有性欲,才有人类;其二是思想,有思想才有文明。人类以性欲为本,以思想为能,前者为肉体,后者为精神。但是,当国家与主义至上时,身体和思想就会处于双双没收的状态。正因为此,当历史步入柳暗花明,性自由与思想解放总是成为引领开放社会的先锋。
不久前,温家宝在与文学艺术家们谈心时谈到“钱学森问题”——“现在的学校为什么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在我看来,至少有两个原因。其一,许多人并不具备独立人格;其二,虽有思想,却缺少公共空间。即所谓“传播真理难于发现真理”。
前者,不能独立思想者,虽然以思想为业,多因不能行使自己的主权而失去创造力。其结果只能是抄袭成风,人云亦云汗牛充栋。就像法国影片《新桥恋人》所揭示,一个连自己都不拥有的人,怎配拥有女人和爱情?这种自弃难免演变为一种病态——自弃者渴望身边罹患眼病的女人永久失明,希望能以共同沉沦或同遭不幸的名义与其“门当户对”、长相厮守。至于后者,当归咎于当下半封闭、半垄断的文化传播体制。
发展中国家的崛起,常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印象。不可否认,近年来中国经济狂飙突进,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然而,尽管“血浆经济”的存在表明过度开采同样牵涉到对国民身体的开发,显而易见的是,思想作为一种“奇妙的能源”却在一定程度上被浪费了。
任何国家的发展,都少不了脑力资源与自然资源。应该看到,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与使用有个透支的过程,而人脑却是取之不尽的资源。更重要的是,脑力开发得越多,今世与后世的积累也就越多,不开发反倒被浪费。
自由思想是第一生产力。两百年前,圣西门曾生动设喻:“假如法国突然失去了自己的50名优秀物理学家,50名优秀化学家,50名优秀诗人,50名优秀作家,50名优秀军事家和民用工程师……法国马上就会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 英国首相丘吉尔同样表示,宁愿失去一个印度,也不肯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既然独立思想者是一国最宝贵的财富,重建社会的第一步就是让每位公民都有条件、有能力拥有自己头脑的主权。那么,国家的崛起,必先决于国民的崛起。任何致力于焕发本民族创造力的政府,理应不遗余力地促进各个领域杰出头脑的崛起,不断发现社会、培育社会,激发社会创造。而社会解放,既意味着社会努力从国家体制中尽力抽身,也意味着在自强的道路上努力前行,藉此完成人之上升与社会之上升。回顾二十世纪的历史得失,不可否认的是,一个开放社会的形成,更是避免一个国家“盲目崛起”及“一崛不振”的不二之途。